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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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影响
第十二章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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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些关于誓言的讨论,我们很容易把它们视为一场关于忠诚和道德操守的争论,要么像图卢兹的雷蒙这样,认为自己一定要遵守誓言,要么像博希蒙德这样,认为自己无须遵守。虽然从道德和法理上我们都能探讨十字军领导人到底与皇帝达成了什么协议,但他们内部的争论背后还有许多现实的考虑。各位领导人之间的实力对比关系,当然也是导致图卢兹伯爵拒绝博希蒙德掌控安条克的一个重要因素。一方想要遵守对阿莱克修斯的誓言,而另一方不想——问题可没那么简单。还有另一层因素是,雷蒙不想让自己的这位同僚(兼竞争对手)占了上风。从这方面来考虑的话,对阿莱克修斯皇帝的誓言就变成了有用的防守盾牌了,它让雷蒙得到抨击博希蒙德的机会,而自己却站在道德高地上。
这座教堂南端的青铜大门上还刻着这样的铭文:博希蒙德是多么高贵啊,他征服了拜占庭,保护叙利亚免受诸敌侵袭;他不能被称为神,但他显然绝非凡人。铭文继续写道:迈入教堂时向强大的博希蒙德祈祷吧,这位伟大的战士在天堂会感到高兴的。
写信者们为自己向教皇提出的请求找了一条非常明确的理由:阿莱克修斯背弃了十字军。他们声称,阿莱克修斯皇帝不仅忽视要服务于上帝的战士们,而且还积极阻挠为难他们:“他竭尽全力给我们的征途制造阻碍。”沙特尔的富歇在自己的编年史中转录了这封信的一个版本,但他决定不采用最后的结论,觉得实在有失公允,与事实不符。毫无疑问,到1098年末,在十字军中产生分裂时,人们已经开始齐心协力抹黑阿莱克修斯皇帝。
回到家乡的十字军战士们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他们参加远征积累下的政治资本。有很多人从圣城回乡时,获得了隆重的欢迎,在人们唱诵他们的事迹与赞美篇章时,获封“Jerosolimitanus”的称号,安茹的富尔克五世、佛兰德斯的罗贝尔以及贡捷堡的雷诺德(Rainold of Chateau-Gontier)只是获此殊荣的三位代表。有一些人希望分享回乡骑士们的荣光。在新世纪的最初几个年头里,法兰西的菲利普一世先后让自己的四个孩子与著名的十字军人物或一路打进耶路撒冷的重要人物的子女成婚。他的继承人——未来的路易六世,娶了罗什福尔的居伊(Guy of Rochefort)之女。居伊曾参加1101年的征战,而且显然表现不错。国王的另一个儿子芒特伯爵菲利普娶了图索的居伊(Guy of Trousseau)之女,但实际上图索的居伊在东方的成就,再怎么往好里说,也乏善可陈。
但在这一团指控与反指控的博弈当中,在关于誓约是否被辜负的争论中,对博希蒙德来说重要的是,要简单清晰地说明,在面对来自拜占庭的权利声明,乃至部分十字军认为他无权这么做的情况下,他为什么可以占据安条克。这才是隐藏在12世纪初欧洲各地对待阿莱克修斯皇帝态度背后的政治动机。因此,12世纪初有一些编年史家努力想要说明阿莱克修斯没有履行他对远征军的承诺;同时,也有更多的人花了更大的力气对阿莱克修斯的人品进行了全面的抨击。
恰恰相反,事实上,在安条克的十字军一直不断送信给阿莱克修斯,求取建议和指导。这也是在安条克即将被攻克前夕,布卢瓦的史蒂芬会被派往觐见皇帝的原因,也是不久之后韦芒杜瓦的于格被派去的原因。就连对阿莱克修斯皇帝颇有敌意的《法兰克人事迹》也指出,于格带给阿莱克修斯的音信是非常明确的:布永的戈弗雷、图卢兹的雷蒙、博希蒙德、诺曼底的罗贝尔、佛兰德斯的罗贝尔以及所有其他骑士,都希望阿莱克修斯能前来接管安条克。这是非常清晰的证据,表明十字军领导人对阿莱克修斯皇帝许下的誓言,直至他们攻下安条克城之后也仍然被视为需要遵守的。
正如我们之前已经提及的,急切地想自己掌控安条克的博希蒙德,始终违背其他十字军领导人和想要进军耶路撒冷的人们的愿望。当十字军领导人在安条克的圣彼得大教堂聚会,想要达成折中妥协时,图卢兹的雷蒙很冷静地指斥对阿莱克修斯的指控是莫须有的,并重申了向皇帝许下的誓言的具体内容。他提醒所有人曾说过些什么:“我们凭主的十字架、荆棘王冠和众多神圣遗物起誓,未得皇帝许可,我们不会夺取他统治域内的任何一座城市或堡垒。”
然而,乌尔班二世却令人生疑地从第一批有关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记述中缺席。无论是《法兰克人事迹》,还是阿奎勒的雷蒙所著的《法兰克人史》,似乎都没有提出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是教皇乌尔班二世构思、激发和推动成行的。阿奎勒的雷蒙陪伴图卢兹伯爵参加了东征,他在自己关于这场耶路撒冷远征的记述开始,甚至提都没提到教皇。被认为界定了这场远征,也永远改变了中世纪世界的那个时刻——克莱蒙那场激动人心的演讲,都没有被直接或间接地提及。影响力颇广的《法兰克人事迹》也没有提到克莱蒙演讲。其著者称教皇前往阿尔卑斯山以北,鼓励人们拿起武器前往东方——但他并没有被刻画为十字军的发起者,而只是被视为“所有法兰克人土地上一位能鼓舞人心的伟大人物”。据作者所说,教皇是顺应了时代精神,而不是塑造了这一切事件。
