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听见两匹马在吃树叶。罗道耳弗道：

又走了百来步远，她又站住。她戴一顶男人帽子，面网坠下来，斜搭在臀部，看上去像在碧波底下游泳一样，隔着透明的浅蓝颜色，他依稀认出她的脸相。

“是你！是你！你怎么来的？……啊！你的袍子也湿啦！”

他回答道：

从这一天起，他们没有例外，天天晚晌写信。爱玛来到花园尽头，把信放在河边墙缝。罗道耳弗拿到信，另放一封进去。她总嫌他的信太短。

“什么事？”

“爱玛！”

“难道我们的命运如今不是同一个？”

“爱玛……”

罗道耳弗穿了一双软皮长靴，心想这样东西，她从前一定没有见过。事实上，他在楼梯口一出现，身上是丝绒长燕尾服，腿上是灯心绒白裤，爱玛就已经在欣赏他的翩翩风度了。她打扮停当，正等他来。

一道沉重的金光悄悄透过沿窗的黄幔。爱玛眨巴眼睛，边走边摸索，露珠挂在头发上，一圈黄玉圆光似的，环绕脸蛋。罗道耳弗一面笑，一面把她拉到身边，搂在怀里。

天已薄暮，落日穿过树枝，照花她的眼睛。周围或远或近，有些亮点在树叶当中或者地面晃来晃去，好像蜂鸟飞翔，抖落羽毛。一片幽静，树木像有香气散到外头。她觉得心又开始跳跃，血液仿佛一条奶河，在皮肤底下流动。她听见一种模糊而悠长的叫喊，一种拉长的声音，从树林外面别的丘陵传出，她静静听来，就像乐曲一样，与她激动的神经的最后震颤交织在一起。断了一根缰绳，罗道耳弗噙着雪茄，拿小刀修理。

来到岭下，罗道耳弗放松缰绳，他们一道驰骋；随后跑上岭，马猛然站住，她的大蓝面网坠了下来。

“别人的姓！”

大家在窗口望她。

他生怕吓着了她，一入手，先收起恭维话不说。他安静、严肃、忧郁。

“当然！很好，对！……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你应当照这话做。”

“啊！好，别说下去啦……马在什么地方？回去吧。”

“我爱你！”

罗道耳弗和爱玛就这样兜着树林边沿走。她回避他的视线，不时转过头去，可是这样一来，就只看见一排一排冷杉树干，络绎不绝，看到后来，未免头晕眼花。马在喘气。鞍皮咯吱咯吱直响。

她看在骑马衣服分上，同意了。

他们走进森林，太阳正好出来。罗道耳弗道：

罗道耳弗一直站着；爱玛几乎等于没有回答他的问候。他说：

他不回答。她的呼吸急促了。罗道耳弗向周围扫了一眼，咬着上嘴唇的髭。

“我一想，你会喜欢的，我就留下它……把它买过来了……我办得好吧？你说呢。”

开头就像头晕眼花了一样，她又看见树木、小道、沟渠、九九藏书网罗道耳弗，照样感到他的搂抱，听见树叶摇摆、灯心草呼呼吹动。

“上帝保佑我们！”

她站起来要走。他揪住她的手腕。她只好站住。然后她用湿润的媚眼打量了他几分钟，急忙道：

罗道耳弗坐到她身旁一张凳子上，道：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听您的话。”

“再往前！往前走！”

穿过院落，便是一所房子，想必就是庄邸。她走进去。墙壁一见她来，像是自动闪到一旁一样。一座大楼梯笔直通到过道。爱玛挑起门闩，骤然望见一个男人，在屋子尽里睡觉。原来就是罗道耳弗。她叫了起来。他说了几遍：

他们来到一个地点，小树砍去，比较宽阔。他们坐在一个放倒了的树干上，罗道耳弗对她谈起他的爱情。

她点了点头，表示赞成，过了一刻钟，她问道：

“哎呀！我没有骑马衣服，你怎么好叫我骑马呀？”

“您到底怎么啦？为什么？我不明白。想来您是误会了吧？您在我心里，就像一位圣母娘娘，高高待在底座上，又坚固，又纯洁。不过没有您，我活不下去！我需要您的眼睛、您的声音、您的思想。做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吧！”

