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春天的步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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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春天的步调
第一辑 人畜共居的村庄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二辑 风中的院门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第三辑 家园荒芜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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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又来看过它三次。显然,有人和动物已经来过,瓜秧旁有新脚印。一只圆形的牛蹄印,险些踩在我挖的坑上。有一个人在旁边站了好一阵儿,留下一对深脚印。他可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蹲下用手拨了拨西瓜叶——这么粗壮的一截瓜秧,怎么会没结西瓜呢。
这只甲壳虫没有马上死去。它挣扎了好一阵子了。我转过头看了会儿远处的荒野、荒野尽头的连片沙漠,又回过头,它还在蹬腿,只是动作越来越无力。它一下一下往空中蹬腿时,我仿佛看见一条天上的路。时光与正午的天空就这样被它朝天的小细腿一点点地西移了一截子。
我注意到牛在春天喜欢屁股对着太阳吃草。驴和马也这样。狗爱坐着晒太阳。老鼠和猫也爱后腿叉开坐在地上晒太阳。它们和我一样会享受太阳普照在潮湿阴部的亢奋与舒坦劲儿。
这棵西瓜迟早也会被打柴人或动物发现。他们不会等到瓜蛋子长熟便会生吃了它。谁都知道荒野中的一棵瓜你不会第二次碰见。除非你有闲工夫,在这棵西瓜旁搭个草棚住下来,一直守着它长熟。我倒真想这样去做。我住在野地的草棚中看守过几个月麦垛,也替大人看守过一片西瓜地。在荒野中搭草棚住下,独独地看着一颗西瓜长大这件事,多少年后还在我的脑子想着。我却没做到。我想了另外一个办法:在那颗瓜蛋子下面挖了一个坑,让瓜蛋吊进去。用木棍、草叶和土小心地把坑顶封住。把秧上另两个小瓜蛋掐去。秧头打断,不要它再张扬着长。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截啥都没结的西瓜秧,不会对它过多留意。
在这个村庄里,人可以再少几个,再走掉一些。那些树却不能再少了。那些鸟叫与虫鸣再不能没有。
那时候雨水盈足,荒野上常能看见野生的五谷作物:牛藏书网吃进肚子没消化掉又排出的整粒苞米,鸟飞过时一松嘴丢进土里的麦粒、油菜籽,鼠洞遭毁后埋下的稻米、葵花籽……都会在春天发芽生长起来。但都长不了多高又被牲畜、野动物啃掉。
这片土地上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树、牲畜、野动物、人、草地,少一个我便能觉察出。我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再少下去。
刚发现那只虫子时,我以为它在仰面朝天晒太阳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边休息。其实我也想仰面朝天和它并排儿躺下来。我把铁锨插在地上。太阳正在头顶。春天刚刚开始,地还大片地裸露着。许多东西没有出来。包括草,只星星点点地探了个头儿,一半儿还是种子埋藏着。那些小虫子也是一半儿在漫长冬眠的苏醒中。这就是春天的步骤,几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们不会一下子全涌出来。即使早春的太阳再热烈,它们仍保持着应有的迟缓。因为,倒春寒是常有的。当一场寒流杀死先露头的绿芽儿,那些迟迟未发芽的草籽、未醒来的小虫子们便幸存下来,成为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机。