1118年阿莱克修斯去世前后,诞生了一首意在为皇帝的继承人约翰二世提供指导的诗歌。它回顾了阿莱克修斯的统治期,提到了他在夺得皇位后经历过的艰难动荡时期。但后来的所有一切,包括“西方来的大规模骑士运动”,都拜服于这位伟大的统治者,骑士们心生惧意,纷纷撤离。只要约翰二世采取与他父亲相同的治国策略,他也同样能够从父亲的高超谋略中获益。阿莱克修斯敦促道,金钱和礼物应“明确经常地、以亲切的方式”赠予。新任皇帝应该时常用金子和礼物填入西方人“张大的嘴”里。为了做到这一点,诗中敦促约翰二世在防护严密的房间里积累“很多珍物”,“这样你才能满足一众民族的贪欲,他们若没得到满足,就会像先前那样在我们身边挑起事端”。简而言之,新任皇帝应该把君士坦丁堡当作“金子的喷泉”,自此不断积极慷慨地分发奖赏和诱惑。只要他能这样做,他的统治就会很稳固。这种自信满满的世界观让人惊讶,但它牢固地建基于阿莱克修斯取得的成功的治国策略。
但有一个人地位突出,远高于其他人。阿莱克修斯一世·科穆宁启动了一系列的事件,最终导致十字军东征的问世。来自东方的呼告重塑了中世纪的世界,大大扩展了欧洲的地理、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视野。在晦暗中度过了900多年后,阿莱克修斯应该再次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历史中占据中心位置。
尽管博希蒙德的招募得到了热情的回应,但他对拜占庭帝国的进攻却以惨败收场。博希蒙德一行人于1107年10月出发,首先去往巴尔干半岛西南部的伊庇鲁斯。此前,阿莱克修斯在其统治期内已经两度被迫出兵在这个区域御敌。他重复了1084—1085年间让罗贝尔·吉斯卡尔(Robert Guiscard)受挫的策略,与意大利各个城邦建立联盟,在意大利切断了博希蒙德的补给线,并形成了有效的陆地封锁。之后,包围圈毫不留情地越收越紧。博希蒙德在出发之际怀揣着宏大的构想,要废黜阿莱克修斯,占领君士坦丁堡,随后东进与在安条克的唐克雷德会师,但此时他却发现,一切已化为灰烬。手下人马饿死病死的越来越多,博希蒙德终于别无选择,只得求和。在今阿尔巴尼亚境内的迪亚波利斯(Diabolis,又名德沃尔Devol)举行的一次备受羞辱的会面上,他接受了阿莱克修斯开出的条件。会面的详细情形都记录在《阿莱克修斯纪》里。
事实上,对激发乌尔班二世发出武装朝圣呼声的那个人——阿莱克修斯一世·科穆宁来说,这次远征也是一场令人惊奇的胜利。十字军给拜占庭帝国的运势带来的简直是史诗般的逆转。1095年春,拜占庭的处境非常危急,被迫面对其在小亚细亚政策的全面失败,简直没有任何收复这片国土的可能。在帝都以北,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塞尔维亚人和库曼游牧民族的扩张几乎牵制了帝国可以动员的全部军事资源。君士坦丁堡在这般沉重的压力之下几近崩溃,一场大规模的叛乱发生了,皇帝差点就被废黜,甚至遭谋杀。
这些对阿莱克修斯的野蛮抨击,需要在一定的背景下来理解,1096—1097年,皇帝要求十字军领导人在君士坦丁堡发下誓言。这些誓言可以解释为什么十字军会违背誓言,占有本来应该交还给拜占庭的安条克等城镇。记述十字军东征的第一批历史学家以如此极端否定的方式刻画皇帝的形象,是为了证明博希蒙德违背对阿莱克修斯的承诺是正当的。因为阿莱克修斯皇帝本人首先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是阿莱克修斯的背叛,而不是十字军的背叛,才让双方的誓约不再有效。根据《法兰克人事迹》的记述,阿莱克修斯发誓要保护骑士们,并通过海路和陆路保证他们的供给;他还承诺要亲自率领士兵和舰队,一同参加征讨。但他在围攻安条克时,以及围攻取胜后都没有出现,这就意味着十字军领导人许下的诺言也不再有效。九九藏书
唐克雷德在1108年迪亚波利斯和约签署后的不合作态度非常明显。但事实证明这只造成了短暂的不便而已。正如十字军在耶路撒冷的经历表明的,穆斯林造成的威胁不会消失,而阿莱克修斯和拜占庭是他们非常关键的盟友。骑士们知道,如果他们想要在东方站稳脚跟,就肯定需要拜占庭的帮助。这也是布永的戈弗雷在埃德萨和耶路撒冷的随军牧师沙特尔的富歇,为什么会在自己的编年史中措辞谨慎,不煽动人们情绪的原因。他留下的对十字军的记述,自始至终对阿莱克修斯皇帝态度友善。我们前面已经提到,他甚至选择删除了1098年从安条克送给教皇的信中有煽动敌对情绪的最后一段话,因为这段话指责阿莱克修斯不但没能帮助十字军,还在远征期间积极地妨碍他们的进程。与他同时代那些留在西方的人们不同,富歇清楚地知道,惹恼那些能在未来提供非常必要的援助的人不会带来半点好处。其他一些人在评价阿莱克修斯和拜占庭时也十分小心谨慎,会特意把当时人们一些过激的言论温和软化一下。
相反,博希蒙德没有被刻画成一名叛徒,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得到纪念。虽然他最后对伊庇鲁斯的进攻失败透顶,却并没有影响到他在西方的受欢迎程度。他与阿莱克修斯达成的协议在拜占庭以外也鲜为人知。据亚琛的阿尔伯特所说(他的史书在博希蒙德去世10年后写成),他乃“博希蒙德,由上帝任命的安条克伟大的王公”。他埋骨的南意大利卡诺萨天主教堂,也留下了比迪亚波利斯协议正面得多的铭文:
这当然不会阻止新任教皇施展他如今已经大大扩展的权威。这正是十字军东征的胜利带给他的。到1102年,亨利四世被指控犯有异端罪行,还有人呼吁那些从耶路撒冷回来的骑士们以此抨击他。教皇的力量如今已经强大到一定程度了,以致第二年初,德意志皇帝就向教廷一位最高层的支持者承认,他要对教会的分裂负责,希望能够和解。
