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诗人诞生
10
目录
第一部 诗人诞生
第一部 诗人诞生
10
第二部 克萨维尔
第二部 克萨维尔
第二部 克萨维尔
第三部 诗人自渎
第三部 诗人自渎
第三部 诗人自渎
第三部 诗人自渎
第三部 诗人自渎
第四部 诗人在奔跑
第四部 诗人在奔跑
第四部 诗人在奔跑
第四部 诗人在奔跑
第四部 诗人在奔跑
第五部 诗人嫉妒了
第五部 诗人嫉妒了
第五部 诗人嫉妒了
第六部 四十来岁的男人
第六部 四十来岁的男人
第六部 四十来岁的男人
第七部 诗人死去
第七部 诗人死去
第七部 诗人死去
第七部 诗人死去
第七部 诗人死去
上一页下一页
第二天,他搬出外祖父的打字机,把昨天写的诗歌重新打在专门的纸上,诗歌一下子仿佛显得比他昨天高声朗诵时还要美,因为此时的诗歌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词语的排列,它成了一样事物,它的自治性更加无可争议。原本,这些普通的词一说出口就不复存在,它们只是为了达到交流的目的而存在;它们服从于事物的需要,它们的本身无非只是命名性的;但是此时这些词语本身已经成为事物,它们不服从于任何需要;它们不再只为交流而存在,它们不会立即消失,它们能够持续。
几天后,从英国派来的捷克伞兵杀死了波希米亚的德国占领军的指挥官;当局宣布了戒严令,街角上出现了一长串被枪毙者的名单。妈妈卧病在床,医生每天都来在她的屁股上戳一针。她的丈夫时常过来陪她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知道丈夫一定以为是这些历史恐怖摧毁了她的神经,想到自己的欺骗行为她不由感到羞愧,她觉得丈夫对她那么好,在这艰难的时刻一直陪在她身边尽丈夫的职责。
至于那个无所不能的保姆玛格达,她已经在他们的别墅里住了好几年,令人尊敬的外婆具有根深蒂固的民主传统,于是宣布说玛格达以后要被当成家人来对待,而不是简单的雇工。某一天起玛格达开始哭泣不止,因为她的未婚夫被盖世太保逮捕了。又过了几天,未婚夫的名字被写进通告,和别的死者名字在一起,红纸黑字。玛格达被允许休息了几天。
多么奇怪的巧合!就在这个时刻,雅罗米尔成天窥视玛格达红肿的眼睛,也深刻地体验到了忧郁之美,整个身心都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他再一次翻开画家借给他的书,将艾吕雅的诗歌读了又读,听任自己沉醉在里面:在她平静的身体中,有一颗和眼眸一样颜色的雪球;还有这句:远处是你眼睛沐浴的大海;还有:你好,忧郁。你被铭刻在我深爱的眼眸中。艾吕雅成了关于玛格达平静的身体和沉浸在泪海中的双眸的诗人;她的一生在他看来都浓缩在一句魅力非凡的诗中:忧郁,美丽的脸庞。是的,这就是玛格达:忧郁,美丽的脸庞。
只是机会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雅罗米尔听到浴缸放水的轻微的汩汩声,水正流向远处的阴沟;如此美好的机会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这真令他感到揪心,他知道他在短时间内很难再有机会和玛格达独处一个夜晚,即便能有机会,浴室门上也一定会重新插上钥匙,玛格达一定也会在里面反锁上双保险的。他躺在自己床上,非常绝望。但是比失去机会更让他心痛的是他自己的羞怯,他自己的无能,他那愚蠢的心慌,正是这样他才丧失了思考和反应的能力,把一切都搞糟了。他对自己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
九九藏书
当然,雅罗米尔在昨天经历的一切也被写进诗里,但是同时这经历已经在慢慢地消亡,就像种子在果实里消亡一样。我在水中,我的心跳在水面上激起涟漪;这句诗中包含着那个在浴室门前颤抖的少年的形象,但同时,这个少年的轮廓在缓缓地模糊起来;这句诗超出并超越了这个单纯的形象。啊,我水中的爱人,另一句诗这样写道,雅罗米尔很清楚这个水中的爱人是玛格达,但是他也很清楚没有人能通过这些文字看到玛格达,她已经消失,无法看见,被埋葬了。他所写的诗歌是绝对自治的,独立并且不可理解,和事实本身一样独立并且不可理解,因为这事实和任何人都对不上号,它只需简单地存在就可以了。诗歌的这种自治给了雅罗米尔一个美妙的庇护,一种可以具有第二次生命的可能性;他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美好,从第二天起他就决定再写些别的诗句,慢慢地,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了这项事业。
