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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速度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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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塞昌岛,”他说,“那里有个活跃的泥火山,听说它很快就会爆发。我在那里住到第三个晚上,泥火山就喷发了,我以为它只会喷出泥巴,但你知道吗?它也会喷出传统的岩浆。浓稠的岩浆缓缓流动,穿过小镇,我们可以轻松地从它旁边走过。”
哈利拍了拍裤子口袋:“对了,我的烟抽完了,你帮我带出海关的那条免税骆驼牌香烟……”
“谢谢。”哈利说,拿出一包烟,打开。
好吧,理论上这也许并不足以构成困境,因为这个发现应该属于克里波,把这个发现交给别人会被视为玩忽职守。再说,他亏欠过哈利什么吗?除了纷扰,哈利什么都没给过他。哈利在工作上古怪多变,从不考虑别人,喝了酒又绝对危险。但是当哈利清醒时,你可以信赖他一定会出现,事情绝不会搞得一塌糊涂,而且他绝对不会说“这是你欠我的”之类的话。哈利是个令人恼恨的敌人,却也是个好朋友、好人、非常好的人。事实上,哈利有点儿像汉克·威廉姆斯。
刚刚哈利在等卡雅来应门时,心跳加快了一点儿,有点儿可悲。若是在十五年前,这种事会令他困扰,但他已认命,接受这平庸的事实,女人的美貌总是可以对他产生些许影响。
“好好睡吧,丝迪娜,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这是第四诫。
哈利迈开步伐。他喜欢从这座密集都市的东区走到西区,观看路上的行人、衣着、种族、建筑、商店、咖啡馆和酒吧,看它们慢慢出现显而易见的差异。他走进麦当劳,买了一个汉堡,在外套口袋里塞了三根吸管,再继续往前走。
一分钟后,他拿起第一根吸管。
“测验?”哈利说,点燃香烟。
卡雅引用了哈利的第三诫。
“啊哈,你习惯了粤语的语法。”
两人走进客厅。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墙前书架放着无数书本,哈利怀疑这些书卡雅能否读完。客厅散发着明显的阳刚特质,里头有方形大家具、地球仪、水烟筒、摆放黑胶唱片的书架、地图,墙上挂着覆雪高山的照片。哈利分析卡雅的丈夫比她年长许多。电视开着,但切换到静音模式。
艾里亚斯压低声音,轻声说:“我看见一只狗被缠在有刺的铁丝网里,试图挣脱,它正好就在岩浆的流动路线上。这时岩浆转而向左流动,看起来只会经过它旁边,我心想仁慈的上帝还是存在的。但岩浆扫过它旁边的时候,它有一半立刻消失,就这么蒸发了,接着其他部分也烧成灰烬,一切都烧成灰烬。”
“难以置信。”
“我就说你会记得。”
“好啊,来一杯。”哈利说。卡雅快步走进厨房。
栅门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吱声,哈利希望这使得屋主无须再养看门狗。碎石在他靴子底下咯咯作响。他在衣柜里找藏书网到这双靴子时,像个孩子般快乐地跟它重逢,但现在整双靴子都湿透了。
鸦片烟立即发挥效果。痛苦不见了,连那些他没发现自己有的痛苦也消失了。想象和影像出现了。今晚他可以好好睡一觉。
它们将保持安静,等待下一轮发作。
卡雅嘻嘻一笑:“你根本没手机。”
“现在是半夜。”丝迪娜打个哈欠。
