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家园荒芜
闭着眼睛走路
目录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闭着眼睛走路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上一页下一页
韩家听了风水先生的话把那间房子拆了,院墙也往东挪了几米,把占了的路整平,烧香点纸,一家人跪在一旁连连磕头求路上的魂灵原谅,那以后就再没闹过鬼。
闭上眼我又看见那堵墙,它挡住了我。以前这条路直直穿过村子,那是给西北风留的路。我们留不住不敢留的东西,留一条路让它快快过去。也是给声音留的路,在村那头喊一声,这头很快就会有人应。到了七八月,拉草拉麦捆的车一天不停地走来走去,路又压下去半尺。离开黄沙梁时我把目光留在了这里,它夜夜从我不知道的某个视角看见我,和我正经历的一切。有时它像一阵风混混沌沌地刮过村子中间的马路,我看见卷起的土和叶子,看见赶着牛车的我,低着头,满身尘土地往北走,去拉早已拉回来的一车麦子。有时它悄无声息跟顺在月光里,让我看见,洒满银辉的房顶、树梢、树影下农具零乱的院子,坐在墙根握一把草神情茫然的哪一年的我。有时它闭上了,我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见事物在灰暗中没被看见时的样子。
冯三面朝东墙侧躺着,我面朝他的脊背躺着。有好一阵,我盯着他的背影。冯三躬着腰
九_九_藏_书_网
,曲着腿,像是暗暗地朝我不知道的一个地方走,我跟着他,也躬着腰,曲着腿。
按冯三的说法,我在黄沙梁如果再呆上十年,也可以闭着眼睛走路了,可惜我没呆够。我一生中呆得最久的地方,我认识它的每个人、每头牲畜,熟悉它每一样事物,但还是没呆到足够的久。
“那是谁家的牛圈,盖到路上也没有人管。”
我不睁眼就知道天亮了。
它离开时椽子不会发出声音。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铲草一样把黑夜从地皮上铲掉。从房顶上铲掉。椽子檩子不会再响。它不再像那些细嫩树枝,落一只鸟压弯,鸟一飞走又马上弹伸回来。房顶上的椽子檩子不会再这样。压弯了它就弯着。压断了它就嘎巴一声塌落下来。它再不会弹回去。
我把一些日子扔到了别处。我让其他地方的太阳把自己晒老。其实我是可以在这个村子里活到老的。我完全可以熬到那堵东墙上裂开口子。本来应该吹到我身上的丝丝晨风,穿过那个墙缝照到我脸上的缕缕阳光,现在,全让冯三一个人独享了。那些感觉成他一个人的了。在曾经是我们家的房子里,冯三感受到九九藏书那么多我们未及感受的东西,这让我嫉妒。
没过多久就没有人和性口撞墙了。瞎子走到这一步也知道拐弯了。地宽着呢,谁能把谁挡住,这不,绕几步都过去了,人、牲口。
从东边平射过来的晨光在推东墙时,房顶会嘎巴巴响。晨光很有劲。这面墙迟早会被早晨的阳光推倒。墙上有一道大斜缝,让毛和棉花塞得严严实实。还有许多我端着灯都找不见的小缝隙,被阳光和风找见了,它让我在冬天来临时,早早地感觉到穿墙而来的缕缕寒气,也让我在春天的早晨躺在被窝里享受到第一束阳光的丝微暖意。
在黄沙梁,过了三十岁你就可以闭着眼睛活了。如果你不放心,过上七八年睁眼看一眼。不会有让你新奇的事情。树多少年前就停止生长了,土地中越来越少的水和养分使它们每年只能勉强地保住命。房子会再脱落一层泥皮。人会更老一些,会死掉几个。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除非有人在路上挖个坑,像张三一样把牛圈盖到路上。这个坑也很快会被人熟练地绕过去,就像绕过那个牛圈一样。