这样的论证是非常有力的,但另外一些对他的指责却有些语焉不详。阿莱克修斯在十字军前来君士坦丁堡的一路上都充分保证了他们的供给,也亲自监管供给系统,以确保它们在基伯托斯和围攻尼西亚期间都可以有效运转。西方人在穿越小亚细亚的整个途中都没抱怨过供给不足,这就表明这一路的供给都精心规划过,且都切实地落实了。1098年秋,当十字军抵达安条克城下时,拜占庭人已经做好了各种长期围城战的准备,因此,里布蒙的安瑟伦(Anselm of Ribemont)才能在家书中写道:“谷物、红酒、油和其他物资都多得难以想象。”
世间再无可能诞生比他更好之人。
真实的情况似乎是,到十字军内部发生争论后,对阿莱克修斯皇帝的态度才开始变得强硬而有敌意。到1098年秋,他已经变成了备受诟病的争议人物,成为十字军领导人内部因野心而斗争不休时可随便指斥的方便棋子。9月,远征军中最尊贵的几位骑士联名写了一封信给教皇,向他汇报了征战头两年中的各种艰难险阻。信中解释说,耶稣基督将十字军从自四面八方来袭的突厥人手中解救出来。尼西亚被攻下,在西方军队付出极大代价后,安条克也被攻下。此时,骑士们恳请教皇亲自加入十字军,亲自指挥这场远征,完成他所开启的这场事业。
阿莱克修斯仍然密切地关注着东方的局势。1105年图卢兹的雷蒙去世后,他派遣了一名使节前去确认雷蒙在的黎波里(雷蒙从12世纪初开始以这里为大本营建立了自己的势力范围)的继任者会依旧效忠和支持帝国。三年后,图卢兹的贝特朗(Bertrand of Toulouse)来到君士坦丁堡,得到了与十年前十字军领导者们相同的礼遇:盛大的欢迎仪式、慷慨的赠礼,以及皇帝亲自接待陪同。而他也向十字军领导人一样,向阿莱克修斯皇帝许下了效忠誓言。
相反,来自塞浦路斯和老底嘉的给养显然仍在继续送往十字军处,甚至在塔提基奥斯离开十字军军营之后也是如此。西里西亚的地方长官和叙利亚北部的黑山修道院的希腊僧侣们也曾给西方人送食物和其他物资,其实,这个修道院历史上一直与君士坦丁堡联系密切,故我们可以认定,这些举动也是阿莱克修斯的筹划。正如一名十字军史学家直率承认的,阿莱克修斯的信使们仍然在敦促当地民众经由海路和陆路为十字军提供补给。在攻克安条克后,拜占庭的船只为西方军队运来了给养,并且,他们在1099年围攻阿尔喀时也做过这类尝试。
对这位拜占庭统治者的攻击要点就是,他没能在十字军领导人开始争论不休时,亲自到安条克城控制局面。因此,是阿莱克修斯皇帝,而不是西方骑士们打破了双方在君士坦丁堡缔结的盟誓。但这种宣称同样也有问题。因为很清楚,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盟誓并没有规定阿莱克修斯需要亲自前来,也没说如果他不来就构成违约。这座城市为什么就不能交给他的某位代理人,就像尼西亚以及小亚细亚的众多其他城镇那样呢?
博希蒙德已经变得无法阻挡。早在婚礼之前,他就已经开始着手为自己前往东方的新远征招兵买马。他获得了教皇对其行动的祝福,还有圣彼得的旗帜,以及一个帮助他赢取各方支援的使团。据一位作者说,促使教皇支持博希蒙德对抗拜占庭的原因,是他派往东方的一个使团回来之后大肆宣泄了对阿莱克修斯的不满。但更为可能的是,帕斯卡尔二世并没有断定要全面进攻拜占庭帝国,这些只是表示他对圣地的支持——至少一开始是这样。教皇似乎对希腊教会、对拜占庭,以及对阿莱克修斯皇帝都没有敌意,因此他给予博希蒙德的支持应该从支持圣地的角度来加以看待。九-九-藏-书-网
换句话说,十字军领导人的论断是缺乏坚实基础的——至少阿奎勒的雷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位编年史家极力避免讨论双方的盟誓:“我是不是要写一下与皇帝背约变节有关的那些骗局重重、令人生厌的事情呢?还是让想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们到其他人那里去找寻吧。”
这首诗反映出阿莱克修斯皇帝借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机取得了坚实的成果。这也可以从阿莱克修斯在其统治后期的举措中看出来。1111年,德意志的亨利四世的幼子兼继承人亨利五世进军罗马,让教皇帕斯卡二世沦为阶下囚。闻讯后,阿莱克修斯遣使前往卡西诺山,对教皇及其遭遇表示同情。阿莱克修斯皇帝还表示自己想要亲自来罗马。为了确保这座城市和教皇的安全,他建议由他或他儿子约翰继承罗马帝国的皇位。可见,因为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成就,拜占庭的运道已经大为改观了,以致阿莱克修斯的野心如今已大大膨胀,竟然想要攫取罗马的权力了。
此时,亨利四世已经公开表示要敬服于乌尔班二世的继任者帕斯卡二世。德意志皇帝错过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因为他与教皇为敌;而在耶路撒冷被攻克后,他很快就宣布,自己也打算出发前往东方,并在1102年冬举行了一系列庄严的弥撒。他还试图弥合西方教会内部的矛盾,于次年初写信给自己的教父——势力强大的克吕尼修道院院长于格,试图重启与罗马的谈判,也希望从业已自耶路撒冷的骑士们所获的荣耀中分享一点利益。
另一方面,随着博希蒙德日益加速人手的招募,他的野心指向也越来越确定无疑。1105—1106年间他四处奔走,向愿意追随自己的人们承诺,他们将获得不亚于尼西亚、安条克和耶路撒冷之战的胜利和荣耀。他的第一批进攻目标是迪拉基翁和君士坦丁堡。得益于自己新的王室关系,1107年他在意大利南部召集起了一支规模可观的队伍,准备对拜占庭的西部边境发动进攻。
也就是在这时,安娜·科穆宁娜决定要做点儿什么来恢复父亲的名誉:记录下他的功绩。但若想要不偏不倚地记述阿莱克修斯的统治期,她还面临着重重困难。一方面,阿莱克修斯确实从溃败的边缘被挽救了回来;但另一方面,他又埋下了带来一系列新问题的种子。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文本《阿莱克修斯纪》带有夸耀色彩,自相矛盾,处处隐晦不明。自诞生以来,它一直误导、迷惑着人们。
