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航员-(1960)-The Astrona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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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航员-(1960)-The Astrona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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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诺奇卡没说话。
他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然后站起来推了推眼镜。
六个人,六种不同的性格,六种不同的命运。但是远征队的基调是由船长决定的。他们爱他、信任他,并支持着他。他们都知道要保持沉着冷静,同时也要勇往直前。
他的眼睛藏在蓝色的镜片后面,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
“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还是去找了档案总管员。我记得他告诉我扎鲁宾还有其他的画作。
扎鲁宾的画作挂在一个天然采光的狭长画廊里。我先注意到的是每一幅画都只有一种颜色——红色或蓝色或绿色……
“我把这些画带回了地球。”档案总管员轻声说。
航行日志的这部分是用红墨水写的。这是记录各项发现时候的惯例。
“极点号”飞往伯纳德星。核反应堆开始工作,无形的粒子流从多个喷嘴中喷出。火箭开始不断加速,船员们都感觉到了。一开始很难行走,工作也很不方便。博士却坚持执行一整套的行动规则。宇航员们终于适应了飞行环境。生活舱也建起来了,然后就是射电望远镜。大家开始了普通的生活。监视反应堆,监视各种设备和机械:这花不了多少时间。船员们每天只需要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可以自由安排。领航员开始写歌——后来全船的人都会唱了。工程师夫妇一连好几个小时都在下棋。天体物理学家阅读古希腊文的普鲁塔克作品……
我读了委员会选择船员的报告。船长候选人次第上前,但是委员会的人一直说:“不。”不,是因为这次航程十分困难,船长既要有极强的适应力,又要有相当的胆量。但后来委员会的人又忽然说:“好。”
那时候火箭上通常有六到八个船员,船舱窄小,另有一间五十米见方的温室。对于我们这些如今乘着邮轮进行星际航行的人来说,很难想象在没有健身房、没有游泳池、没有电影院、没有步行区的飞船上要怎么过……我跑题了,故事现在还没开始呢。现在第十二条已经不是选拔船员的主要标准了。对于标准航线上的定期航班来说,这是没问题的。不过对于进行远距离航行的研究人员来说,船员们依然需要各自的爱好。至少在我看来,第十二条是我的研究课题。“第十二条”的历史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太空旅行中央档案馆。
我必须说一下,“档案馆”这个词我不喜欢。我是太空船上的医生,这个工作多少和18世纪的随船医生类似。我习惯航行,也不怕危险。我的三次星际航行都是进行研究考察任务。第一次的航行是去小犬座α,当时我一心渴望着有所发现。绕小犬座α旋转的三颗行星上有很多由我命名的地方:那种给自己发现的海洋命名的心情,你能想象吗?
门发出轻微的吱吱声。风吹动了书页,然后飞快地穿过房间,到处弥漫着大海的潮湿气味。气味很有趣。火箭的空气没有味道。空调过滤着空气,维持恒定的温度和湿度。但是空调里的空气是没有味道的,就像蒸馏水。他们尝试过几次加入人工的气味发生器,但是没用。普通地球空气的味道太复杂了,很难模仿。比如现在……我闻到了海的味道、潮湿的秋季落叶的味道、遥远的香水味,偶尔有风吹过,还有土壤的味道和十分微弱的油漆味。
当然了,扎鲁宾可以指望他的船员——领航员、工程师、天体物理学家、医生,但那都是次要的事情了。首先,他本人必须“想办法”,这是船长的工作。
飞船不断加速,向着伯纳德星前进。几个月过去了。核反应堆十分精确地运行着。燃料的使用情况完全符合计划,没有一毫克浪费。
船长站在生活舱透明的墙边。暗红色的太阳慢慢逼近地平线。棕色的阴影溢满了冰冻的河床。风在号叫,卷起尘土般的雪,把它们吹上高空,消失在灰红色的天空中。
