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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钱用?拿去吧,兄弟们!”
“红毛马”抱怨似的眨巴着眼睛,在他那古怪的高颧骨的脸上流淌着醉人的眼泪。他用手掌把泪水擦去,抹在膝盖上。他那条肥大的灯笼裤上总是油渍斑斑的。
他的沉默,他那严肃的脸色和生气地眯缝着的眼睛使我非常难受。我偷偷地看了看我的伙伴们,他们也羞愧得面红耳赤。虽然伏特加酒不是我建议买的,但在教师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有过失,从内心里表示歉意。
“你们这里有什么活可干吗?”
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就沿着走廊和“马鲁索夫卡”的小巷闲逛,看看我的这些新居民是如何生活的。他们住得非常拥挤,像是一窝蚂蚁,里面散发着酸臭刺鼻的气味,到处都有驱不散的仇恨的阴影。从早到晚都吵闹不安,缝纫机的响声轧轧不停,歌剧团的歌女们在吊嗓子,大学生在低声练习音阶,中了酒毒的半疯癫的艺人有腔有调地背诵独白,醉醺醺的妓女们在歇斯底里地叫喊——这一切使我产生了一个自然的却又难于解答的问题:
小老头生气地回答说:
你快升起来吧,升起来……
叶甫列伊诺夫倒介绍了我同一位秘密的人物认识。这次认识事先作了严密的预防措施,使我感到一种非常严肃的气氛。叶甫列伊诺夫把我领到城外的阿尔斯科耶波列去。路上他警告我说,这一回见面要非常小心,要严守秘密。然后他指给我看远处那个在旷野里漫步的一个小小的灰色人影。叶甫列伊诺夫向四面环顾一下,小声说:
“我看谁敢停!”
“这就是你生活的目的吗,红毛马?”有人问他。
天黑了。潮湿的铅色的天空变暗了,低垂在河面上。搬运工人又是喊又是骂,诅咒风和雨,诅咒生活,迟缓地在甲板上蠕动着,力图躲避寒冷和潮湿。我似乎觉得,这些半睡半醒的人没法干活,挽救不了这艘快要沉没的货船。
“你为什么住在这里,而不住到宾馆去呢?”
“这钱——你要吗?我不要了……”
后来我们回到轮船上,大家都像醉汉似的倒下睡着了。轮船抵达喀山时,人们就像一股灰色的沙流,涌上沙岸,去喝那三桶伏特加了。
有一次,他自己喝醉了酒,拿着揉成一团的十卢布的钞票,走到普列特尼约夫这边来,把钱往桌子上一扔说:
看来任何东西也抵挡不住那股快活兴奋的强大力量,它能够在大地上创造奇迹,像预言式的神话里所说的那样,一个晚上便遍地布满美丽的宫殿和城市。阳光对人们的劳动才光顾两分钟,又浓云密布,把阳光遮住了,就像小孩掉进了大海里。雨也越下越大,变成了瓢泼大雨。
在黑暗中,从各个不同方向传来几个人的粗哑的声音:
“马鲁索夫卡”大院是九九藏书网上山去的必经之路,它连接着雷布诺里亚德和老戈尔舍奇纳两条街道。尼基福雷奇的岗亭离我们大院的大门不远,幽静地坐落在老戈尔舍奇纳街的拐角处。
至半夜,我们才到达货船触礁的地方。我们把空驳船与触礁的船甲板对甲板牢牢系在一起。搬运组的组长是个凶恶的老头,满脸麻子,很狡猾,长一双鹰眼和一只鹰钩鼻子,而且满口下流话。他从秃顶上摘下湿漉漉的便帽,用女人一样的尖声喊道:
他交代我该往哪里跑,并补充说:
“喂,上灯!小伙子们,露一手吧!孩子们,卖力啊!上帝保佑,开始干吧!”
“不错,我一心一意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别的我什么也不干。”
“你们是我亲爱的小鸟!我爱你们——你们全都是诚实的人!我却是个凶恶的坏蛋,是鳄——鳄鱼。我想吃掉我的亲戚——吃掉他们!真的,我拼死也要吃掉……”
我又给他递了个眼色,便走出门外去,站在街上。卷发青年直了直身子也走了出来,默默地盯着我,一面点燃了一根烟。我问道:
“那就是他!找他去吧,等他站住时,你就走过去对他说:‘我是刚来的……’”
“大家都这样活着是为什么?”
