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六 非洲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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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非洲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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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类在不到一千年间,就毁灭了美洲地区原本理应物种丰富的更新世巨兽,那么,生存在非洲的巨兽怎么可能延续到现在?非洲的人类一定比美洲更多,居住的时间也更久,为什么非洲到现在仍然拥有以大型动物著称的动物园?在奥罗格塞里出土的各种玄武岩、黑曜岩与石英削凿的石刀,显示人类发明工具刺穿大象与犀牛的厚皮,已经有百万年的历史,那为什么非洲的大型动物没有灭绝呢?
安博塞利沼泽湿地周围的黄皮洋槐现在已经不见了,全都被过度扩张的厚皮目动物踩平。一旦公园变成一块无树的平地,像瞪羚、剑羚这样的沙漠生物就会取代草食性动物,如长颈鹿、捻角羚、薮羚等。这种极度干旱是人为复制出来的,跟非洲在冰河时期经历的情况一样:栖地干枯,所有的生物都挤进绿洲。非洲的巨型动物熬过了之前的瓶颈,魏斯登却担心这一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它们困在这个避难小岛上,四周是一片人造汪洋:屯垦地、区划地、枯竭的牧地、工厂农田。几千年来,游牧迁徙的人类护卫着它们横越非洲大陆,游牧民族及他们的牲口各取所需,然而继续前进,身后留下更丰富的大自然。如今,人类迁徙已经停止。“定居人”(Homo Sedentarian)改造了世界景观,现在是食物迁徙到我们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奢侈品以及大部分人类历史上从未存在过的东西。
当时,魏斯登笑而不答,可是马丁坚持要问,如果非洲象生长在这片沙漠里会怎么做?它们能从崎岖的花岗岩山脉上走下来寻找水源吗?也许亚洲象会好一点,因为它们在血源上跟长毛象比较接近?

2.我们之后的非洲

毕竟,这是更新世中期,有十七次冰河期以及中间的过渡期上上下下地拉扯全球的气温变化,反复淹没或烘烤尚未冰冻成硬块的土地。冰河的重量挪移,地壳也随之挤压或放松,东非大裂谷的裂痕加宽,火山一一爆发,包括定期以火山灰轰炸奥罗格塞里的火山。史密森博物馆的考古学家瑞克·波兹在研究奥罗格塞里的地层长达二十年后,开始注意到某些动植物,它们在历经气候与地质的剧变之后,仍锲而不舍地存活下来。
奥罗格塞里位于东非大裂谷里,是内罗毕西南方约七十二千米处一个干燥的黄色盆地。1944年,路易与玛丽·利基夫妇就是在这里发现旧石器时代遗留下来的工具制造工场。这里大部分都掩盖在硅藻沉积物形成的白垩土灰(也就是制作游泳池滤水器与猫砂的材料,其成分是淡水浮游生物细小外壳的化石)之下。
他相信,如果人类消失,非洲这块人类占据最久的地方,反而会很吊诡地回到地球上最纯粹的原始状态。有这么多的野生动物以草为生,非洲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外来植物逃离郊区花园、侵占乡间土地的大陆。不过,后人类时期的非洲也会有一些关键的变化。
马阿塞族人离开之后,大象就来了。自从撒哈拉死亡之后,人类首次带着牛群从北非南下,大象与人类饲养的牲口之间就不断上演这样一出剧目。牛群啃光了草原上的青草之后,灌木丛就开始入侵。不久之后,灌木丛便长到大象吃得到的高度了,大象就用长牙撕扯树皮或推倒灌木以享用树顶的嫩叶,清理出来的空地又能让青草回来了。