他们走原路回到永镇。他们又在泥地看见马的并排蹄印，又看见小树丛和草里的石子。周围什么也没有改变；可是就她来说，却发生了好比大山移位般的大事。罗道耳弗不时斜过身子，举起她的手吻。

他最后神色严肃，对她说：她来看他，粗心大意，会给自己惹乱子的。

“你晚晌出去吗？”

“不对，我爱您，就是这个！您相信我！说给我听！一句话！只一句话也就成了！”

过后，她就检查房间，打开抽屉，用他的梳子梳头，用他刮脸的镜子刮脸。床几上放着柠檬和方糖，靠近水瓶，还有一支大烟斗，她经常叼在嘴里。

原来是带他看看房屋：他想熟识熟识；包法利夫人看不出有什么不合适，两下方才站起，正好查理进来。罗道耳弗向他道：

她于是想起她读过的书中的女主人公，这些淫妇多感善歌，开始成群结队，在她的记忆之中咏唱，意气相投，使她陶醉，就像自己变成这些幻象的真正一部分一样，实现了少女时期的长梦，从前神往的多情女典型，如今她也成为其中的一个。再说，爱玛还感觉到报复的满足。难道她没有受够折磨！可是现在，她胜利了。久经压制的感情，一涌而出，欢跃沸腾。她领略到了爱情，不后悔，不担忧，不心乱。

“先生！”

少妇一面倒向他的肩膀，一面慢悠悠道：

“我有一个怪心思，您行行好，满足满足吧！”

“尊夫人同我谈起她的健康……”

她一听这话，就驳道：

“您相信？”

“啊！很好。我谢谢您啦。”

她摆出噘嘴模样，找了许多话推托，最后才讲：“我也许会惹人笑话。”

他走进厅房，望见爱玛脸色变白，明白他划算对了。

“出去。你问这干什么？”

“马在什么地方？马在什么地方？”

但是遇到牛走的便桥抽掉，就得沿着河旁的墙走，堤是滑的，她抓住一把残了的桂竹香，生怕跌倒。她随后穿越犁过的田，陷在里头，绊了脚，好不容易才拔出她的小靴。风吹动她的包头帕子，在牧场翻来卷去。遇到了牛，她又害怕，提脚就跑，跑到了，直喘气，脸庞通红，浑身发出一种树液、青草和新鲜空气的清香气味。罗道耳弗这期间还在睡觉。她像春天的早晨一样来到他的房间。

她道：

医生听了这天外飞来的头衔，受宠若惊，殷勤趋奉。另一位利用这期间定了定神，就说：

“不过如果头一天她就爱上了我的话，她一定盼望我去，她越情急，越会爱我。还是继续下去吧！”

“啊！您真好！”

“不，不，我打发他来。我们来，您方便多了。”

六个星期过去了，还不见罗道耳弗来。最后有一天黄昏，他露面了。展览会的第二天，他对自己讲：

“别去早了：去早了反而坏事。”

“您让我害怕！您让我难过！走吧！”

她朝他转过身子，呜咽道：

晚饭时节，她的丈夫觉得她气色很好，但是问起出游情形，她装出没有听见的模样，胳膊肘拄在盘子一旁，两边一边点着一支蜡烛。他道：

“来，再走走看！加油！”

他用一种忧伤的声音对答道：

但是袍子太长，她虽说撩起后摆，仍然妨碍走路。罗道耳弗跟在后头，望着她细致的白袜，在黑衣料和黑靴之间，像是她的一部分光光的皮肉似的。她站住道：

“是的，我时时刻刻想您！……我一想到您就难过！啊！对不住！……我离开您……永别了！……我要到远地方去……远到您再也不会听见有人说起我来！……可是……今天……我不知道又是什么力量把我朝您推过来！因为人斗不过天，人拗不过天使们的微笑！人不由自主，就跟着美丽、愉快、值得热爱的事物走！”

“你就该添置一身！”

“为什么？”

她打发掉查理，上楼来到卧室，把门关了。

罗道耳弗一走，查理就说：

他改变面貌，回答道：

她拿胳膊搂住他的颈项，回答道：

“不是九九藏书同一个！您清楚的。不可能。”

