第三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关于心态
三进宫
目录
第一辑 人必自爱,而后人爱之——关于修养
第一辑 人必自爱,而后人爱之——关于修养
第一辑 人必自爱,而后人爱之——关于修养
第二辑 有所为,有所不为——关于品质
第二辑 有所为,有所不为——关于品质
第二辑 有所为,有所不为——关于品质
第二辑 有所为,有所不为——关于品质
第三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关于心态
第三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关于心态
第三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关于心态
第三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关于心态
三进宫
第四辑 愿生生世世为中国人——关于爱国
第四辑 愿生生世世为中国人——关于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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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301医院是人民解放军的总医院,院长、政委、副院长统统由将军担任。院的规模极大,机构繁多,人员充实;内外科别,应有尽有。设备之先进、之周全,国内罕有其匹。这样一个庞大的医德、医术、医风三高的医疗机构,在几位将军院长的领导下,在全体医护人员和勤杂人员的真诚无私的配合下,一年一天也不间断地运作着,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令行禁止,雷厉风行;为成千上万的广大的军民群众救死扶伤,从而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在我三次进宫长达一百天的停留中,我真感到,能在这里工作是光荣的,是幸福的。能在这里做一名病人,也是光荣的,也是幸福的。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阴差阳错,不知是哪一路神灵规定了2001~2002年是我的患病年。对301医院来说,我已经唱过一次二进宫,现在又三进宫了。
但是,我总得想些办法来排遣那些万般无奈的输液时间。药水放在上面吊的瓶子中,下面有一条长管把药水输入我的体内,长管中间有一个类似中转站的构件,一个小长方盒似的玻璃盒;在这里面,上面流下来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入下面的管子内,再输流下来。在小方盒内,一滴药水就像是一颗珍珠,有时还闪出耀目的光芒。我无端想起了李义山的诗“沧海月明珠有泪”。其间不能说没有一点儿联系。
2003.2.6写完
但是,我想回家。病已经治得差不多了,2002年即将结束。我不愿意尝“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滋味。虽然不是“万里”,但究竟不在家中,我愿意在家里过年。况且家中不知已积压了多少工作,等待我去处理。我想出院,心急如焚。张大夫告诉我,我出院必须由我七十多年前的老学生,301医院的老院长牟善初批准,牟早已离休,不管这些事了;但是,对于我他却非管不行。为此我曾写过两封信,但都没有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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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本人。有一天,张大夫告诉我,两天后我可以出院了。心中大喜。但是,过了不久,张大夫又告诉我,牟院长不同意,我只好收回喜悦,潜心静候。实际上,善初的用意同张大夫一样,是希望我多住几天,需要检查的地方都去检查一下,最后以一个健康的人的姿态走出医院。这一切都使我激动而且感动。一直到2002年12月31日下午我才离开了301,完成了“三进宫”。
要想把事情的原委说明白,话必须从2002年11月23日说起。在那一天之前,我一切正常。晚饭时吃了一大碗凉拌大白菜心。当时就觉得吃得过了量,但因为嘴馋,还是吃了下去。吃完看电视新闻时,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身体抖个不停,上下牙关互相撞击,铿锵有声。身边的人赶快把我抱到床上。在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校医院的保健大夫来了,另外还来了几位大夫,我就说不清楚究竟是谁了。
写到这里,我的“三进宫”算是唱完了。不管我是多么怀念301,不管我是怎样感激301,不管我是多么想念那里的男女老少朋友们,我也不想像前三次进宫那样再来一次“四进宫”。
