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胜利——虚空,一切的虚空
第5节 最后的乐山
目录
第一章 歌声中的故乡
第一章 歌声中的故乡
第二章 血泪流离——八年抗战
第二章 血泪流离——八年抗战
第三章 中国不亡,有我!
第三章 中国不亡,有我!
第三章 中国不亡,有我!
第四章 三江汇流处
第四章 三江汇流处
第四章 三江汇流处
第五章 胜利——虚空,一切的虚空
第五章 胜利——虚空,一切的虚空
第5节 最后的乐山
第五章 胜利——虚空,一切的虚空
第六章 风雨台湾
第六章 风雨台湾
第六章 风雨台湾
第七章 心灵的后裔
第七章 心灵的后裔
第八章 开拓与改革的七零年
第八章 开拓与改革的七零年
第九章 台大文学院的回廊
第九章 台大文学院的回廊
第十章 台湾、文学、我们
第十章 台湾、文学、我们
第十章 台湾、文学、我们
第十一章 印证今生——从巨流河到哑口海
第十一章 印证今生——从巨流河到哑口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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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游行越来越频繁的时候,我们每天早上仍然从女生宿舍走到文庙去看看,有时有布告,有时没有。课室、走廊寥寥落落地站着些人,有时老师挟著书来了,学生不够;有时学生坐得半满,老师没有来,所以一半的时间没有上课。全校弥漫着涣散迷茫的气氛。
这一年的圣诞前夕,教会的美籍韩牧师请一些教友学生去他家共度佳节,晚餐后安排余兴节目,其中一项是由男女生各抽一签,同一数目的两人一组,共同回答已写好的一些问题,竞赛答对的冠军。写答案的时候,为了保密,须用一件唱诗班穿的袍子盖住两人上半身,商量好了,写出来再从袍子里拿出来。我抽到和电机系四年级的俞君一组。他领了一件袍子走过来找我的时候,我心中有一阵从未经验过的紧张与兴奋。
如今,我和这样一个“陌生人”并肩罩在一件袍子下面,悄声商量机密,简直罗曼蒂克得令我窒息!更何况第一个题目我就答不出来,问的是写出西方最重要的三个古典作曲家,第二个是写出最重要的指挥家。在黑暗中,他写了六个名字。接下来问几个《圣经》中的故事、神话的名字,我全不知道,只答出了《简爱》男主角的名字作一点点贡献,那种羞愧即使有袍中黑暗遮盖,仍可列为平
九*九*藏*书*网
生十大恨事之一。当晚我们得份最高,其实全是他赢得的。种种冲激之外,这样的“聚首”奇缘,让我看到了我二十年生命之外又一个世界。
期待多年,生死挣扎得来的胜利,却连半年的快乐都没享受到。
我没有读过音乐史,课内和课外都没有。南开和《时与潮》社的收音机只播战情、政论,没有播系统性的音乐节目。
俞君是抗战中期,不愿受日本教育,辗转由上海到后方来的沦陷区学生。和他同时分发到武大的还有姚关福和苏渔溪。我大学毕业时,姚关福自上海寄赠我一大本《莎士比亚全集》,至今仍在我书架上,苏渔溪后来也成为我的朋友,胜利初期死于政治斗争。他们在上海受很好的教育,西方文化艺术知识丰富,是我的益友。俞君的男中音是经过名师训练的,他的父亲曾是上海圣公会的主教,当时已去世。
队伍过完了,他走过街来说,“你也参加游行啊!”我说,“张莘夫伯伯是我父母的好友。多年来一起做地下抗日工作,我应该来参加这场游行,实际地哀悼。”他说他的父亲在心脏病发突然去世之前,一直希望他们到自由国土来受教育,不要留在被日本占领、控制的上海。但是在这里,政治活动无论左右都没有找他,他们大约想,从上海来的人只是英文好会唱歌吧。
放寒假九_九_藏_书_网时,他来邀我到浸信会的草坡上走了几圈,我俩二十年的人生其实非常不同:他讲上海沦入日本手中后的变化,我叙述南开中学的爱国教育和重庆跑警报的情况……。他说寒假要到成都去看他二姐,她大学毕业和他一起来四川,在成都的美军顾间团工作,很喜欢文学。
在这个喜忧无界,现实混乱的十一月,布道家计志文牧师应卫理公会内地会之邀到乐山来。他劝我受洗,定下心来走更长的路,也可以保持灵魂的清醒。他的布道会既以武大师生为主要对象,所讲内容的知识和精神层次颇高。未引起或左或右的政治嘲讽。那几天,他常常用江浙国语带头唱赞美诗,其中有一首,我比较不熟悉的,一再重复一句副歌,“求主将我洗,使我拔草呼吸。”那时的教会并没有大众使用的圣诗本。我在南开中学长大,听惯了带天津腔的“标准”国语(他们有时笑我的东北口音),心里想,大约是如同我坐在河岸,心灵随自然脉动而舒畅呼吸吧。后来到了上海。有人赠我一本《普天颂赞》,才知道原来是“白超乎雪”,喻洗礼使人洁净之意。但“拔草呼吸”的初感仍较难忘。