于是这些心情沉重、没精打采、全身湿漉漉的人们开始“露一手”了。他们像投入战斗似的跳到那艘快要沉没的货船的甲板上,又嚷又叫,并且说着各种俏皮话。在我的周围,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干、一捆捆皮革和羔皮,像鸭绒枕头似的轻快飞过去。粗壮的人影在跑动,用呼号、呼哨、难听的叱骂相互鼓励着。真难以相信,刚才还在沮丧地抱怨生活,抱怨风雨和寒冷,心情沉重、闷闷不乐的人们,现在却如此轻松、欢快、生龙活虎地干起活来。雨下得更大了,天气变得更冷了,风也吹得更猛了,把人们的贴身衬衣都掀了起来,翻卷到头上去,露出了肚皮。在潮湿的黑夜里,这些黑色的影子在六盏提灯的微光下跑来跑去,在货船的甲板上响起咚咚的踩踏声。他们干得如此带劲,好像大家都十分渴望劳动,早就期盼着享受这种投掷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着货包快跑的乐事了。他们干活,就像儿童玩快乐的游戏一样,陶醉在欢愉之中,像拥抱女人一样,再甜蜜不过了。
伏尔加河上那劳动生活的音乐令我向往。这种音乐至今仍然使我身心陶醉。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我初次体验到的那富有诗意的英勇劳动的一天。
我觉得这种学习枯燥乏味,真想跑到鞑靼人的村镇上去,因为那里的人过着一种特别的纯正的生活。他们是一群心地善良的温和的人,操一口可笑的不大标准的俄语。每天晚上都有执事僧用奇怪的声音从伊斯兰教堂的高楼上召唤他们去做晚祷。我想,鞑靼人过的全然是另一种生活,不像我们所熟知的那种令人不快的生活。
哈哈的大笑声、口哨声、雷鸣般的说话声,大家都没脸没皮地胡说八道,说些人世间少有的粗俗话。
“亲爱的,就是为了心里九九藏书网痛快啊!和你们在一起,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嗯,是的!”
“红毛马”向普列特尼约夫请求:
他的嗓子柔和婉转,动人心弦。
“坏小子们,我赏你们一桶酒!小强盗们,两桶也可以!干吧!”
他天天都泡在地方法院、高等法院和自己委托的律师那里。晚上便常常带着许多大包小包的东西和一瓶一瓶的酒回来,就在那间天花板已经下垂、地板已经变形的肮脏的房间里,邀请大学生们、女裁缝们——所有想吃顿饱餐和喝口美酒的人一起举行热闹的宴会。“红毛马”自己只喝罗木酒,这种酒要是溅在桌布上、衣服上,甚至地板上,就会留下洗不掉的深棕色的污点。他喝醉后大声喊道:
“伙计们,祈祷吧!”
有一个人,他的秃顶的周围长着红头发,颧骨很高,挺着大肚子,两条腿很细,嘴巴却很大,一口马牙齿;为了这牙齿,人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红毛马”。这个人常在那些饿肚子的青年中间胡扯乱吹。他跟他的亲戚——辛比尔斯克的几个商人打官司已经三年了。他见人就说:
毛皮匠的儿子表示同意地说:
“是吗?”
红太阳啊,
“让你的钱见鬼去吧!”毛皮匠的儿子生气地喊道。
在小酒馆里,小偷巴什金走过来,打量了我一眼,问道:
加入小组的还有三四个青年,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我根本没有读过约翰·斯图尔特·穆勒的书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对这些书的评注。我们常在师范学院学生米洛夫斯基家里集会。米洛夫斯基后来用叶列翁斯基的笔名写过短篇小说,他写完第五本书后便自杀了。像这样随意自杀的人我见得多了!
