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出埃及记
我们携走之物
利娅·普莱斯
目录
第一部 创世记
第一部 创世记
第二部 启示录
第二部 启示录
第二部 启示录
第三部 士师记
第三部 士师记
第三部 士师记
第三部 士师记
第三部 士师记
第四部 神与蛇
第四部 神与蛇
第四部 神与蛇
第五部 出埃及记
我们携走之物利娅·普莱斯
第五部 出埃及记
第五部 出埃及记
第六部 三童之歌
第六部 三童之歌
第六部 三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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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自己怎么来到布隆古毫无印象,据说是被几个男人放在小木板上抬过去的。当时那些人正好从丛林的营地里出来。旱季期间,他们就在那儿制木炭。我这条命是他们捡回来的。很遗憾的是,我连一张脸、一个声音,甚至他们抬着我时的步伐节奏,都记不起来了。我担心自己当时对他们不太礼貌,像露丝·梅那样骂脏话。她得了疟疾发烧后总说胡话,有时就会那样。我想我再也不会知道当时的情况了。
“你会幸福的地方。”他又说了一遍。于是,我告诉了他那地方在哪儿,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对此我已经考虑了很久,想得很深入了。我下定决心,如果他能容忍我之为我,我就拒绝回到早已熟稔的舒适当中,我要留在这儿。
以无论何种文化标准来看,这都是极不寻常的求婚。我们站在克温戈河岸上,列举出我们不得不抛弃、放手的东西。这是很重要的信息。尽管我舍弃了一切,但他牺牲的却多得多:比如,娶不止一个妻子的可能性。而那只不过是开了个头。即便现在,我仍然认为阿纳托尔的朋友们肯定觉得他脑子不正常。我的白人属性彻底隔绝了他的许多可能性,甚至也许会让他在刚果无法生存。但阿纳托尔别无选择。我拥有了他,绝不放手。我身上有太多父亲的影子,不得不在自己的领土上站稳脚跟。
阿纳托尔没有接受我,是我选择了他。有一次,很久以前,他禁止我大声说出“我爱你”。所以,我得想方设法告诉他我的渴求,以及我能给予什么。我紧握他的双手,不让他松脱。而他留了下来,像耕耘一小块祖传之地一般耕耘我。因那块地上,有他的未来。
布隆古,1961年雨季后期
可是,想到我们的所作所为,我又怎么能待得下去呢?
父亲只来过一次,眉间与舌上缭绕着蓝色的火焰:义人多有苦难,但耶和华救他脱离这一切。蓝色的话语线从他唇间吐出的气息上缓缓升起。我注视着,心醉神迷。在这些蓝色话语触及茅草顶的那一刻,它们却变成了一排蚂蚁。清晨,黄昏,又是清晨。我一直注视着它们络绎爬至尖尖的屋顶上的洞中,背着它们微小的重负暴露于天光之下。
其他人来来往往,在黑暗中穿行。我就躺在茅草屋顶下的黑暗里,避居于梦和雨的洞穴之中。有时,我认出床边站着外公沃顿,他正耐心地等着我出招。我愧疚而震惊地发现我们正在下跳棋,而我走神了。外公极其漫不经心地告诉我,我们俩都已经死了。
抵达肮脏的克温戈河河岸,我们便遇到了一个问题。老式的平板渡船前一天还能行驶,生意人是这么说的;可眼下它却在对岸懒散地浮动着,任凭他怎么吹口哨挥胳膊都没用。两个渔夫驾着一只独木船出现了,告知我们那渡船搁浅了,因为没有动力。这似乎是正常情况,且不管怎么说,都并非难以克服。拆下卡车的引擎盖,取出电池,让渔夫把它带过克温戈河,装到渡船上——当然,是要付钱的。生意人付了钱,然后没完没了地骂骂咧咧。这么大清早,这样的骂声听来很是刺耳。大概是因为他已估计到,在这段漫长的旅程中,这头一件让人恼火的事情只是个开始吧。(如果把母亲和艾达算作头两件令人恼火的事情的话,那这就是第三件。)我们得知,渔夫要先把电池装上去,让渡船的引擎发动起来,再把船开到我们这儿。然后,我们就能把卡车推上渡船,到了对岸再将电池装回去。
