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家园荒芜
一个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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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一个人回来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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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着头听他们说话。那些人全盯着我看。
小冉的摩托车把我扔到村子里便回去了,他说过两天来接我,我不清楚过两天到底是几天,待要问时,路上只剩下一溜子尘土。
我的头有点晕。中午在老沙湾棉加厂喝了不少酒。小冉是棉加厂会计,他和厂长曾孝义招待了我。吃的是这一带有名的大盘鸡、大盘鱼。
“拿上了。”
应该有一个东西出来迎迎我。哪怕一只鸡、一头驴。可是没有。只有尘土慢慢往下落。太阳落在村外荒野,像一张远走他乡的脸蓦然回转。我被它望得有些伤感。在这样一个黄昏里,我想一个人回来,和一粒尘土落下,是一样大小的事情。
“今年棉花卖得咋样?”曾孝义和那些人很熟悉地打着招呼。
“小冉,你送我到黄沙梁。我要去看看我们家房子。”那些人走了之后我再没兴致喝酒,身体的某个地方突然不行了,像一堵墙倒塌下来。
我突然出现在村子中间的马路上,晕晕乎乎,仿佛我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年,这一刻突然看见一个长大的、正在老掉的自己,站在马路上,一副茫然样子。
在我三十岁左右的十几年里,老沙湾是我去得最多的一个地方。每次我走到这里都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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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自主地停住,再不朝前走一步。我的好几个朋友住在这个村庄里。我经常骑摩托车跑几十公里路到老沙湾喝酒,一喝一整天,晚上晕晕乎乎睡过去,第二天醒了接着再喝。
每次喝了酒我都要爬到村子北边的沙梁上,远远地望一阵黄沙梁。从这道沙梁上能隐约看见荒野那边的黄沙梁村,那一片矮矮的跟草一般高的土房子,只露出点房顶。天气好时能看见村子上头冒几缕炊烟,像几根枯草似的,弱弱地摇一阵又不见了。看见炊烟我便放心了,说明黄沙梁还在喘气。一个村庄要是很久不冒一股烟,就有可能死掉了。
村子少了许多东西,光秃秃的,有点不太像黄沙梁。天空也像少了许多东西,空空荡荡。我顺着马路一边往北走,走过一院拆掉的破房子,站下来看了看,是孟照家的房子,不知他们搬哪去了。太阳就要落地了,还有半房高。这时的太阳就像与我年龄相仿的一个人,面对面站着,手伸过去,能和平射过来的夕阳亲热相握。许多年前我握住过这里的缕缕阳光。我知道每天每天的太阳,从哪几株芦草间升起,又从哪一棵榆树旁落下去。
一个人早年跺起的尘土,在他回来时开始慢慢往下落,落在脚下和身上。没碰见一条狗。也没听见狗叫。也没有人人的声音。仿佛一天突然停住。我觉得头有点重,头上像落了许多土。www•99lib.net
我们正喝着酒,进来一群浑身沾满棉花的人。小饭店没有窗户,他们一个接一个进来时,像风中的门一开一合,小饭馆里一下一下地黑了七八次。他们围着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盘鸡,两瓶沙湾特曲。