也差不多就在这个时期妈妈结束了她的精神治疗(她在家卧床休养了一个星期),重新开始照料家庭,买东西,做家务,虽然她经常还咕哝着说自己头疼啦,心慌啦。有一天,她坐在桌前,开始写一封信。她写下第一句话后,就明白画家一定会觉得她多愁善感,而且愚蠢之极,她害怕得到他这样的评判,但是她立刻就安慰自己说,这些话反正也不需要回答,这是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这个想法给了她勇气,使得她能够继续下去;她仿佛是彻底轻松了(而且有一种奇怪的反叛的感觉),组织着自己的文字,她只要做回自己,做回在认识他之前的那个自己。在信中她说她爱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和他一起度过的那段奇妙的时光,但是现在是时候说真话了,她是个与他完全不同的人,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人,她只是一个平庸的、老式的女人,她害怕有一天不能面对儿子那双单纯的眼睛。
雅罗米尔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激动人心的演出。他一想到眼泪即将出现在一个年轻女人的眼眶中就感到兴奋,出于羞涩,这个年轻女人想要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悲伤,可是悲伤最终还是战胜了她的羞涩,这女人还是任凭眼泪滴落。他贪婪地注视着这张脸(偷偷地,因为他觉得他没有权利这么做),觉得自己兴奋得不能自已,他真想对这张脸倾尽自己的柔情,轻抚它,安慰它。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他钻进被子,眼前立刻出现了玛格达那张长着一双褐色大眼睛的脸庞,他想象自己正在轻抚着它,对它说,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因为他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九九藏书
家里静悄悄的,显得十分空旷,雅罗米尔心跳得厉害。他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面前摊着本书,就好像谁会过来吓他一跳问他在干什么似的,但是他不在看书,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动静。他终于听见水管里发出的声音,接着是水溅在浴盆里的声音。他关掉楼梯口的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他运气很好,锁孔完好无损,他把眼睛贴上去后,就看见玛格达靠浴盆站着,已经脱了衣服,露出乳房,身上只穿着一条小短裤。他的心跳得更慌了,因为他看到了至今为止从来还没有看过的东西,而且他还将看得更多,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玛格达站着,走近镜子(他看到了她的侧面),自我端详了几分钟的时间,接着她转过身(他看见了她的正面),走向浴盆;她停了下来,脱掉小短裤,扔在一边(他一直看她的正面),跨进浴盆。
她真的是下决心对他说真话了吗?啊,根本就不是这回事!她没有对他说她所谓的爱的幸福对她而言只不过是沉重的负担,她没有告诉他,她很为自己损毁的腹部感到羞耻,也没有告诉他她的精神危机,告诉他她伤了自己的膝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这一切她都没有告诉他,因为这样的坦诚并非她的本性。而且她终于下决心要做回她自己,她又怎么能够在只有不坦诚的状态下才能做回自己呢。因为对他坦白一切真相,这就像是再一次赤身裸体地躺在他面前,包括自己满是皱纹的肚子也一览无余。不,她不愿意把自己暴露给他,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心她都不愿意。她宁愿安全地躲在羞耻心的保护之下,这就是她为什么必须如此虚伪,只谈自己的孩子和她身为母亲的神圣责任。于是在她的信行将结束之际,连她自己都相信引起她精神崩溃的既非她的肚子,也不是为了跟上画家的那些怪念头所付出的努力,而是她那伟大的母爱在与这段伟大而负罪的爱情斗争。