我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散开来,直到它发现了阿纳托尔。有些很特别的想法压在我心上,我很想告诉他。比如,绿曼巴蛇的口腔是纯净的天蓝色,还有我们像但以理那样在地上撒了灰,捕捉到了六个脚趾的脚印。这件事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阿纳托尔在基兰加也不安全,和我们的处境一般无二。但也许没有人是安全的吧,毕竟有太多的事情都颠倒了黑白。布隆古召开政治集会的目的是什么?在阿克塞尔罗特的窝棚里,艾达看见的那个嘲笑艾森豪威尔总统命令的神秘男子究竟是谁?他们真的要去杀了卢蒙巴?我们穿越丛林时,听见了远处的枪声,但女人们都没提,我们也就没吭声。
也许那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吧,那一整九*九*藏*书*网段插曲似乎不该如此怪异。后来我一提到这段记忆,阿纳托尔就笑我,说我是在重构故事。他声称当时我是坐在独木船的里面,而且是我主动要求上船,因为那个奇形怪状的电池的分量让船倾斜得很厉害。但这件事老是重回我的梦中,同我方才的描述如出一辙。我的整个身体悬在水面上方,在每场梦中都依次看到了一模一样的风景,嗅到了一模一样的气味。我很难再弄清楚这件事的实情,但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大脑当时仍是一片混沌。我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柴油废气和蚊子混合着升腾而起的云雾中,我一直朝母亲和妹妹挥着手,目送她们开启那缓慢却永不回头的出刚果的旅程。我希望还能记得她们的脸,尤其是艾达的。她能否感觉到我曾尽力保全她?或者说,这不过是命运的又一次分配?这命运曾让我们走了那么远,来到这个地方,而我们终于将在此各奔东西。
这便是我对那场令人意外惊喜的求爱所能做的全部解释了。当我从长达数月的昏睡状态中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生命的航道变窄了。我仿若裹挟着大量红泥的洪水,沿着那航道奔流而去。我相信自己非常幸福。
我说不清楚在母亲离开之前,我们在这儿待了有多少个礼拜,或此后又有多少个礼拜流逝。我能待在避难所里,全拜好运所赐。这间窝棚是阿纳托尔的学生的,那位学生的父亲原先住在这儿,但如今已经过世。我们走了之后,阿纳托尔也很快离开了基兰加。他现在会花许多时间到邻近的几个村子里和人聊天,组织一些大型活动。他在布隆古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朋友和资源,我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但母亲不能,母亲根本就坐不住。
事实上,我们的鞋子里都是泥,衣服上也满是烂泥,和愉快完全沾不到边儿。蚊子曾因长时间的干旱而奄奄一息,如今正大肆繁殖,从树林的地面上似黑云一般升腾而起,塞满了我们的嘴巴和鼻孔。我学会了抿起嘴唇,慢慢地透过牙齿缝呼吸。还好,我没被蚊子噎住。等到它们盖满我们的双手和脸孔,留下一条条鞭痕一般的红肿之后,就会顺着袖管往上爬,叮我们的腋窝,我们全都死命地挠着。路上的蚊子仍无穷无尽地涌起,犹如一道道烟柱。它们总在我们前方移动,害得我们心惊胆战。但这么一步一步地走,一天下来,我们已经走到了之前从未想过要去的地方。
那天傍晚,我们正艰难地跋涉着,前方赫然升起一束明亮的色彩,透过雨幕隐隐地闪着光。后来,我终于辨认出了玛玛·波安达横裹整个臀部的硕大粉色光团。她、玛玛·洛和其他几个人挤在路边的象耳叶下,等待着异常狂暴的倾盆大雨消停下来。她们招呼我们去那儿避雨,在雨中几乎失去知觉的我们便加入其间。很难相信地球上的雨竟会下得如此毫不含糊。我伸出手,眼睁睁看着双手从胳膊末端消失不见了。我们脑袋上方白色的轰鸣声将我们聚拢到这座小小的草丛避难所。我呼吸着玛玛们糅合着花生与木薯的气息,任由自己的思绪飘入一处美妙的乌有乡。玛玛·波安达原本耸立着的根根发辫自末端耷拉了下来,好似小花园里漏水的水管。