他在稍嫌太短的沙发床上蜷曲着身体。这张沙发床是他从老家史盖亚村搬来的,此外他还搬来了他收藏的猫王、性手枪乐团、杰森与飙车客(Jason&the Scorchers)乐团的黑胶唱片,以及纳什维尔市出品的三套手工西装、一本美国圣经、侯勒姆家族祖传三代的餐厅家具。但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可是岩浆不会停止流动。这种非常浓稠的岩浆被称为冷岩浆,它会吞没路上的一切,让树木和绿叶燃烧个四秒,像圣诞树一样发亮,然后化为灰烬,消失无踪。有些缅甸人匆匆忙忙地把家当搬上车子,打算开车逃跑,可是却花了太多时间打包。岩浆流动得虽然慢,但也没有那么慢!他们把电视机搬出来的时候,岩浆已经流到墙边。他们只好跳上车子,可是高热让轮胎爆胎,接着汽油也着了火,他们爬出车子,每个人都像是人体火把一样。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艾里亚斯挂断电话。丝迪娜瞪着手机,关闭手机电源,扔在床边,咒骂了一声。她知道今晚已无法安眠。
“喂?”她的声音带有浓重睡意。
“嗯,你认为这些照片有什么值得查看的吗?”哈利问道,接过咖啡杯。
他试过阅读美国作家科林·埃斯科特(Colin Escott)写的《汉克·威廉姆斯传记》(Hank Williams:The Biography),这本书叙述美国乡村传奇歌手汉克·威廉姆斯短暂的一生和陨落。他还听了美国民谣摇滚歌手露辛达·威廉姆斯的奥斯汀市演唱会CD,并在心中数算得州长角牛,但都未能奏效。
她拿着那条香烟走回来时,哈利已站在玄关,穿好夹克和鞋子。
“哈利?”卡雅身穿过大的无扣羊毛外套和褪色牛仔裤,脚踩一双老旧毛拖鞋,哈利可以发誓那双毛拖鞋老到都已浮现肝斑。卡雅脂粉未施,脸上只有惊讶的微笑,然而她却似乎期待哈利的到来,期待哈利看见她这个模样。当然了,哈利在香港,就已在卡雅眼中看见女人对有名男人的那种迷恋眼神,无论男人的名气是好是坏。他并未仔细分析每一个引他来到这扇门前的念头,但这下子正好省省力气,因为地上摆着一双四十六号或四十六号半的男鞋。
侯勒姆呻吟一声,翻了个身,面对墙壁。
卡雅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哈利九九藏书:“你看芬提的书吗?”
“不对,”哈利从口袋拿出一部红色手机,“这是哈根给我的,可是我已经忘记个人标识号了。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呃,我要挂电话了。”
“等一下。”卡雅露出微笑。
晚上九点,哈利步行穿过奥斯陆市中心。他花了一整个早上将桌椅搬到新办公室,下午前往国立医院,但医生正在帮他父亲做检查,于是他原路返回办公室,复印报告,打几通电话,订了飞往卑尔根市的机票,去商店跑一趟,购买一张大小有如烟头的SIM卡。
“对。”
“哈根给我你的地址,”哈利说,“这里离我家很近,走路就到了,所以我想直接来找你,不用打电话。”
“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这些人后方有一名男子离去的背影,男子身穿羽绒外套,头戴羊毛帽,“他们是不是想被震惊、撼动、娱乐、净化……”
打火机渐热渐烫,烧灼着哈利的手指。桌上摆着麦当劳的吸管。
“梅莉·欧森的新闻占据了各个新闻频道的主要时段,”卡雅说,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两名反对党领袖站了出来,要求警方迅速给个交代,他们说政府一直在有计划地解散警力。接下来这几天,克里波一定不得安宁。”
她立刻认出对方的声音。
“我们手上只有博格妮和夏绿蒂的命案报告,里头什么线索都没有。没有刑事鉴识的线索,也没有不寻常活动的描述。没有线报指出她们有恶毒的仇敌、嫉妒的情人、贪心的继承人、危险的跟踪者、不耐烦的毒贩或其他可能嫌犯。简而言之……”
哈利踏上门外台阶,卡雅倚在门框上。
“我得睡觉,明天还要上课。”
“我有时差,”哈利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明天开会再谈吧。”
“是吗?可是那时候在希思罗机场……”
“嗯。所以你在读约翰·芬提的书。你是不是喜欢老东西?”哈利朝客厅和整栋房子点了点头。他表面上指的是这间客厅和这栋房子,但心里认为卡雅应该会提起丈夫的事,倘若一如他所猜测,卡雅的丈夫比她年长许多。
“放轻松,我是逗你的。”艾里亚斯轰然大笑,刺痛丝迪娜的耳膜。
他踏上门廊台阶,按下没有名牌的门铃。
“什么?”
