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通驴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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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通驴性的人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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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身比不了驴,只好在身外下功夫。我们把房子装饰得华丽堂皇,床铺得柔软又温暖。但这并不比驴睡在一地乱草上舒服。咋穿戴打扮我们也不如驴那身皮自然美丽,货真价实。
也就是说,我们把性畜一点不剩地接受了,除了它们同样憨厚的后代,我们没给性畜留下什么,牲畜却为我留下过冬的肉,以后好多年都穿不破的皮衣。还有,那些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白的思绪。
驴对人的反抗恰恰是看不见的。它不逃跑,不怒不笑(驴一旦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你看不出它在什么地方反抗了你,抵制了你,伤害了你。对驴来说,你的一生无胜利可言,当然也不存在遗憾。你活得不如人时,看看身边的驴,也就好过多了。驴平衡了你的生活,驴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砝码。你若认为活得还不如驴时,驴也就没办法了。驴不跟你比。跟驴比时,你是把驴当成别人或者把自己当成驴。驴成了你和世界间的一个可靠系数,一个参照物。你从驴背上看世界时,世界正从驴胯下看你。
多少漫长难耐的冬夜,我坐在温暖的卧室喝热茶看电视,偶尔想到阴冷圈棚下的驴,它在看什么,跟谁说话。
我是通驴性的人。而且我认为,一个人只有通了驴性,方能一通百通,更通晓人性。不妨站在驴一边想想人。再回过头站在人一边想想驴。两回事搁在一块想久了,就变成一回事。驴的事也成了人的事,人的事也成了驴的事。实际上生活的处境常把人畜搅得难分彼此。
正是人播种的大忙季
九九藏书
节,也是驴发情的关键时刻(公驴跟男人一样一年四季都发情呢)。两件绝顶重要的事对在一起,人用驴时驴也正忙着自己的事——这事儿比拉车犁地还累驴。土地每年只许人播种一次,错过这个时节种啥都白种;母驴也在一年中只让公驴沾一次身,发情期一过,公驴再纠缠都是瞎骚情。
我没当过驴,不知道驴这阵子咋想的。驴也没做过人。我们是一根缰绳两头的动物,说不上谁牵着谁。时常脚印跟蹄印像是一道的,最终却走不到一起。驴日日看着我忙忙碌碌做人,我天天目睹驴辛辛苦苦过驴的日子。我们是彼此生活的旁观者、介入者。驴长了膘我比驴还高兴,我种地赔了本驴比我更垂头丧气。驴上陡坡陷泥潭时我会毫不犹豫地将绳搭在肩上四蹄爬地做一回驴。
驴不会把它的东西白给我,我也不会将拥有的一切让给驴。好好做人是我的心愿,乖乖当驴是驴的本分。无论乖好与否,在我卑微的一生中,都免不了驴一般被人使唤,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想住的房子、想爱的人乃至想说的话。一旦鞭子握在别人手里,我会首先想到驴,宁肯爬着往前走绝不跪着求生存,把低贱卑微的一生活得一样自在、风流且亢奋,而且并不因此压低嗓门,低声下气,用激扬的鸣叫压过沸沸人声。必要时,还要学一点“拉着不走打着后退”的倔犟劲。驴也好,人也好,永远都需要一种无畏的反抗精神。
我找了一下午的驴回来,驴正站在院子里www.99lib.net,那神情好像它等了我一下午。驴瞪了我一眼,我瞪了驴一眼。天猛然间黑了。夜色填满我和驴之间的无形距离,驴更加黑了。我转身进屋时,驴也回身进了驴圈。我奇怪我们竟没在这个时候走错。夜再黑,夜空是晴朗的。
每当驴发情的喜庆日子,我宁可自己多受点累也绝不让我的驴筋疲力尽,在母驴面前丢我的人。村里人议论张家的驴没本事,连最矮的母驴都爬不上去,只配爬猪。说李家的驴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早泄,把精射在看热闹人脸上。还说王家的驴是瞎孙,鸡巴上不长眼睛。我绝不许刘家的驴落此劣名。每当别人夸我的驴时,我都像自己受夸一般窃喜无比。我把省吃的精粮拌给驴吃,我生怕它没精神。我和妻子荒睡几个晚上不要紧,人一年四季都在发情,不在乎一夜半宿。驴可干的是面子上的事。驴是代表我当着全村男人女人的面耀威扬雄。驴不行村里人会说这家男人不行。在村里啥弄不好都会怪男人的。地不出苗是男人没本事。瓜不结果是男人功夫不到。连母羊不下羔都轮不到公羊负责。好在我的驴年年为我争光长面子。它是多么通人性的驴啊,风流了大半日回来,汗流侠背,也不休息一下便径直走到棚下,拉起车帮我干活了。驴的舒服和满足通过缰绳传99lib.net到我身上。缰绳是驴和我之间的忠实导线。我的激动、兴奋和无可名状的情绪也通过缰绳传递给驴。一根绳那头的生命,幸福、遥远、神秘、望尘莫及。它连干七八头母驴剩下的劲,都比我大得多。有时嫉妒地想,驴的那东西或许本来是我的,结果错长在驴身上。要么我的欲望是驴的。我瘦小羸弱的躯体上负载着如此多如此强烈的大欲望,而那些雄健无比的大生命却优哉游哉。它们身佩大壮之器,把雄心壮志空留给我,任这个弱小身子去折腾,去骚动,去拼命。