当雨势稍缓,变成一般的暴雨后,我们便一起出发了。女人们用叶片包裹着木薯,和其他东西一起顶在头上,要将食物带到布隆古的丈夫那儿。她们就是这么说的。那儿正在举办一场大型的政治集会。玛玛·洛则带了棕榈油,准备去布隆古售卖。她将硕大的方油桶顶在脑袋上,还和我聊天,看上去极其自在。我试着把自己的塑料大肚瓶也搁在脑袋上,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原来只要一只手扶着瓶子,我也能保持这种状态。待在刚果的日子里,我一直对这儿的女人这种携带东西的方法感到惊奇不已,但自己从来没试过一次。我能像这儿的任何一个女人那样顶着自己的包裹了,真是全新的启示!走过最初的几英里后,我就丝毫感觉不到脑袋上的分量了。
她离开的那天,我印象极深,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湿漉漉的清晨。雨水稍歇,阿纳托尔认为我已经好多了,可以离开蚊帐几个小时了。我们可以一起走得远一点,到克温戈和她们道别。蕾切尔已和她那个魔鬼救世主飞走了。我则无法离开布隆古,因为我的身体还浸泡在毒液里,不能承受过多的蚊虫叮咬。但母亲和艾达想要离开。刚好一个生意人从利奥波德维尔开着卡车来到了这儿。在雨季,这简直就是个不容怠慢的奇迹。他载满了一车的香蕉,想要回城。对成批爬上他的卡车想要搭车的刚果女人,他激烈地挥动着棍子把她们赶了下去。但那生意人把母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是避开了她严厉的蓝色眼眸,心想兴许还是有地方让这白种女人搭个车的。于是,在绿色的香蕉大山上,他搭了个窝,足够让母亲和她的一个孩子容身。我以为是艾达的瘸腿和母亲的绝望博得了他的同情,后来才听到流言说,若是让白种女人安全抵达利奥波德维尔的大使馆,就能得到大笔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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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跳骤然停止。“她认为家在哪里呢?”
我上了独木船。从河流特有的恶臭和河岸上到处搁浅的浮木能看出,这条河已不似雨季时那般泛滥了。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对刚果的河流了解得还挺多的。我想起不管什么时候坐船,母亲都会告诫我们:如果翻船,一定要找东西抓住才会有救!然而,刚果的独木船都是用致密木材造的,一旦倾覆,就会像石头那样沉入水底。当两个渔夫匆匆忙忙划桨穿越湍急奔腾的克温戈河时,所有这些想法都从我脑海中一一掠过。我紧紧抓着身下远远伸出船外、悬浮于河面的粗糙木板,用尽力气保持平衡。直到安全过了河,我才想起自己连大气都没敢喘一口。
我们都已精疲力竭,浑身发着抖。雨水和烂泥让每一英里路都延长了十倍。艾达羸弱的那一侧身子不停地痉挛抽搐着,蕾切尔则似乎处于失神的状态。老太太很担心,大声对她女儿说,客人会死在她家里,这种事会带来坏运气。但她并未把我们扔出去了事,对此我们实在感激不尽。她那骨瘦如柴的胳膊慢悠悠地晃动着,从门口的木柴堆里抽出一根棍子,开始生火,好让我们待在这屋里取暖。烟雾让人喘不过气,但着实让我们摆脱了蚊子。我们把自己紧紧地裹在她们递给我们当毯子用的多余的缠腰布里,坐在地板上,置身于陌生人中间,沉沉地睡去。
但立马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硕大的卡车电池是老款的,太大,塞不进小小的独木船里。讨论了半天,渔夫找到了办法:将两块宽木板横搭于独木船上,但有个特殊的配置要求,即要把电池放到木板的一头,另一头则需要再用重物平衡。手头没有大石头,渔夫就瞅着我和艾达。他们认为我们中的一人可当压舱石,但担心艾达身有残疾,压不住。如果她掉进水里,那宝贵的电池也就玩完了。母亲直视着前方赞同道,我身体更强壮。没有人提到我因为疟疾发热,现在头很晕,而我也没有把这一点提出来当作借口。阿纳托尔闭口不言,听任我们家自行决定。我们已经失去太多了,他又是谁,能告诉我们该让剩下来的哪个人冒这个险?