12年后,局势已经截然相反。尼西亚重新臣服于帝国的权威,小亚细亚西部沿海地带和内陆具有关键意义的几处河谷地区,也都重新回到拜占庭的掌控之下。突厥世界几名制造麻烦的人物都已经永久被解决掉了,帝国与乞力赤·阿尔斯兰的关系保持得很好,自1098年起签署的和约确保了这种态势的持续。西里西亚和安纳托利亚南部沿海的重要港口都已被收复。甚至连塞尔维亚人也消停了,这得感谢图卢兹的雷蒙在1097年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以妥当的方式进行了调停。而最为重要的是,安条克回到了基督徒手中,而拜占庭也在名义上对这座城市享有宗主权。
这种观点延续了好几个世纪。例如,18世纪时,爱德华·吉本就基本沿袭了这种中世纪的刻画,他写道:“我应将阿莱克修斯皇帝比作豺狼。这种动物据说会跟在狮子后面,吞取残食。”他还称,就连艾莲娜女皇也不太看得起自己的丈夫,对其看法与旁人类似。因此,在阿莱克修斯死后,她才会坚持在他的墓碑上刻下这么一行碑文:“你生死如一——总为伪善者。”
在回来的人中,博希蒙德获得了最为突出的地位。他在十字军东征期间的事迹,尤其是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让他成为这场远征的象征。有关他在对阵乞力赤·阿尔斯兰、杜卡克、里德万和科伯嘉的军队时表现出的勇猛和坚定的传说,甚至让他在登陆意大利海岸之前就已经成为传奇人物。有很多故事绘声绘色甚至夸大其词地描述了他在攻克安条克和耶路撒冷之后的事迹——他被达尼什曼德人俘虏,在被囚期间秘密与十字军同伴联络;他引诱抓住他的人的女儿,来确保自己能被释放;还有传言说,突厥人称他为“基督徒的小神灵”。
在迪亚波利斯达成的条约说明了接下来哪些省份、城镇和乡村属于拜占庭帝国,它将对这些地方拥有统治权。塔尔索斯的军事管辖区,以及位于基德诺斯河(Kydnos)与赫尔蒙河(Hermon)之间的整片西里西亚地区都臣服于皇帝,老底嘉及其周边区域也被确认属于拜占庭,还有阿勒颇、叙利亚北部及高加索地区的其他城镇也是如此。列举出这些区域的目的,是明确到底哪些地方应臣服于阿莱克修斯的权威——不论是事实上的,还是名义上的。这不单单是在重申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前属于帝国的区域边界,因为在很多地方,尤其是在西里西亚,拜占庭仍然必须抵抗和驱逐由博希蒙德和唐克雷德率领的军队。他们已经控制了多处从突厥人手中夺回的领地。而现在,博希蒙德同意将所占地重新归还帝国,并对皇帝的敌人和对手(包括自己的外甥唐克雷德)毫不留情地发动战争,直到他们交还本应属于拜占庭的城镇。
可是,博希蒙德的呼吁在英格兰却结结实实地碰了壁。他告诉亨利一世国王说自己想要渡过海峡前来募集支持,却遭到了直截了当的拒绝,这表明他并不受欢迎。亨利一世干脆声称,此时正值冬季,穿越海峡太过艰险,不适合这位诺曼人前来。但真正的原因可能是亨利一世国王并不想在自己也有很多用兵计划的时候(主要在诺曼底)与博希蒙德分享国中的军事资源。不过,国王拒绝博希蒙德前来英格兰可能还有其他原因。在12世纪早期的某个时候,他接待了一个来自君士坦丁堡的使团。该团由某个姓阿尔弗里库斯的人率领,带来了阿莱克修斯赠予国王的珍贵礼物,其中很可能包括金口圣若望(St John Chrysostom)的一枚纹章。此物其后被放在了阿宾登(Abingdon)。因此,不难想象的是,皇帝一直在寻找盟友来孤立博希蒙德的对抗行动。当然,还有其他证据也表明,十字军东征结束后,阿莱克修斯也继续在西欧不断培植着重要的党羽。
博希蒙德当然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娶这位当世最有权势的女人。她的祖辈中包括法兰西国王、基辅大公,以及荷兰伯爵与萨克森伯爵。1106年春,豪华的婚礼仪式在沙特尔大教堂举行,参加的人包括法兰西最显赫者和最具美德者,其中就有曾与博希蒙德在小亚细亚和叙利亚并肩作战的人们,以及更多希望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们。
阿莱克修斯肯定认为自己遵守了承诺,支持着骑士们进行远征。在1098年6月送出的给卡西诺山修道院院长的回信中(正是在他收到有关安条克形势严峻的消息之前),皇帝写道:“您在那些充满洞见的信中曾真诚地恳请我为法兰克人的军队提供帮助。就这点,请尊贵神圣的您放心,因为我的帝国就站在他们身后,我将在这些方面帮助他们,给他们建议。事实上,我已经尽我所能在帮助他们,不是作为朋友或亲人,而是作为一名父亲……上帝眷顾,他们仍然在他们开启的征程上努力奋进,也将循着这份良好意愿的带领,继续长久地繁盛下去。”九九藏书

作为图卢兹的雷蒙的随员一道征战的阿奎勒的雷蒙,他的记述也没有给阿莱克修斯皇帝说什么好话。他写道,阿莱克修斯买通了一些代理人,在十字军踏上东进路途到达拜占庭都城之前,对他们说了些君士坦丁堡的好话。但他表达友谊的话语最终毫无意义,也毫无实质内容。阿奎勒的雷蒙宣称,事实上,阿莱克修斯皇帝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满口答应要在尼西亚为需要接待的法兰克人建立一所接待院,还要赐予十字军丰厚的赏赐。“法兰克人相信了这些真诚的话语,于是准备转交尼西亚。但接管了尼西亚之后,阿莱克修斯却好好地给了十字军一个不知感谢的例证。于是,只要他还活着,人们就始终会辱骂他,称他为叛徒”。阿莱克修斯最为人们诟病的一点是,西方人觉得是阿莱克修斯皇帝把十字军战士送往了小亚细亚,送往安条克。据阿奎勒的雷蒙所言,阿莱克修斯是在明知艰险的情况下,依然要送西方人去独自面对噩运。
