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愿生生世世为中国人
——关于爱国
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目录
第一辑 人必自爱,而后人爱之——关于修养
第一辑 人必自爱,而后人爱之——关于修养
第一辑 人必自爱,而后人爱之——关于修养
第二辑 有所为,有所不为——关于品质
第二辑 有所为,有所不为——关于品质
第二辑 有所为,有所不为——关于品质
第二辑 有所为,有所不为——关于品质
第三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关于心态
第三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关于心态
第三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关于心态
第三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关于心态
第四辑 愿生生世世为中国人——关于爱国
第四辑 愿生生世世为中国人——关于爱国
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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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两个例子,都是我的老师,一个是金岳霖先生,清华园时期我跟他上过课;一个是汤用彤先生,到北大后我听过他的课,我当时是系主任。这是北方的两位,还可以举出其他很多先生,南方的就是陈寅恪先生。
汤用彤先生也是伟大学者,后来年纪大了,坐着轮椅,我有时候见着他,他和别人说话,总讲共产党救了我,我感谢党对我的改造、培养;他说,现在我病了,党又关怀我,所以我感谢党的改造、培养、关怀,他也是非常真诚的。金岳霖、汤用彤先生不会讲假话的,那么对照一下,陈先生怎么样呢?我不说了。我想到了孟子说的几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第二个问题,爱国主义是不是好的?大家一看,爱国主义能是坏东西吗?我反复考虑这个问题,觉得没那么简单。我在上次纪念论文集的序言中讲了一个看法,认为爱国主义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的爱国主义指敌我矛盾时的表现,如苏武、岳飞、文天祥、史可法;还有一种爱国主义不一定针对敌人,像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君”嘛,当然代表国家,在当时爱君就是爱国家,杜甫是爱国的诗人。所以,爱国主义有狭义、广义这么两种。最近我又研究这一问题,现在有这么一种不十分确切的看法,爱国主义可分为正义的爱国主义与非正义的爱国主义。正义的爱国主义是什么呢?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受外敌压迫、欺凌、屠杀,这时候的爱国主义我认为是正义的爱国主义,应该反抗,敌人来了我们自然会反抗。还有一种非正义的爱国主义,压迫别人的民族,欺凌别人的民族,他们也喊爱国主义,这种爱国主义能不能算正义的?国家名我不必讲,我一说大家都知道是哪个国家,杀了人家,欺侮人家,那么你爱国爱什么国,这个国是干吗的?所以我将爱国主义分为两类,即正义的爱国主义与非正义的爱国主义,爱国主义不都是好的。
爱国须有“国”,没有“国”就没有爱国主义,这是很简单的。有了国家以后就出现了爱国主义。在中国,出现了许多爱国者,比欧洲、美国都多: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在欧洲历史上找一个著名的爱国者比较难。我记得小学时学世界历史,有法国爱国者Jeanne d'Arc(贞德),好像在欧99lib•net洲历史上再找一个岳飞、文天祥式的爱国者很难,什么原因呢?并不是欧洲人不爱国,也不是说中国人生下来就是爱国的,那是唯心主义。我们讲存在决定意识,因此可以说,是我们的环境决定我们爱国。什么环境呢?在座的都是历史学家,都知道我们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有一个特点,北方一直有少数民族的活动。先秦,北方就有少数民族威胁中原;先秦之后秦始皇雄才大略,面对北方的威胁派出大将蒙恬去征伐匈奴;到了西汉的开国之君刘邦时,也曾被匈奴包围过;武帝时派出卫青、霍去病征伐匈奴,取得胜利,对于丝绸之路的畅通等有重大意义。六朝时期更没法说了,北方的少数民族或者叫兄弟民族到中原来,隋朝很短。唐代是一个伟大的朝代,唐代的开国之君李渊曾对突厥秘密称臣,不敢宣布,不敢明确讲这个问题。到了宋代,北方辽、金取代了突厥,宋真宗“澶渊之盟”大家都是知道的,不需我讲了,宋徽宗、宋钦宗都被捉到了北方。之后就是南宋,整个宋代由于北方少数民族的威胁,产生了大爱国主义者岳飞、文天祥。元代是蒙古贵族当政,也不必说了。明代又是一个大朝代,明代也受到北方少数民族的威胁,明英宗也有土木堡之围。明代之后清朝又是满族贵族当政。
金岳霖先生是伟大的学者,伟大的哲学家,他平常非常随便,后来他在政协呆了很多年,我与金岳霖先生同时呆了十几年,开会时常在一起,同在一组,说说话,非常随便。有一次开会,金岳霖先生非常严肃地作自我批评,绝不是开玩笑的,什么原因呢?原来他买了一张古画,不知是唐伯虎的还是祝枝山的,不清楚,他说这不应该,现在革命了,买画是不对的,玩物丧志,我这个知识分子应该做深刻的自我批评,深挖灵魂中的资产阶级思想,不是开玩笑,真的!当时我也有点不明白,因为我的脑袋也是驯服的工具,我也有点吃惊,我想金先生怎么这样呢,这样表现呢?