那时候,远征伯纳德星是件富有挑战的事,也许还有些令人绝望。从地球到伯纳德星有六光年之远。飞船需要在前半段航程中加速,然后在后半段航程中减速。虽然是以亚光速飞行,但是往返行程要花费大约14年时间。对于在火箭上的人们来说,时间过得更慢:14年可能是他们的40个月。这不算是长得离谱的时间,但是问题在于,基本上所有的时间——40个月中的38个月——飞船的引擎都在全负荷运转。核燃料的消耗量是经过精确计算的。任何偏离航线的行为都可能导致考察队死亡。
领航员跳起来,把桌边的椅子都推倒了。
材料就放在我的桌子上。纸张都发黄了,有些文件的墨水都褪色了(那时候人们还用墨水)。但是有人很细心地保护这些文本:上面附了红外线胶片。纸上盖着透明塑料膜,摸起来厚实而光滑。
但是灾难却突然发生了。
船长转向墙壁坐下了。他双手发抖,拿出手帕擦了擦前额,然后脸贴着冰冷的玻璃。
飞行手册上的第十二条。我飞快地翻阅资料想确定自己的怀疑:照片一定说出了事实。领航员确实是音乐家兼作曲家。那位严肃的女士爱好也很严肃:微生物学。天体物理学家研究语言:他能够流利地说出五种语言,其中包括拉丁语和古希腊语。那对夫妇工程师拥有同一个爱好:下棋,是一种新的象棋,双方各有两个皇后,棋盘上有81个格子……
“档案馆”这个词让我害怕。但是事情似乎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不知道太空旅行中央档案馆的建筑师是谁,也查不出相关资料。但那一定是个非常天才的人,既天才又勇敢。这座建筑矗立在西伯利亚海岸上,建于20年前,当时人们正在修建鄂毕河的水坝。档案馆的主体建在海边的山上。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总之这样看的话整个建筑仿佛悬在水面上。从远处看,它就像一片99lib.net白帆,轻盈向上。
航行的第八个月——有一天——反应堆突然出现异常状况。平行反应使得燃料消耗急剧增加。航行日志是这样写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副反应。”是的,当年人们不知道核燃料中的微量杂质可能会使反应速度发生变化……
“是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甚至有些负罪感,“你看的那些资料可以说没有所谓的结尾。它们现在只是其他远征考察活动的一部分了……‘极点号’回到地球,然后就立即开始了救援活动。他们尽一切努力确保火箭以最快速度到达伯纳德星。船员们在六倍重力加速度的环境下飞行。他们到达伯纳德星时,连生活舱都没有找到。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寻找了十次,但是什么都没找到……然后,过了很多年——他们派我去。途中发生了一些事故,就这样了。”总管员指指眼睛,“然后我们找到了生活舱和画作……还找到了船长的留言。”
“同意,”天体物理学家若有所思地说,“我们真的会回不去吗?我们自己虽然回不去,但是其他人会来找我们。他们会发现我们回不去了,然后出发来营救我们。航天学还在不断发展啊。”
没有人笑。
“好吧,”船长说,“莱诺奇卡稍后发言。现在该你了,谢尔盖。”
扎鲁宾等待着。
其他的宇航员更加年轻。船上的工程师是一对夫妇,文件里附有照片,他们总是一起航行。领航员看起来像个思虑很多的音乐家。还有一位女性医生。我觉得自己刚加入星际舰队时拍的第一张照片一定也和他们一样严肃。那位天体物理学家看起来有些僵硬,脸上有烧伤。他曾和船长在土星的卫星之一土卫四上紧急着陆。
“我们这次去伯纳德星是为了研究考察。如果我们六个人发现了什么新东西,有了新发现,这件事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除非是我们的发现被别人知道了,被全人类知道了,才会有价值。如果我们飞到伯纳德星却无法返回,那我们的考察还有什么意义呢?谢尔盖说会有人来找我们。确实。但是后来的那些人不用我们帮忙也能有所发现。我们还有什么用呢?我们的考察对人类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那样一来我们只是造成了损失而已吧?确实是造成了损失啊。没错,就是损失。他们在地球上等我们返回,毫无意义地等着。如果我们现在返回,那么还能减少损失。然后可以开始新的远征,我们再次出发。可能会损失几年时间,但是我们目前为止收集到的资料会被储存在地球上。眼下却没有机会……继续飞行?为什么?不,我们——妮娜和我——反对。我们必须返回。现在,马上。”
“好,”工程师僵硬地回答,“我去通知他们。是的,我去通知他们。”他不知道为什么船长的反应这么慢。“极点”号每一秒都在不断加速,他必须迅速作出决定。