那年二月底,开学不久,远在乐山的武大也响应了全国大、中学生爱国大游行,抗议“雅尔塔秘密协议”,要求俄军退出东北,追悼张莘夫。
南开中学的音乐教育www.99lib.net在当年是比校好的,我们的歌咏团名闻后方,“One HUndred and OneSOngs”,我们几乎用原文唱了一半:抗战歌曲更是我们的看家本领。
我参加了张莘夫追悼游行,因为他是我父亲多年的抗日同志,他们的孩子和我们一起在战争中长大。但是我既未参加游行筹备工作,又未在游行中有任何声音,只尽量跟上队伍,表达真正哀悼诚意,但是从白塔街走到玉堂街就被挤到路边了。后来我自己明白,原来我不属于任何政治阵营,如果我不积极参与活动,永远是被挤到路边的那种人。如果我敢于在任何集会中站起来说,“我们现在该先把书读好”,立刻会被种种不同罪名踩死,所以我本能地选择了一个轻一点的罪名,“醉生梦死”。
这时,隔着举臂吶喊的队伍,我看到了俞君。他站在水西门石墙的转角,穿着一件灰黑色大衣,脸上有一点狮身人面的表情,望着我。
他正在唱《茶花女》中的(饮酒歌),那充满自信的男中音,渐渐凌驾众声,由街上行近窗下,又渐渐远去。我可以清楚地看出窗内学姐的欣赏与倾慕之情。此后两年,这名字在女生宿舍很响亮。
记得刚到乐山那年冬天,对一切尚懵然不知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在余宪逸、http://www.99lib.net翟一我、冯家碌、鲁巧珍的宿舍窗前,看着音乐会散场后男生举着火把经过自塔街回工学院的第六宿舍。近百人在石头路上快乐地喧哗呼应,中段有一大群人唱着当晚节目中的歌,这时,学姐们指着一个高高的漂亮男生说,“啊,看看,俞XX走过来了,”
半世纪后,隔着台湾海峡回首望见那美丽三江汇流的古城,我那些衣衫槛褛、长年只靠政府公费伙食而营养不良的同学力竭声嘶喊号的样子,他们对国家积弱、多年离乱命运的愤怒,全都爆发在那些集会游行、无休止的学潮中,最终拖塌了抗战的政府,欢迎共党来“解放”。他们的欣喜。事实上,短暂如露珠。开放探亲去大陆回来的同学说,当年许多政治活动的学生领袖,由于理想性太强,从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非死即贬,得意的并不多。我们这一代是被时代消耗的一代。从前移民,出外流亡的人多因生活灾荒所迫,挑着担子,一家或一口去垦荒,希望是落户。而我们这一代已有了普及教育,却因政治意识形态的不同而聚散飘泊或淹没。五十年后我回北京与班友重聚,当年八十多个女同学人人都有一番理想。但一九五0年后,进修www.99lib.net就业稍有成就的甚少,没有家破人亡已算幸运,几乎一整代人全被政治牺牲了。
新年元旦黄昏,他突然现身女生宿舍(据说以前没来站过),由老姚的宣告把我“喊”下来,交给我一本英文的《伟大作曲家》 ,祝我新年快乐。又说,考完了,我来找你好不好?我刚点点头,他立刻迈着大步走出大门(后来他说很多眼睛看他,很令人紧张)。
在游行队伍中被挤到路边的时候,我与原来勾着手臂一起走的室友也冲散了,我像个逃兵似地背靠着街墙往回走。
张莘夫是工程专家,原为我父东北地下抗日同志。胜利后被派由重庆回辽宁接收全国最大的抚顺煤矿,一月十六日赴沈阳途中,被共军由火车上绑至雪地,同行八人全被残杀。俄共迅速拆迁东北大型工厂的机器,每迁出一地即协助中共军队进驻。这是继去年十一月底响应昆明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等校发动的反对内战、反对美军干涉内政为名的游行后,第二次全国性学潮。同学中政治立场鲜明的,积极组织活动,口号充满强烈的对立。游行的队伍挤塞在一九三九年大轰炸后仍未修建的残破道路上,路窄得各种旗帜都飘不起来,只听见喊至嘶哑的各种口号,“打倒……打倒!!!万岁,…….!!!”自此以后,隔不了多久就有游行。只是换了打倒的对象,除了经常有的“中华民国万岁”之外,还有别的万岁,每次换换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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