欧洲的历史与这不一样,很不一样。虽然难于从欧洲史上找出爱国主义者,但是欧洲人都爱国,这是毫无问题的,他们都爱自己的国家。我说中国人、中华民族爱国是存在决定意识,这是第一个问题。
我这个想法惹出一场轩然大波。北京有一个大学校长,看了我这个想法,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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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不满,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季羡林你那个想法在我校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认为你说得不对,什么原因呢?你讲的当时的敌人现在都是我们56个民族之一,照你这么一讲不是违反民族政策吗?帽子扣得大极了。后来我一想,这事儿麻烦了,那个大学校长亲自给我写信!我就回了一封信,我说贵校一部分教授对我的看法有意见,我非常欢迎,但我得解释我的看法。一是不能把古代史现代化;二是你们那里的教授认为,过去的民族战争,如与匈奴打仗是内战,岳飞与金打仗是内战,都是内战,不能说是爱国。我说,按照这种讲法,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爱国者,都是内战牺牲者。若这样,首先应该把西湖的岳庙拆掉,把文天祥的祠堂拆掉,这才属于符合“民族政策”,这里需加上引号。
现在,我的发言结束了,谢谢大家。
中国两千多年以来的历史一直有外敌或内敌(下面还将讲这个问题)威胁,如果没有外敌的话,我们也产生不出岳飞、文天祥,也出不了爱国诗人陆游及更早牧羊北海的苏武。中华民族近两千年的历史一直受外敌,后来是西方来或南来的欧洲,或东方来的敌人的威胁。所以,现在中国56个民族,过去不这么算,始终都有外敌。外敌存在是一种历史存在,由于有这么一个历史存在,决定了中国56个民族爱我们的祖国。
我发言的题目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分为两个问题,“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讲陈(寅恪)先生的爱国主义,因为近几年国内外对陈先生的著作写了很多文章,今天我们召开研讨会,我初看了一下论文的题目,也是非常有深度的,可是我感到有一点不大够,我们中国评论一个人是“道德文章”,道德摆在前面,文章摆在后面,这标准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并不简单。据我知道,在国际上评论一个人时把道德摆在前面并不是太多。我们中国历史上的严嵩,大家知道是一个坏人,可字写得非常好。传说北京的六必居,还有山海关“天下第一关”都是严嵩写的,没有署名,因为他人坏、道德不行,艺术再好也不行,这是咱们中国的标准。今天我着重讲一下我最近对寅恪先生道德方面的一些想法,不一定都正确。
现在有个问题搞不清楚,什么问题呢?究竟是陈先生正确九九藏书呢,还是金岳霖、汤用彤先生和一大批先生正确呢?我提出来,大家可以研究研究,现在比较清楚了。改革开放以后,知识分子脑筋中的紧箍咒少了,感觉舒服了,可是50年代的这么两个例子,大家评论一下。像我这样的例子,我也不会讲假话,我也不肯讲假话,不过我认为我与金岳霖先生一派,与汤用彤先生一派,这一点无可怀疑。到了1958年“大跃进”,说一亩地产十万斤,当时苏联报纸就讲一亩地产十万斤的话,粮食要堆一米厚,加起麦秆来更高,于理不通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完全是荒谬的,当时我却非常真诚,像我这样的人当时被哄了一大批。我非常真诚,我并不后悔,因为一个人认识自己非常困难,认识社会也不容易。
大家都知道,我说陈先生是三世爱国,三代人。第一代人陈宝箴出生于1831年,1860年到北京会试,那时候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陈宝箴先生在北京城里看见西方烟火冲天,痛哭流涕。1895年陈宝箴先生任湖南巡抚,主张新政,请梁启超做时务学堂总教习。陈宝箴先生的儿子陈三立是当时的大诗人,陈三立就是陈散原,也是爱国的,后来年老生病,陈先生迎至北京奉养。1937年陈三立先生生病,后来卢沟桥事变,陈三立老人拒绝吃饭,拒绝服药。前面两代人都爱国,陈先生自己对中国充满了热爱,有人问为什么1949年陈先生到南方来,关键问题在上次开会之前就有点争论。有一位台湾学者说陈先生对国民党有幻想,要到台湾去。广州一位青年学者说不是这样。实际上可以讲,陈先生到了台湾也是爱国,因为台湾属于中国,没有出国,这是诡辩。事实上,陈先生到了广东不再走了,他对蒋介石早已失望。40年代中央研究院院士开会,蒋介石接见,陈先生回来写了一首诗“看花愁近最高楼”,他对蒋介石印象如此。
陈先生真够得上一个“大丈夫”。
大家一般都认为陈先生是钻进象牙塔里做学问的,实际上,在座的与陈先生接触过的还有不少,我也与陈先生接触了几年,陈先生非常关心政治,非常关心国家前途,所以说到了广东后不再走了。陈先生后来呢,这就与我所讲的第二个问题有关了。