两个单薄的人影——一男一女——佩戴着飞行翼肩并肩在蓝天上飞翔。画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深浅不同的蓝色,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蓝色。画面上是一片夜空,蓝黑色的,左边稍矮的地方和对面的角落是正午般透明温暖的蓝色。人的翅膀有一些光亮,深蓝色渐渐过渡到蓝紫色。尖端部分的颜色都很醒目,很鲜明闪亮,其他部分则柔软缓和且透明。哪怕是德加的《蓝色舞者》放在这幅画旁边也会显得局促苍白。
“坐下,”船长说,“坐下冷静地说。别跳来跳去。”
最终他努力站起来走向控制台。
我想要回答那些海浪:“是的,前进,勇往直前。”
档案总管员把眼镜往鼻子上推了推,沉默了一会儿。
不圆的珍珠——译
“你会读到更多的相关资料,”档案总管员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在第二卷,100页左右。扎鲁宾想要发现有关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大师的秘密。自18世纪以来,油画大为衰落,至少是技艺方面衰落了。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画家没办法让颜料保持既鲜亮又持久。越是鲜亮的颜料就越容易褪色。尤其是蓝色。但是扎鲁宾……你到时候看吧。”
“极点号”飞向伯纳德星。太空飞船达到了它的最快速度,然后发动机开始减速。从简短的航行日志来看,事情的发展都很平常。没有故事,没有疾病。船长始终冷静、自信、了然。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颜料的制作技术,并画出了他的研究成果……
我翻了一页。这就是阿列克谢·扎鲁宾船长故事的开始。
他花了一点时间向工程师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合成耐光的朱砂。工程师不耐烦地摇晃着试管。桌子上方的墙面上挂着一个钟,工程师忍不住去看时间:30秒。飞船每秒加速2000米,一分钟,现在是4000米每秒……
我是太空船上的医生,参加过三次任务。我的专业是精神病学。如今被叫作“太空精神病学”。我研究的课题最初是在七十年代出现的。当时飞往火星需要花一年多时间,而飞往水星差不多需要两年时间。发动机只在起飞降落时启动。天文台还没有被搬上飞船——观测都是用人造卫星代劳。那么在漫长的航程中船员们要做些什么呢?太空航行的第一年——不做什么。这种强制的停滞状态会导致人精神崩溃,削弱人的力量,产生疾病。读书、听广播不足以弥补第一批宇航员们的活动不足。他们需要工作,创造性的工作,那才是他们熟悉的活动。随后有业余爱好成了招募新人的优先条件。重点不在于他们喜欢做什么,只要他们在漫长的航行过程中有事可做就行了。因此,飞行员都精通数学。领航员都是古文献学的学者。工程师的业余时间都用来作诗……
风翻过书页……船长究竟在期待什么呢?他必须“想办法”。而且他是九_九_藏_书_网船上唯一一个有经验的宇航员。
“好了好了,”船长慢吞吞地说,“克服困难前进。听起来不错……那工程师怎么想?你,妮娜·弗拉基姆洛夫纳?你呢,尼古拉?”
我是医生,但是我参加过太空航行,我知道世界上不会发生奇迹。当“极点号”到达伯纳德星的时候,它肯定只剩18%的燃料。不可能还有50%的燃料……
五个人看着船长。等着。
“我知道,”船长坚决地打断了他,“我知道。最初几个月对飞船的控制将在这里完成,从这颗行星上。一个船员必须留在这里……安静!安静,听我说!记住,没有别的办法。事情就是这样的,所以听我安排。你,妮娜·弗拉基姆洛夫纳,你,尼古拉,你们不可能留下来:你们还有孩子。对,我知道。你,莱诺奇卡,船医必须和大家一起走。谢尔盖是天体物理学家。他也必须走。乔治控制不了自己。所以我必须留下来。再说一遍——安静!事情就是这样。”
档案总管员还醒着。
旁边还挂着一些画。《红色的研究》:两个猩红的太阳照耀着未知的行星,到处都是混沌的阴影,明暗相间,有血一样的鲜红,也有淡淡的粉红;《褐色的研究》:一幅想象中的仙境森林……
档案馆里空荡荡的走廊突然十分安静。窗户半开着,海风吹动了沉重的窗帘。海浪似乎更显得沉重了。它们仿佛在重复着那两句话“勇往直前,超越不可能”。接着它们也安静下来,它们默默地消失在沙滩上。“勇往直前,超越不可能。”然后再次安静。
他沉默了。我看着他眼睛上不透明的镜片,耐心等待着。
“你猜错了。我什么都没想出来。但我们还有11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之内我们可以想出办法。”
我对那次航行一无所知,真是尴尬。

“发展,”船长笑了,“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我们要继续飞?我理解得没错吧?很好。现在轮到你,乔治。这和你的专业领域相关吗?”