12世纪初期,这种敌对阿莱克修斯的情绪迅速得到加强。马姆斯伯里的威廉(William of Malmesbury)称,他这个人“因背叛和狡诈得到的名声可盖过正直诚实的美誉”。 提尔的威廉在数十年后概括了当时拉丁西方对阿莱克修斯皇帝总体的印象。这名大主教写道,阿莱克修斯不可信赖,他“如同一只毒蝎,你虽无须畏惧它的脸庞,却定要当心它毒尾造成的伤害”。
1088年,乌尔班二世在泰拉齐纳当选为教皇,因为当时他和其他高层主教们都被驱逐出了罗马。11世纪90年代初,他的处境仍然十分艰难微妙,因为敌教皇克莱芒三世当时得到实力强大的德意志皇帝亨利四世的支持,势力大过了他。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胜利决定性地让这场竞争倒向了有利于乌尔班二世的一面:克莱芒三世很快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人物。敌教皇的运势已经一败涂地,因此,当1100年秋克莱芒三世死后,为了保护其继任者的安全,他的选举都是在夜里秘密进行的。
不是说乌尔班二世不值得享受解放耶路撒冷的功绩,也不是说他吸引了成千上万人前往捍卫东方教会的努力不具有里程碑式的影响力。虽然他是在1099年7月末去世的,那时耶路撒冷刚解放几个星期,但他肯定并不知道这件事——消息不可能这么快送到他这里。他也没有活着看到自己统一教会的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尽管与希腊教会的和解会谈在1098年的巴里会议上就开始了,但事情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进展顺利。不过至少在西欧,他对十字军的大力支持已被证明是极大的功绩,为教皇在西方世界角色的转变奠定了基础。
然而也不是每个人都因为这场远征而获益。布卢瓦的史蒂芬和韦芒杜瓦的于格,曾在攻克安条克前后,先后离开了十字军队伍,前往阿莱克修斯皇帝那里传信。这两个人都没有再归队,而是选择直接回乡。为了完成他们前往耶路撒冷的誓言,两人都再次出发,参加了1101年命运多舛的那次远征,却都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已死去。于格最终被赞扬为一名优秀的战士,死后封圣,但布卢瓦的史蒂芬却在关于十字军的流行歌谣中备受讥讽,被刻画成叛徒和跳梁小丑。
虽然唐克雷德还在东方制造麻烦(1107年帝国军队从西里西亚被召回后,他又进犯了该地区),但阿莱克修斯却授予了博希蒙德“塞巴斯托斯”的极高头衔以及一份丰厚的年俸,正式任命他为安条克总督。这并不是一种让步,阿莱克修斯清楚地知道,自己收回安条克的最好机会,就是让博希蒙德成为自己的代理人。
耶路撒冷远征的参与者们,在返回家乡时受到了热烈的追捧。有关他们事迹的消息受到人们疯狂的赞赏。关于十字军的成就与攻克耶路撒冷的歌谣在法兰西中部被编写出来,形成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所有史诗的基础,如《安条克赞歌》和《耶路撒冷赞歌》。从耶路撒冷返回的人们在西欧各地捐建了一大批新的宗教设施和纪念建筑,这也让十字军战士的功绩得到了铭记。佛兰德斯的罗贝尔重建了布鲁日附近的一所修道院,将它献给了圣安德烈,以此感谢这位圣人在安条克施以援手,帮助他们找到圣枪。十字军战士们还从耶路撒冷带回了不计其数的神圣遗物,这不仅是这场远征胜利的实物证明,而且也在欧洲的教堂、修道院与圣地之间直接建立了联系。
正如安娜·科穆宁娜所说,与不断制造麻烦的西方骑士们打交道得费点儿工夫,但“他的臣民们的反叛意愿也毫不令他省心——事实上他对这些臣子更怀有戒心,总是急于尽可能地保护自己免受他们陷害,竭尽所能来处理他们层出不穷的花招儿。但又有谁能够描述得出降临在他身上的一重重麻烦呢?这迫使他善于和所有人打交道,尽可能地随机应变”。
各路待字闺中的女继承人们很快就纷纷涌来供他挑选。其中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行列之中,她就是菲利普一世国王之女,法兰西的康斯坦斯(Constance of France)。当时她已经和香槟伯爵特鲁瓦的于格(Hugh of Troyes)订婚。但博希蒙德的魅力是如此之大,乃至于康斯坦斯很快就抛弃了自己的未婚夫,匆匆宣称其并非良配——尽管人们并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导致自己被抛弃的事情。康斯坦斯的父亲没有亲自参加这场远征,如果能通过联姻来分享十字军的荣耀,当然是再高兴不过,所以也很急切地乐见其成。
这是阿莱克修斯取得的全面胜利。他的所有权声明已经毫无争议地得到确认。但最让皇室感到荣耀的是安条克——这颗“小亚细亚的明珠”的回归。对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骑士们而言,远征的高潮在于1099年攻克耶路撒冷。但对阿莱克修斯皇帝而言,高潮在九年后的《迪亚波利斯条约》签订时才姗姗来到。十字军曾帮助拜占庭收复尼西亚和小亚细亚沿海地带。但与博希蒙德达成的协议却标志着皇帝向西方寻求帮助的呼声终于得到了落实——它确认了他的政策,以及他统治的有效性。
阿莱克修斯皇帝的名誉此后再也没有恢复,而对他的抹黑还在更大范围内极大影响到了对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历史解释。在讲述前往耶路撒冷的征途时,皇帝是缺席的,尤其是在探讨远征的起源时。因为从安条克城下爆发争论开始,皇帝就从这段历史中被抹去了。当时的拉丁史学家们刻意把阿莱克修斯撇在了一边,使得他自此一直在相关史述中处于边缘位置——在整场运动中只是位无关紧要的偶然角色。