母亲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如果不是玛玛·姆万扎的女儿们追上来,给了我们几个橙子和一只盛满了水的大肚瓶,我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她们知道我们会口渴,尽管大雨已让我们的衬衫紧贴着前胸和后背,使我们冷彻骨髓,且似乎再也不可能口渴。我们要么是从没见过这样的雨,要么就是见过却忘得一干二净。暴风雨开始仅仅几个小时以后,村子里所有龟裂的路面便已成了掺着烂泥的急流。泥流呈血红色,似动脉一般搏动不息。我们根本没法在那上面走路,只能勉强踩在长满青草的路边前行。一天前,为了能下场豪雨,我们仿佛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可如今,我们却面对这滔天的洪水,咬牙切齿,沮丧万分。要是我们有一艘小船,看上去我们就能乘风破浪,直抵利奥波德维尔。这就是你所见到的刚果:要么是饥荒,要么是洪灾。到现在为止,雨还一直不停地下着。
卡车是橘黄色的,我还真记得这个。阿纳托尔和我也搭车搭了尽可能远的路,为她们送行。我隐约听见阿纳托尔向母亲承诺会对我好:他会好好待我的,只要我准备好回家,他就会送我走。好像还说到了其他人,肯定是那个头上长犄角的男人,说他又和别人飞走了,但不是和蕾切尔。当我们全挤在香蕉大山上危险地颠簸时,我凝视着母亲和艾达,试图记住自己还剩下的九九藏书网家人。
那时的布隆古就是一个兴奋的旋涡。我是逐渐才意识到这一点的,还以为这定然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我们不太可能成为庆典的原因”这个念头并未出现在我脑中,因为我被太多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环绕着,比如,男人们敲着鼓,头戴棕榈叶冠跳舞,那叶冠就像从他们的脑袋上发出的芽苗。女人们则头插长长的粉红色羽毛,顺着她们的背脊拖垂下来。埃本·阿克塞尔罗特的飞机降落在波浪般起伏的粉色草地上,机翼周围环绕着舞动的火焰。后来,我们待在了某人的房子里。在那漆黑的避难所中,我看见阿克塞尔罗特变了,变得很怪异。安德伍德罐头上画的魔鬼的犄角从他滑溜的长发中探出,发出炽热的光。他就坐在窗前,面对着母亲。一条活动的尾巴犹如潜行的丝绒蛇在他身后椅背的横档间匍匐游走。我无法不去注意那凶险的躁动。他用左手握着尾巴,想让它在他说话的时候消停一会儿。讨论的是蕾切尔。母亲的侧脸映在窗上的影子变成了盐晶,反射着所有光亮。
爱改变一切。我从未想过它竟有如此的力量。不过我得说,是能得到回应的爱。因为我这辈子深爱着父亲,那份爱却什么都没能改变。但如今,在我周围,凤凰木从它们漫长、干渴的睡眠中惊醒,开出大片大片猩红色的花墙。阿纳托尔穿着柔软的豹皮,在我视线边缘斑驳的阴影中移动。我渴望去体验那豹皮抵着我脖颈时的感觉。我的渴望似猎食者般毫无耐心,我根本不理会时机,只盼猫头鹰保持沉默。他离开了一两夜,我的干渴便无从安慰。他返回,我便将每一个吻倾情饮入。而我的嘴仍如干渴的洞穴般疼痛。
透过隆隆的滚雷和雨声,阿纳托尔那平静的、特有的嗓音传至我的耳边:现在要是下雨,你就不应该从房子里跑出去。阿纳托尔将整座村子的愤怒翻译成了一个平静的句子,那句子能将意志坚强的人钉于地面。让人惊讶的是,母亲和父亲都变成石头时,他们的硬化方式却截然不同。