我四处找我的驴,这畜牲正当用的时候就不见了。驴圈里空空的。我查了查行踪——门前土路上一行梅花篆的蹄印是驴留给我的条儿,往前走有几粒墨黑的鲜驴粪蛋算是年月日和签名吧。我捡起一粒放在嘴边闻闻,没错,是我的驴。这阵子它老往村西头跑,又是爱上谁家的母驴了。我一直搞不清驴和驴是怎么认识的,它们无名无姓,相貌也差不多,唯一好分辨的也就是公母——往裆里一眼便了然。
世界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强大的,对驴则不然。驴不承认世界,它只相信驴圈。驴通过人和世界有了点关系,人又通过另外的人和世界相处。谁都不敢独自直面世界。但驴敢,驴的鸣叫是对世界的强烈警告。
我觉得我和它们处在完全不同的时代。社会变革跟它们没一点关系,它们不参与,不打算改变自己。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自私时,它们还是原先那副憨厚样子,甚至拒绝进化。它们是一群古老的东西,身体九九藏书网和心灵都停留在远古。当人们抛弃一切进入现代,它们默默无闻伴前随后,保持着最质朴的品质。我们不能不饲养它们。同样,也不能不宰杀它们。我们的心灵拒绝它们时,胃却离不开它们。
总觉得这鬼东西在一个又一个冷寂的长夜,双目微闭,冥想着一件又一件大事。想得异常深远、透彻,超越了任何一门哲学、玄学、政治经济学。天亮后我牵着它拉车干活时,并不知道牵着的是一位智者、圣者。它透悟几千年的人世沧桑,却心甘情愿被我们这些活了今日不晓明天的庸人牵着使唤。幸亏我们不知道这些,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难道我们会因此把驴请进家,自己心甘情愿去做驴拉车住阴冷驴圈?
我炒菜的油香飘进驴圈时,驴圈里的粪尿味也窜入门缝。
有一次我小解,看见驴正用一只眼瞅我裆里的东西,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藐视和嘲笑。我猛然羞愧自卑起来——我在站满男人的浴池洗澡时,在脱光排成一队接受医生体检时,在七八个男生的大宿舍以阳具大小排老大、老二、老三时,甚至在其他有关的任何场合,都没自卑过。相反,却带着点自豪与自信。和驴一比,我却彻底自卑了。在驴面前我简直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们穿衣穿裤,掩饰身体隐秘的行为被说成文明。其实是我们的东西小得可怜,根本拿不出来。身旁一头驴就把我比翻了。瞧它活得多洒脱,一丝不挂。人穿衣乃遮羞掩丑。驴无丑可遮。它的每个部位都是最优秀的。它没有阴部。它精美的不用穿鞋套袜的蹄子,浑九_九_藏_书_网圆的脊背和尻蛋子,尤其两腿间粗大结实、伸缩自如的那一截子,黑而不脏,放荡却不下流。
驴沉默寡言,偶尔一叫却惊天地泣鬼神。我的声音中偏偏缺少亢奋的驴鸣,这使我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常想驴若识字,我的诗歌呀散文呀就用不着往报刊社寄了。写好后交给驴,让它用激昂的大过任何一架高音喇叭的鸣叫向世界宣读,那该有多轰动。我一生都在做一件无声的事,无声地写作,无声地发表。我从不读出我的语言,读者也不会,那是一种更加无声的哑语。我的写作生涯因此变得异常寂静和不真实,仿佛一段黑白梦境。我渴望我的声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驴鸣,哪伯以沉默十年为代价换得一两句高亢鸣叫我也乐意。
所以卑微的人总要养些牲畜在身旁方能安心活下去。所以高贵的人从不养牲畜而饲一群卑微的人在脚下。
我的生活容下了一头驴,一条狗,一群杂花土鸡,几只咩咩叫的长胡子山羊,还有我漂亮可爱的妻子女儿。我们围起一个大院子、一个家,这个家里还会有更多生命来临:树上鸟、檐下燕子、冬夜悄然来访的野兔……我的生命肢解成这许许多多的动物。从每个动物身上我找到一点自己。渐渐地我变得很轻很轻,我不存在了,眼里唯有这一群动物。当它们分散到四处,我身上的某些部位也随它们去了。有一次它们不回来,或回来晚了,我便不能入睡。我的年月成了这些家畜们的圈。从喂养、使用到宰杀,我的一生也是它们的一生。我饲养它们以岁月,它们饲养我以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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