一次我躺在草垛上想事情,一只老蚊子朝我飞过来,它的嗡嗡声似乎把它吵晕了,绕着我转了几圈才落在手臂上。落下了也不赶紧吸血,仰着头,像在观察动静,又像在大口喘气。它犹豫不定时,已经触动我的一两根汗毛,若在晚上我会立马一巴掌拍在那里。可这次,我懒得拍它。我的手正在远处干一件想象中的美妙事。我不忍将它抽回来。况且,一只老蚊子,已经不怕死,又何必置它于死地。再说我一挥手也耗血气,何不让它吸一点血赶紧走呢。
在春天,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早早地走出村子,有的扛把锨去看看自己的地。尽管地还泥泞。苞谷茬端扎着。秋收时为了进车平掉的一截九九藏书毛渠、一段埂子,还原样地放着。没什么好看的,却还是要绕着地看一圈子。
老蚊子朝人飞来时往往带着很大的嗡嗡声。飞得也不稳,好像一只翅膀有劲,一只没劲。往人皮肤上落时腿脚也不轻盈,很容易让人觉察,死于一巴掌之下。
每年春天,让我早早走出村子的,也许就是那几棵孤零零的大榆树、洼地里的片片绿草,还有划过头顶的一声声鸟叫——鸟儿们从一棵树,飞向远远的另一棵。飞累了,落到地上喘气……如果没有了它们,我会一年四季呆在屋子里,四面墙壁,把门和窗户封死。我会不喜欢周围的每一个人。恨我自己。
这会儿它已经吸饱了,小肚子红红鼓鼓的,我看见它拔出小吸管,头晃了晃,好像在我的一根汗毛根上擦了擦它吸管头上的血迹,一蹬腿飞起来。飞了不到两作高,一头栽下去,掉在地上。
它终于站稳当了。它的小吸血管可能有点钝,我发现它往下扎了一下,没扎进去,又抬起头,猛扎了一下。一点细细的疼传到心里。是我看见的。我的身体不会把这点细小的疼传到心里。它在我疼感不知觉的范围内吸吮鲜血。那是我可以失去的。我看见它的小肚子一点点红起来,皮肤才有了点痒,我下意识抬起手,做挥赶的动作。它没看见,还在不停地吸,半个小肚子都红了。我想它该走了。我也只能让它吸半肚子血。剩下的到别人身上去吸吧。再贪嘴也不能叮住一个人吃饱。这样太危险。可它不害怕,吸得投入极了。我动了动胳膊,它翅膀扇了一下,站稳身体,丝毫没影响嘴的吮吸。我真恼了,想一巴掌拍死它,又觉得那身体里满是我的血,拍死了可惜。
有的出去拾一捆柴背回来。还有的人,大概跟我一样没什么事情,只是想在冒着热气的野外走走。整个冬天冰封雪http://www•99lib•net盖,这会儿脚终于踩在松软的土上了。很少有人在这样的天气窝在家里。春天不出门的人,大都在家里生病。病也是一种生命,在春天暖暖的阳光中苏醒。它们很猛地生发时,村里就会死人。这时候,最先走出村子挥锨挖土的人,就不是在翻地播种,而是挖一个坟坑。这样的年成命定亏损。人们还没下种时,已经把一个人埋进土里。
接着它不动了。我用小棍拨了几下,仍没有反应。
出河湾向北三四里,那片低洼的荒野中蹲着另一棵大榆树,向它走去时我怀着一丝的幻想与侥幸:或许今年它能活过来。
我知道有些看似在动的生命,其实早死亡了。风不住地刮着它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再回来。
春天,我喜欢早早地走出村子,雪前脚消融,我后脚踩上冒着热气的荒地。我扛着锨,拿一截绳子。雪消之后荒野上会露出许多东西:一截干树桩,半边埋入土中的柴火棍……大地像突然被掀掉被子,那些东西来不及躲藏起来。草长高还得些时日。天却一天天变长。我可以走得稍远一些,绕到河湾里那棵歪榆树下,折一截细枝,看看断茬处的水绿便知道它多有生气,又能旺势地活上一年。每年春天我都会最先来到这棵榆树下,看上几眼。它是我的树。那根直端端指着我们家房顶的横权上少了两个细枝条,可能入冬后被谁砍去当筐把子了。上个秋天我爬到树上玩时就发现它是根好筐把子,我没舍得砍。再长粗些说不定是根好锨把呢。我想。它却没能长下去。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估摸着那个瓜该熟了。大田里的头茬瓜已经下秧。我夹了条麻袋,一大早悄悄溜出村子。当我双手微颤着扒开盖在坑顶的土、草叶和木棍——我简直惊住了,那么大一个西瓜,满满地挤在土坑里。抱出来发现藏书网它几乎是方的。我挖的坑太小,太方正,让它委屈地长成这样。