我见过几个已经死掉的村庄,啥也没有了,只剩几堵断墙,被风吹得光溜溜,像骨头似的。在一个断墙上还立着一截烟囱,从远处看就像墙上站着一个人。我在这堵墙边站了一阵,墙上的烟道还好好的。我想点一把火,让这个烟囱再冒一股子烟,转了一圈,连一把干草都找不见。啥也没有了。这个死掉的村子在黄沙梁西边的荒野里。没人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在黄沙梁时我经常梦见那地方,我被人追着追着一下飞起来,有时落到那些断墙上。地上全是月光,厚厚的像一层一层的锈,99lib.net我跳下去,月光能没到腰部。有时那地方出现一大片房子,一间连一间,我无意中迈脚进去,推开一扇门,再推开一扇门,越走越深,越走越害伯,我想逃出去飞掉,一伸手臂就碰到房顶。房顶上木头纵横交错,像树根一样。
他笑嘻嘻地望着我,那样子就像找到了他们丢失多年的家畜。我不敢否认,只好老老实实承认。端酒过去挨个跟他们碰了一杯,随口问了几句村子里的事。
“你爹早些年还经常赶马车去。”
“你们家房子都让冯三住坏了。门楼去年秋天让猪拱倒了。房子就剩下一间,另两间早几年就塌掉了。”
谁家的牛圈盖在了路上,把路挤弯了。圈墙是新垒的,又高又显眼。看不见里面的牲口,圈棚很大,伸出墙头的椽子还白生生的,没经过多少日晒雨淋。绕过圈棚这段路也没踏瓷实,满是浮土。我花了好几分钟,才绕过去,一拐过墙角,一条向北的村道出现在眼前,一下我全认出来了——这就是在我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那条村路。事隔二十年,我依旧能指出路两旁每户人家的房子,说出他们每个人的样子。我的整个少年、青年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嗯,行哩。比去年要好一些。”
“我是陈三元,九_九_藏_书_网住在你们家房后面。我一进门就认出你了,大模样没变,就是头发掉了些。”
我记得这条路一直穿过村子通到北边的荒野里。马路将村子分成大致对称的两长溜子,站在沙梁上看黄沙梁村像一只展开双翅的鸟,随时都可能飞掉。那时候我夜夜梦见自己在村子上空飞。我知道村里的许多人会在梦里飞。我在空中经常遇见他们,脸朝下,叉着腿,脚上穿着布鞋。能看清鞋底的泥巴和土,看见磨烂的鞋帮、从鞋尖破洞里露出的大拇指。
后来一些新来的人家在沙沟沿盖了一溜矮房子,村子的模样便变成一把镰刀状。路依旧直穿过村子,不知村里人会不会在梦中飞了。我依旧夜夜盘飞在星空,底下是一片一片的荒芜田地。
“钱拿上没有?”
小饭馆孤零零地立在棉加厂院外的盐碱滩上,也没个店名,饭厅是一小间矮土房子,人进去头离房顶不足半尺,黑油油的碱蒿子围在四周。五年前,曾孝义和他的同乡们在这片荒滩上建起了棉花加工厂。他是这一带有名的“一把手”,他的另一把手建厂时喂机器了。他用剩下的一只左手和我握手,用左手吃菜、划拳、端酒杯,似乎绰绰有余。
空气中黄黄的满是尘土。
那些黄沙梁人吃饱喝足了临走时又对www.99lib.net我说:
“你大哥也经常去。”
“刘二,跟我们回去看看吧。你都二十来年没回过黄沙梁了。搬走了也是你的老家嘛。”
他们全是黄沙梁人。一进门我就认出了他们,只是忘了名字,不知该怎么称呼。以前我知道黄沙梁所有东西的名字,我能一个一个地叫出它们。我还给许多没有名字的东西起名字,自己一个人叫,也不管它们是否答应。后来我几乎忘记了所有东西的名字。出现在记忆中的只是那些事物本身,活生生的,我把它们的名字丢掉了,却异乎寻常地更熟悉和认识它们。那时候,我还不懂得说出没有名字的东西,它们只是我一个人的。
一到晚上夜空就显得拥挤,地上稀疏地摆着些房子。我们飞起时从没把房子驮到天上去。在天上我们没有房子,所以飞来飞去都原落到村庄里。我知道房子有时在它自己的梦中飞往别处,一样没带上我们。那时一村人在睡梦中,房子飘然而去。一户一户的人,裸躺在地上,星光洒在脸上。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醒来,站起身,惊讶地望着没有一间房子的黄沙梁。
“那就好好喝一场再回去。”
他们无意间的这几句话让我心里猛地一紧。酒全涌到了头上。
“你是刘二吧?”其中一个声音不大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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