“停工吧!”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但他立即遭到愤怒的抗议: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思想言行谨小慎微。他住在一个很肮脏的房子的地下室里,为了保持“身心平衡”,平时还做些木工活。跟他在一起,我感到乏味。穆勒的书也不能吸引我。我发现,这些经济学的基本原理我早就十分熟悉,我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中已直接领会了,而且可以说是刻骨铭心。我觉得,所有为“他人”的幸福和安乐卖过力气的人对此都十分清楚,没有必要用如此艰深的文字去写这种大厚本的书。地下室充满了胶水的气味,肮脏的墙上爬满了蛆虫,瞅着它们,在这里坐两三个小时,真是不好受。
他往我床上一躺,大喊大叫,并且号啕大哭起来。我们只好往他99lib•net的身上浇水,往他的嘴里灌水。等他睡着了的时候,普列特尼约夫试图把钞票一张张展开来,可是不行。这些钞票卷得太严实了,只有把它们用水润湿后,才能一张张地揭开来。
在这个大杂院里的许多古怪的居民中,古利·普列特尼约夫最有智谋。他能给大家快乐,他扮演着一个魔幻神话中喜神的角色,他的心里充满青春和耀眼的美,他会说一连串光华璀璨的好听的笑话,会唱美妙动听的歌曲,敢于尖刻地嘲笑人世间的旧风陋习,揭露生活中的粗俗谎言。他刚满二十岁,看上去还是个少年,可是住在这个大杂院里的人都把他看作是在困难时刻能够想出聪明的主意、能给大家帮助的人。好人喜欢他,坏人害怕他,甚至老警察尼基福雷奇也常常狡猾地对普列特尼约夫笑脸相迎。
“我们有的是活,只是没有你的活。”
于是大家干起活来像旋风一样,更来劲了。
“我不想活了,我要把他们弄得倾家荡产!叫他们成为要饭的乞丐,过三年乞讨的生活,然后我再用打官司赢来的钱财全部还给他们,并问问他们:‘怎么样,狗东西,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千万要小心!那里可能有暗探……”
普列特尼约夫把古丝理琴搁在膝盖上,唱道:
“彼得,像教堂的助祭。所有这些又与我何干呢?”铜匠问道。这种问话的口气更使我相信他不是一个工人。我一面跑回家,一面感到自豪,因为我已完成了重托。这就是我参加的第一次“秘密”工作。
哎咦,这是在半夜三更——
“走吧,走吧!……”
“老弟,你还小!你好好读书吧……”
“你说的是哪一个彼得?”
有一天,小组的教课老师没有按时到达,我们以为他不会来了,于是就买了一瓶伏特加、一些面包和黄瓜,举办一个小小的酒宴。突然,我们的老师的一双灰腿在窗口旁边一闪而过。我们刚把伏特加藏在桌子底下,他就进来了,并开始讲解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精深的结论。我们大家都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提心吊胆地担心谁一伸脚把酒瓶碰倒了。结果恰恰是我们的老师把它碰倒了。他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眼,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哎呀,要是他狠狠地骂我们一顿,我们倒还好受一些!
“对,‘红毛马’,我也是这样觉得。要是在别的地方住,我就完蛋了。”
“我说完了。”
“彼得被捕了。”
“三桶!”
他对待这个人鬼共居的嘈杂的群体十分小心。他服装穿得整整齐齐,一天到院里来巡视几次,巡视时不慌不忙,查看房间里的各个窗口,就像动物园里的看守员检查笼子里的野兽一样。这一年的冬天,他从一个住所里逮捕了一名独臂的退伍军官斯米尔诺夫和士兵穆拉托夫。他们都是圣乔治十字勋章获得者,参加过斯科别列夫率领的阿哈尔-帖金远征军。被捕的还有左宁、奥夫相金、格里高里耶夫、克雷洛夫及另一些人,他们是因为企图建立秘密印刷所而被捕的。穆拉托夫和斯米尔诺夫礼拜天到城里热闹的大街上克柳奇科夫印刷厂里去偷铅字。他们就是为此事被逮捕的。还有一个晚上,宪兵们抓了另一个住在“马鲁索夫卡”的高个子的愁眉苦脸的人,我曾给他起过外号叫“活钟楼”。早晨,普列特尼约夫听到这个消息后,激动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对我说:九-九-藏-书-网
“傻瓜,比傻瓜还不如——简直是白痴!”
合唱团员们、女裁缝们贪婪地冲上去从他那毛茸茸的手里抢钱,他哈哈大笑地说:
我问铜匠:
他看见——太太正躺在……
“你就弹个曲!唱个歌吧!……”
一个留着大胡子、穿哥萨克紧身上衣的大个子,衣服湿透了,光滑滑的,多半就是船主,不然就是船主的代理人,他突然激动地大声喊道:
老爷家的太太到花园里去寻欢——哎咦!