我自己作为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做了有80年了,有一点体会。中国这个国家呢,从九九藏书历史上讲始终处于别人的压迫之下,当时是敌人现在可能不是了,不过也没法算,你说他们现在跑到哪里去了,谁知道。世界上哪有血统完全纯粹的人!没有。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混血,广州还好一点,广东胡血少。我说陈先生为什么不到北京去?大家都知道,周总理、陈毅、郭沫若他们都希望陈先生到北方去,还派了一位陈先生的弟子来动员,陈先生没有去,提出的条件大家都知道,我也就不复述了。到了1994年,作为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我写过一篇文章:《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我说中国的知识分子由于历史条件决定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爱国,刚才我已讲过了;第二个骨头硬,硬骨头,骨头硬并不容易。毛泽东赞扬鲁迅,说鲁迅的骨头最硬,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
三国时祢衡骂曹操。章太炎骂袁世凯,大家都知道,章太炎挂着大勋章,赤脚,到新华门前骂袁世凯,他那时就不想活着回来。袁世凯这个人很狡猾,未敢怎么样。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硬骨头,这种精神,据我了解,欧洲好像也不大提倡。我在欧洲呆了多年,有一点发言权,不过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确。所以,爱国是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来的一个传统,硬骨头又是一个传统。
陈先生不到北京,是不是表示他的骨头硬,若然,这下就出问题了:你应不应该啊?你针对谁啊?你对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骨头硬吗?我们50年代的党员提倡做驯服的工具,不允许硬,难道不对吗?所以,中国的问题很复杂。
现在我感觉到爱国主义不一定都是好的,也有坏的。像牧羊的苏武、岳飞、文天祥,面对匈奴,抵抗金、蒙古,这些都是真的爱国主义。那么,陈先生的爱国主义呢?
第一个讲爱国主义。关于爱国主义,过去我写过文章,我听说有一位台湾的学者认同我所说的陈先生是爱国主义者,我感到很高兴。爱国主义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好多年,什么叫爱国主义?爱国主义有几种、几类?是不是一讲爱国主义都是好的?在此我把考虑的结果向大家汇报一下。
今天,胡守为教授给了我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让我作主题报告,我原来不应该答应,后来我一想有一个条件不答应不行:我年龄最大,所以我就倚老卖老,给大家讲讲,眼前我一张纸也没有,全从脑袋瓜里出来的,有可能出现错误,请大家九九藏书网原谅。
1999年11月
我常常讲,我这个人不是“不知不觉”,更不是“先知先觉”,而是“后知后觉”,我对什么事情的认识,总比别人晚一步。今天我就把我最近想的与知识分子有关的问题提出来,让大家考虑考虑,我没有答案。我的行动证明我是金岳霖先生一派、汤用彤先生一派,这一派今天正确不正确,我也不说,请大家考虑。
陈先生对共产主义是什么态度,现在一些人认为他反对共产主义,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大家看一看浦江清《清华园日记》,他用英文写了几个字,说陈先生赞成Communism(共产主义),但反对Russian Communism,即陈先生赞成共产主义,但反对俄罗斯式的共产主义。浦江清写日记,当时不敢写“共产”两个字,用了英语。说陈先生反对共产主义是不符事实的。那么,为什么他又不到北京去,这就涉及我讲的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讲了陈先生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重点在“真正”,三代爱国还不“真正”吗?这第二个问题讲陈先生是一个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
关于内战,我说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元朝同宋朝打仗能说是民族战争吗?今天的蒙古人民共和国承认是内战吗?别的国家没法说的,如匈奴现在我们已经搞不清楚了。鲁迅先生几次讲过,当时元朝征服中国时,已经征服俄罗斯了,所以不能讲是内战。我说,你做校长的,真正执行民族政策应该讲道理,不能歪曲,我还听说有人这样理解岳飞的《满江红》,岳飞的《满江红》中有一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们理解为你们那么厉害,要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岳飞的《满江红》是真是假,还值得研究,一般认为是假。但我知道,邓广铭教授认为是真的。不管怎么样,我们不搞那些考证。虽然这话说得太厉害了,内战嘛,怎么能吃肉喝血。我给他们回信说,你做校长的要给大家解释,说明白,讲道理,不能带情绪。我们56个民族基本上是安定团结的,没问题的。安定团结并不等于说用哪一个民族的想法支配别的民族,这样不利于安定团结。后来他没有给我回信,也许他们认为我的说法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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