声称博希蒙德击败了拜占庭四次实在有些夸大了。这位诺曼人参与的三次对伊庇鲁斯的进攻(1081年3月、1084年5月和1107年8月)全都以失败告终,而对博希蒙德来说,十字军东征也很难说是他战胜拜占庭的经历——尤其是在迪亚波利斯蒙羞之后。但卡诺萨的铭文并不是当时唯一扭曲事实的例子。法兰西卢瓦尔河地区一名僧侣写的一首诗,也把博希蒙德最后一次侵入拜占庭帝国的经历表述为一场大胜。说他不但狠狠教训了阿莱克修斯皇帝,逼得皇帝作困兽之斗,还把派来对付他的帝国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在诗中,这场战役的结果不是拜占庭压倒性的胜利,而是相反:博希蒙德提出了和约,而皇帝急忙答应了,巴不得赶紧承认这个诺曼人已经取胜。据诗中所言,是阿莱克修斯向博希蒙德发下誓言,而不是博希蒙德向阿莱克修斯发下誓言。看起来,关于博希蒙德的情况,人们的记忆和事实完全是两回事——关于阿莱克修斯皇帝也是如此。
十字军东征结束不久后出现的对博希蒙德及其冒险事迹的崇拜,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法兰克人及其他抵达耶路撒冷者的事迹》(Gesta Francorum et aliorum Hierosolimitanorum)这部作品的广为流传。作者显然是参加过这场远征的,他来自意大利南部,1096年出发东进,之后在安条克加入了图卢兹的雷蒙的队伍。这部作品在12世纪初异常流行,其主角就是博希蒙德。九九藏书

直到那些写于克莱蒙演讲十年后的记述中,教皇的角色才得到了清晰的阐述和聚焦。僧侣罗贝尔、多尔的鲍德里和诺让的吉贝尔都是在夺取了耶路撒冷的数年后开始写作的。他们重新讲述了十字军的起源,把乌尔班二世刻画为主要的宣传动员者,将他牢牢置于这场远征的核心。或许是有意为之吧,如今他填补了阿莱克修斯皇帝靠边站之后留下的空缺。曾对动员西方骑士起了核心作用的人物就这样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后的10年内退到了阴影中,之后也一直如此。
当重新排列了安娜叙述中提供的错误事件之后,我们得到的画面就清晰多了。11世纪90年代中期,拜占庭帝国徘徊在崩溃的边缘。阿莱克修斯在东方的政策尤其遭受了重挫,而君士坦丁堡在北方也不断承受着压力,遭遇着打击,威胁到了帝国对其他地区的控制力。而帝国的财政状况也十分糟糕,使得阿莱克修斯缺乏在东方组织一次大规模反攻的资源,这又导致人们对他的领导能力开始失去信心,甚至拜占庭帝国的贵族阶层还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叛乱。
抵达意大利后,博希蒙德受到了乌尔班二世的继任——教皇帕斯卡尔二世的接见。在一封写给教皇的信中,博希蒙德自称为“安条克大公”。这成了他在返乡之后经常使用的高贵头衔。他还没结婚,于是被看作欧洲最佳的婚配对象和中世纪早期骑士的典范:英俊、勇敢、富于冒险精神,正直无私。
博希蒙德被迫承认,自己1097年经过君士坦丁堡时与皇帝达成了协议,但他也说,之所以违背协议,是出于“某些不可预料的事件”。他承认自己对拜占庭的进攻破坏了协议条款,不过,虽然他背叛了阿莱克修斯,但这只是因为他暂时迷了心智。他说,自己最后终于寻回了理智。
然而在事实上,阿莱克修斯的成功并没有那么稳固。在对耶路撒冷的远征结束之后,他在西方的名声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无疑,还是有很多十字军战士仍然敬重皇帝——佛兰德斯的罗贝尔和诺曼底的罗贝尔在从耶路撒冷返乡时途经君士坦丁堡,他们都得到了皇帝的慷慨赠礼,因此毫无疑问,对拜占庭的印象极佳。阿莱克修斯也费心赎回被穆斯林俘虏的骑士,并慷慨地招待了命运多舛的1101年远征的幸存者。可是,最早写就的关于十字军东征的两份书面记录,都以非常负面的笔调描绘了皇帝的形象。
此外,见证了君士坦丁堡的几场盟誓仪式的人们也从没明确说阿莱克修斯曾保证亲自加入征讨的队伍;相反,正如阿奎勒的雷蒙指出的,阿莱克修斯皇帝曾在帝都仪式上模糊地说道,他没法亲自参加征讨,因为在帝都后方他还有许多问题要处理。
尊贵无比的叙利亚王公长眠于此;
但真正损害到阿莱克修斯皇帝声誉的,并不是《法兰克人事迹》或阿奎勒的雷蒙所著的编年史,而是博希蒙德在1104年底返回意大利后,开始招兵买马组织针对拜占庭的远征前后编制的一系列著述。1107年前后由僧侣罗贝尔、多尔的鲍德里以及诺让的吉贝尔撰写的十字军军史都大量借用了《法兰克人事迹》的内容,忠实地再现了对阿莱克修斯皇帝的负面刻画。据说,1096年民众十字军遭到大屠杀,阿莱克修斯闻讯后非常喜悦,三位作者全都有板有眼地描述了这一幕。他们都以冷酷的口吻复述了《法兰克人事迹》的观点,称皇帝不前往安条克是因为他是个胆小鬼。
许多十字军战士没能返回家乡。尽管很难确切估计远征期间到底有多大伤亡,但有相当一部分人都在去耶路撒冷的途中就死去了,或是病死,或是战死,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把半途而废者计算在内的话,或许有多达四分之三的人没有抵达最终的目的地。对于留在家乡的亲人们来说,不清楚所爱之人的命运如何,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例如,海因瑙的鲍德温(Baldwin of Hainault)的妻子艾达听说自己的丈夫1098年在随同韦芒杜瓦的于格前往觐见阿莱克修斯皇帝的途中失踪了,她因此备受打击。有消息说他已经被杀了,又有消息说他被俘虏了,还活着。穷尽了各种调查手段之后,艾达还是拒绝放弃希望,亲自出发前往圣地寻找自己的丈夫。这只是这一时期发生的众多悲伤失落故事中的一个。
