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我认识那根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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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我认识那根木头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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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那根檩子,是河湾里长的那棵歪榆树。”要离开时我悄悄对父亲说。
我没吭声,轻轻拉开门,侧身出去。
天亮后人们才看清,房子倒了三堵墙,前后墙和一个边墙。那根歪扭的榆木檩子救了一家人的命。也是那根歪檩条压塌了房子,它太粗太重了。幸亏塌落下来时,一家三口正好睡在檩子的弯弓处,女人先被惊醒,她身子小,扒开土块,从一个椽缝里钻了出来。
我在黄沙梁见过两种风,一种从地上往天上刮。风在地上成了形,借着地力朝上飞升,先蹿上房顶,再一纵到了树梢。那时树会不住地摇动,想把风摇下来。如果天空有鸟群,风会踩着鸟翅迅速上升。然后风爬上最低的云,可以看到云块倾斜,然后跌跌撞撞,不一会工夫,整个天空的云都动起来。
父亲折腾了一阵,穿好衣服出去了。我听见他关门的声音,脚在雨地里啪嗒啪嗒踩过窗根的声音。
“救人啦。”
http://www.99lib•net时大风正吹刮我们家院门。哐当、哐当的几声之后,听见顶门木棍倒地的声音、脸盆摔下锅台的声音,有东西滚过房顶、棚顶干草被撕走的声音,树叶撞到墙上的声音,双扇院门一开一合翅膀一般猛烈扇动……我又一次感觉到这个院子要飞升。同时感到地下也在刮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
我躬着腰挤在他们中间,用手在一堆东西上摸,摸到一个椽头,拉了几下,没拉动。又往上摸。“檩子,檩子。”我喊了两声,好多人拥过来。
我像被喊叫声拉扯了一把,一头钻进雨中猛跑起来。
第二天早晨,听人说河湾那棵大榆树被人偷砍了。我爬上房顶,看见空荡荡的河湾,再没有一棵树。
躺到半夜时就觉得要出事情。怎么也睡不着。那时风刚刚吹起来,很虚弱,听到风翻过西边沙梁的喘息,像一个软腿人面对长路。当它终于穿九-九-藏-书-网过沙梁下的苞米地走进村子,微弱得推不动草屑树叶。后面更强劲的风已在远处形成,能听见天边云翻身的声音,草木朝这边躬腰点头的声音,尘土走向天空的声音。过了好一阵,那场大风到达村子。它呼呼啸啸地漫卷过西边那片无边大地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经过的荒野、山岭、沙漠和大小村落的形状。我在一阵一阵的风声里抵达我没到过的遥远天地。
五年前一个刮风的夜晚,我听见一件东西碰响大地,声音沉闷而有力,我的心猛地一震。外面狗没叫,也没人惊醒。想出去看看,又有点怕。
村子渐渐浮现出来,先是房子、树,接着是人。黑夜像水一样一层一层渗到了土地里。这个过程人没有注意。人们突然发现天亮了。睁大眼朝周围看,这才看清刚才从倒塌的房子里挖出来的一家人,全光光地站在泥水地里,男人女人,一丝不挂地站着。刚刚过去的一阵慌忙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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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啥都忘了。
风上升时带着地上的许多东西,草屑、叶子、纸、布片、帽子、头发、尘土、毛……风每次把它们带到半天空,悬浮一阵又落下来。不知风不要它们了还是它们觉得再往上走不踏实。反正,最后它们全落回大地。风空空上行,在最高的天空里没有黄沙梁的一粒土一片叶子。
那声沉闷巨响是地传过来的。它在空气中的声响被风刮跑,没有传进村子。
“快回来。”
“你不好好睡觉干啥去。”
母亲压低嗓门的叫喊传到耳朵里时,我已经走到门外窗户边,从屋檐上淌下来的雨水噼噼啪啪响。
“剥再光我都能认出来。就是那棵榆树。不信抬到河湾里对对茬子,树根还在呢。”
狗出来叫了两声,又钻回窝里了。狗的叫声湿淋淋的,好像满嘴雨水。
紧接着细密的雨声中传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哭喊。
是母亲的声音。她在喊父亲。父亲嗯了一声,哭喊声又一次传进屋子。
99lib.net“你们都傻站着干啥,赶快挖呀。”是另一个女人的喊声。人们像突然醒过来,一齐拥向倒塌的房子。啥也看不见,用手摸着扒拉,摸到啥搬啥,土块、椽子、土块。有人端来一盏油灯,亮了几下,被雨浇灭了。
“快,醒醒,出事了。”
“里面都没有声,肯定不在了。”
另一种风从高空往下掼。我们都不熟悉这种风。一开始天上乱云翻滚,听到云碰撞云的声音,噼噼啪啪,像屋顶断塌。地上安安静静的。人往屋里收东西,地里的人扛起农具往回走。云在我们村子上头闹事情。有时候云闹腾一阵散了。有时云会越压越低,突然落下一场风,那时可以听见地腾的一声,好像天扇了地一巴掌。人变得急匆匆,关窗户,关门。往回赶的人,全侧着身,每人肩上像扛着很粗的一股子风,摇摇晃晃走不稳。
我跑来时这里像有很多人,雨哗哗地往下泻,啥也看不清。只听见一个女人不住地哭叫,“全埋在里面了。”“全埋在www•99lib.net里面了。”感觉有许多人围着倒塌的房子,乱哄哄的。
“再胡说我扇你。”父亲一把抓住我,一脚水一脚泥地回来了。
我在门楼下站了会儿,雨越下越大。路上黑黑的,父亲已经走得不见。我正犹豫着去还是不去,又一声尖叫喊破夜空。
这个夜里我知道土炕上还有一个人没有睡着。她是我母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事在半夜里醒着。她也许同样不知道她的十二岁的儿子,在这张大土炕上已清醒地躺过了多少个寂寞长夜,炕上的一切声音都被他听到了。
也是沉闷的一声,在几年后一个阴雨绵绵的夜里,惊动了村子。
我悄悄爬起来,套上衣服,黑摸着下了炕,找到鞋穿上。刚迈出一步,母亲说话了。
“这么长时间了,压不死也早捂死了。”
人们把雨忘记了。雨啥时候停了都没觉着。地上满是泥水,乱糟糟的。
土地被同一件东西又震动了一次。
“再别胡说,”父亲压低嗓子呵斥我,“皮都剥光了,你咋能认出就是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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