19世纪末,英国政府终止奴隶制度之前,数以千计的大象与人类在中部平原与蒙巴萨拍卖场之间,在这条象牙奴隶交易路线途中丧命。奴隶路径关闭之后,这里兴建了连接蒙巴萨与维多利亚湖(尼罗河的一个源头)的铁路。对英国的殖民控制而言,这是一条关键的路线。察沃的饿狮就是在这个时候,以咬噬铁路工人在国际闻名,有时候它们甚至还会跳到火车上,把工人逼得无路可退。察沃的狮子爱吃人肉也因此成了传奇故事与电影题材,不过故事中鲜少提及狮子猎杀人类是因为缺少猎物,因为猎物全被捕杀以喂饱奴隶队伍。千年以来,这里的猎物被赶尽杀绝。
象牙的价格是每公斤二十美元,而且还在以十的倍数增长中。像察沃这样的地方,就在猖獗的盗猎下,成了无牙大象尸堆的集散地。到了20世纪80年代,非洲的一百三十万头大象中,有过半遭到屠杀。在肯尼亚,只有一万九千只大象幸存下来,全都集中在安博塞利这样的庇护所里。国际禁运以及盗猎者格杀勿论的命令,稍稍遏止了猖獗的恶徒,却始终无法完全消灭屠杀大象的行为,尤其是在国家公园以外的地区,经常有人以保护庄稼与人类的借口猎杀大象。
讲到这里,故事开始变得复杂。马阿塞人宣称所有的牛都是给他们的,于是将丛林族人从住所赶了出去。后来,丛林族人祈求盖伊也赐予他们牛,好养活他们。盖伊拒绝了他们的祈求,却给了他们弓箭。“所以他们到现在还在森林里打猎,不像我们马阿塞族放牧牲口。”
内罗毕国家公园的另一端并没有围篱,西斯纳飞过了没有标示的边界,经过一片点缀着牵牛花树的灰色平原。国家公园里的角马、斑马、犀牛经过这里,随着雨季迁移,好似有条走廊。沿途夹杂着玉蜀黍田、花卉田圃、桉树和四散的新建房地产,房舍周边加装围墙,院子里有私人凿井,还有引人注目的大型豪宅。这些东西加起来,使肯尼亚最古老的国家公园变成一座野生动物的孤岛,而动物走廊也没有任何保护,因为国家公园外侧的房地产愈来愈受欢迎。西斯纳飞行员戴维·魏斯登认为,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政府付钱给这些屋主,要求他们同意让动物经过他们的地盘。魏斯登曾协助协调,不过希望不大。每个人都担心大象会踩坏他们的花园,或发生更糟糕的情况。
白色的西斯纳单引擎飞机一起飞,世界上最不协调的景观就在机翼下展开。下面广大的草原是内罗毕国家公园,大角斑羚、汤氏瞪羚、非洲水牛、角马、鸵鸟、白腹鸨、长颈鹿、狮子等,紧挨着都市边缘生活。在这个灰色的都市外表掩盖之下,是全世界最大、最穷的贫民窟。内罗毕的年纪跟联系蒙巴萨与维多利亚间的铁路一样,它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城市之一,也可能是最早消失的一个。因为在这里,连现代建筑也会很快开始倒塌。
“他们让牲口吃草,把林地留给大象。将来,大象又会制造出新的草地。于是,这里的草地、林地、灌木林地就像马赛克拼图一样拼在一起。这也是草原也必须多元化的原因,如果只有林地或草地,那么这里就只能养活林地物种或草地物种。”
1999年,魏斯登驾车走过亚利桑那州南部,去看克洛维斯人在一万三千年前杀死本地长毛象的遗址,此后就再也没有大型草食性动物在美国西南部觅食。他沿途向更新世过度屠杀灭绝理论之父、古生物学家马丁说明非洲的情况。马丁指着出租公有地上一片杂乱无章的豆科灌木梅丝葵说,承租人一直要求政府同意放火烧林。“你觉得这里可以成为大象的栖地吗?”他问。
察沃又再度沦为空城,杳无人迹,只剩下动物。如今,在这个曾经是“一战”的战场上,遍布着树干上爬满了小碟莓的砂纸树,现在是狒狒族群的家园。到了1948年,察沃已不再有人居住,于是英国政府宣布,这个人类历史上一度最繁忙的贸易路线,正式成为野生动物的避难所。二十年后,这里大象的数量多达四万五千只,是非洲最大的象群栖息地。然而,这个数目却没有持续维持下去。
飞机下降九十米,他让机身倾斜三十度,开始以顺时针方向绕着大圈子飞行。他观察以粪土堆砌而成的小屋圈子,每个妻子一间小屋,有些富有的马阿塞族人可以拥有九*九*藏*书*网十个妻子。他大概计算了一下人畜的总数,然后在植物地图上标示上七十七头牛。从空中看去,马赛牧人就好像绿色平原上的几滴血,这些男人高大、优雅、黝黑,身上穿着传统的红色格子呢披肩斗篷。这种穿着最早可追溯到19世纪,自从苏格兰传教士分发格子呢毛毯给他们,马阿塞族牧人就发现这种衣料既轻便又暖和,很适合几个星期长的放牧生活。