船长点头:“确实。你是最明智的,莱诺奇卡,也很敏锐。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意见。你大概已经想好了。”
又看了三页,我明白了阿列克谢·扎鲁宾被一致认同选为“极点”号指挥官的原因。这个人拥有从“冰”到“火”的一切惊人的特质——既有作为研究人员的冷静智慧,又有作为战士的激烈性格。这一定是他入选这个危险任务的原因。他总有办法从看起来最无望的环境中脱身。
“我们有信心,”工程师说,“我们有信心。”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不过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办到。我们到达伯纳德星的时候燃料大概只剩18%,而不是预计的50%……但是你们要是确定的话,那就去吧。我们去伯纳德星,像乔治说的那样,克服一切不可能。”
“很普通的行星,”领航员在日记里写道,“但是非常奇妙!一连串的神奇发现……”
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妮娜问:“你的意见呢,船长?”
我要简单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会去太空旅行中央档案馆。不然我之后要说的事情会比较难以理解。
扎鲁宾没有改变主意。他驾着“极点”号继续前进,超越不可能。在出发后的第19个月他们到达了伯纳德星。这颗暗淡的红色恒星只是一个行星,大小和地球相当,不过覆盖着冰层。“极点”号试图降落。引擎的离子流溶化了冰面,第一次着陆不成功。船长另选了一处着陆地点——冰再次溶化。“极点”号六次尝试着陆,最终它找到一片位于冰面下的花岗石悬崖,着陆成功。
扎鲁宾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没有马上回答。
警报声又响起来了。无线电信号继续传播,但是它们已经很弱了,不足以控制火箭。扎鲁宾看着伯纳德星上的日落。他身后电子控制台上的灯闪个不停。
——马克西姆·高尔基
“他说什么了?”
档案总管员走路的时候有点瘸。我们沿着档案馆的走廊慢慢走着。
他听我说完后说:“所以你需要查看0——14区的资料。抱歉,那是我们的内部资料,对你来说没用。我说的是对巴纳德星首次勘查的材料。”
天体物理学家大力挥动手臂:“这和我的专业领域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我知道燃料是可以到达伯纳德星的。为什么半路返回?”
“我要走了,”他最终这样说,“我得去通知其他人。”
她十分严肃地说:“我是医生,阿列克谢·帕夫洛维奇。这是个技术问题。请允许我稍后发表意见。”
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微型反应堆发出轰鸣声,仿佛要爆炸了一样,环境调节系统呼啸不已。脆弱的生活舱墙壁不断颤抖……
工程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她点头,于是他开始发言。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认真思考。
窗户外面是大海。它反反复复地冲刷着海岸,海浪的声音如同翻动书页……
“你去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档案总管员耸耸肩,“天狼星、小犬座α、天鹅座61……”
船长笑起来。
我们沉默地看着那几幅画。我突然明白,扎鲁宾是在画自己记忆中的场景。他被冰雪包围,整日照着伯纳德那颗恒星吓人的暗红色光芒,他在自己的画板上调出了温暖阳光的色彩……在飞行手册的第十二条里,他完全可以写上:“我喜欢……不,我深爱地球,爱着地球上的生活和在地球上生活的人们。”
他居然知道我的任务记录,我觉得很惊讶。
船长难过地笑了。
飞行手册第十二条的最后一点和船长有关。他有着最奇怪的爱好——很不同寻常,可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从未见过那种事。船长自懂事时起就对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妈妈是一位艺术家。但是船长很少画画,他的兴趣不在九_九_藏_书_网绘画。他梦想发现古代艺术大师的业已失传的秘密——怎样配制油画颜料,怎样在绘画之前进行调配准备工作。就像他的其他工作一样,他以科学家的坚韧和艺术家的激情展开了化学研究。
点火升空。