我们沿着奎卢河边的小路往上游走。我们一家住在基兰加时,我一直认为文明世界在我们的下游,因为船都是那样驶往班宁维尔的。但当母亲从村里步行出发时,她问了好几个邻居哪条路通往利奥波德维尔。她们都说,最好往上游走。两天后,那条路就能带我们抵达布隆古。在那儿,它和另一条宽一点的西向路交会,我们便可经陆路去往首都。邻居家的女人说,路上会有卡车,也许我们可以搭到车。母亲问她们,她们自己是否走这条路去过利奥波德维尔?她们面面相觑,十分吃惊,竟有人问这样的怪问题。没有,她们都说没有,她们没理由走那条路啊。但她们相信我们一定会有个愉快的旅程。
由于周围没有男人,每个人的心情都好得出奇。这种情绪还带了点传染性。我们嘲笑自己陷入泥里时那副毫不淑女的模样。女人们还会时不时地齐声唱和,甚至偶尔喊几嗓子。只要找着了调,我也会加入。父亲的使命至少在一个方面成功了:刚果人很喜欢我们的音乐。她们用自己的语言唱《十字架战士》,营造出了一种奇妙的气氛。甚至基督教里最悲戚的哀歌,《无人知晓我见过的苦厄》,被这些闲庭信步的女人唱出,也有股生机勃勃、乐观向上的味道:“纳尼奥泽姆帕西扎佐!纳尼奥泽姆帕西!”我们的确见过了无与伦比的苦厄。但在那一刻,当我们迈步向前走,任凭雨水似溪流般从我们的头发上潺潺而下时,恍然有种我们要共赴狂野冒险之旅的气势。我们普莱斯家的那份悲伤似乎已属另一个时代,根本没必要再去想了。唯有一次,我意识到自己在环顾四周寻找露丝·梅,惦记着她是否还暖和,需不需要再多穿件衬衫。随后,我忽然一惊,啊,露丝·梅再也不会和我们在一起了!事情看起来就这么简单:我们沿路走远,而她没有和我们同行。
“在你最幸福的地方。”
“那你想让我去哪里?”
如今,我们睡在同一顶蚊帐底下,仍保持着童贞。我并不介意说出自己想要的更多。但阿纳托尔会大笑,用指关节揉搓着我的头发,开玩笑似的将我从床上推下去。然后告诉我如果我想杀生的话,就拿上弓箭,去猎头羚羊回来。班迪卡这个词,可以理解为“用箭射杀”。你瞧,有两99lib.net层意思。他说我现在还没到当他妻子的时候,这是从刚果人的角度来说的。我仍在服丧,他说,还在生病,某种程度上仍旧活在另一个地方。阿纳托尔是个极有耐心的耕耘者。他提醒我,我们的安排毫无不同寻常之处:他认识的许多男人甚至会娶十岁的女孩当新娘。我十六岁了,照某些人的标准,已经阅历太深了。每个人都认为我很忠诚。我骨头里的热度已经消减,周围的空气也不再挟着火焰跳舞,但阿纳托尔仍旧在晚上穿着豹皮来找我。
我想象他仍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僵立于洪水之中,为里三层外三层无穷无尽的孩子施洗。那些孩子会在中途跑开,再带着些需要他祝福的新面孔回来。我从来就没明白过父亲在这世界上的任务究竟有多么庞大。有多么庞大或是夸张。我的睡眠时断时续,有个奇异的梦,沉甸甸的,让人难受,我不得不动来动去,好让自己脱身。煮熟的鸡蛋堆成了山,当我用手碰到它们时,鸡蛋就变成了孩子。这些黑眼睛的孩子神色凄苦,哀求我能不能给他们一捧奶粉,或我的衣服,反正我有什么就给点什么吧。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们,我对他们说。我的心犹如铅块,带着我往下沉。因为不管这话是真是假,都可怕至极、错误至极。每次只要渐渐睡去,我都会再次下沉,穿越这场难堪的梦里那灼热潮湿的气息和深蓝色的绝望。最终,我总算将之抖落,却已毫无睡意,只是紧紧地搂着肩头那块散发着汗味和烟味的纤薄棉布。心力交瘁的感觉始终陪伴着我,而我就这么聆听着雨声捶击屋顶。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亦步亦趋了。现在我怎么可能跟着母亲离开这儿,逃离我们的所作所为呢?
