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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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对!这话对!”
老实人又坐下来,让步道:
驿车停在芳邻广场的红十字旅馆。这家客店类似外省所有的城郊客店,马棚大,卧室小,站在屋里往外望,就见院子当中,放着推销员的轻便马车,浑身是泥,母鸡在车底下啄荞麦吃。舒舒服服的老屋子,虫蛀的木栏杆,冬季夜晚风吹着,嘎吱直响;里头总住满了人,喊声喧天,要东要西;黑饭桌子黏黏的,沾满了光荣酒;苍蝇叮黄了厚玻璃窗;潮湿的饭巾,斑斑点点,都是廉价酒的污迹。客店总有乡村气息,好像田庄的伙计穿上过节的衣服一样,靠街有一座咖啡馆,田野那边有一座菜园。查理一下车就去了剧场。他分不清花楼和楼座、前厅和包厢,请教完了,还是莫名其妙,票房请他去问经理室,回到客店,又去剧场,这样来回跑了几趟,从剧场到马路,跑熟了城南城北。
“家伙!他们还有别的花样!”
这种壮丽的景象,留在她的记忆中,就像难得梦见的最美的梦一样。现在感觉继续存在,她努力追寻,味道照样隽永,不过不那样弥漫心灵。爱玛一向好胜,如今终于领会基督的谦逊精神,心平气和,体味凡事退让的愉快,欣赏意志在内心摧毁,腾出一片空地,迎接上天怜悯。原来幸福之外,还有更大的福祉,还有一种爱,凌驾世俗之爱,不间断,不结束,永远增长!希望给她带来幻境,她隐约看见她憧憬的极乐世界,浮游半空,和天成为一体。她愿意变成一位圣者。她买念珠,她戴符咒;她希望床头挂一个镶翡翠的圣骨匣,每天夜晚吻着。
布尔尼贤先生,像往常一样,上过教理问答,每天必来。他喜欢待在外边林阴中间,吸吸新鲜空气:他这样称呼花棚。查理正在这时回家。他们觉得天热,一道喝着新苹果酒,预祝太太完全康复。
堂长道:
随后看见爱玛穿一件有四道绲边的蓝缎袍,就说:
包法利夫人的智力没有完全恢复,还不能认真读书;再说,她看这些书,也未免过于急促。她嫌教条苛细;她厌恶论战文字高高在上,攻击她不认识的那些人,毫不容情;宗教气息浓厚的世俗故事,在她看来,根本就不了解人生。她原来希望看到真理的具体事实,但是这样一来,她反而不知不觉离开了真理。可是她照样坚持下去,甚至于书离开手,一个纯洁的灵魂可能感到的最优美的正当忧郁,她也以为自己有了。
同时眼睛冒火,连药剂师也害怕了,声调放柔,解释道:
谈话似乎结束了,但是药剂师觉得不妨最后再踢一脚:
爱玛当然不注意他的默默的殷勤和他的懦怯。她一点也没有想到,花容月貌,风魔人心,爱情走出她的生命,却又来到近旁,穿着粗布衬衫,在这少年的心头跳动。而且她如今凡事漠不关心,言词亲热,目光冷淡,姿态多变,以致人们区别藏书网不出是自私还是慈悲、是恶行还是美德。譬如有一天黄昏,女用人请假出去,期期艾艾,寻找借口,她先在生气,忽然问道:
教士不耐烦了,喊道:
“当然,有坏文学,就像有坏药房一样;不过,不问青红皂白,一笔抹杀最重要的艺术,我觉得是一种蠢事,一种落伍的想法,可憎可恨,不亚于监禁伽利略的时代。”
布尔尼贤逆来顺受,只好道:
“还用说。”
“你真就爱上了他?”
“啊!我就认识!”
“可是劝人读《圣经》的是耶稣教教徒,不是我们天主教教徒!”