1.源头

在这个大型动物的故乡,这里堪称是大型植物的高山荒原。这片荒原全在森林线以上,只有极少数的紫檀木可以生长。荒原就在赤道之下,占据了两座四千米高峰之间的修长鞍部,形成大裂谷东面的部分山壁。这里虽然没有树木生长,但是巨大的石南属植物可以长到约十八米高,苔藓像帘幕般垂悬而下。覆盖地面的山梗菜长成二十四米高的柱子,连像杂草一般的千里光,到了这里也突变出九米高的树干,树顶像是包心菜,长在一大片草丛之间。
尚提安经常把皮鞋绑在他的长腿上,爬上马阿塞玛拉平原的最高点——基尔列奥尼山,这里还保持着原始风貌,可以看到树枝上悬挂着的飞羚尸体,这是猎豹存放在树上的食物。站在山顶往南望,尚提安可以看到一百千米外的坦桑尼亚以及塞伦盖蒂的一片绿色草海。在那里,一大群闹哄哄的角马挤成一团,这是它们每年6月固定聚集的季节。不久角马就会像泛滥的洪水汇集起来,冲过西北边界,蹦蹦跳跳地跃过溪流,河水里有鳄鱼好整以暇地等待它们一年一度的盛宴,另外还有狮子与猎豹在刺槐树上小憩,只要一翻身,就可以飞身扑下猎杀猎物。
即使殖民政府占据了大部分的放牧草地,游牧生活依然可以维持。可是马阿塞族的男人每个人至少都要娶三个妻子,每个妻子又都生了五六个小孩,她们每个人至少需要一百头牛才能维持生计。这样庞大的数目迟早会让他们尝到苦果。尚提安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看到圆形的居所变成钥匙孔的形状,因为马赛人在屋子旁边增加田地种植小麦、玉米,而且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照顾农作物。一旦他们从游牧民族变成农耕民族,一切也就改观了。
然而,有些变化产生了,也打破了平衡。人属动物逐渐萌芽的大脑发明了一些东西,威胁到草食性动物的防御策略。比方说,动物群聚在一起反而增加了人类丢掷石斧命中目标的概率。在奥罗格塞里地层沉积中发现的物种,其实很多都已绝迹,包括一种长角的长颈鹿、巨型狒狒、长牙向下弯曲的大象,以及比现存品种更结实强壮的河马。然而,我们并不清楚是不是人类导致了它们的灭亡。
这道围篱是为了保护动物,也是为了保护人类。在围篱的两边有非洲最肥沃的土壤,在铁丝网以上的地区长满了雨林,而在铁丝网以下,则种植玉米、大豆、韭葱、包心菜、烟叶与茶叶。多年来,两侧都不时有人突袭侵入对方的领域。大象、犀牛、猴子会在晚上闯进田里,连根拔掉农作物。而人口渐增的基库尤人会偷偷上山,砍伐树龄高达三百年的雪松与针叶树。到了2000年,阿布岱尔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林地遭到砍伐,必须要采取行动保护这里的树木,让树木涵养的水分可以散发到大气中,然后变成雨水回到阿布岱尔的河流里。这样才能让河水继续流往像内罗毕这样干渴的城市,也才能让水力发电机持续运转,并让裂谷里的湖泊不至于消失。
有时候,也有大象出现。幼象跟随着成年母象的脚步,踩过紫色苜蓿、压扁贯叶连翘的树丛,沿途采集母象每天所需的一百八十千克粮食。从阿布岱尔荒原往东八十千米,经过一片平坦的谷地,在肯尼亚山五千米高峰的雪线附近也有人看到大象的踪影。这些非洲象远比亡故的表亲——长毛象更能适应环境。顺着它们留下来的粪便追踪其行迹,可以从肯尼亚山或寒冷的阿布岱尔荒原,一路来到肯尼亚的桑布罗沙漠,海拔落差约有三千二百米。如今,人类文明的纷纷扰扰打断了这三个栖息地之间的联络走廊,在阿布岱尔荒原、肯尼亚山与桑布罗沙漠的三个大象群已经有几十年没见到彼此了。
尚提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轮新月从赤道的地平线跳了出来,两端弯弯翘起,宛如一只玉碗,等着金星落在碗里。南十字星座、银河、麦哲伦云各在其位,空气闻起来有一点紫罗兰的香味。尚提安听到空中有林鸮的叫声,跟他小时候,在他们家周围的森林尚未变成小麦田之前,听到的那些林鸮叫声一模一样。如果人类的农田变成了马赛克里的一小片森林与草地,如果狒狒取代了我们的位置,它们会不会因为享受到纯粹的自然之美,而感到心满意足呢?