我们在坟堆中间灌木丛的阴凉处坐下来。他说话干巴巴的,一本正经,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他生硬地问我读过什么书,然后建议我参加由他组织的一个学习小组。我同意了。接着我们就分手了,他先走,小心地向旷野四周张望着。
尼基福雷奇是我们这一段街道的老警长,一个高个子的干老头,胸前挂满奖章,有一张聪明的脸,笑容可亲,一双眼睛却是狡猾的。
这一夜我过得从未有过的快活,真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在半疯狂的愉悦中劳动下去。船舷外波涛滚滚,大雨抽打着甲板,河面上狂风呼啸。在黎明的早雾中,这些半裸着身体、全身湿透了的人不停地奔跑着,叫喊着,笑着,欣赏着自己的力气和劳动。这时大风已吹散了浓重的云堆,在浅蓝色明亮的天空上透出了红色的阳光,这群欢快的野人抖动着湿漉漉的胡须用友好的喊叫声迎接了太阳。这些可爱的两脚兽在劳动中是多么的聪明和灵巧,多么忘我而入迷,真叫人想去拥抱和亲吻他们。
他吹着口哨,扭摆着身体,像鱼一样,在密密麻麻的酒桌中间溜走了。他的身后,搬运工人正热热闹闹地大吃大喝。屋角里有人用男高音唱起了下流猥亵的小调:
可是,大学生们没有去拿。
“不,这不是给你们的,这是给大学生们的。”
“你们的生活怎么样?”他大声喊道,“挨饿、受冻、穿破衣服——难道这就是法律?这样的生活能教我们什么呢?唉,要是沙皇知道了你们过这种生活……”
“你是吉洪吗?”
于是他从衣兜里抓了一把各种颜色的钞票对大家说:
秘密活动总是愉快的,不过这一次却使我觉得有点儿可笑:炎热的大白天,孤零零的一个人像一根灰色的草根在野地里摇动,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我在墓地门口赶上了他,才发现原来他是一个青年人,有一张干99lib•net巴巴的小脸蛋儿,一双小鸟一样的圆眼睛,眼神却是严厉的。他穿着中学生的灰大衣,原有的浅色扣子都已脱落,缀上了一些黑色的骨扣,旧帽子上还残留着帽徽的痕迹。总的看,他还显得有些稚气,却好像急于装成大人的样子。
一艘运输波斯货物的大货船在喀山附近触礁了,船底被撞穿。码头搬运组的人把我带去卸货。这是在九月份,从上游吹来的风,在灰色的河面上掀起汹涌的波涛,狂风卷着浪花,散落着毛毛冷雨。搬运组有五十多名工人,身上披着蒲席和帆布,阴郁地坐在空驳船的甲板上。空驳船由一艘小拖轮拖着。小拖轮喘着气,在雨中喷出一束束红色的火花。
“唱得真好,鬼东西!”那个替富商太太解闷的倒霉的大学生说道。
古利·普列特尼约夫跟他们很接近。可是当我请求他介绍我加入他们的团体时,他却说:
喝完茶后普列特尼约夫就睡觉了,我则出去找活干,直至很晚才回来。这时普列特尼约夫又要到印刷所去上班了。如果我带回来了面包、香肠或煮熟的下水,就分给他一半带走。
更夫巡逻来了,
“高个子,像教堂的助祭。”
甲板上的搬运工挤成黑压压的一团,像狗熊一样呜呜叫着。组长最先做完了祈祷,又尖声喊道:
这些半裸着身体的人冒着瓢泼大雨和烈风一直在干活,没有歇息,直至下午两点钟把全部货物搬完。这不能不使我由衷地认识到,人间的大地充满何等强大的力量。
“马克西莫维奇,真糟糕!快去!老弟,赶快……”
“红毛马”的房间窗口对着相邻房舍的石墙,房间里烟雾弥漫,非常肮脏、拥挤、闷气、嘈杂,令人害怕。“红毛马”叫喊得比谁都响。我问他:
房间里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默默地听着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和轻松悠忽的琴声。
十多个声音震耳欲聋地吼起来,许多人用手掌敲打着桌子:
我很高兴地对他讲了劳动的事情。他听完后,叹息了一声,轻蔑地说:
“他们叫你干什么去了?”
那个青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镀他的锅。我用脚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脚,他又惊异又生气地用眼睛死盯着我,一只手抓住锅把,好像要把锅向我扔过来似的。但他看见我向他使眼色后,便平静地说:
“三桶就三桶!干吧,加油干啊!”
委托我这个秘密任务,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像雨燕一样,快速地飞到了造舰区。在一家黑暗的铜器铺里,我看见一个卷头发的人,此人有一双不平常的黑眼睛,他正在镀一口锅,但他不像是个工人。在屋角里老虎钳旁有一个小老头,他用一根皮带把白头发拢起来,正在制作一个铜活塞。
我也抓起一袋米,扛起来,抛下去,再跑回来,再去扛。我觉得我自己及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跳狂欢舞似的,这些人竟可以整月整年不知疲倦忘我地欢快地干活,好像他们可以抓起城里的一个个钟楼和高塔,让城市搬到随便想要搬去的地方。
他生气地皱起眉头,用眼睛探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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