但是这几位作者所做的远不止重复和转述《法兰克人事迹》那么简单,因为他们还连篇累牍地写下来它们听说的阿莱克修斯的缺点和过失。诺让的吉贝尔在这方面表现得尤其有创造力。他写道,皇帝的母亲是一名女巫,深谙各种黑魔法。此外,阿莱克修斯为人极其邪恶,曾颁布一项法令,要求所有有多个女儿的家庭必须贡献一个女儿做妓女:她们所赚的钱要上缴国库。他还命令所有有多个儿子的家庭都必须让一个儿子受阉割。既然有这么多年轻男子被阉割而失去了活力,也就难怪阿莱克修斯要向西方求助了——吉贝尔写道。
拜占庭东部的明珠——安条克的问题也终于得到解决:博希蒙德同意将其交还给帝国。这个诺曼人将终身领有这座城市,作为帝国的总督代表阿莱克修斯终身统治它,博希蒙德死后,它将被交还给“新罗马帝国,众城的女王,君士坦丁堡”。但是,只要博希蒙德履行自己作为“仆人和臣子”的义务有半分差池,皇帝仍有权随时收回这项权力。双方还同意,安条克将设一名东正教牧首,该城将遵循希腊教会的礼仪。这一点永久有效。这就反转了1100年驱逐奥克斯特的约翰后对拉丁牧首的任命(当时博希蒙德正准备巩固自己对该城的控制权)。
美德为杖,他向四方征战讨伐;征服无数,安条克城铭记于心。
如此荒唐的指控就这样广泛地在12世纪及以后流传着,并不断被更多的历史著述添油加醋地加以讲述。另一份这种风格的史书称,阿莱克修斯1085年能够击败罗贝尔·吉斯卡尔,是因为他告诉这名诺曼人的妻子,如果她毒杀自己的丈夫,他就会迎娶她。她于是照做了。其他人也大肆渲染这个故事,比如霍夫登的罗杰(Roger of Hoveden)。他宣称阿莱克修斯确实娶了西克尔盖塔(Sickelgaita),但在让她加冕为皇后之后,又活活把她烧死了。
事实上,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结束后的若干年间,被重塑的不仅包括这两位主要人物的角色和声誉,更令人惊讶的是教皇的地位。乌尔班二世对奠定耶路撒冷远征的基础起到了核心和决定性的作用。他有效地激励起了欧洲的骑士们,还极为有效地激励了成千上万人高举十字架,前往圣地。从十字军领导者们在1098年安条克陷落后写给教皇的信中可以看出,他的作用是明确得到承认的。
直到1122年的《沃尔姆斯宗教协定》和次年初的第一次拉特兰大公会议之后,叙任权危机(指教皇与德意志皇帝之间的争端)才终于画上了句号。虽然乌尔班二世在叙事中获得的核心地位,还要等第二批讲述耶路撒冷远征的编年史家来确立,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乃罗马教皇取得的一次大胜,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带给拜占庭帝国的好处能从很多不同的方面来加以衡量。12世纪,一个崭新的帝国出现,它强势、自信、http://www•99lib•net军力强盛,正是阿莱克修斯希望构建的形象。帝国的经济在1081年科穆宁家族兵变的时候岌岌可危,但如今再次兴盛,这有赖于币制的重订,与威尼斯及其他意大利城邦国家贸易的增长,当然还有十字军东征的胜利。军费开支终于稳定下来,不再大幅飙升。阿莱克修斯统治的前半期,他几乎每年都要御驾亲征,但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结束后,他极少这么做。到1107年时,帝国的税务体系已经得到了全面的修复,建基于清晰的土地所有权登记制度之上,这使得拜占庭帝国能够更加清楚地了解国内的私有财产及收入状况。帝国已经重新变得繁荣稳定。
更鲜为人知的是那些导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发生的人物的名字:阿布勒-卡西姆、察卡、博苏克、托戈塔克和尼基弗鲁斯·第欧根尼,他们应该在这场重塑了中世纪欧洲的远征的讨论中占得一席之地。他们把拜占庭帝国逼到了崩溃的边缘,迫使阿莱克修斯向西方求助。这些人物的进攻、抗争和叛乱最终导致耶路撒冷在落入穆斯林手中450多年后,重新回到基督徒的控制之下。
于是,在这个诺曼人于1105年底返回欧洲时,他已经不仅是参加了这场成功远征的一员,而且成了其中涌现出来的无可争议的英雄。他比其他各位领导人都更为出名,比起各位同僚,他的功绩得到了更细致的刻画和传播,获得了更广泛的赞誉。令人感到有些讽刺的是,攻克耶路撒冷的时候博希蒙德其实并没有在场,当时他怕丧失安条克的控制权,拒绝离开那座城市。直到1099年冬他才实现了自己抵达耶路撒冷的十字军誓言,他是与布永的鲍德温一道南下的,为了避免这位阿莱克修斯的首要代理人不会趁自己不在时图谋安条克。但这一切却无损他的万丈光芒。
奥德里克·维塔利(Oderic Vitalis)写道,人们从世界各地赶来,聚集到博希蒙德麾下,不仅渴望夺取阿莱克修斯的帝国,而且想要取他的性命。博希蒙德极为出色地鼓动了人们对阿莱克修斯的敌意。他召集宗教集会讲述自己的冒险经历,敦促听众高举十字架出发前往耶路撒冷,但首先要击败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集会的气氛狂热而令人着迷。在写给教皇的一封信中,博希蒙德粗略地列举了一长串东正教会应已犯下的异端罪行,以此证明自己进攻基督徒同胞是有正当理由的。
博希蒙德重新开始纳贡:他再次正式称臣,不仅对阿莱克修斯,而且也对其子兼继承人——年轻的皇子约翰·科穆宁(John Komnenos)。他将以自己的名誉和决心来捍卫他们的生命,他的承诺将坚如“铁铸的雕像”。“无论发生什么,”他承诺,“我都不会违背誓言,也不会有任何理由或方法——不论是公开的还是隐秘的,能让我违背今日誓约的条款。”
