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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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人人来找便宜。朗玻乐小姐索讨半年学费,虽然爱玛一次钢琴课也没有上过(别瞧她拿出那张收据给包法利看,原来是她们两个人串通好的)。租书处索讨三年租费。罗莱嫂子索讨二十来封信的寄费,查理问她细情,她不漏一丝口风:
第一,霍乱流行时期,曾经奋不顾身,热心服务;第二,自费刊印种种造福公众的著述,例如……(他提起他的报告,题目是《论苹果酒及其酿造与效用》;还有关于密毛木虱的研究,送到法兰西学院;他的《统计》,甚至他当药剂师的考试论文);何况“我是好几个学会的会员”(他只是一个学会的会员) 。他打一个转身,喊道:
夏季黄昏,他带领小女儿,来到公墓,直到黑夜才回,除去毕耐的天窗,广场没有亮光。
昨天,一匹受惊的马,在纪尧姆树林岭……
全部什物出卖,只有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剩下来,留给包法利小姐投奔祖母一路使用。老太太当年去世;卢欧老爹瘫了;一个远房姨母把她收养下来。姨母家道贫寒,为了谋生,如今把她送进一家纱厂。
郝麦还捏造了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
结果是官府把瞎子抓起来。可是又把他放了。他又开始,郝麦也又开始。这变成一场角斗。郝麦胜利了;因为他的仇敌被关进一家收容所,受到终身禁闭的处分。
就在同一时期,寡妇迪皮伊夫人送了一份喜帖给他,宣布“她的儿子、伊弗托的公证人,赖昂·迪皮伊先生,和崩德镇的莱奥卡狄·勒伯夫小姐举行婚礼”。查理给他写信道喜,并说:“我可怜的太太在世的话,听到您的喜讯,该多快乐呀!”
“我不生您的气。”
“单说踊跃救火,我也该得!”
查理第二天接小孩子。她要妈妈。大家回答她:妈妈出门了,会带玩具给她的。白尔特问起好几次,不过时间一久,也就不往这上头想了。包法利看见孩子快活,反而伤心,还有药剂师的慰唁,听了心烦,却又非听不可。
有一天,他在家里漫步闲走,上到阁楼,觉得鞋底踩到一个小纸球。他打开读道:“拿出勇气来,爱玛!拿出勇气来!我不希望害您一辈子。”原来是罗道耳弗的信,掉在木箱夹缝,一直待在地
九九藏书
上,天窗的风新近又把它吹到门口。查理张大了嘴,一动不动,站在从前爱玛站的地方,当时她万念俱灰,直想寻死,脸色比他现在的脸色还要惨白。最后他在第二页底下看到一个小小的罗字。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起罗道耳弗的殷勤、他的忽然消失和以后有两三次遇到时,他的杌陧神情。不过书信的尊敬口气引他往好处想。他自言自语道:
他讨取拖延未付的诊费,人家拿他太太的信给他看,他只好连声道歉。
他不放弃药房;正相反!他晓得最新发明。他注意提倡巧克力的大运动。他头一个把可可和补力多介绍到塞纳河下游州。他热烈鼓吹普韦马舍的水电链,自己就戴一条。晚上他脱法兰绒背心,露出金螺旋线,裹得又密又严,赛过斯基泰人,严实得连人都没影了。见他金碧辉煌,如同东方王爷,郝麦太太不禁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加倍崇拜他了。
“啊!我知道什么呀!反正是她寄的。”
大家奇怪他为什么那样情绪低落。他不出门,不见客,甚至拒绝去看他的病人。大家讲他:“关在家里喝酒。”
可是泰奥多尔在圣灵降临节把她拐跑了。她离开永镇,偷去留在衣橱的全部东西。
自从包法利死后,一连有三个医生在永镇开业,但是经不起郝麦拼命排挤,没有一个站住了脚。他的主顾多得不得了。官方宽容他,舆论保护他。
“是啊,我不再生您的气啦!”
“爸爸,你倒是来呀!”