肯尼亚中部高耸、寒冷的阿布岱尔荒原(Aberdares Moors)向来不适合人类居住,不过总是有朝圣者不辞辛劳地前来探源。这里是四条河川的起源地,分别往四个方向奔流,灌溉山下的非洲大陆。河水从玄武岩绝壁上凌空倾泻而下,注入深邃的峡谷内,形成壮观的瀑布。其中的古拉瀑布高空悬崖披垂而下,飞越将近三百米的半空,形成一条拱弧,最后才被迷蒙雾气与如树木般高大的蕨类植物吞噬。
在奴隶贩卖与铁路工程都相继结束之后,察沃成了一个废弃的空城。人类离开之后,野生动物又开始回笼。武装分子曾短暂回到此地。从1914年到1918年间,原本协议瓜分非洲的英德两国打了一场世界大战,交战的原因比两国在欧洲掀起的战事更朦胧难懂。德国殖民政府在坦干伊喀(现今之坦桑尼亚)的一支部队,好几次炸毁了蒙巴萨到维多利亚湖之间的铁路,于是两军在沿着察沃河两岸的棕榈树与黄皮洋槐间交战,靠着野生动物过活。在这里,感染疟疾与死在枪口之下的人数相去不远,不过对野生动物来说,子弹还是一如既往地成了影响深远的大灾难。
再往南,赤道地区的非洲人畜养动物已经有好几千年的历史,猎捕动物的时间更长。事实上,在野生动物与人类之间存在互惠的关系。当游牧民族,如肯尼亚的马阿塞族牧人,赶着牛群穿梭在牧草地与水泉之间,他们手上的矛可以吓阻狮子,于是角马也利用牧人的保护,跟着一起迁徙。后来,角马的同伴斑马也尾随而至。游牧民族的生活节俭,很少吃肉,学习靠着牲口的乳汁与血水过活,他们会小心翼翼地在牛的颈动脉打洞抽血,然后再止血。唯有干旱导致牲口的草料减少时,他们才会重回狩猎生活,或是跟仍靠打猎过活的丛林部落交换食物。这种人类与动植物之间的平衡,在人类自己也变成猎物,或变成商品时,平衡被打破了。我们本来就跟近亲黑猩猩一样,永远都是为了争夺地域和交配对象彼此杀戮,但是随着奴隶制度兴起,我们又有了更等而下之的新玩意儿——出口庄稼。
从中东的肥沃月弯开始一直到现在的信史记载,只勉强占了我们祖先在这里居住时间的百分之一而已。他们在此挖掘植物,对着动物抛掷削尖的石块,随着技术精进,一定要有足够多的猎物供养愈来愈多的狩猎人口。在奥罗格塞里,到处都看得到一堆堆的股骨与胫骨,很多已经被敲碎,取走骨髓。在大象、河马与一整群狒狒令人瞠目结舌的遗骸周围,堆满了大量的石制工具,显示整个人科动物族群都结合起来,一起屠杀、分解、吞噬他们的猎物。
只不过在短短的六千年前,这片除了极地之外全世界最大的沙漠还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原,鳄鱼、河马在水量丰沛的撒哈拉溪流里打滚。后来,地球的轨道经过一次周期性的调整,倾斜的地轴虽然只调整http://www•99lib•net了不到半度,却能翻云覆雨。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草地变成沙丘,但又碰到人类的发展,正好打翻了整盘棋,把这里变成了不毛的灌木林地。在此之前的两千年内,北非的智人已经从手持石矛狩猎的猎人,转变成种植中东谷物、饲养牲口的农民。他们把家当放在一种新驯服动物的背上,自己也坐了上去。这种动物是美洲有蹄哺乳类动物的后裔,它们在家乡的表亲都于巨兽大屠杀中灭亡之前,侥幸迁移到此,它们就是骆驼。
