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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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实上我根本没忘记芙颂的背叛。很显然塔希尔·汤在佩鲁尔看着看着爱上了芙颂,是他让梦想·哈亚提和穆扎菲尔先生邀请她在他们的电影里扮演角色的。或者更合理的解释是,梦想·哈亚提和穆扎菲尔先生,因为看到了塔希尔·汤对芙颂的好感,于是向她发出了邀请。塔希尔·汤走开后,芙颂的样子就像一只打翻了牛奶的小猫,从中我明白至少她给了他们希望。
芙颂说:“别那样!”
1977年10月的一个夜晚,塔勒克先生“因为身体不适”早早地上楼睡觉去了。芙颂和内希贝姑妈在甜蜜地交谈着,而我则在若有所思地——我认为是那样的——看着她们,突然我和芙颂的目光相遇了。就像那些天我经常做的那样,我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然而,剧本还没修改到可以让审查委员会通过的程度,同时我还感到费利敦也无法在短时间里做到这点。从我们在后屋的谈话里我明白,芙颂也十分清楚并且痛苦地感到了这点,我为此很伤心。因为我不喜欢听芙颂的愤怒质问,也不愿意看见她据理力争的样子,所以我很少问她“画画得怎么样了?”。只有在我明白芙颂那天很高兴,我们在后屋会真的谈论图画时,才会问她这个问题。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从坐在凯斯金家的餐桌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塔勒克先生和内希贝姑妈的聊天上——多数时候芙颂也在旁边加入我们的谈话——得到了从未尝过的乐趣。对此我也可以说,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新家庭。那些夜晚不仅仅是因为和芙颂面对面坐着,也因为加入了凯斯金家的交谈,我会沉浸在一种轻松、乐观的情感里,我仿佛忘记了去那里的原因。
当我沉浸在这样的情感里时,在夜晚一个平常的时刻,当我和芙颂的目光不经意间相遇时,刹那间我仿佛会重新想起那个晚上让我去那里的真正原因,那就是我对芙颂无尽的爱,瞬间我会像是从梦中醒来那样振奋和兴奋不已。在那些时刻,我希望芙颂也能感到同样的九*九*藏*书*网兴奋。刹那间如果她也能像我这样从这纯真的梦境中醒来,她就会想起我们曾经一起体会过的那更深刻、更真实的世界,就会在短时间里离开丈夫和我结婚。但我没能在芙颂的眼神里看到这样的一个“想起”、一个“觉醒”,我只感到了一种结果是无法起身告辞的心碎。
多年后,我把芙颂那几个月里气恼的眼神和其他那些有意义的眼神,比做土耳其电影里那些女演员的眼神。但这里没有任何模仿,像土耳其电影里的女主人公们那样,芙颂在她父母和男人们身边也无法倾诉自己的烦恼,她只能用眼神来表达她的愤怒、愿望和情感。
我感觉自己快要陷入无法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危机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站起来,嘟囔着时间不早了就离开了那里。回到家,想着自己将永远不再去凯斯金家,我一直喝到烂醉。母亲在旁边的房间里痛苦呻吟般地,却又是十分健康地打着呼噜。
我聚拢起浑身的力气说:“不,内希贝姑妈,我很理解芙颂。”
我真的理解芙颂吗?当然重要的是理解我们所爱的人。如果我们做不到这点,至少以为我们理解了也是一件好事。我承认,即便是以为理解给予的满足感,在八年时间里我也很少体会到。
我嘟囔道:“你什么意思?”