“他们也许是闹精神恋爱。”
她以为他在逗她玩耍,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原来是死了。
大家看见他天天黄昏去教堂,去了一星期不去了。布尔尼贤先生甚至看望过他两三回,后来也就随他去了。而且郝麦说,老堂长心地越来越褊狭,越疯狂。他大骂时代精神,每半个月,临到讲道,必定提起伏尔泰临死的情形,大家知道,他是吞自己的粪死的。99lib.net
亲戚关系越淡,他的心也就越集中爱女儿。偏偏她又让他不放心,因为她有时候咳嗽,脸蛋有红印子。
于是郝麦逢迎当局。州长先生竞选,他私下大帮其忙。他最后卖身求荣,无所不为。他甚至给国王写了一封请愿书,求他主持公道;他称呼他我的好国王,把他比成亨利四世。
可怜人见她穿得那样破烂,好生难过。靴子没有靴带,罩衫从肩膀底下一直撕到屁股,因为女用人根本就不管她。但是她长得又温柔,又可爱,小脑袋朝前一歪,温文尔雅,美丽的金黄头发搭在她的粉红脸蛋上,他感到无限喜悦,好像酒酿坏了,有松香气味一样,欢乐搀有悲伤。他帮她修理玩具,用硬纸板剪小人,缝补囡囡的破肚皮。他要是见到女红盒、一条拖在外头的缎带,或者甚至一根落在桌缝的针的话,他都会沉入遐想,模样非常忧郁,连她也变得像他一样忧郁。
他迫不得已,一件一件卖掉银器,接着又卖掉客厅的家具。间间屋子成了空的,只有卧室、她的房间,丝毫不动,还和先前一样。查理用过晚饭,来到卧室,把圆桌推到壁炉前面,拉近她的扶手椅。他坐在对面。有一支镀金蜡烛台点着蜡烛。白尔特在他旁边,往画上涂颜色。
他靠住桌子,边说,边嚼他的雪茄;查理坐在她爱过的这张脸对面,出神遐想。他觉得像又见到她的什么东西一样。实在意想不到。他真想做罗道耳弗。
他甚至于添上一句伟大的话,有生以来,他说过的惟一伟大的话:
爱玛常用的一张乌木书桌,查理由于尊重起见,或者由于从缓查看的一种快感,从没有打开她本人的抽屉看过。终于有一天,他坐在书桌前面,转动钥匙,推开锁簧。赖昂的书信全在里头。这一回,没有疑问了!他一直看到末一封信,搜索个个角落、件件家具、只只抽屉、张张画后,又是呜咽,又是嗥叫,心烦意乱,如癫如狂。他发现一只匣子,一脚踢破。情书散了一地,当中有一张罗道耳弗的画像,凝目相望。
小白尔特一下午没有见到他。七点钟找他去用晚饭。
他新近得到十字勋章。
她首先提出和解,向他建议接小女孩过去,陪她做伴。查理同意了。但是临到动身,他又舍不得她走。这一回,母子决裂到底,挽救不来了。
至于碑铭,郝麦觉得就数“行人止步”漂亮;他想不出下文,搜索枯肠,不断重复“行人止步”……最后忽然想到“勿践贤妻”,查理采用了。99lib.net
要不然就是:
罗道耳弗默不作声。查理两手抱住头,好像无限的痛苦全都咽下去了一样,奄奄一息,低声道:
每一个去庇卡底肥土沃野的人,一定会在纪尧姆树林岭上,看见一个乞丐,脸上长着可怕的烂疮。他纠缠你,迫害你,简直等于征收旅客一次路捐。难道如今还是中世纪野蛮时代,流浪人参加十字军远征,带回来的癞疮和瘰疬,我们也允许公开展览?
再说,查理不是那种追根究底的人——他看见证据,反而退缩。他的忌妒若有若无,比起他的巨大痛苦来,也就微不足道了。
他的消炎膏没能医好瞎子。瞎子回到纪尧姆树林岭,对旅客讲药剂师徒劳无功,讲到后来,郝麦进城,躲在燕子的窗帘后头,不敢见他。他恨透了他;名誉攸关,他千方百计除他,还安装了一座隐蔽的炮位打他——显出他不但足智多谋,而且用心险恶。一连六个月,人们在《鲁昂烽火》可以读到这样措词的短论:
不过他的痛苦感受并不完整,因为旁边没有人和他一起分担。他看望勒弗朗索瓦太太,为了能谈谈她。但是女店家只用一只耳朵听——她像他一样,也有苦恼,因为勒乐先生的 “利商车行”,最近终于开张了。伊韦尔在办货方面,卓有声誉,要求加薪,还威胁她,要加入“对方”。
银钱事务不久又开始了,勒乐先生又唆使朋友万萨出面;查理认可惊人的数字,因为属于她的家具,再小他也不答应变卖。母亲气得不得了。他比她的气性还大。他完全变了。她丢下他走了。
有时候,好事者耸起身子,从花园篱笆上头往里张望,大吃一惊,就见这位先生,胡须老长,衣服龌龊,容貌狰狞,边走边号啕大哭。
查理和他一同到鲁昂一家石厂,挑选墓碑,——还有一位画家做伴。他是布里杜的朋友,姓沃弗里拉,一路净说双关语。查理看了一百多种图样,又估计了一番价钱,最后,二次去鲁昂,决计采用皇陵式样,主要两面全雕了“一位司命神,拿着一根灭了的火把”。
查理每付一次账,总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但是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三十六小时以后,由于药剂师的要求,卡尼韦先生跑来加以解剖,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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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检验不出。