从森林迁居到大草原是否让我们的生化结构变得更脆弱了呢?尚提安可以辨认出这个生态系中的每一种哺乳类、鸟类、爬虫类、树木、蜘蛛以及大部分的花、肉眼看得见的昆虫,还有各种药草,可是他却无法看出其中一些细微的基因差异,而每个在寻找艾滋病疫苗的人也同样无法看出。也许答案就在我们的脑子里,毕竟脑容量正是人类与黑猩猩、侏儒黑猩猩最显著的差异。
奴可娃了解这些,但是她毕竟是个马阿塞族女人。最后他们达成协议,只娶两个妻子,不过她仍然坚持要六个小孩,而他希望只要四个就好。当然,他的第二个妻子也会想要自己的孩子。
魏斯登的工作是统计大象的数目,已经连续数了将近三十年。他从小在坦桑尼亚长大,父亲是专门狩猎大型动物的英国猎人,他小时候常常跟着带枪的父亲上山打猎,一去就是好几天,有时根本不会遇到其他人类。他生平猎杀的第一只,也是最后一只动物,是疣猪。那只疣猪垂死的眼神,浇熄了他对打猎的满腔热情。后来父亲意外死在大象的长牙之下,母亲决定把所有的孩子都带回比较安全的伦敦。魏斯登一直到大学动物系毕业之后,才又回到非洲。
尚提安处于现代化的马阿塞族新世代,从小有机会读书,精通科学,学了英语和法语,还成为一位自然学者。二十六岁那年,他成为极少数获颁肯尼亚专业游猎导游协会银章认证的非洲人之一,这是最高等级的导游证书。之后,他在马阿塞玛拉保育公园的生态旅游中心找到一份工作。马阿塞玛拉是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平原在肯尼亚境界的延伸地带,这里的公园结合了只有野生动物的保留区,以及马阿塞族人和牲口与野生动物共存的保留区。长满红色燕麦草的马阿塞玛拉平原上,点缀着零星的沙漠枣椰树与平顶刺槐,跟非洲其他草原一样,景致依旧壮观。只不过,如今在这里吃草的绝大部分都是富养的牛群。
人类在世界上放纵了无数的物种,它们最后都激增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其中桉树、臭椿树与野葛并列为三大毒瘤,在我们离开之后,依然侵害荼毒这片土地。为了启动蒸汽机,英国常常从澳大利亚的皇家殖民地引进生长快速的桉树,取代成熟速度缓慢的热带硬木森林。芳香的桉油也用来制造咳嗽药水,或用来消毒家具的表面。桉油如果大量使用的话,就是一种毒药,原意是驱赶其他竞争的植物。没有什么昆虫会靠近桉树,所以也没有什么鸟会在树上筑巢,因为没有虫子可以吃。
问题是,尚提安自己也知道,马阿塞人并没有见好就收。
从空中鸟瞰,环绕在公园旁边的平原好像感染了巨型芽孢似的。这些芽孢叫作“波马斯”,是马阿塞族牧人用泥土与粪堆搭盖的小屋,有些还有人住,有些已经废弃不用,慢慢分解回归大地。每间小屋外都有成堆的刺槐树枝,围成一个防御圈,而在小屋围成的圈地中央的亮绿色地带,就是游牧的马阿塞族人晚上安置牛群以免受猛兽攻击的地方,直到他们带着牛群和家人继续移居到下一个牧地为止。
没有活人的房子也开始倒塌。泥砖房、粪块瓦都会崩解,只有一些用砖块和水泥修建的半成品房屋留下来,这都是那些卡车司机出钱盖的。可是房子还没盖好,他们就病了,于是拿钱去找草药医生治病,也拿钱给女朋友,结果没有人能痊愈,房子也无法完工。草药医生拿了钱,然后自己也病倒了,最后,商人死了,女朋友死了,医生也死了,钱却不见了。只有没屋顶的房子保留了下来,里面长满了刺槐。还有那些受到感染的孩子,为了生活出卖自己的身体,直到早夭为止。