夜里只要月亮一出来,韩老大家顶西头的房子里就会响起人马走动的声音,彻http://www•99lib•net夜不宁。月亮特亮时,还能看见大队人马的影子,来来回回,从前墙出来,走进后墙里,又从后墙走回来,好像永远走不完。后来请风水先生看了,才知道这间房子盖在一条废弃的老路上了。
天亮不亮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只是知道它来了,又去了。白天比夜晚要轻盈些。夜色落到房顶上时,椽子会嘎巴巴响。天亮不亮跟那些椽子也没多大关系。如果那些木头有白天,一定在自己内心里。木头心是白的。它的黑夜是我们给它的。你们住时已经熏黑又被我熏得更黑的椽子、檩子,只是知道跟自己没多少关系的一个夜晚又来了。
冯三转过身,我跟着转过身。平躺在房顶下的两个人,就像两只埋没的黑脚印。我和冯三的对话像两条腿从脚印上长出来,直插夜空。在高远处,汇成一个人的身躯、手臂、头和星光一般迷茫的眼睛。这个不存在的巨人,在漆黑的夜空里孤独地迈动了步子。
一条路走到老时,路上走掉的人已经太多了。但脚印走不掉。脚印是人身上落下的叶子,它离开人体独自在时间里飘零。越飘越远,越飘越静。
清早下地时人还在睡梦里,迷迷糊糊抓一把锨。那99lib.net时天没全亮,人也半醒。傍晚收工时人已经很困,最后几锨活仿佛挖在梦里,夜色涌起,跟在身后的牛也打着盹,一层一层的尘土落在身上,像盖了层棉被一样。
多少年后我会从后面的那堵墙上,看见此时此刻的情景。我弥留在西墙上的一束目光,会在那时回望过来,让我看见,断崖一样的半截土炕上侧睡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全躬着腰,曲着腿,那时我会在已经淡旧的夜色里,看见他们最后走到哪里。
我知道那些活干累的人,没干活精神十足的人,全低着头、半闭着眼走路。
我的眼睛几十年前就半瞎了,冯三说,眼睛一天到晚蒙着一层雾,看啥都模模糊糊。有人说我的眼睛可以治好,到医院去把那层雾刮掉就能看清东西了。我才不枉花那个钱呢。即使眼睛不瞎我也不会用它了。白费眼光。
有一段老路扔在这个地方,像埋在土里的一截绳子,我们不知道它从哪伸过来,又伸向了哪里。我们只知道那些脚印在有月光的夜里醒过来,一层一层的脚印在尘土里飘动。可能很多很多从这条路上走掉的人,在远处回忆往事,也可能许多许多脚在梦中又踏上了这条路。
再说,都想着过几年就走。九*九*藏*书*网都在将就。都不在乎了。连人家张三都不在乎,为了图省事把牛圈盖在路上,也不怕半夜闹鬼,别人还在乎啥呢。
二十年前,我就走在那些丢盹的人前面收工回家,跟在那些半醒半睡的人后面下地。我知道他们彻底熟悉这个地方了。再没啥可看的,路上几个坑几个坎都一清二楚。地里从不会长出让人不认识的作物,除了田野上每年丢掉几棵树,失踪一两片草。更很少有生人来。过上一两年,村里会出生三四个牛崽、十几只羊羔、五六窝猪娃、两三个孩子,这算不上新鲜事。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长得跟父母一模一样。
按说路上不能盖房子。冯三说。那些脚印会在夜里醒过来。在旧庄子的时候,韩老大家经常闹鬼。那时韩老大还小,他爷爷当家,也算大户人家,老少二十来口人。天不怕地不怕,没人敢惹。可是一到晚上一家人便吓得要命,挤在东头一间房子里,整夜不敢睡着。
这个村子多少年来只盖了一间新房子,就是那个牛圈,大半截坐在路上。冯三说。开始人也觉得气,走了几十年的马路上,突然冒出个牛圈,人和牲口不留意就撞到墙上。你知道那些活干累的人,傍晚收工都闭着眼走回来,边走边丢盹。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