“你不再用双重否定的语法。粤语比较合乎逻辑,你喜欢逻辑。”
哈利扫视成排围观者的脸。一名女子睡眼惺忪,怀里抱着孩子。
他之所以遇上这个困境,是因为他在检视那条吊死或绞断梅莉的绳子时,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个发现并不是可为案情带来进展的线索,但是对他来说却依然构成困境。那就是,他该把这个发现告诉克里波还是哈利?他在替克里波进行鉴识工作时,发现绳子上有细小贝壳,当时他九_九_藏_书_网还跟奥斯陆大学生物研究所的淡水生物学家针对此事加以讨论,但他还来不及写成报告,就被贝雅特转派给哈利的调查小组。现在这些数据放在计算机旁边,等着他明天写成报告,而明天他却得去找哈利报到。
她在黑暗中听见振动的声音,翻了个身。来自床边地上的微弱灯光映射在天花板上。现在几点?是不是凌晨三点?她伸手到床下,捡起手机。
“没有没有。”卡雅将门拉得更开,哈利踏进门内。
“穿过三角洲之后,我对蛇和蚊子感到厌烦,就骑着摩托车,沿着缅甸海岸往北一直骑到若开邦。”
卡雅微微一笑:“当然不是。对了,我跟《世界之路报》的政治线记者聊过,他说跑挪威议会的记者没人知道梅莉罹患忧郁症,有个人危机或自杀倾向,也不知道她在公、私领域有什么敌人。”
“我也不知道,”卡雅在厨房里大笑,“我只是想说一些让自己显得很聪明的话而已。”
“也许我不该说,但我觉得这是某种测验。”
“我不会问这是什么测验,但是我通过了吗?”
丝迪娜在睡梦中惊醒。
哈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本美国小说家约翰·芬提(John Fante)的书面朝下打开搁在咖啡桌上,旁边是一副女用眼镜,再旁边是维格兰露天游泳池的照片。照片拍的不是犯罪现场,而是封锁线外引颈围观的群众。哈利发出满意的呼噜声,不仅是因为卡雅把工作带回家,也因为犯罪现场的警员仍继续在拍摄群众的照片。坚决表示一定要拍摄围观群众照片的人,正是哈利。这是他去上FBI连环杀手课程学到的,杀人犯会回到犯罪现场这件事,完全不是虚构。圣安东尼奥市的金氏兄弟和凯马特百货公司杀人犯,都是因为无法克制自己,返回犯罪现场欣赏自己的作品,看自己引起多少骚动,感觉自己所向无敌,才被警方逮到。鉴识中心的摄影师称之为“霍勒第六诫”。是的,除了第六诫之外,另外还有九诫。哈利翻看着照片。
“你喝咖啡不加牛奶,对不对?”卡雅在厨房里高声问道。
“听着,艾里亚斯……”
丝迪娜回想自己是否把名字告诉过他。她下意识地望向窗户。窗户开着,外头有风微微吹过,平静安详。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很迷恋查尔斯·布可夫斯基(Charles Bukowski),那时我买过一本芬提的书来看,书名我忘了,我之所以买是因为查尔斯·布可夫斯基是芬提的大粉丝。”哈利刻意看了看表,“哎呀,我该回家了。”
门前放着一双漂亮的女鞋和一双男鞋,哈利目测那双男鞋应该是四十六号,这表示卡雅的丈夫是个大块头。卡雅当然有丈夫,哈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为她未婚,九_九_藏_书_网但他原本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反正这事无关紧要。门打了开来。
丝迪娜打个冷战。艾里亚斯一定是喝醉了,不然就是疯了,再不然就是两者兼具。
他在有如贫民窟的巴基斯坦格兰区走了半小时之后,发现自己来到整齐清洁,有点儿像是消过毒,很有白人风格的西区。卡雅·索尼斯的家位于李德沙根街,是一栋很大的老木屋。这种老木屋鲜少出售,一旦出现在市场上,就会吸引一大票奥斯陆居民前来。这些人并不是来购屋的,因为买不起,他们只是来参观,做做白日梦,确认法格博区真的和传说中一样:这一区的有钱人不是太有钱,钱不是最近赚来的,每一户人家都没有游泳池或电动车库门或其他通用现代发明。对法格博区的优良市民而言,他们只是过着日常生活。到了夏天,他们会来到大庭院的苹果树下,坐在庭院家具上乘凉。庭院家具十分老旧,尺寸大得很不实用,上头沾有黑渍,就跟老木屋一样。等到庭院家具被搬进老木屋,白昼变短,含铅玻璃窗内就会点起蜡烛。十月到三月,整条李德沙根街都弥漫着圣诞季节的氛围。
“嗯。”
“我说对,意思就是你说得没错,我喝咖啡不加牛奶。”
卡雅讶异地看着哈利,又看了看那杯一口都没喝的咖啡。
“往外看,快看,我已经快到你家了。”
“我就像泥火山爆发一样,丝迪娜。我是冷岩浆,我缓缓流动,可是无可阻挡。我要去你家。”
哈利咯咯一笑:“我只是为了这个来的。”他走下台阶,挥了挥手中那条香烟:“七点整见啰。”
“我正在泡咖啡,要不要来一杯?”