从内罗毕往东南方飞一个小时之后,乞力马扎罗山就出现了。它那日渐缩小的雪帽,就像烈日之下融化的奶油糖果一样融解退冰。山前,翠绿的沼泽从土黄色的碱性盆地里冒了出来,从多雨的山坡流下来的泉水,缓缓注入这片湿地。这里是安博塞利,全非洲最小、也最丰富的国家公园,所有观光客都要到这里朝圣,希望能拍到映着乞力马扎罗山的大象剪影。过去这是旱季才有的活动,因为那时候野生动物会涌进安博塞利的沼泽绿洲,靠香蒲与芦苇糊口,可是现在它们四季都在那里。魏斯登看到十几只母象与小象在距离一小群满身是泥的河马不远处踱步,忍不住嘟囔着说:“大象不应该是定居动物。”
结果没有。他们消耗得越多,蒸发到天空的水汽就越少,雨量也越少。结果就是我们今日所见到的酷热撒哈拉,只不过以前要小得多。这一百年来,非洲的人类与动物数量都在持续增加,现在的气温也是一样,使得位于萨赫勒这一条撒哈拉以南的带状区域的国家都岌岌可危,濒临沙漠化的边缘。
骆驼吃草,草需要水。骆驼主人种植的谷类也需要水,谷物丰收之后,人口才会快速增加。人口越多,就越需要牲口、牧草、农田和更多的水。这全都发生在不恰当的时机。没人能未卜先知,预测降雨量即将改变,于是人类带着牲口越走越远,草也越吃越凶,一心以为气候还会还原成为原先的样子,所有一切也会重新长出来。
奴隶制度在非洲留下来的痕迹,至今仍然可以在肯尼亚东南部一个叫作察沃的村镇里看得到。这里的地景阴森恐怖,遍地是火山岩浆、平顶的刺槐、没药树与猢狲面包树。由于察沃的舌蝇不利于牛群生长,所以此地的丛林部落瓦塔族仍以狩猎为生。他们的猎物包括大象、长颈鹿、非洲水牛、各种瞪羚、岩羚,以及另外一种身上有条纹的捻角羚,它们头上弯曲的角竟可长达一点八米。
“这是一种极端化的情况。把大象全赶进公园里,然后只在公园外放牧,结果造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栖地。园内没有树木,变成了草地,园外则变成浓密的林地。”
“我是自然学家,”他跟她解释道,“如果所有野生动物的栖地都消失了,我就得去种田。”在土地被细分之前,马赛人认为他们是天神选定去放牧的人,种田有损他们的男性尊严,他们甚至不愿为埋葬亲人而破开草皮。
跟其他定居不动的部落相比,艾滋病对马阿塞族人来说还不是梦魇,不过尚提安觉得这个噩梦就近在眼前。以前,马阿塞族人都是手持长矛,带领牛群徒步穿越大草原。现在,有些人会进城嫖妓,然后回来散播艾滋病。更糟糕的是那些每周来两次的卡车司机,他们带着汽油来贩卖,让马阿塞族农民可以使用买来的卡车、摩托车和农耕机。可是他们带来的却不只是汽油,现在连尚未行割礼的少女也受到了感染。
桉树非常需要水分,所以哪里有水,就往哪里长。例如沿着“尚巴”佃田周围的灌溉沟渠,就常看到它们高大的身影。一旦没有人类之后,它们会瞄准荒废的田地,而且比其他从山上吹下来的本土种子更能占得先机。到最后,也许要动用许多天然的非洲伐木工——大象,才能开辟出一条小径,重返肯尼亚山,彻底消弭这块土地上最后的大英帝国的幽灵。
在20世纪70、80年代之间,大象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才学会要留在安全的地方。它们在无意间踉跄走进了全球性99lib•net的贫富碰撞。一边是非洲日益严重的贫穷,以肯尼亚来说,全世界最高的出生率让这个问题雪上加霜。另一边则是所谓亚洲经济之虎的蓬勃发展,刺激了人们对远东各种奢侈品的渴望,其中也包括象牙,这种欲望甚至凌驾了过去几个世纪对奴隶的渴望。
或者,因为力量的不断膨胀而产生的好奇心与自恋狂喜,最后仍会将它们及其星球推向灭亡?
