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车钥匙。

丹尼试图帮助约翰，但丹尼本身也是问题所在：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知道约翰是有罪的，因为丹尼是他的父亲。如果丹尼对约翰的罪责有一点点的怀疑，那么那些向警察指认他的男孩们就会下落不明。有罪判决已成定局。

“那他们为什么要联系我？对于他，我不打算撒谎，不管怎样，他的前科都会被列在审判材料上。”

“督察，你应该先问问我怎么样。”

“是啊，”她瞟了一眼反光镜，看到一个老人，两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在她身后的路上一瘸一拐地走着，“我想是的。”

他们一起再次朝山下的克丽丝特尔看过去，她正被人搀扶着离开墓地，仍在哭泣。她身边那些略知内情的人，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想着也许这个死去的精神病患者应该得到更体面的葬礼。

丹尼点点头，看着地面笑了笑。她感觉他知道布赖恩仍然没有工作，是她叫布赖恩别来的。她这样做是因为布赖恩是一个好人，不足以抗拒丹尼阴险的魔力，哪怕是与他一起只呆两分钟；布赖恩可能会不自觉地帮上丹尼的忙，陷入圈套。

莫罗把钥匙插入车门，咂了咂嘴，不耐烦地说：“丹尼，我们几乎算不上是一家人。”

“那么……”他停顿了一下，好像一时间想不起那些关于死亡的陈词滥调，“很好。不管怎样，如果你那边完事了，我们这边刚接到一桩发生在桑顿霍尔的谋杀案。”

“那是我的儿子！为什么我们两个都恨他，”他指着身后泥地中那个肮脏不堪的墓穴，“难道不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在乎我们？约翰是我的儿子，我正在尽最大的努力！”

“亚历克丝，一个女人会给你打电话，是一位心理学家，关于约翰的事。”

没有问候，没有任何寒暄，只是大声的叫嚷，她还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却已经听起来很生她的气。

“这并不是因为你是警察，而是因为你是家人。他们想了解过去，他们只想知道更多事实。”

在莫罗的身后，克丽丝特尔大声啜泣着。她戴着一顶九九藏书硕大的黑色礼帽，帽子边缘缝了整整一圈黑色丝质玫瑰花，当她细细高高的鞋跟偶然间踩进泥泞的地面时，头顶的帽子就会随着踉跄的脚步颤抖起来。看到她这个样子，丹尼觉得很难堪。其实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死去的男人。

“如果我去和她说，”丹尼说，“结果将全是关于我，我想远离这一切，让出一定的距离，否则他会被自己的骨头做成的尖刀刺死在监狱里。情形太混乱了，那个女人只是想了解_点背景。”

“很好。”

她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发动了引擎，从丹尼身边开过去，小心地选择了离墓地更远的那条山顶小路下去，很高兴地看到送葬的人群从后视镜中消失。

“谢谢你能过来。”丹尼很客气地说。莫罗轻快地越过一个个水坑，想快点走到干净的人行道上去。丹尼紧跟她的脚步。

“因为假装关心一个家庭葬礼是起码的礼貌。”

丹尼吸了吸牙齿，眼睛直直地盯着脚边的花岗岩碎石。约翰是丹尼14岁时得到的儿子，当时孩子的母亲18岁，是南区的性感偶像。亚历克丝记得自己当时还在上学，听说这件事后，她由衷地为丹尼感到骄傲。当时她也是14岁，与她同龄的人有个孩子在她看来是件十分了不起的事。但是，约翰的生活对这对过于年轻的父母而言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成长得很快，很无情。

“克丽丝特尔很难过。”莫罗用嘲讽的口吻说。

“嗯。”丹尼的下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不，我不会这么做的，丹尼，从此以后——”她打开手，重复了一下她在墓穴边随意扔掉金绳的动作，然后坐进去，关上了车门。

这是一个非常简朴的葬礼，虽然可悲，但是他只配得到这么多。为他送行的人其实不是为他而来。他们中的大多数是男性，他们之所以来，基本上是出于对丹尼的忠诚。莫罗很鄙视这些哈巴狗一样的人。他们的穿着打扮甚至发型，都和丹尼一样，他们支持丹尼的团队。他们的忠诚其实源于共同的九-九-藏-书-网贪婪以及自私自利的野心。她与他们之间的敌意是相互的：他们知道她是警察。