“现在该返回了,”船长再次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只剩18%的燃料了。但是我们还有办法。首先,我们必须减轻火箭重量。除导航控制的部分,我们必须丢掉所有的电子设备……”他发现领航员似乎有话想说,于是以动作阻止了他。“必须这样。设备,空罐里的内部装置。其次,还要放弃部分生活舱。最重要的是丢掉沉重的电子设备。但不是全部。燃料主要是用在飞行的最初几个月——因为加速比较慢。我们必须适应艰难的环境:‘极点号’的加速度将不只是3个重力加速度,而是12个。”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都想些什么呢?领航员的个人日记没有提供相关的答案。但是有一份文件十分有趣。是工程师的报告。其中提到了冷却系统故障。报告很枯燥,措辞准确,全是技术用语。但是在字里行间我读出如下的意思:“我的朋友,如果你再考虑一下,你还有机会返航。光荣撤退……”船长在旁边加了一句批注:“我们到达伯纳德星之后就立即修复冷却系统。”这里的意思是:“不,我的朋友,我不会改变主意。”
船长等待着。
五个人沉默地看着扎鲁宾。时钟冷静地走着……
“我也是。”

没有奇迹。但是如果船长问我相不相信他能想到办法,我会说“相信”。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是的,相信!”我不相信奇迹,但是我相信人的潜力。
“看,”船长说着把试管递给他,“你应该会对这个有兴趣。这是硫化汞,朱砂。一种很细的颜料。暴露在光线中的时候颜色通常会更深。我发现这和颜料颗粒大小有关……”
资料中有一张“极点号”船员的照片。是张黑白照片,看不出景深。拍照的时候船长27岁。照片里看起来更老一些:脸略圆,颧骨突出,嘴唇闭得很紧,鹰钩鼻子,鬈发似乎很软,眼神有些冷淡。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懒散,但是他身上有些地方似乎闪烁着不安分的火花……
紫色的恒星很快落到地平线以下。接着猩红的火光照亮了天空:恒星的光线在无数冰晶之间折射。再后来,黑暗降临。
我飞快地看了一遍日志。记录很完善:船长在分别时说的话,大家同意在航行过程中每过几天就用无线电联系,需要留给船长的物品清单……还有突然出现的五个字“‘极点号’起飞”。同时还有一些注释。看起来仿佛是孩子写的:到处都是杂乱的线条,线条很僵硬,写得断断续续。这是十二倍重力加速度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好的,我们去吧。”
“没错,这也是扎鲁宾的画作,”档案管理员说,他仿佛知道我的想法,“他留在那颗行星上,你肯定知道了。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逃出去,那也算是方法之一吧。我也是宇航员……曾经是。”
航行日志上记录简洁,“继续航行。反应堆和船上设备运转良好。士气高涨。”中间突然插入一句像是大喊大叫的话:“火箭已经超出了可接收电视信号的最远距离。我们昨天收看了最后一条来自地球的报道。向故乡道别真是艰难啊!”然后时间一天天过去。又一则日志写道:“设置好了光信号接收天线。希望在未来的七八天里我们还能收到地球的信号。”后来的12天里他们都收到了光信号,大家开心得像小学生一样。
我勉强辨认那些文字。第一则写道:“一切正常。该死的重力过载!眼珠都要脱眶了……”过了两天:“我们按计划加速。无法行走,只能爬……”一周后:“困难。非常(画掉)……我们努力应对。反应堆按计划工作。”
现在看来,不带上充足的备用燃料就进入太空是不可理喻的冒险,但是当年却没有别的办法。工程师们设计的燃料罐有多大,飞船就只能装载多少燃料。
“怎么能回去?”工程师问。
工程师有些颤抖,但他还能控制住自己,可是他的声音却说明他真的很焦虑。他的声音不像是他自己的,很大声,很不真实,很刺耳。他试图平静地说话,但是根本平静不下来。
日志……科学报告……天气物理学家的手稿显示出他对于恒星的进化有着自相矛盾的假设……另外,最终我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指挥官的返回命令。这是完全出人意料的,完全令人难以置信。实在是不愿相信,我飞快地重新看了一遍文件:领航员日记的内容。现在我相信,我知道了事实——事情的原委。
那位女士朝他眨眨眼睛。
中间两页日记中断。第三页乱七八糟地写着这样倾斜的文字:“失去与地面联系。有东西阻断通信。是(画掉)……结束了……”但是在这一页的旁边,有一些坚定的字迹:“重新建立起与地面的联系。能量指示器显示力量为四级。船长把微型反应堆的能量都给我们了,我们阻止不了他。他牺牲了自己……”
瓦伦蒂娜·朱拉维尔尤瓦(1933——2004)是一位主要生活在苏联时期的俄罗斯籍科幻小说家。20世纪80年代,她出版了一些她创作于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早期的小说的英文版,不过大多数西方读者对她还是很陌生。
“你要去楼上,”他说,“但是……请告诉我,你读完所有的文件了吗?”