他重复一遍：

“我累啦。”

有一天早晨，不等天亮，查理就出门了，她忽然异想天开，起了立刻看见罗道耳弗的念头。她可以赶到于歇特，待一小时，回到永镇，人人还在睡梦之中。她这样一想，心急欲炽，气也短促了。没有多久，她就到了草原，头也不回，只是快步趱行。

“可是就算我不来，就算我不来看您，啊！至少您周围的东西，我尽饱看的。夜晚，每天夜晚，我爬起床，一直走到这儿，望着您的房屋：月光照亮屋顶，花园树木在您的窗前摇来晃去，窗玻璃里，阴影中间，点着一盏小灯，透出一丝亮光。啊！您说什么也不知道，那边有一个可怜人，说近也算近，说远可真远……”

他立时就又变得敬重、温存、懦怯。她挎住他的胳膊。他们往回走。他说：

正当十月上旬，田野有雾。雾气沿着丘陵的边缘，弥漫在天边，有的地方云雾裂开，升上天空消失了。有时候，一道阳光破云而出，让他们远远望见永镇的屋顶、水边的花园、院落、墙壁和教堂的钟楼。爱玛眯着眼睛，寻认她的住宅：她住的这可怜的小镇，从来没显得这样小。他们站在高处，觉得整个盆地就像一座白茫茫的大湖，在半空化成雾气。左一丛树木，右一丛树木，黑岩似的，兀立一侧；白杨高耸雾上，齐齐一排，好像风卷沙移的海滩。

“病重吗？”

“布朗热先生好意借马，你为什么不应下来？”

“啊！我不在乎！健康第一！你错啦！”

“啊！好人，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他于是伸长胳膊，搂住她的腰肢。她半推半就，试着挣扎出来。他边走，边这样搂着她。

爱玛低着头听，一边还拿脚尖翻动地上的碎木片。

只她一个人。天色向晚，小纱窗帘遮着玻璃，越发显得阴暗。阳光一线，照亮晴雨计的镀金；金光闪闪，穿过珊瑚丫杈的空隙，在镜子里变成了一团火。

他们分手足足需要一刻钟。爱玛哭着，希望永不离开罗道耳弗。有什么东西把她朝他推过来，一点由不得她，连他也嫌欠妥。有一天，他见她不期而至，皱起眉头，模样像是很不以为然。

他接下去道：

她听见头上有响声：原来是全福哄小白尔特，敲打玻璃窗。小孩子远远递了她一个吻；母亲的回答是摇摇鞭子把儿。郝麦先生喊道：

她着急道：

“您猜不出来？”

他把她带到更远的地方，兜着一口小水塘转悠。满地浮萍，绿波如茵。残荷安安静静，夹在灯心草中间。他们走在草上，青蛙听见脚步，跳开了躲藏起来。她道：

“您一定要走……”

爱玛的马一出镇子，就小跑起来，罗道耳弗的马跟在一旁。他们偶尔交谈一句。她坐在鞍子上，脸微微向下，手举起来，右胳膊伸开，由着马上下颠簸。

她道：

他摇动他的报纸，望着他们走远。

“啊！不……其实是我不想来就是了。”

查理打了一个转身，道：

朱斯丹溜出药房看她，连药剂师也惊动出来了。他一再叮咛布朗热先生：

“为什么？……爱玛！爱玛！”

第二天正午，罗道耳弗带了两匹鞍韂齐备的马，来到查理门前。有一匹耳朵还系着玫瑰红小绒球，背上搭了一副鹿皮女鞍。

查理插话道：他的确担心到了万分；他的女人又开始感到郁闷。罗道耳弗于是问，骑马有没有用处。

天方破晓，爱玛远远望到情人的住宅。两只燕尾风标，迎着白蒙蒙的曙光，显得黑糊糊的。

“唉！罗道耳弗！……”

他于是目不转睛，咬紧牙关，透出一种奇怪的微笑，伸开胳膊，逼向她来。她一边哆嗦，一边倒退，期期艾艾道：

“你怎么啦？难受吗？说给我听！”