丹尼摇摇头，“她在医院，疯了。”

“他在监狱里会得到帮助吗？”

莫罗拉上大衣的拉链，“他也是我的爸爸。”

他直直地看着她，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仇恨。他的呼吸短促而急切，好像如果可以，他会给她一拳似的，“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丹尼耸耸肩。

莫罗转身走开，长长的土丘上覆盖着生机盎然的人工草皮，松软的土壤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莫罗步履艰难。

亚历克丝·莫罗站在清晨冰冷的雨中，手中握着一条金绳的流苏末端，眼前是一座新掘的坟墓。

“为什么我要问你？”

“15岁还不能说是女人，丹尼。”

一个表兄伸直手臂，以使流苏垂直落下，不碰到穴壁。他看着金绳坠落，嘴微微张开，泛起一个满意的浅浅的微笑，很享受这个坠落的过程。狱友尽职地抛下手中的绳子，不待其触棺便转身离去了。丹尼轻抖手腕，扔出绳子，像是扔掉一张糖果纸，虽然明知道乱扔垃圾是不对的，但他根本不在乎。莫罗试图让自己的手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她只是松开手指，让它沉入墓穴。她很明白，自己故意的草率动作非常有说服力地总结了她对父亲的情感。

“那么，很公平……”

“他的外婆呢？她还活着，不是吗？”

她扭动钥匙，打开通向自我世界的门，一只脚跨进车内。

“还有什么事？”

“他们不能跟约翰的妈妈谈谈吗？”

丹尼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在努力。”

她看着后视镜，笑了，“我这边已完事了，督察。”

“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一个和约翰有关的人？”

她之前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刹那间一种莫大的恐惧感像电流一样流过她的全身，流过肚中的双胞胎儿，流进这辆漂亮的老车中。丹尼紧咬下唇，砰的一声双拳砸向车门。丹尼曾用酒瓶刺伤过一个人的脸。当他觉得别人欠他什么，或者想要得hｔtｐ://wｗw.9９ｌiｂ•ｎｅｔ到什么东西时，他就会那样做。莫罗强烈地感到，这将是两人间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她意识到远离他们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

“嗯。”莫罗也没有大声说出来：JJ踢打过外婆，并为此受到过指控。让她接受采访不是什么好事。

他看向远方，努力张开嘴，“那件事……和那个女人——”

“她并不热心。”

“啊，这其实没什么。”他与她并肩行走在陡峭的人行道上，朝她的汽车走去，好像他们是一路的。为了防滑，拐弯处的坡道是用花岗岩的碎石铺就的，在这种路面上行走，本来应该放慢脚步，丹尼却快步跟了上来。他想要什么。

当棺材落到地底，他们全都抬起头等待下一步指令。站在坟墓边的葬礼承办人悲伤地把绳子扔进墓穴，等待它像蛇一样游走，伴随喑哑的声响，最终坠入棺底。他对着墓穴庄重地点点头，好像终于接受了这个人的死亡似的，而在得到这份葬礼工作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人的存在。他看了看旁边的人，见他们一脸的迷惑，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朝着墓穴摆摆手，告诉他们和他一样做。

“好。”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眼皮耷拉着，仿佛是在给她一个警告，“布赖恩没来？”

“这不是关于心理治疗，而是为了他的量刑，他有没有可能再对别的女孩做出同样的事情？如果……我们不希望把他放出来。”

努力关心一个强奸犯儿子，这个儿子用一把斯坦利匕首，切开了一个15岁少女乳白色的大腿，就在一次聚会中！这是报纸无法传达的那部分：当约翰在女孩父母的独立浴室中侵害她时，门外的聚会正热烈地进行着。这是一个在私立学校就读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一个聪明的女孩。她喝多了，把坏男孩放进家里去了。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一系列恐慌：青少年酗酒，拉帮结派，持刀行凶，青少年性行为。人们无休止地议论着这件事，直到约翰被逮捕，突然间所有的报道都对他极其不利。