扎鲁宾要等14年。然后才会有另一艘飞船来找他。独自生活14年,在一个冰冷的陌生星球上……必须再三计算。最重要的问题是能源供应。必须要有足够的能源才能远程控制火箭,然后还要能够坚持14年,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14年。而且,再说一次,每件东西都接近极限,没有丝毫富余。
那颗99lib•net行星上一片死寂。大气几乎是纯氧,但是没有任何生物,在它荒芜的表面上没有任何生物。温度计读数大约是零下50度。
风从冰雪覆盖的平原上呼啸而过。极点地区模糊的太阳挂在地平线上。疯狂运转的微型反应堆在输出能量的同时不停地尖叫。原本仔细分配为14年使用的能量现在被一口气用掉了……程序上传到电子导航仪里,船长疲惫地在生活舱里踱步。恒星的光透过透明的天花板照进来。船长靠着控制台仰望天空。在天空中的某个地方,“极点号”正在加速,飞向地球。
(英国)詹姆斯·沃马克 James Womack——英译
“扎鲁宾那时候……你知道……他在最初的四周之内就用完了预计供14年使用的能量。他引导‘极点号’火箭正常航行。然后飞船达到了亚光速,加速度降低到正常范围,船员们终于可以活动自如了。那时候扎鲁宾的微型反应堆几乎没有能量了。他没有任何办法。什么也做不了。他画了一些画。他热爱地球、热爱生命……”
另一幅画还没有画完。画的是春天的树木。画面上每样事物都充满了光、风和温暖……有着不可思议的金黄色调……扎鲁宾确实懂得如何充分运用色彩。
詹姆斯·莱基曾在2013年的博客中写道,《宇航员》第一次出版是在1960年,之后收入了由理查德·迪克森编辑的选集《终点:木卫五》(Destination: Amaltheia, 1963)。这个故事的动人之处在于它强烈大胆的感情及牺牲和新生的主题。莱基还写道,尽管故事中的感情十分直率,但是其结构十分新颖,因此本文作者毫无疑问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新浪潮运动的先驱。下文由詹姆斯·沃马克翻译,此译本纠正了之前译本的一些错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去看这篇被低估了的苏联时期的科幻小说杰作。
没错,一连串的神奇发现。即使是现在,尽管对于恒星形成和进化的研究有了极大的进步,但“极点号”船员的发现依然十分有用。他们对伯纳德星这颗红矮星的气态表层研究至今也被认为是最精确、最全面的研究。
“现在?”船长看了看表,“离吃晚饭还有55分钟。我们谈谈吧。去通知所有人。”
“继续读那些材料,”他平静地说,“然后我给你看一些别的画。你就能理解了……”
能量指示器指向绿色区域。信号强到他足以控制火箭。扎鲁宾微微地笑了笑说:“那么……”然后他看了看能量消耗的速度,比之前计算的消耗速度快了140倍。

“扎鲁宾想象力很丰富,”档案管理员说,“他只是在尝试颜色。然后……”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有时间。还有11个月我们才到达伯纳德星。如果大家决定现在返回,那我们就返回。但是如果你们觉得在接下来的11个月中能想到办法,那我们就想个办法……然后继续前进,克服困难!这就是我要说的,朋友们。你呢,该你了,莱诺奇卡。”
一天,船长说:“够了。现在返航。”
燃烧炉上的曲颈瓶中,褐色的液体沸腾了。褐色的烟雾沿着冷凝器弯曲萦绕。船长仔细检查了装满暗红色粉末的试管。门开了。燃烧炉的火焰跳了一下。船长转身。工程师正站在门口。
“我能为那些人做点什么?”丹克大声喊道,他的喊声如同雷鸣。突然他双手撕开胸膛,挖出自己的心脏举过头顶。
……十分钟后,船长来到船员室。五个人站在那儿等他。他们都穿着制服,这种情况很少见。船长明白了: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眼下的情况了。
我合上日记。现在我满脑子只能想到扎鲁宾。通信中断对他来说一定是未能预料到的。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照在控制台上……
那天夜里,船长没有睡觉。他在电子导航上运行了一个程序。他修正了所有短时联系产生的偏差。
我飞快地阅读,试图找到一些关键点。
“你很敏锐。我想你一定已经想到了什么吧?”