而在这段时间里,她不仅觉得自己有着无尽的悲伤,她更多的是体验到一种崇高的,悲剧性,强有力的感情。若干日子以前只是让她感到痛苦的悲伤,如今被她用伟大的字眼重新描述过以后,给了她一种平静的幸福感;这是一种美丽的忧伤,她看见自己被这忧郁的光芒照耀着,有一种忧伤www.99lib.net的美丽。
玛格达在浴盆里的时候,雅罗米尔也一直通过锁孔观察着她,但是因为水一直没到她的肩膀,此时的她对他而言只是一张脸;相同的一张脸,熟悉而忧伤,泡在泪海里的眼睛,但是这又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一张他在想象中为它添上裸露的乳房、腹部、大腿、臀部的脸,这是一张在裸体的光芒照耀下的脸,他仍然对它充满柔情,但是这份柔情由于心跳加速也完全不同了。
他将这些诗句念了好几遍,抑扬顿挫,充满感情,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在这些诗句的背后,有浴缸里的玛格达,还有把眼睛贴在锁孔上的他;他并没有超出他所经历的一切的极限,但是他超越了自己的经历;他对自己的厌恶此时留在了底层;就是他感到心跳加速手发麻的底层;但是现在,在高处,他已经超越了他的匮乏;锁孔和懦弱的插曲此时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跳板,而他现在已经凭借这个跳板达到了飞跃。现在他不再服从于他刚刚所体验到的一切,是他刚刚所体验到的一切服从于他刚刚所写下的一切。
回来后玛格达告诉他们,她未婚夫的父母只拿到一个骨灰盒,说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儿子的遗骸在什么地方了。她再一次泪流满面,而自此之后她差不多天天都哭。她通常是把自己关在她那间小卧室里哭,隔着墙壁能够听到她那压抑的哭声,可是有时候,吃饭的当儿她就会突然嚎啕大哭;因为自从她出了这事以后,她就得到允许和大家一起上桌吃饭(以往她都是自己在厨房单独进餐的),这份好意中的特别之处恰恰日复一日地在中午时分提醒她,她正在服丧期,大家都很同情她,于是她眼圈一红,泪珠儿滚落在浸着汤汁的盆子里,她努力想要掩饰她的泪水和发红的眼圈,她低下头,不想让大家看见她,但是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是会注意到她,总有人会对她说上两句安慰的话,而她也总是用哭泣回答大家对她的安慰。
但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就发现按理说玛格达的话也没什么令他如此狼狈的地方,他不应该这么快这么突然地就投降,他只需要说,没关系,我只是来拿我的梳子的,然后他就进去,玛格达肯定不会说他的,因为她很喜欢他,他一直对她很好。他又重新开始想象这个场面:他走进浴室,玛格达赤身裸体地躺在浴缸里,对他说:别靠近我,走开,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她无法反抗,和她面对未婚夫的死亡一九*九*藏*书*网样无能为力,因为她被囚禁在浴缸里,然后他冲着她的脸弯下身去,冲着她那双大眼睛。
为了让即将发生的一切尽量显得自然,他又重新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他的房间,然后再咚咚咚地下楼;他感到自己在颤抖,他害怕自己到时候没有足够的力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来找我的梳子;但是他还是下了楼,已经差不多来到了浴室的门边,心跳得几乎令他感到窒息,可这时他听到了玛格达的声音:“雅罗米尔,我在洗澡!别进来!”他回答道:“不,我是要去厨房!”他走向走廊的另一侧,进了厨房,打开之后再重新关上厨房的门,装出从里面拿了点什么的样子上了楼。