对拜占庭及其皇帝们的怨言在西欧的集体意识中逐渐固化,但直到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期间,十字军穿越小亚细亚时陷入一片混乱后,即1146—1147年,这些对阿莱克修斯的消极刻画才开始发挥影响力。德意志和法兰西的十字军陷入麻烦后,熟悉的需求又浮现了:在为上帝服务的人们遭受失败的时候,他们需要寻找替罪羊。指责声涌向了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阿莱克修斯的孙子曼努埃尔一世·科穆宁(Manuel I Komnenos)。他成为欧洲各地发起的恶毒人身攻击的对象。他的祖父曾经受到的各种指控现在又被加在他的身上:背叛、左右逢源、与伊斯兰势力串通一气、背叛捍卫基督教的职责。于是,启动一次全力打击拜占庭帝国的十字军的呼声出现了。拜占庭帝国的名誉在西方再也没有得到恢复。
还有其他证据表明,十字军战士们当时对他们的推进速度是感到满意的。1098年2月,在写给兰斯大主教曼纳塞二世(Manasses II)的信中,里布蒙的安瑟伦揭示了一些这场远征所面临的问题,但这封信强调的重点却是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穿越小亚细亚直到安条克的路途上都没有遇到太多阻碍。基督徒们收复了两百座城镇和要塞,安瑟伦认为这是了不起的成就。“让西方的母教会,”他总结道,“感到欣慰吧!她培育出了这样非凡的人们,能够为她带来如此辉煌的荣耀,并为东方的教会提供如此令人赞叹的帮助。”总而言之,十字军中有许多人都认为,1098年上半年,他们的远征进展相当顺利,对阿莱克修斯也没有抱怨或恨意。事实是,其他十字军领导人都不愿支持博希蒙德煽动要自己控制安条克的行为,这表明,他们并不认为阿莱克修斯皇帝没有履行自己的义务。
皇帝的女儿写道,皇帝就像是一名驾驶着自己的船只,通过险象环生水域的舵手。大浪袭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敌人没完没了地涌现,麻烦深如大海,情况就是这么糟糕——他根本就得不到喘息或闭目养神的机会”。而阿莱克修斯以非比寻常的勇气直面了这样的困境。
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故事已经被讲述过许多次了。博希蒙德、布永的戈弗雷和图卢兹的雷蒙等人的事迹一代代流传了好几个世纪。没能在远征结束后返乡的那些人,比如卡尔德伦的鲍德温和蒙梅勒的阿沙尔,他们的名字和事迹被讲给子孙后代听,让人们铭记他们为了解放圣城耶路撒冷而表现出的英雄主义和无私情怀。
1111年博希蒙德死后,按照协议的规定安条克应该还给拜占庭了。但他的死对皇帝来说并不算什么好事。因为如果博希蒙德还活着的话,皇帝还有希望以此对唐克雷德施加影响,而现在他却没机会利用与博希蒙德达成的协定来赢取政治资本了,也无法利用这次和解来修正之前十字军著述中煽风点火的不公言论了。
《法兰克人事迹》尤其恶意地刻画了阿莱克修斯的形象。其作者写道,阿莱克修斯得知“隐修者”彼得及其一行人在薛里格尔德全军覆没,感到十分开心。他用心险恶,命令手下一逮到机会就杀害十字军战士。阿莱克修斯“不善思考,狂躁易怒,总是计划用欺骗蒙蔽的手段来困住基督徒骑士们。但依靠上帝的恩典,他和他的手下都没找到任何地点或时机来加害骑士们”。皇帝是个傻瓜,一个恶棍。在尼西亚,他极力赦免突厥人,把他们带回君士坦丁堡,找机会释放他们,送回战场与西方骑士们作战。在征途的每一步,阿莱克修斯都想方设法阻挠骑士们前往耶路撒冷的步伐。
1097—1098年冬天出现物资短缺是个不幸的意外。但考虑到在冬季筹集粮食是多么困难,要穿越敌境把补给运往安条克更是难上加难,因此这种情形的出现也并不令人惊讶。而且无论如何,对这种情况阿莱克修斯到底要负多大的责任,也没人搞得清楚。1098年3月,布卢瓦的史蒂芬在安条克写给妻子的信中说(当时十字军正处于最糟糕的境况),他对皇帝到底有多大过错不置一言。
诺曼人博希蒙德接受了所有条件,并向皇帝许下了进一步的全面誓言:“我将遵守我答应的所有事项……在任何条件下我都不会打破自己的誓言、违背自己的承诺或亵渎自己的职责。无论是在行动上还是思想上,我,以及我所有的人,都将尽全力帮助罗马人的帝国,为它增添荣耀。”条约签署仪式的终曲是,博希蒙德将自己的手放在神圣的《福音书》上,在一些基督教世界中最为重要的圣物的见证下,以基督之名发誓将遵守条款。这些圣物包括基督的十字架、荆棘王冠,以及最重要的——刺上了十字架的基督的圣枪——这实际上是巧妙地指明了1098年在安条克这么简单就发现的圣枪其实是假的。
从拜占庭方面来看同样也是如此,安条克及更大范围内的现实形势微妙而复杂,需要以更为精巧的手段来对待,而不仅是诉诸道貌岸然的忠诚盟约的含义。当阿莱克修斯皇帝坚持要求以十字军主要领导人能理解的内容和形式来对其起誓时,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的首要关注点(至少在1096年和1097年初)是要保证,在自己的统治不是太稳固的时候,远征军能不惹任何麻烦地通过君士坦丁堡。正如后来的情况所表明的,他要求十字军领导人许下的誓言是非常有用的,这让阿莱克修斯有机会宣称某些领导人甚至十字军全军上下都错怪了他。
他征服希腊四次,更广大的世界长久以来都知晓博希蒙德天纵英才。
先撇开其他方面的影响不谈,阿莱克修斯1108年在迪亚波利斯的胜利只是更进一步加深了这种负面印象。西方的史学家们极力诋毁他的声明的正当性,认为他所要求的如今已经是十字军的所有物——首先就是安条克。这件事发生后,博希蒙德再也没有回到安条克接受新的“任命”,这就意味着帝国对安条克的宗主权只是名义上的。皇帝派人前往安条克觐见唐克雷德,要求他履行在迪亚波利斯达成的协议条款,可皇帝的要求却遭到了无视:这名诺曼人拒绝接受皇帝的要求,还向使节强调,他绝不会放弃对安条克的控制,即使敌人带着熊熊的毁灭之火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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