“坐下,尼古拉,”船长指了指椅子,“昨天下午我做了一次测试,得到的结果一样……坐下吧……”
他要等待新的信号到达火箭,然后再回传给他。
警报信号消失了。指针指向零。电波可以进来,但是控制信号发不出去。
(俄罗斯)瓦伦蒂娜·朱拉维尔尤瓦 Valentina Zhuravlyova——著
“不可能回去!”领航员几乎是在喊的,“我们只能前进。前进,克服不可能!不管怎么说,想想看,我们要怎么返回?我们本来就知道这次考察困难重重吧?我们当然知道。现在我们遇到了第一个困难,我们决定放手一搏……不,不,要前进。必须前进!”
……我眼前就是扎鲁宾所做的决定。我是医生,但是我理解他们所有人。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可以说,船长的这番计算是极限情况。飞船重量减到最轻,起飞时的重力就会减到最小。大部分的生活舱被留在行星上,宇航员每天的配给会减少——比规定少很多。放弃带有两个微型反应堆的备用能源。放弃绝大部分电子设备。如果在返程时发生了预料之外的状况,火箭甚至不可能回到伯纳德星。“风险上升到了第三级,”领航员在日记中写道,“但是对于留在伯纳德星上的人来说,风险大概是10级。1%……”
那幅画上画着两座村庄之间的小路,直通向一座小山。一棵大橡树倒在路边。这幅画的风格颇似居勒·杜普雷,俨然巴比松画派的气质:乡野风物、纠结的情绪、充满生命力量。天上几片云被风撕扯着。路边的水沟旁有块大卵石,让人想到不久前还有行人坐在那里……每个
九九藏书
细节都十分用心,充满爱意,画面上充满了极其丰富的光和色彩。
“我知道你会来,”他说着,快速推了推眼镜,“来吧,从这边过去。”
“信任。”
旁边的一间房间里装着荧光灯,两幅较小的画作在屋里。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档案总管员搞错了。我以为扎鲁宾不可能画这样的作品。它们和我白天看到的迥然不同:它们不是色彩的试验,也不是幻想的图画。
“是的,”他继续说,“阿列克谢·扎鲁宾的档案,那次考察的指挥官,他会对你的问题做出很有趣的回答。半个小时之内他们就会把材料交给你。祝你好运。”
海在窗外喧嚣不已。风吹起来了,海浪不再是沙沙作响——它们冲上沙滩用力拍打着海岸。远处有人在笑。我不能,也不应该分心。我几乎可以看到火箭上的那些人。我认识他们——我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也许我搞错了一些细节——但是没关系,对不对?事实上,我连细节都没有搞错。我确信当时的情景就是那样的。
扎鲁宾来到控制台前。他关闭了警报,箭头指向零。扎鲁宾调节能量调节器。生活舱里充满了环境调节系统的嗡嗡声。扎鲁宾把能量调节器调整到最长时间工作模式。然后他来到控制台另一边,打开锁,把调节器转到平时的两倍,生活舱里的嗡嗡声变成了刺耳的尖啸声。
船长的部分有一张胶片。拍的是生活舱部分。透过透明的窗户可以看到电子设备和迷你反应堆。电子控制天线在房顶上。旁边是冰冷的沙漠。恒星照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个恒星几乎是太阳的四倍,但是还不如月亮明亮。
“看来……”他开口了,“我是唯一一个没穿好衣服的人了……”
“两句话:勇往直前,超越不可能。”
“是啊,为什么?”船长重复道,“因为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只能半路返回。等我们到了目的地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船长重重地关上房门,小心地把试管放回架子上。他仔细听了听。反应堆的冷却系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驱动“极点”号不断加速的引擎运转良好。