感觉和幻想开启的这个暧昧世界,成了我在芙颂的帮助下慢慢学习对视艺术的微妙时得到的第二大发现。对视,当然就是不说话,只用眼神来向对方讲述我们自己的一条途径。然而,无论是被讲述的东西,还是被理解的东西,其实都带着一种让我们喜欢的深刻的暧昧。我无法完全明白芙颂用眼神表达的东西是什么,一段时间以后,我明白被表达的东西其实就是眼神本身。刚开始时,即便很少,我会从芙颂那瞬间变得凝重、充满表情的眼神里感到她的愤怒、决心和灵魂深处的风暴,瞬间我的脑子会变得一片混乱,在她面前我仿佛会退缩。随后,当电视里出现了一个勾起我们幸福回忆的九-九-藏-书-网画面,比如像我们那样接吻的一对情侣出现在电视上,我想看到她的眼睛时,她却会毫不妥协地避开我的目光,甚至索性转过身去,这会让我造反。就是在那时我养成了目不转睛、执意盯着她看的习惯。
难道她不知道我是因为无法忘记我们曾经拥有的幸福才去那里的吗?带着这样的想法,随后我会感到她从我的眼神里明白了我对她的怨恨。或者大概这只是我的幻想。
我想,她不愿意在家庭餐桌上回忆或是想起我们在一起经历的事情,另外还在因为我们没能让她成为电影明星而生气,刚开始我会认同她。但一段时间过后,和我的眼神接触她都如此逃避,在我们那些幸福的性爱后,她做得像个羞涩的处女和一个压根不认识的陌生男人对视那样,开始让我愤怒。没有人会来管我们,也就是当大家在吃饭,或是茫然地看着电视时,抑或是完全相反,当我们被感人的连续剧里分手的画面感动得热泪盈眶时,不经意间的对视,会让我非常幸福,我会欣喜地明白,那夜我去那里是为了那眼神的交汇。但芙颂却逃避我的目光,仿佛根本没感到眼神交汇时的幸福,这让我心碎。
多数时候,我见她都不开心,因此从不问“海鸥画的怎么样了?”,我可以从眼神里感觉到她的愤怒。当我深切地感到她在用眼神和我交流时,芙颂也会用一种更加特殊的眼神来看我。即便我们去后屋三五分钟,夜晚的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在对视中,在给它们赋予含义中过去。楚库尔主麻的晚餐上,多数时候,我会试图从芙颂的眼神里解读她对我、对自己人生的看法和她的情感。曾经我鄙视用眼神来交流的方式,但在短时间里我很快成了这方面专家。
就连内希贝姑妈都忍不住笑了。随后看到我的样子她害怕了。她说九-九-藏-书-网:“我的女儿,别像小孩那样去模仿所有人,所有东西。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在像我们这样一个女人和男人在家庭之外根本无法结识、见面的社会里,目光对视的意义——也许是因为我在美国度过了一段青年时光——我是在三十岁后,因为芙颂才明白的……但我非常清楚我明白的这样东西的价值,我也一直在内心深处感到了它的深刻含义。芙颂总是像古代伊朗细密画里的女人,或是当时的摄影小说和电影画面里的女人那样看我。在餐桌上坐在她的斜对面,我的任务不是去看无聊的电视,而是去解读我的美人的眼神。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也许是因为她发现了我的这个乐趣并想惩罚我,因此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芙颂会像害羞的女孩那样开始瞬间移开她的目光。
我会直视着她的眼睛,长久、专注地看着她。当然,在家庭餐桌上,我的这种注视多数时候不会超过十到十二秒,最长、最大胆的会达到半分钟。未来现代、自由的人们有理由认为,我在这段时间里所做的事情是一种“骚扰”。因为我那执意的目光,我把芙颂想隐藏,甚至是想忘记的我们那些以往共同的秘密、我们的爱情搬到家庭餐桌上了。当然喝酒或是我的醉意不能成为一个借口。但如果连这都不能做的话,我大概会发疯,也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到去凯斯金家的力量了。
多数晚上,当芙颂从我们的第一次对视、我那放肆的坚持里明白,我处在这样愤怒和痴迷的一个夜晚,我将会不断去看她时,她不会惊慌失措。就像把无视男人们那骚扰、让人不安的眼神变成一种本事的所有土耳其女人那样,她会坐在我的对面不再看我一眼。那时我会像疯子那样,对她更生气,更直勾勾地看着她。著名专栏作家杰拉尔·萨利克在《国民》报的专栏上警告过城市街道上那些愤怒的男人们,很多次他在文章中写道:“看见一个漂亮女人时,别像要吃掉她那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芙颂因为我的目光,把我看做99lib•net杰拉尔·萨利克笔下的那种男人,会把我激怒。