她有一天,病势危急,以为自己要死,请领圣体。大家在她的房间布置圣事,堆满药瓶的五斗柜改成圣坛,全福在地板上撒了一些大丽花,爱玛这期间,觉得就像有什么强有力的东西,飘过身体,帮她解除痛苦、一切知觉、一切情感。她的肉身轻松愉快,不再思想,开始新的生命;她觉得她的灵魂奔向上帝,仿佛香点着了,化成一道青烟,眼看就要融入天上的爱。床单洒了圣水;教士从圣盒取出面饼,送到她的嘴边;她努出嘴唇,领受救主身体,感到无上的愉悦,停在昏迷的状态。床帏轻轻飘起,环绕四周,如同浮云;五斗柜上点着两支蜡烛,在她眼里,仿佛耀眼的圆光。于是她又倒下头去,恍惚听见空中仙乐铿锵,隐约望见天父坐在碧霄的金座,威仪万千,诸圣侍立两侧,拿着绿棕榈枝,只见天父摆了摆手,就有火焰翅膀的天使飞下地来,伸出两只胳膊,托她上天。
“瞎扯!”
教士做声不得,只好叹气了事。药剂师继续道:
“好,快跑!开心去吧!”
至于罗道耳弗,她已经不思念他了,他停在她的心灵深处,比一位国王的木乃伊在陵墓里还要尊严,还要安静。这伟大的爱情如同加了防腐香料一般,散出一股气味,透过一切,甚至她愿意在里面过活的圣洁空气,也香喷喷的,有了柔情蜜意。她从前醉心奸情,甜言蜜语,唧唧哝哝,说给她的情人听,如今她跪在哥特式跪凳上,一丝不走,向救主重复。她这样做,为了滋生信念。可是不见天上有任何快乐来到心头,她又站了起来,四肢疲乏,隐隐约约觉得像是上了当。她想,她这样苦心向道,一定会有好报。于是爱玛自负信仰虔诚,拿自己和过去那些贵妇相比,她先前对着一幅拉瓦利埃尔的画像,缅想她们的光荣:她们显出不可一世的庄重气派,曳起长袍花团锦簇的后摆,谢却荣华,遁入空门,把一颗受伤的心的满腔眼泪,倾泻在基督脚前。
药剂师问道:
“好,一路平安!你们真有福气!”
“这就叫作斗嘴!您看见的,我老实不客气,咬了他几口……话说回来,听我的话,带太太去看看戏吧,哪怕单为您这辈子,气一回一只这样的黑老鸹,也是好的!要是有人能替我99lib.net的话,我愿意亲自陪你们走走。快!拉嘉尔狄只演一场:英国出高薪聘了他。据说,很有两下子!发了大财!他随身就带三个姘头、一个厨子!大艺术家个个拿钱不当钱花,他们需要生活放荡不羁,刺激刺激想象。临了他们死在救济院,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不懂得攒钱。好,祝您晚饭用得好。明天见!”
医生的想法也许和他一样,然而不愿意得罪人,要么就是什么想法也没有,所以勉强回答了一句:
“不管怎么样,一种精神娱乐,无害于人,而又劝善惩恶,有时候甚至还对卫生有益,到了我们今天这个光明的世纪,还有人执意禁止去看,我觉得奇怪。不是吗,博士?”
药剂师喊道:
“我从前看过一出戏,名字叫《巴黎的野孩子》,里面有老将军那么一个人物,简直绝妙!一位少爷勾引一个女工,挨了他一顿教训,女工后来……”
布尔尼贤先生就在这时过来看她。他问起她的健康,谈起一些新闻,劝她信教,娓娓道来,倒也委婉动听。单单看见他的道袍,她就感到安慰。
婆婆无话可说,除非也许嫌她家事不理,一味给孤儿编织衣服。但是老太太在家吵嘴受气,却也喜欢儿子这边清静,她一直住到复活节,免得回去听包法利老爹挖苦,他不管斋戒不斋,每逢星期五,就要香肠吃。
但是他只待了两分钟就走了。他一走开,郝麦就向医生道:
“我就认识有些教士,俗家打扮,去看舞女跳舞。”
药剂师随时可以离开永镇,不过他自以为有事在身,离开不得,所以看见他们走,边叹气边道:
“啊!你同意吧,这不是一本女孩子应该看的书。我会难过的,我要是看见阿塔莉……”