刚刚行驶到墓园大门九九藏书口，她的工作手机就响起喜气洋洋的庸俗铃声，是班纳曼打过来的。她按下免提，他的声音闯进车内：“你现在在哪里？”

“嗯，很老，我想，有80多岁了吧。”

她会把丹尼臭骂一顿，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将有助于约翰。但是不管怎样，她能提供的大多数信息在他的少年犯不良履历上都有记录。这些年当他受到指控时，他们一定做过社会报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钥匙在门上，手在钥匙上，她只需要扭动钥匙启开门，上车离去，“我并不知道太多有关他的背景。”

丹尼从来没有见过布赖恩，她也从来不想让他们相见，“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

“他在里面的生活很难过吗？”她尝试表现出应有的关心。

“是吗？”并不是挑战的语气，是真诚的探询。班纳曼己被提拔在她之上，虽然此举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对班纳曼却产生了惊人的影响。他们曾经在一间办公室共事数月，莫罗知道他没有安全感。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表演出一副虚伪的人格面具。从他蓬乱的头发、被阳光亲吻的脸颊，以及他想要受人欢迎的迫切心情来看，莫罗猜他没有安全感。她没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间，那些居他之下的人的意见竟变得如此微不足道了。现在，他摆脱了从前的一切，要为不同的观众演戏了。现在，他总是很生气，对手下苛刻、严厉、喋喋不休。手下人都讨厌他，而对于这样的事实，他却怀有一定程度的自豪感。甚至更奇怪的是，莫罗突然在警员中变得极受欢迎起来，可能他们觉得她的坏脾气至少是真诚的。

“那么我也谢谢你，谢谢你组织的葬礼。”

“她想要谈什么？”

他们来到她的车旁。这是一辆老旧的本田车，是布赖恩一时冲动，为了缅怀两人浪漫的过去而买的。莫罗在包里摸索着钥匙。

丹尼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她，只是一小会儿。他的肩膀宽阔结实，体格健壮，剃着光头，这样的造型本就是为了更有威慑力，而现在，他站在那里，龇着牙，怒视着她。

“我正要离开99lib•net墓地。”

“好吧，那么你姑妈的葬礼怎么样？”

“我知道，但还是要说——谢谢。”

她可以用眼角看到丹尼的下巴肌肉收缩着。

他的脖颈涨得通红。莫罗看着远处，乞求他不要哭。

莫罗小心翼翼地穿越泥泞的草地，朝小路走去。丹尼追上了她。

莫罗掏出钥匙，停下来，看着他。约翰，不是约翰尼，不是JJ，不是小约翰，是用于正式场合的名字，约翰，很严肃。

“约翰的生活背景，与他的生活相关的信息，他住在哪里，和谁在一起等等。”丹尼转动脚后跟，扭过脸去，看着远方，呼吸短促，迟疑不决，“我并不是在逃避，亚历克丝，我正在努力做正确的事，要知道，其实对我而言，求你帮忙是一件更难的事情。”

他点头表示同意，“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莫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丹尼的确知道怎么与她沟通：救救那些女孩，不要杀JJ，比我们的父亲好一点。他知道她的那些按钮在哪里，应该按多少次。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觉得，也许这一次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那样做是合乎情理的。她思考着，直到一种异样的母性的温暖感觉袭上心头，向她敲响了警钟。如果要合乎情理，她就不可能从那种混乱中挣脱出来并走上警察之路；如果她总是按照丹尼的意愿做事，她就不可能远离这一切，或者嫁给像布赖恩那样的好男人。

“她多大了？”

在他们身后，，山下的坟墓边，克丽丝特尔还在放声恸哭，丹尼的一个心腹站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递过去一包面巾纸。

他们把父亲的棺材下放到8英尺下的墓穴底，但用的是那种机动的皮带，而不是这种传统的带穗的金绳。她很不舒服，觉得这是作弊。葬礼承办人低声命令每个人握住绳子的一端，她和丹尼，两个表兄弟，一位头发斑白的男人——那是父亲多年的狱友，一个儿时的朋友，以及一个葬礼承办人。他们围成一圈站在她父亲的坟墓旁边，装作下葬棺木的样子，而事实上与此同时，另一个葬礼承办人正在操纵着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