朱拉维尔尤瓦并不是特别出名,但是她和她的丈夫、工程师兼发明家根里奇·阿奇舒勒合作了不少科幻小说,根里奇·阿奇舒勒提出了“发明问题解决理论(TRIZ)”。他们虽然合著了不少故事,但是由于反犹主义的现实,这些故事出版时只能署朱拉维尔尤瓦的名字(但《宇航员》这个故事是朱拉维尔尤瓦独自完成的)。
“这个加速度我们控制不了火箭,”工程师突然说,“飞行员会——”
第十二条重新回到训练手册上。事实上它成了选拔船员时最重要的考量因素。从飞行员的观点来看,星际航行99.99%的时间都在停工期。起飞约一个月后,无线电信号就断了。再过一个月,光信号也会因为干扰严重而断掉。而此后还有很多、很多年……
“我觉得工程师们是对的。漂亮话只能说说而已。从常识、逻辑和利弊得失方面来看,工程师们说得很对。我们可以飞到目的地去考察,但是如果这些资料不传回地球就毫无价值。尼古拉是对的,完全正确……”扎鲁宾站起来沉重地在船舱里踱步。这种情况下走路很困难:由于火箭的加速运动,重力是地球的三倍,动作十分吃力。
早上的时候,我请档案总管员给我看扎鲁宾的画作。
“等待救援更是不可能的,”船长继续说,“有两种选择。第一是返回地球。第二是飞到伯纳德星……然后再飞回地球。虽然损失了燃料,但还是能回去。”
“是你?”
他听完我的回答后点点头。
“我明白了。我也这么想。是谁,船长背负着沉重的责任……你信任他吗?”
第一天的傍晚,我跟档案总管员聊天。他是个年轻男子,但是由于燃料罐爆炸事故几乎双目失明。他戴着一副有三片蓝色透镜的眼镜。你看不到他的眼睛。于是这位档案总管员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笑。
在宇航员训练手册中还有一条——著名的第十二条——其中写道:“受训者有什么爱好?受训者对什么东西有兴趣?”接着很快又有了新的解决办法。在各大行星之间往返时,飞船采用原子-离子驱动。原本的航程缩短到了几天时间。于是第十二条被删了。但是几年后问题再次出现,且情况更加严重。人类开始进行太空航行。即使是使用原子-离子驱动火箭,进行亚光速飞行也要花数年时间才能到达最近的恒星。火箭的飞行速度很快,但时间流逝得更慢了,一次航行需要花费8年、12年,甚至20年……
约有50个人在档案馆工作。我试图和其中的几个人套近乎,但他们都只是短期工作。一个奥地利人正在收集首次星际航行的资料。一个从列宁格勒来的学者正在写火星历史。还有个内向的印度人,他是个著名的雕塑家。他对我说:“我需要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另有两位工程师:一个来自萨拉托夫的大高个,看上去很像那位伟大试飞员契卡洛夫;另一个礼貌微笑着的小个子是个日本人。他们在找一些项目的背景材料,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项目。当我去问他们的时候,那个日本人非常礼貌地回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项目!不劳您浪费时间。”我好像又跑偏了。回到故事上来。
“这些都是研究,”档案管理员说,“技术练习。仅此而已。这里是他的《蓝色的研究》!”
“坐下,”船长说。“战争会议……嗯……好。按照习惯,让最年轻的人先发言吧。你,莱诺奇卡。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他对那个女人说。
委员会选好了船长。根据不成文的规定,船员人选由船长决定。在我看来,扎鲁宾不懂怎么选择船员。他只是选了五个曾经和他一起飞行过的人而已。他问:“你们愿不愿意加入这次困难又危险的航行?”所有人都回答:“和你的话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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