我现在好多了,可以承受漫长的旅途了。我已经好了有一段时间,真的。虽然对我来说,和阿纳托尔的朋友们一起待在布隆古十分简单舒适,但接下来会怎样,我们却不愿提及。最终,一天晚上,他不得不启齿相问。我们步行至河边时,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惊讶极了,因为对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恩爱,他通常是持保守态度的。也许因为那还不算是大庭广众吧——我们能看见的也就是在对岸修补渔网的渔夫。我们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们,落日用大笔大笔的粉色和橘黄给河流涂上了色彩。一丛丛岛屿般的凤眼莲自潺潺的流水中漂过。我想道,我这辈子还从没觉得如此心满意足,或见识过如此的美丽。就在那时,他说:“贝埃内,你的病已经好了。你知道,你是可以离开的。我向你的母亲承诺过,我会看着你平安回家。”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吃惊。阿纳托尔·恩甘巴的在场尤其如此。一天清晨,他来到了这儿。之后每天,他都会用一个马口铁杯将苦茶端到我的嘴边,再三呼唤着我的名字:“贝埃内-贝埃内。”最真的真理。在我全部十六年的人生历程中,我几乎未曾想过自己除了被上帝心不在焉地咕哝几句,还能值得上什么关照。如今,身居这座充满匪夷所思之物的避难所,我却漂浮起来,沐浴在溢满宽恕的温暖水流中,猝不及防也不必设防。我没有能量去改善自己。如果阿纳托尔能将我所有深彻骨髓的罪孽裹于一块毯子里,并对我说我就是善,那我何不相信他呢?
夜晚一片漆黑。我听着猛砸茅草顶的雨声和雨水漏下来的静静的滴答声,唯有在此时,我才想起了父亲。“他们说是你苫盖了这片屋顶,现在要是下雨,你就不应该从房子里跑出去。”父亲再也不和我们在一起了。父亲和露丝·梅都不会了,就这么简单。我心里很疼,就像骨头断了一般,因为我还挣扎着想要在这片终于让我找到自己的新地方站起身来。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小妹妹了,这我知道,但我之前尚未想到我连父亲也失去了。我这辈子都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如今我的身子却毫无征兆地跟向了母亲身后。她的两颊和下巴似盐晶一般闪烁光芒,和其他女人一道绕着火堆膝行。她浅色的眼眸定定地望向远方,那是他无法跟随前往的地方。父亲不愿擅离岗位,追随我们,那是铁板钉钉的事。他没法做那样的事,使自己成为上帝眼中的懦夫。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心里的上帝像他心里的那样,时刻留心寻找人类的弱点。
我们没能在第二天到达布隆古。第三天,我们都九_九_藏_书_网发了热,身体最终向蚊子的强势攻击缴械投降。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个月,我一直以为疟疾只是一个偷偷摸摸的敌人,但如今它在我身上落定,真实得不能再真实。我能感觉到毒液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犹如厚重的、遭玷污的蜂蜜。我想它应该是黄色的。起初,我十分恐惧,因寒冷和失措的心跳而战栗。仿佛毒液正在我的胸腔里升腾而起,我的心却在下沉。但即便我能用语言将这种恐惧形容出来,也没人来听我说这些。我们头上的雨水将所有的声音都冲刷得一干二净。我们不停地走啊走啊,径直穿越疲惫,远远地超越疲惫。于是最终,我抵达了那种奇异的、迟缓的平静。当我的身体在忽冷忽热中辗转交替,我想象着蜂蜜色的寄生虫正在我金色的器官里大摆宴席。当我发现自己的脸孔似火炉般滚烫,我竟开心地用脸来暖我冻僵的双手。雨水犹如寒冰,鞭笞着我的胳膊。树木燃烧起来,笼在粉色的光晕里,抚慰着我的双眼。我在泥地里弄丢了一只鞋子,也顾不上管了。然后,我又弄丢了另一只。我的双腿在我身下怪异地扭曲起来。到了某一时刻,我只觉得一阵难以抵御的虚空袭来,就躺倒在树下,催促母亲和其他人继续前行,别管我。
