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车祸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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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得到一些安慰,于是我读了普鲁斯特和蒙田等作家的书籍。当我和母亲看着金色水壶面对面坐着吃晚饭时,我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电视。在母亲看来,芙颂的死和父亲的死是一样的。因为我们俩都失去了所爱的人,因此我们能够随心所欲地板起脸,惩罚别人。更何况这两起死亡的背后都有酒,都有对内心郁闷的宣泄。母亲不喜欢这第二个解释,而我却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内希贝姑妈开始哭起来。随后又因为哭道了歉。
有一天,我在尼相塔什的拐角碰到了麦赫麦特,我们约好在海峡吃一顿“男人对男人”的晚饭。海峡边上的酒馆不再是什么考究的地方,而已经变成了每晚都能去的地方。麦赫麦特察觉到我的好奇,先跟我说了那些老朋友的事情。他说,他和努尔吉汗还有塔伊丰夫妇冬天一起去乌鲁达山;借了美元债务的法鲁克(我和芙颂在萨勒耶尔沙滩上碰到的法鲁克)通货膨胀后破产了,但他又从银行借来钱推迟了破产;尽管他和扎伊姆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但因为努尔吉汗和茜贝尔闹翻了,所以也就见不到他们了。他告诉我说,茜贝尔觉得努尔吉汗过分传统,因为努尔吉汗去夜总会听像穆泽燕·塞纳尔那样的土耳其歌唱家唱歌,把斋(我笑着问道“努尔吉汗把斋吗?”)而讥讽她。我立刻觉出,这不是造成两位老朋友关系破裂的真正原因。麦赫麦特认定,我想回归原来的世界,他想把我拉到自己的身边,但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芙颂死后六个www.99lib.net月,我确定自己不可能再走回那个世界了。
尽管我已经明白,应该把和芙颂有关的所有物件,包括九年来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积攒、收集的东西以及她房间里的东西,甚至是他们家里的所有东西集中到一个地方去,但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当我开始逐一去参观世界上的小博物馆时,我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另外一天晚上,努尔吉汗也加入了进来。我们去了艾提莱尔后面的一个一年间拔地而起的庞大新街区,在那里吃了一些据说是美国食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努尔吉汗既没有提起茜贝尔,也没有问我失去芙颂之后的感受。但她做了一件让我深有感触的事情,饭吃到一半时,她突然说日后我会很幸福,她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这句话,却更多地让我觉得,人生的幸福大门已对我关闭。麦赫麦特还是原来的麦赫麦特,但努尔吉汗似乎是我刚刚认识的一个人,仿佛我们的那些共同回忆全都消失了。我觉得这和饭店里的氛围,也和城里这些我一点也不喜欢的新街道有关系。
我的那些像扎伊姆、塔伊丰、麦赫麦特那样的朋友,也和奥斯曼一样,用一些责怪、一些忧伤的表情审视我,那是因为交警的报告里显示,车祸的原因是司机醉酒驾驶(狗的因素没被发现),外加报纸上那些添油加醋的报道。萨特沙特的员工们对我依然是满怀敬意的,甚至是伤感的。
上楼前,我做了那件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芙颂把藏书网它变成了一种仪式的事情,我去给柠檬喂了水和食饵。每每想起晚饭时我们所做的事情,看电视时我们的谈话,八年来我们一起在餐桌上分享的东西,内希贝姑妈都会潸然泪下。
1986年冬天,下雪的一个夜晚,晚饭后,当我再次去看多年来送给芙颂的蝴蝶胸针、耳坠和各种首饰时,我在首饰盒的一角看见了那对出事时芙颂戴着的,多年来她一直说有一只失踪的、蝴蝶形状、刻有F字样的耳坠。我拿起耳坠下了楼。
“我的孩子,那天晚上去你房间之前本来也许要在我们房间躺下、睡觉的。但她突然从包里拿出这对耳坠戴上了。我假装睡着了,她离开房间时我没出声。我是希望你们幸福的。”
芙颂把多年来我送给她的所有梳子、小镜子、蝴蝶形状的胸针和耳坠,藏在了小衣柜的抽屉里。在抽屉里找到我甚至忘记了的手帕、通姆巴拉的奖品袜子、我以为是给她母亲买的木扣子、发夹(吐尔嘎伊先生送她的玩具野马小汽车)、我让杰伊达转交给她的情书,会让我感到一种精神上的疲劳,在那些留有芙颂味道的柜子和抽屉前,我最多只能待上半个小时。有时,我会坐在床边,抽烟休息一会儿,有时为了不落泪,我会去看窗外,有时我会拿走一两把梳子或是一两双袜子。
母亲说:“好啊。你也该去管管生意,管管萨特沙特了。也别让奥斯曼拥有了一切。”
第二天,我在北方酒店订好了房间。晚上我告诉母亲,我要去巴黎,旅行对我会有好处九九藏书网