“我——就——认识。”
“先生!……”
教士站起来道:
而且他一帆风顺,凡事如意。他和新堡医院订立合同,由他供应苹果酒;居由曼先生答应卖给他格吕梅尼泥炭矿的股票;他打算在阿格伊和鲁昂之间再开一班公共马车,走得更快,票价更低,行李载得更多,这样一来,永镇的商业便完全落入他的手心,不用说,金狮的破车也就跟着完蛋。
“布尔尼贤先生,‘在笑中移风易俗’!例如,看看伏尔泰大部分的悲剧:他用巧妙的手法,把哲学见解撒在戏里,因而这些悲剧就成了人民在道德上、外交上,真正受教育藏书网的地方。”
郝麦一字一顿,重复道:
“好吧!他们不对。”
看戏这个意思,很快在包法利心里生了根,他没有多久就说给太太知道。她起初反对,理由是疲倦、麻烦、花钱;但是出乎意料,查理并不让步,他以为看戏散心,对她有好处。他看不出有什么障碍:他已经不指望母亲给他们汇钱了,可是还汇了三百法郎来;眼前的债又不怎么大,勒乐先生的借据离到期还远,不必为这担心。尤其是,查理以为她不去看戏,只是为了他好,更坚持要去了;她最后经不起再三麻烦,只得答应。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他们上了燕子。
毕耐也在那儿,就是说,稍靠下,在平台墙外,打捞蝲蛄。包法利请他喝酒,开坛子他完全在行。他望了四周一眼,心满意足,一直望到天边,然后道:
“我知道,世上有好作品、好作家;可是不分男女,聚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房间,陈设浮华,人又打扮得妖形怪状,搽粉抹胭脂,点着灯,嗲声嗲气,结局必然使人想入非非,心思不正,受到非礼的诱惑。至少圣父们全是这样说的。”他忽然换成神秘的声调,同时大拇指搓着一撮鼻烟,接下去道:“总之,教会谴责戏剧,有谴责的理由,旨令下来,我们就该服从才是。”
“您标致得活像一朵鲜花!您要轰动鲁昂啦。”
“我不过是说,宽容才是使人信教的最稳当的方法。”
但是在他讲解中间,苹果酒常常溅他们一脸,于是教士格格笑着,重复一遍这句趣话道:
但是药剂师为文学辩护。他认为戏剧有益,不但责难偏见,而且利用娱乐,启迪道德。
冬季凄楚,太太慢慢悠悠复元,赶上天晴,她坐在扶手椅里,推到窗口,张望广场,因为她如今厌恶花园,那一面的百叶窗一直关着。她要人把马卖掉:往常她喜爱的东西,现在她样样讨厌。她一心似乎只是想着料理自己。她坐在床上用点心,揿铃叫女用人来,问汤药煎好没有,或者就为和她聊聊家常。菜场棚顶的雪,朝屋里反射过来一片雅静的白光。过些日子,又是下雨。有些小事,到时必然重复,虽然同她毫无关系,她也仿佛望眼欲穿。最重大的事是燕子黄昏来到,女店家喊叫,别的声音回应,伊玻立特在车篷上寻找箱笼,手提灯在黑夜如同一颗星星。查理中午回来,接着就又出去;然后她喝点汤,五点钟左右,日落西山,孩子们放学回家,在人行道上拖着木头套鞋,个个拿着尺,一扇又一扇地敲打窗板钩子。
“应当像这样,在桌子上拿直瓶子,绳子剪断以后,一点一点拔软木塞,轻轻地,轻轻地,就像人在饭后开塞兹水一样。”
“教会为什么驱逐演员出教?他们从前是公开参加宗教仪式的。是的,他们在唱经堂当中搬演叫作圣迹剧的一类闹剧,戏里一来就奚落礼法。”九九藏书网
“您先前有点迷过了头!”
他的确是一个老好人,甚至有一天,药剂师劝查理带太太散散心,到鲁昂剧场去听有名的男高音拉嘉尔狄,他也并不大惊小怪。郝麦见他默不作声,反而诧异了,问他有什么意见。教士讲:在他看来,音乐不像文学那样伤风败俗。
“好酒打眼!”
“我的天使,你的肚子还疼不疼?”