罗道耳弗,作为支配这一命运的人,觉得一个人处在查理这种地位,说这种话,未免过于宽厚,简直可笑,甚至有点下贱。
狭路相逢,两个人脸全白了。爱玛出殡的时候,罗道耳弗仅仅送去他的名片,所以一见之下,就期期艾艾先表歉意,随后有了胆量,居然请他(正当八月,天气炎热)到酒馆去喝一瓶啤酒。
他对爱玛的墓碑有奇妙的见解。他最先建议,立一根半截石柱,外加帷幔;后来又建议,立一座金字塔;再后又主张建成圆亭式样的火神庙……要不就是“一堆断垣残壁”。他把垂柳看成忧郁的独一无二的标志,所以计划尽管改来改去,但是关于垂柳这一点,他决不让步。
成功增加胆量。从这时候起,县里压死一条狗,烧掉一座谷仓,殴打一个女人,他一知道,就永远根据拥护进步和憎恨教士的原则,立刻公之于众。他比较公立小学和教会小学,指摘后者。他看见补贴教堂一百法郎,气愤不过,提起圣巴托罗缪惨案。他揭发弊端,散布警句——这是他自己的说法。郝麦做的是破坏工作,他变成危险分子了。但是新闻天地太小,不足以发挥他的大才,他需要来一部书、一部著作!于是他编了一部《永镇统计一览,附风土调查》。统计学把他引向哲学。他关心重大问题,例如社会问题、下层阶级的教化、养鱼法、树胶、铁路等等。他羞于做一个资产者。他摆出艺术家风度,吸起烟来了!他买了两尊彭巴杜尔风格的时髦小雕像,装潢他的客厅。
有一天,他到阿格伊市场,去卖他的马——他最后的财路,遇见罗道耳弗。
另一位继续闲谈庄稼、牲畜、肥料,看见谈话有了间隙,惟恐对方提起隐情,赶紧找无聊的话来堵塞。查理并没有听他说话;罗道耳弗也觉出来了,单从他脸色的变化,就看出回忆正在掠过。查理渐渐脸红了,鼻孔抖动,嘴唇哆嗦,甚至有一阵,气愤填胸,死盯着罗道耳弗看。罗道耳弗似乎感到恐怖,话也中断了。但是没有多久,查理脸上又显出原先那种凄惨九九藏书网的无精打采的神情。他说:
错啦!有一种野心私下折磨他——郝麦热衷十字勋章。他不缺乏资格:
对面是药剂师的家庭,又兴旺,又快活,事事如意。拿破仑帮他做实验;阿塔莉给他绣了一顶希腊小帽;伊尔玛剪圆纸片,盖蜜饯罐;富兰克林一口气背完九九表。他是最快乐的父亲,最走运的人。
在他看来,男人不膜拜她,就不可能。个个男子,毫无疑问,都想要她。他这样一想,越发觉得她美。他对她起了一种持久、疯狂的欲望。欲望无边无涯,加强他的绝望,因为现在失去了一切实现的可能。
好像她还活着一样,他讨她的欢心,迁就她的喜好、她的见解——他买了一双漆皮鞋,系白领带,髭上洒香水,学她签发票。想不到她死了以后还败坏他。
奇怪的是,包法利一边不停地想念爱玛,一边却在忘记她。他想尽方法来保留她的形象,可是他觉得这形象照样溜出了他的记忆。他为这事直恨自己。其实他夜夜梦到她,梦也永远一样——他走到她跟前,然而就在搂抱的时候,她在他的胳膊中间变成了尘土。
“喂!别走!别走!”
包法利虽然省吃俭用,离还清旧债,却还远得很。勒乐拒绝改期。扣押就在眼前了。事到如今,他只好写信给母亲求救。母亲答应拿她的财产作抵押,不过信上狠狠数落了爱玛一顿。她要一条全福没有偷去的披肩,酬谢她的牺牲。查理不肯给她。他们失和了。
“错的是命!”
第二天,查理坐到花棚底下的长凳上。阳光从空格进来;葡萄叶的影子映在沙地;素馨花芬芳扑鼻;天是蓝的;斑蝥环绕开花的百合嗡嗡地飞。查理觉得气闷,仿佛一个年轻人,心里迷迷茫茫,涨满了爱情的潮汐。
法律禁止流浪,可是我们的大城市近郊,依然布满成群结队的乞丐。人们还见到踽踽独行的乞丐,他们未见得就不危险。我们的市府官长在想什么?
每天早晨,药剂师接过报纸,急忙打开,在任命栏寻找他的名字,只是任命老不见下来。他最后等不及了,拿花园草地修成勋章的星形,上头来两个小条,也是草做的,代表缎带。他交叉胳膊,围着这块草地散步,默念政府无能,世人负义。
他闭住眼睛,张大了嘴,手里拿着一股又黑又长的头发,头仰靠着墙。她道:
全福如今穿太太的衣服,不是全穿,因为他留下几件,放在她的梳洗间,他进去观看,就把自己锁在里头。全福差不多和她一样高矮,查理望见她的背影,常常产生幻觉,喊道:
接下去就讲遇见瞎子,发生了意外事件。
如今没有人看望他们了。因为朱斯丹逃到鲁昂,进杂货铺当伙计;药剂师的孩子越来越不理小姑娘,郝麦先生也不在乎友谊长存,他们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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