六个星期后,他们给我做了行走治疗。重新学习走路,是一种像重新开始生活那样的情感。在这新的人生里,我总是在想芙颂。但想芙颂,已不是一件和未来,像从前那样和我心里的欲望有关的事情,芙颂已慢慢变成了一种和过去以及回忆有关的幻想。这是十分令人痛心的,因为为她忍受痛苦,不再意味着想得到她,而是意味着可怜我自己。我也是在思考和回忆,在失去的痛苦和失去的意义之间的这些点上,萌生了建博物馆的想法。
喝了一点酒后,麦赫麦特坦言,尽管他很爱、很尊重(现在,这第二种情感变得更重要了)努尔吉汗,但生了孩子后,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觉得努尔吉汗迷人了。他们因爱而结婚,可有了孩子后不久,一切就都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麦赫麦特说,有时他独自去那些新的娱乐场所,有时把孩子放到奶奶那里,然后和努尔吉汗一起出去。为了让我高兴,麦赫麦特决定带我去看看有钱人、广告人去的那些新饭店、俱乐部和酒吧,他把我带去了城里的那些新街区。
这些新街道、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奇怪的钢筋水泥新街区,加深了我出院后立刻感到的东西,那就是芙颂死后伊斯坦布尔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现在我可以说,就是这个感觉让我开始了那些将持续多年的漫长旅途。
芙颂告诉我说她母亲把门锁上的话,我甚至没跟内希贝姑妈说。
我很希望和扎伊姆好好谈谈。但在1985年1月,我从私生子·希尔米那http://www.99lib.net里得知,扎伊姆和茜贝尔过得很幸福,他们即将要有一个孩子。私生子·希尔米还告诉我,努尔吉汗和茜贝尔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闹翻了。因为我看重自己的故事,我在所有人的眼神里看到了这点,我不愿意让别人把我看做一个脆弱的人,因此我不去福阿耶、加拉齐的常客们去的那些新饭店和俱乐部。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的新开的夏穆丹饭店里,为了让自己显得高兴,我表现得很夸张,我哈哈大笑,穷开玩笑,还和从佩鲁尔酒吧过去的老招待塔亚尔逗乐,而这些行为导致了类似“终摆脱了那个女孩”的传闻四起。
眼泪……沉默……因为想起芙颂对我们俩都很沉重,因此我会尽快结束上楼去芙颂房间之前要做的事情。我会每两星期从贝伊奥鲁走着去一次楚库尔主麻;尽量不提起芙颂,和内希贝姑妈沉默着边看电视边吃晚饭;给日渐衰老、安静的柠檬喂水和食饵;一张张地看芙颂画的画;用洗手的借口上楼;随后心跳加速地走进芙颂的房间,打开她的柜子和抽屉。
随后过去的二十多年,我想简短地说一下来结束我的故事。开车时为了能够轻松地和芙颂讲话我摇下了车窗,在车撞向枫树前一刹那,我本能地把胳膊伸出了窗外,这让我逃过了一死。因为猛烈的撞击,我的脑子里有轻微出血,脑组织受损,我昏死了过去。一辆救护车把我送到了伊斯坦布尔的恰帕医学院附属医院,他们为我安上了呼吸机。
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我什么也不能说地躺了一http://www.99lib.net个月。我想不起任何单词,世界冻结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嘴里插着管子躺在床上时,贝玲和母亲哭着来看了我。甚至连奥斯曼也满怀怜惜,只是他的脸上依然还不时出现一种“难道我没说过吗”的表情。
“内希贝姑妈,我曾经问过您,是否看见过一个我第一次来你们家时忘记在楼上厕所里、镜子前面的耳坠。您还记得吗?”“我的儿子,我一点不记得了。别再说这些事来让我哭了。只是,她说过,到巴黎后要戴上一对耳坠让你惊喜的,但我不知道是哪对耳坠。我亲爱的芙颂是很想去巴黎的。”
只有在我去看望内希贝姑妈时,我才会觉得伊斯坦布尔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喜欢的伊斯坦布尔。在头几次我们一起流泪的拜访之后,有一天晚上,内希贝姑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可以上楼去看芙颂的房间,可以随心所欲地翻所有东西,可以拿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
做爱时我怎么就没发现这对耳坠呢?我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说:“内希贝姑妈,这对耳坠是刚放进首饰盒的吧。”
这个想法,是在出院后的头几个月里,当我去迈哈迈特公寓楼,坐在我和芙颂曾经做爱的床上,抽着烟看着面前的物件时,在我心里萌动起来的。我感觉,如果能够把我的故事讲出来,我就能够减轻自己的痛苦。为此我必须推出我的藏品。
“亲爱的凯末尔,为了不让你伤心,我把那天芙颂身上的所有东西,红裙子、鞋子都藏了起来。我说把它们放回原处吧,你就立刻发现了。”
“两个耳坠都在她耳朵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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