我已经九十多岁了。全身部件都已老化,这里有点儿酸,那里有点儿痛,可以说是正常的。有时候我漫不经心地流露出一点儿来,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瞒不了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的三位主治大夫。有一天,我偶尔谈到,我的牙在口腔内常常咬右边的腮帮子;到了医院以后,并没有专门去治,不知怎样一来,反而好了,不咬了。正如上面所说的,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是哪一位大夫听到了“牙”字,认为我的牙有点儿问题,立即安排轮椅,把我送到牙科主任大夫的手术室中。那一位女大夫仔仔细细检查了我的牙齿,并立即进行补治,把没有必要的尖儿磨掉,用的时间相当久。旁边坐着一位魁梧的军人,可能是一位http://www•99lib.net将军,在等候治疗。我占了这么多时间,感到有点儿内疚。又有一次,我谈到便秘和外痔,不到一个小时,就来了一位泌尿科的大夫,给我检查有关的部位。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既感动又不安。
时间早已越过了12月,向岁末逼近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常把自己的身体比做一只用过了九十多年的老表,怀表和手表都一样。九十多年不是一个短时期,表的部件都早已老化。现在进了医院,大夫给涂去了油泥,擦上了润滑油,这些老化的部件又能比较顺畅地运作起来。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只能治标。治本怎样呢?治本我认为就是返老还童,那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万事万物都不能返老还童。可是根据我的观察,我的三位主治大夫目前的努力方向正是这一件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他们想把我身上的大小病痛统统除掉,还我一个十全十美的健全的体格。这情况,我看在眼中,感在心中,使我激动得无话可说。
又有一次,在输液时,耳边忽然回荡起俄罗斯《伏尔加船夫曲》的旋律,我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这首我特别喜爱的歌曲了。胡为乎来哉!我却真是大喜过望,沉醉在我自己幻想的旋律中,久久不停。我又浮想联翩,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无边无际地幻想起来。我想到俄罗斯这个民族确实有点儿令人难解。它一半在欧洲,一半在亚洲,论文化渊源,应该属于欧洲体系。然而同欧洲又有所不同。它在历史上崭露头角,时间并不长。却是一出台就光彩夺目。彼得大帝就不像一个平常的人。在他以后的一二百年内,俄罗斯出了多少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等等。像门捷列夫那样的化学家欧洲就几乎没有人能同他媲美的。谈到文学,专以长篇小说而论。我们都很熟悉的法国和英国那几部大名垂宇宙的长篇小说,一提到它们,大家大都赞不绝口。但是,倘若仔细推敲起来,它们却像花木店里陈列的盆景,精心修剪,玲珑剔透,颇能招人喜爱。如果再仔细观察思考,却难免superficial之感。回头再看俄罗斯的几部长篇小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固无论矣。即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几部长篇而论,一谈起来,读者就像钻进了原始大森林,枝柯蔽天,蔓藤周匝,没有一点儿人工的痕迹,却令人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原始活力腾涌其中,令人气短,又令人鼓舞。这与法英的长篇小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音乐方面,俄罗斯和西方的差异更为显著。不管是民歌,还是音乐家的其他创作,歌声一起,就给人以沉郁顿挫之感。这一首《伏尔加船夫曲》可以作为代表。我幻想中的旋律给了我极大的愉快,使我暂时忘记了输液的麻烦。九九藏书
我被安排在南楼三楼十五号病房中。主治大夫是张晓英、段留法、朱兵。护士长是邢云芹,责任组长是赵桂景,看护勇琴歌。在以后一个月多一点儿的时间内,同我打交道的基本上就是这些人。
我国有13亿人口,但是301只有一所。能住进普通病房,已属不易。像我这样以一个文职人员竟能住进南楼,权充首长,也许只有我这一份儿。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想离开这里比进来还要难上加难。原因完全是善意的,已如上述。
这是谑而不虐,毫无恶意。我对三位老中青主治大夫十分尊敬,他们的话我都认真遵守,决不怠慢。