“喏，今天下午，我是在亚历山大先生家里过的。他有一匹老母马，看上去还很英挺，只有膝盖磕掉一小块皮，不长毛，我拿稳了，出一百埃居，准能买下……”

他接下去道：

但是一照镜子，她惊异起来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睛这样大，这样黑，这样深。她像服过什么仙方一样，人变美了。

这大胆的举动，头一次成功，以后每逢查理早出，爱玛就连忙穿好衣服，蹑着脚步，走下通到水边的台阶。

他做了一个又生气又苦恼的手势。她重复道：

他们下了马。罗道耳弗拴马，她在车辙之间的青苔上漫步前行。

“再待一会儿！别就走！停下来吧！”

她说困难在于没有马。罗道耳弗愿意借她一匹，她谢绝了，他也并不坚持。他随后解释他的来意，说他的赶大车的、前次放血的那个家伙，总觉得头晕眼花。包法利道：

“我们到底去什么地方？”

她三番两次自言自语道：“我有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一想到这上头，就心花怒放，好像刹那间又返老还童了一样。她想不到的那种神仙欢愉、那种风月乐趣，终于就要到手。她走进一个只有热情、销魂、酩酊的神奇世界，周围是一望无涯的碧空，感情的极峰在心头闪闪发光，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低洼、阴暗的山隙出现。

走进永镇，马打着石头地，左右回旋。

他拿脸藏到两只手里。

“一路快乐！千万小心！小心！”

她骑在马上，婀娜多姿！挺直细腰，膝盖齐着马鬣弯下去，晚霞和新鲜空气在脸上薄薄敷了一层颜色。

她稍稍走开，道：

道旁的羊齿草，横拦竖遮，一来就卷进爱玛的脚镫。罗道耳弗一面纵马跑，一面斜过身子，一根又一根，把羊齿草抽出来。有的时候，他靠近了，推开树枝，爱玛觉得他的膝盖蹭到她的腿。天变成蓝色。树叶一动不动。许多空地长满正在开花的映山红；一片片紫罗兰夹杂在树丛中，这些树丛枝叶各异，有的呈灰色，有的呈灰褐色，有的呈金黄色。灌木丛中，他们不时听见翅膀轻轻扑扇，或者乌鸦在橡树之间盘旋，哑哑哀鸣。

头一个星期，过到末尾，他打猎去了。打过猎，他一想，去也太晚了，接着他又这样理论道：

衣服做成，查理写信给布朗热先生，说：盛意可感，拙荆待命，不胜翘企。

他们旁边，冷杉蓊郁，中间一块草坪，上空有一道褐光，在温暖的大气里游来游去。土像烟草屑一样的颜色，近似红褐，马走上去，听不见蹄子响。马朝前走，铁掌踢开遍地的松实。

罗道耳弗不知不觉，就从凳子溜到地上；厨房传来木头套鞋的响声，同时他望见厅房门也没有关。他站起来，讲下去道：

“我呀，有事忙，又害了一场病。”

“啊！您看，我不想来，我有道理；因为您这名字，您这名字充满我的灵魂，可是脱口而出，您又禁止！包法利太太！……哎！人人这样称呼您！……其实，这不是您的姓：这是别人的姓！”

第二天，整天沉入新的欢乐。他们海誓山盟。她对他说起她的种种哀愁。罗道耳弗用吻打断她；她闭住一半眼皮，目不转睛，要他再叫一遍她的名字，再说一遍他爱她。他们像昨天一样，走进森林，待在一个做木头套鞋的人的小屋。墙是草堆成的，屋顶低极了，他们不得不弯下腰来。他们相倚相偎，坐在一张干树叶床上。

爱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她的骄傲好似一个人在蒸气浴室，养息精神，伸开四肢，驱除疲劳，把自己整个儿交给这热雾腾腾的语言。他继续道：

“意外说来就来！千万当心！您的马也许性烈！”

他回答道：

他打响舌；两匹马跑了起来。

“改天我去看看。”

她的衣裙贴紧他的丝绒燕尾服。她仰起白生生的颈项，颈项由于叹息而胀圆了。她于是软弱无力，满脸眼泪，浑身打颤，将脸藏起，依顺了他。

“您好，博士。”

他又看了她一眼，但是神色热烈，她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他接下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