我的记忆补偿了我。因为我记得接下来的日子里,阿纳托尔做的每一件事。他为治愈我而煮制的混合物那种青涩的味道,他放在我颊上的手的温度。当清晨步入我们酣睡的黑夜,从茅草屋顶射入的一块块光斑。我抵着一面墙,他抵着另一面,我们分享着孤儿之间的同病相怜。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就像对蛋白质的极度渴求一般,同时,我对横亘于阿纳托尔和我之间广阔无际的尘土地深感绝望。我恳求他再靠近点,一寸一寸地靠近。当他拿着杯子给我时,我会紧握着他的手。奎宁的苦涩与亲吻的甜蜜成了我软腭上两种完美相连的味道。我以前从没爱过一个男人,我是指身体上。关于简·爱和漫画里的布伦达·斯塔尔,我已读得够多,所以知道每一个初恋情人都会显得异常强大。而当自己坠入爱河时,我正患着疟疾,这异国的谵妄综合征,就像吸食了毒品一般,于是,我的初恋更显得无所不能。现在我怎么可能爱上阿纳托尔之外的任何人呢?还有谁再能像他那样,在抚摸我的前臂时,让我的皮肤升腾起北极光的亮色?或者,像他直视我的眼睛时那样,让料峭的蓝色冰针刺入我的大脑?又有什么能像这场高烧一样,化解我父亲那幽灵般的训斥“耶洗别”,让它化作袅袅青烟,穿过茅草屋顶上明亮的小洞,飘散而出?阿纳托尔将疟疾蜂蜜色的疼痛和我血液里的负罪感驱逐殆尽。我被阿纳托尔击碎、重组,靠着阿纳托尔,我才没有出离自己的生命,而是去经历这一切。
我们只带了我们能背走的东西。
入夜后没多久,我们便来到了基亚拉村。玛玛·波安达邀我们去她娘家坐坐。她父母和两个尚未结婚的姐妹一块儿住在那儿。那两个姐妹看上去比玛玛·波安达要老上二十岁,我们实在搞不清楚她们到底是姐妹呢,还是姨妈。可是,能进屋,不用再被雨浇泼,还是挺高兴的!从屠宰场被救回来的母牛也不可能更高兴了。我们蹲坐在她家那把大水壶四周,用手抓着吃富富和恩萨基蔬菜。玛玛·波安达年老的双亲看上去一个样——两人个子都很小,秃头,嘴里一颗牙都没了。塔塔漫不经心地看着门外,玛玛却听得仔细,时不时地会认真点点头:玛玛·波安达一个劲儿地在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们意识到,那是在说我们,因为我们听见了恩约卡——蛇——这个词儿出现了许多次,还有耶稣这个词。故事讲完了,那老太太便久久地打量起母亲来,同时还把褪了色的蓝色缠腰布一遍遍地朝自己平坦的胸脯上裹。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走向雨中,没多久就回来了,手里拿了只煮熟的鸡蛋。她把蛋递给母亲,做手势让我们吃。母亲剥开蛋壳,我们把它分成小块,小心翼翼地用手塞入口中。其他人则密切地注视着我们,好像期待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似的。我不清楚这宝贵的鸡蛋是否是治愈悲伤的特效药,抑或她们仅仅以为我们需要蛋白质,好苦撑过这趟可怕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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