刹那间我惊呆了。芙颂惟妙惟肖地模仿了我的眼神。一开始因为害羞我没能接受当时的窘境。
年轻时,当我和朋友们去一家影院,或是一起坐在饭店,抑或是坐船去岛上春游时,总会有人说:“先生们,那边的几个女孩在看我们!”我们的一些朋友会因此兴奋起来,而我向来是对此抱有怀疑态度的。因为其实在人多的地方,女孩们很少会去看周围的男人,即使看了,一旦她们的目光和男人的相遇,她们会像撞见一团火那样,立刻恐惧地移开视线,并不会再朝那个方向看一眼。在我刚开始去凯斯金家的头几个月里,当大家一起坐在餐桌上看电视时,一旦我们的目光在不经意间相遇,芙颂就会像这样,像撞见一团火那样逃避我的目光。我认为这是一个土耳其女孩在街上碰到一个陌生人时做出的举动,我一点也不喜欢。但后来,我开始想,芙颂是为了挑逗我才这么做的。我刚开始懂得对视的艺术。
茜贝尔以前经常跟我说,那些从小城市来到伊斯坦布尔的男人,看见一个没戴头巾、化了妆、抹了口红的漂亮女人,就会仰慕地,直愣愣地看个不停,这种行为对于女人来说就是一种骚扰。就像在城市里经常发生的那样,这类男人中的一些,随后会跟踪被他们看了很久的女人,一些会用一种骚扰者的姿态表明他们的存在,一些则像幽灵那样无声无息,远远地跟着女人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
就像读者猜到的那样,我又生气了。但这种气恼没持续太久。十天后,我又若无其事地敲响了凯斯金家的门。一走进他们家,一和芙颂的目光相遇,我就从她眼中的光芒里明白,看见我她很开心。在同一个时刻,我也变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然后我们还是坐到了餐桌上,继续对看起来。
在电影的事情始终没有结果的那段时间里,芙颂表现得好像记得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但却几乎不看我一眼。她的眼神会变得很茫然,她好像对我们在电九*九*藏*书*网视里看到的东西很感兴趣那样看电视,或是对街区里一个邻居的传闻很感兴趣那样听别人讲话,她做出一副仿佛人生的意义和目的就是坐在父母的餐桌上聊天说笑的样子。那时,瞬间我会陷入一种极度空虚和一切毫无意义的情感,仿佛我和芙颂根本不可能有未来,日后她也根本不可能离开丈夫和我在一起。
1977年夏天,自从在安宁饭店发生了那件事情后,芙颂不再被允许去贝伊奥鲁电影人出入的场所,特别是佩鲁尔,这是我在事后第一次去凯斯金家时,从芙颂气恼和愤怒的眼神里感觉到的。后来,在柠檬电影公司见面时,费利敦告诉我,内希贝姑妈和塔勒克先生事后很慌乱,这阵子芙颂想去佩鲁尔很难,即使和街区里的朋友见面也有限制,出门前,她必须像未婚的女孩那样得到母亲的批准。我记得,这些没有维持太久的强硬措施让芙颂很难过。为了安慰芙颂,费利敦会用一些夸大的言辞说自己也不会去佩鲁尔了。我和费利敦都很清楚,我们应该尽快开拍费利敦的艺术电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芙颂开心。
以前,无论是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还是在商店、市场里,也不管她们是否包着头巾,我很少看见女人看男人——即便是在贝伊奥鲁——就更别说女人和别的男人对视了。但另一方面,除了那些依媒妁之言结婚的人,我也听到过很多彼此看见后结识,随后结婚的人说“我们是目成心许的。”尽管他们是依媒妁之言结婚的,但母亲甚至也宣称,她和父亲是在阿塔图尔克也出席的一个舞会上远远看到彼此而喜欢上的,他们什么话也没说,是目成心许。父亲尽管从来没让母亲难堪,但有一次他告诉我,他们是和阿塔图尔克出席了同一场舞会,但很可惜,那晚他根本没看见穿着时尚、戴着白手套的十六岁的母亲,他根本不记得有那么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你别这么看。”说着芙颂更加夸张地模仿了我的眼神。因为她的这个模仿,我明白自己也像摄影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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