我只是耐心地守候过一只小虫子的临终时光,在永无停息的生命喧哗中,我看到因为死了一只小虫而从此沉寂的这片土地。别的虫子在叫。别的鸟在飞。大地一片片明媚复苏时,在一只小虫子的全部感知里,大地暗淡下去。
这只贪婪的小东西,它拼命吸血时大概忘了自己是只老蚊子了。它的翅膀已驮不动一肚子血。它栽下去,立马就死了。它仰面朝天,细长的腿动了几下,我以为它在挣扎,想爬起来再飞。却不是。它的腿是风刮动的。
这棵树去年春天就没发芽。夏天我赶车路过它时仍没长出一片叶子。我想它活糊涂了,把春天该发芽长叶子这件事忘记了。树老到这个年纪就这样,死一阵子活一阵子。有时我们以为它死彻底了,过两年却又从干裂的躯体上生出几条嫩枝,几片绿叶子。它对生死无所谓了。它已长得足够粗。有足够多的枝权,尽管被砍得剩下三两个。它再不指点什么。它指向的绿地都已荒芜。在荒野上一棵大树的每个枝权都指示一条路。有生路有死路。会看树的人能从一棵粗壮枝权的指向找到水源和有人家的住居地。
我只是喜欢让太阳照在我的前身。清早,刚吃过饭,太阳照着鼓鼓的肚子,感觉嚼碎的粮食又在身体里葱葱郁郁地生长。尤其平射的热烈阳光穿过我两腿之间。我尽量把腿叉得开些走路,让更多的阳光照在那里。这时我才体会到阳光普照这个词。阳光照在我的头上和肩上,也照在我正慢慢成长的阴囊上。
在早春我喜欢迎着太阳走。一大早朝东走出去十几里,下午面向西逛荡回来。肩上仍旧一把锨一截绳子。有时多几根干柴,顶多三两根。我很少捡一大捆柴压在肩上,让自己躬着背从荒野里回来——走得最远的人往往背回九-九-藏-书-网来的东西最少。
当我把这个瓜背回家,家里人更是一片惊喜。他们都不敢相信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一个西瓜。它咋长成这样了。
发现那棵西瓜时它已扯了一米来长的秧,根上结了拳头大的一个瓜蛋,梢上还挂着指头大两个小瓜蛋。我想是去年秋天挖柴的人在这儿吃西瓜吐的籽。正好这儿连根挖掉一棵红柳,土虚虚的,很肥沃,还有根挖走后留下的一个小蓄水坑,西瓜便长了起来。
我无法把一棵树、树上的一根直爽枝条藏起来,让它秘密地为我一个人生长。我只藏埋过一个西瓜,它独独地为我长大、长熟了。
我同样能体会到这只常年爬行、腹部晒不到太阳的小甲壳虫,此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舒服劲儿。一个爬行动物,当它想让自己一向阴潮的腹部也能晒上太阳时,它便有可能直立起来,最终成为智慧动物。仰面朝天是直立动物享乐的特有方式。一般的爬行动物只有死的时候才会仰面朝天。
我想它是快要死了。不知什么东西伤害了它。这片荒野上一只虫子大概有两种死法:死于奔走的大动物蹄下,或死于夭敌之口。还有另一种死法——老死,我不太清楚。在小动物中我只认识老蚊子。其他的小虫子,它们的死太微小,我看不清。当它们在地上走来奔去时,我确实弄不清哪个老了,哪个正年轻。看上去它们是一样。
我回过头开始想别的事情。或许我该起来走了。我不会为一只小虫子的死去悲哀。我最小的悲哀大于一只虫子的死亡。就像我最轻的疼痛在一只蚊子的叮咬之外。
这样想时突然发现这只甲壳虫朝天蹬腿的动作有些僵滞,像在很痛苦地抽搐。它是否快要死了。我躺在它旁边。它就在我头边上。我侧过身,用一个小木棍拨了它一下,它正过身来,光滑的甲壳上反射着阳光,却很快又一歪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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