“粤语是这样的吗?”
“那报告呢?”哈利问道。
哈利看得出摄影师在拍摄时十分谨慎,镜头从臀部高度拍摄,没用闪光灯。围观民众的注意力都放在跳水台上,眼神呆滞,嘴巴半开,仿佛等得百无聊赖。他们等着要看一眼可怕的景象,等着要拍几张照片回去放进相簿,可以用来把邻居吓得半死。一名男子高举手机,显然是在拍照。哈利拿起放置在一沓报告上的放大镜,仔细查看围观者的脸孔,一个一个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脑袋一片空白。这是最好的搜索方式,如此才不会错过潜在线索。
“你看到什么了吗?”卡雅站到哈利坐的沙发后方,弯下腰,凑过来看。哈利闻到薰衣草肥皂的香味,跟卡雅在飞机上靠在他肩膀上睡着时散发的香味一样。
“你必须享受那百分之九十五,不然你会发疯。”
“我认为没有。”
“好。”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照片带回家?”
“没有线索,没有明显动机,没有凶器。我想开始讯问梅莉命案的相关人员,但你也知道,我们并不是正式在调查这件案子。”
“别闹了!”
九*九*藏*书*网这的确是个困境,是个无解的难题。刑事鉴识员侯勒姆痛恨这种难题。
毕尔·侯勒姆睡不着。
哈利见过所有抽鸦片的方式,也见过鸦片馆里各类仪式性的复杂吸食步骤。中国人抽鸦片就跟喝茶一样讲究,使用的烟管类型不一而足,从简单到复杂一应俱全。先点燃鸦片球,将烟管放在鸦片球上,再大口吸入,鸦片球里的“好东西”就这么随着鸦片烟被吸入体内。无论用的是什么方式,原则一律相同,就是要让这些物质进入血管,包括吗啡、蒂巴因、可待因,以及一长串其他的化学成分。哈利的吸食方式直截了当,他将汤匙粘在桌缘,拿一小颗不大于火柴头的鸦片球放在汤匙上,用打火机加热。鸦片球开始燃烧之后,他就拿一个普通的玻璃杯罩在上方,收集鸦片烟,接着将有活动关节的吸管插进杯子,开始吸食。哈利注意到他的手指并未出现颤抖迹象。他在香港经常检查自己的上瘾程度。从这个角度来看,他是最自律的吸毒者。他不管喝得再醉,都可以预先判定酒精摄取量,然后停止。他在香港曾戒断鸦片一两个星期,只吃止痛剂,虽然止痛剂无法避免戒断症状的发生,但也许能产生心理作用,因为他知道止痛剂含有微量吗啡。他并未上瘾。以广义的麻醉品来说,他有瘾,但以鸦片来说,他没上瘾,这当然要以比例来衡量,因为当他把汤匙粘好时,就感觉到体内的狗儿安静下来。狗儿知道,很快就有食物吃了。
哈利回到家,按下电灯开关,确认电力已被切断。他脱下外套,走进客厅,播放英国深紫色乐团(Deep Purple)的专辑。深紫色乐团被哈利归类为“忍不住搞笑但仍然很棒”的乐团,而且是这个类别的第一名。喇叭传出《速度王》(Speed King)这首歌,鼓手伊恩·佩斯(Ian Paice)的鼓声响了起来。哈利在沙发上坐下,将手指按在额头上。他体内的狗儿正在拉扯狗链,发出嗥叫、吠叫、咆哮,用牙齿撕扯他的内脏。他只要一松开狗链,就没有回头的余地。这次绝不能松开狗链。过去他有充分理由停止喝酒,例如萝凯、欧雷克、工作,甚至是他父亲。现在他一个理由都没有。这件事绝不能发生。绝不能让酒精赢得胜利。因此他必须寻求另一种麻醉剂。麻醉剂他控制得了。谢谢你,卡雅。他感到羞愧吗?他当然感到羞愧,但自尊对他而言是难以负担的奢侈品。
他撕开烟盒的塑料包装,拿出最底下的一包烟。很难看出这包烟的包装曾打开过。卡雅这类型的女子,通过海关绝不会被检查。他打开烟,拉出里头的锡箔纸,打开来,看着里头的褐色小球,吸入甜丝丝的气味。
“因为警方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都浪费在搜查错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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