太太买了一顶帽子、一副手套、一把花。先生直怕错过开场戏,他们来不及喝汤,就赶到剧场门前。门还关着。
堂长反驳道:
毕耐道:
他见布尔尼贤先生做了一个恼怒的手势,就说:
全福脸红了。她不等全福回答,就显出一副忧悒的神情,说下去道:
她于是大行善事。她给穷人缝衣服,给产妇送木柴;查理有一天回来,看见三个无赖汉坐在厨房喝汤。她生病期间,丈夫把小女儿送到奶妈那边照管,她如今又接回家来。她想教她认字,白尔特再哭,她也不发脾气。她打定主意凡事退让,一概宽容。随便什么事,她说起来,也充满了理想的词句。她问她的小女儿:
郝麦先生药房的药,他用了许许多多,先就不知道怎么样补报才是——他是医生,固然可以不付钱,但是过分承情,他这方面到底有些难堪。其次就是家里如今由女厨子当家,开销大得惊人:账单漫天飞来,生意人闲言闲语,直不满意,勒乐先生尤其纠缠不清。说实话,爱玛病危期间,后者利用机会,滥开账单,急忙送来斗篷、旅行袋、箱子两只(原定一只),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查理白说他用不着这些东西;商人盛气凌人,还口道:全是订货,他拿不回去;再说,太太知道了,或许妨碍身子复元,先生再考虑考虑看。总而言之,他下定决心,宁可起诉,也不放弃权利,收回货物。查理事后吩咐全福,给他送回商店去,偏偏全福忘了,他愁着别的事,也没有往这上头想。勒乐先生又讨账来了,一会儿吓唬,一会儿诉苦,逼来逼去,包法利最后只得写了一张半年借据。但是他还没有在借据上签好名,就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向勒乐先生借一千法郎。他于是一副窘相,问他有没有方法弄到这笔钱,又说一年为期,利息听便。勒乐一听这话,跑回商店,取来现款,要他再写一张借据,包法利在这上面写明:来年九月一日,付清一千零七十法郎,加上先前议定一百八十法郎,正好一千二百五十法郎。这样一来,六厘利,外加九_九_藏_书_网四分之一佣金,货物起码有三分之一赚头,一年下来,他有一百三十法郎利息,而且他并不指望就此结束:借据到期不付,就会延期,于是他的小小资本,在医生家就像在疗养院一样,足吃足喝,有一天,回到身边,肉亸亸的,撑破钱口袋。
开春前后,她不听查理劝说,叫人前前后后,把花园翻腾一遍。查理见她终于有了振作的表示,倒也高兴。她一天比一天见好,也就一天比一天振作。在她养病期间,奶妈罗莱女人,肆无忌惮,带来两个奶孩子,经常待在厨房,另外还带着一个寄居的孩子,吃起饭来,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她先想办法把她撵走,然后摆脱郝麦一家大小,再陆续辞谢众人的看望,甚至教堂,她去得也不怎么勤了。药剂师大加称道,立时表示好感,对她说:
爱玛这些心情,堂长看成奇迹,惊异不止,虽然他也嫌她的信仰热心过分,有一天可能走火入魔,甚至做出荒唐事。但这方面,自己不太了然,把握不住,所以他写信给主教的书商布拉尔先生,请他寄来“一些大作,供一位绝顶聪明的女子读”。书商漫不经心,就像给黑人寄铜铁器皿一样,把当时流行的善书,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寄了过来。其中有问答手册、像德·迈斯特先生那样口气傲慢的布道小书,还有一些类似小说的东西,玫瑰红封皮,风格近似且俗,不是初级修道院学生诗人的手笔,就是洗心革面的所谓女作家的手笔,例如《三思而行》、曾得各种奖章的德……先生写的《社交男子拜倒在圣母脚下》、少年读物《伏尔泰的谬误》等等。
查理几次问自己,偌大的债,来年他拿什么还,左思右想,一筹莫展。求父亲帮助,父亲不会答应;卖东西,他又没有东西可卖。他一看束手无策,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越想越不愉快,很快也就丢开不想了。他责备自己分心外务,忘了爱玛,好像他的思想全部属于这个女人,不往她身上想,等于偷她什么东西似的。
“《圣经》也一样,里头……您知道……不止一个地方……挑逗人心……简直……色情!”
郝麦继续道:
婆婆判事正确,举止端庄,给了爱玛一点力量。除去婆婆做伴之外,她几乎天天有人相陪。其中有朗格洛瓦夫人、卡隆夫人、杜勃勒伊夫人、杜法赦夫人;还有善心的郝麦夫人,两点到五点,一定来看她,从来不肯相信任何关于女邻居的闲话。小郝麦们也来看她;朱斯丹陪他们来,一同上楼,走进她的房间。他站在门外,不言不语,安安静静。包法利夫人常常不在意,当着他梳头打扮。她猛一摇头,先取下梳子;他头一回看见她这一圈一圈的黑头发散开,全部垂下来,一直搭到膝盖,仿佛忽然走进什么新奇的世界,富丽堂皇,吓坏了这可怜的孩子。
郝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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