但是如果我们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卑贱,逃到哪里才能避开呢?只有逃向崇高借以逃避堕落!他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翻开一本小书(这书非常珍贵,因为画家告诉他除了他以外还没有借给过任何人),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精力集中在他喜欢的诗歌上。一切又重新摊在他眼前:远处是你眼睛沐浴的大海,他又一次看到玛格达出现在他面前,是的,一切都在,包括平静的身体里的那颗雪球,汩汩的水声涌进了诗歌中,仿佛河里的水花通过卧室关闭的窗户涌了进来一般。雅罗米尔觉得自己充满了一种悲伤的欲望,他合上书,拿过纸笔,自己开始写起来,就像艾吕雅,奈兹瓦尔,比布尔或德斯诺斯那样,他写下了一行又一行的简短诗句,没有韵也没有律;这只是他所读的那些诗句的变化。只不过在这变化中掺进了他刚才的经历,有开始融化成水的悲伤,有绿色的水,表面一直在涨啊涨啊,涨到我的眼睛。还有身体,悲伤的身体,水中的我的身体,我继续往前,穿过无穷无尽的水
99lib•net
接着,他突然发现玛格达也在看他。他害怕被发现。玛格达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锁孔,温柔地微笑着(有点尴尬却又友好的微笑)。他立刻走开了。她究竟看见他还是没看见他呢?他之前做了好几次试验,确定在浴室里不可能发现门外有人偷看。但是玛格达的目光和微笑又如何解释呢?或者只是出于偶然玛格达恰好往这个方向看,而她之所以微笑,仅仅是因为想到雅罗米尔有可能在看她?无论如何,和玛格达的目光的相遇扰乱了他的心境,他不敢再靠近浴室的门。
有一天晚上,家里其他人都去了剧院,只有他一个人和玛格达待在别墅里;他对家里的习惯一清二楚,知道今天是星期六,玛格达会洗澡。由于父母和外婆一个星期前就决定去剧院了,他有时间准备好一切;他把遮锁孔的金属片弄掉了,清理了浴室的锁孔,而且在里面放了一点点浸过水的面包,这样自己的眼睛就能紧贴上去,而且能让视线处于垂直的状态;为了让从锁孔里望进去的视线不至于太局限,他拔掉钥匙,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没有人发现钥匙不见了,因为家里面的人都没有锁门洗澡的习惯,只有玛格达才会用钥匙反锁上门。
但是他又能拿这厌恶怎么办呢?厌恶和忧伤完全不同;甚至这两者是截然相反;如果有人对雅罗米尔不好,他就会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泣,但这是幸福的泪水,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兴奋的泪水,几乎可以说是爱之泪,雅罗米尔通过这泪可以体验到对自己的深刻同情,安慰他,注视着他的灵魂;可是这厌恶,让雅罗米尔感到自己那么可笑的厌恶却让他远离了自己的灵魂!这厌恶简洁明了,就像是一种羞辱,一记耳光,只有用逃跑来逃避。
但是,过了一会儿,当他平静下来,他却产生了一个要超过他至此为止所看到的、体验到的一切的念头:浴室根本没有上锁,而且刚才玛格达也没有对他说要洗澡。因此他就可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地堂而皇之走进浴室。他的心又重新狂跳起来;他想象着自己就这么面带惊讶地站在浴室里,说我来找我的梳子;然后他从赤身裸体的玛格达身边走过,而那个时刻,玛格达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那美丽的脸上满是羞愧,就像在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哭泣时那样。雅罗米尔则沿着浴缸向前走,拿起面盆上方的梳子,他在浴缸前停下,冲玛格达弯下身去,望着玛格达在青色水波中赤裸的身体,他再一次凝望着这张面带羞涩的脸庞,然后他轻抚着这张写满羞涩的脸……但是他想象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混乱,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也无法继续想象下去。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