但是,这并不容易。有输液经验的人都知道,带着针头的那一只手是不能随便乱动的。一不小心,针头错了位,就可能出问题。试想,一只手,以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摆在床边上,半小时,能忍受;一个小时,甚至也能忍受。但是,一超过一小时,就会觉得手酸臂痛,难以忍受了。再抬眼看上面架子上吊的装药水的瓶子,还有些药水没有滴完。此时自己心中的滋味真正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有一次,瓶子吊上,针头扎上,我遂即蒙眬睡去,等我醒来时,瓶子99lib•net里的药水刚好滴完,手没有酸,臂没有痛,而竟过了一天,十分满意。可惜这样的经验后来再没有过。我也只有听之任之了。
我自己很清楚,吊瓶输液是治病必不可少的手段。但是,吊得一多,心里的怪话就蠢蠢欲动。最后掠挦李后主写了两句词:
我自己也想出了一些排遣的办法,比如背诵过去背过的古代诗、词和古文。最初还起点儿作用,后来逐渐觉得乏味,就不再背诵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吊瓶知多少。
我现在几乎完全是被动的。没有哪一个大夫告诉我,我究竟患的是什么病。这决不是大夫的怠慢或者懒惰。经过短期的观察,我认为我的三位主治大夫,同大多数的301医院的大夫一样,在医德、医术、医风三个方面水平确是高的。但是,为什么对我实行的“政策”却好像是“病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呢?是不是因为“知之”了以后,不利于疾病的治疗呢?不管怎样,他们的善意我是绝对相信的。我现在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老老实实接受大夫的治疗,不应该胡思乱想。
这一次进宫,同二进宫一样,是属于抢救性质的。但是,抢救的是什么病,学说则颇多。有人说是小中风。我虽然没有中过风,但我对此说并不相信。
住进来的目的。据说是为了观察。我想,观察我几天,如果没有重大问题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可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进房间的第二天就开始输液,有人信口称之为吊瓶子。输液每天三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8点钟以后一次,在平常日子,我不久就要上床睡觉了,现在却开始输液,有时候一直输到10点。最初,我还以为晚上输液只是偶一为之。到了晚上还向护士小姐打听,输不输液。意思是盼望躲过一次。后来才知道,每晚必输,打听也白搭了,我就听之任之。
第二天,也就是11月24日,一整天躺在床上,水米不曾沾牙。25日,有好转,但仍然不能吃东西。26日,大有好转。新江送来俄罗斯学者Litvinsky(李特文斯基)的《九-九-藏-书-网东土耳其斯坦佛教史》,这无异于雪中送炭,我顺便翻阅了几页。27日,我的学生刘波特别从西藏请来了一位活佛,为我念咒祈福。对此,我除了感谢刘波的真挚的师生情谊之外,不敢赞一辞。刘波坐在我身边,再三说:“你的身体没有问题!”他的话后来兑了现。当天我的情况很好。但是,到了28日,情况突变。于是李玉洁和杨锐,又同二进宫一样,硬是把我裹胁到了301医院。有了两次进宫的经历,我在这里已经成了熟人。一进门,二话没说,就进行抢救。我此时高烧三十九度四,对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是相当高的高烧。我迷迷糊糊,只看到屋子里人很多,有人拿来冰枕,还有人拿来什么,我就感觉不到了。后来听说,是注射了一针一千多元的药水,这大概起了作用,在短短的四五个小时之内,温度就到了三十六度多,基本上正常了。抢救于是胜利结束。
从此以后,我学得乖了一点儿,我决不再说身上这里痛那里酸。大夫和病人从而相安无事。偶尔还吊一次瓶子,但这已是比较稀见的事,我再没有“春花秋月何时了?”这样的牢骚了。
有一回,针头扎在右手上,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正在十分无聊之际,耳边忽然隐约响起了京剧《空城计》诸葛亮在城门楼上那一段有名的唱腔。马连良、谭富英、高庆奎、杨宝森、奚啸伯等著名的须生,大概都唱过《空城计》。我对京剧有点儿欣赏水平,但并不高。几个大家之间当然会有区别的,我也略能辨识一二。但是,估计唱词是会相同的。此时在我耳边回荡的不是诸葛亮的全部唱词,而只是其中几句:“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聘;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这与我当前的处境毫无联系。为什么单单是这几句唱词在我耳边回荡,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既然事实是这样,我也只有这样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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