答案是,非洲的巨兽与人类一起演化。当我们突然出现在美洲、澳大利亚、波利尼西亚和加勒比海的时候,当地的草食性动物完全不知道人类这种生物有多么危险,非洲的动物则有机会随着我们人口渐增,逐渐调适如何与人类共存。跟掠食动物一起成长的动物学会了要提高警觉,也演化出躲避它们的方式。有这么多饥肠辘辘的邻居环伺在侧,非洲动物早就知道要大量群聚在一起,让掠食动物难以孤立个体,然后予以扑杀。它们在进食的时候,也确保一定有人负责侦察危机,不让猎人有机可乘。斑马身上的斑纹能产生视觉上的错觉,混淆前来猎食的狮子。斑马、角马与鸵鸟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形成三角联盟,结合了前者动物优异的听力、中者的灵敏嗅觉与后者的敏锐视力,彼此守望相助。
北非的牛群曾经是野牛。“但是跟人类在一起生活了几千年,”魏斯登说,“它们经过天择之后的消化道就像是一个尺寸过大的发酵桶,在白天可以吃下大量的食物,因为它们在晚上不能再进食。所以现在它们的行动不会太快,没有人类的照料之后,可能很快就会沦为脆弱的上等牛肉。”
对我们而言,这也是好事一桩。描绘出人类出现之前的世界,这也是我们理解未来在人类消失之后,这个世界会如何演化的基础。非洲将是现存基因遗产中最完整的宝库,保存了在其他地方早已消失的全科或全目动物,其中有些动物还真的是从其他地方迁徙过来的。当北美观光客来到塞伦盖蒂国家公园,站在开天窗的狩猎吉普车上,看到一望无际的斑马群聚而感到震惊不已时,其实他们看到的是一种美国物种的后代。这个物种一度从美洲扩散到亚洲和连接格陵兰岛与欧洲的史前陆桥,不过如今在它们的故乡反而找不到了(隔了一万两千五百年后,哥伦布才重新引进马属动物。在此之前,某些在美洲繁殖的马类身上可能也有条纹)。
不过,这里有数以千计的手持石斧与宽刃石器出土。最近发现的是用来丢掷的工具,一端是圆形,另一端有尖角或是两面都锐利的边缘。在奥杜威峡谷的原人,如南方古猿,只是用两个石块彼此敲击,直到其中一个出现缺口为止。这里的工具却是用特殊技巧削凿成型,是可以复制在每个石块上的技术。这些工具出现在人类生存的每一个地层中,显示人类在奥罗格塞里附近狩猎、屠杀猎物,至少已长达五十万年。
“对,”魏斯登答道,“如果你们这里没有原生的本土物种,为什么不用一种生态上的替代物种?”此后,马丁就一直在劝说人们让大象重返北美大陆。
其中之一,就是我们人类。图尔卡纳湖位于大裂谷内,是肯尼亚与埃塞俄比亚共有的湖泊。波兹在这里挖掘出我们祖先遗骸留下来的丰富宝藏,他发现每当气候或环境条件恶化,早期人科动物的数目就会超过更早期的人科动物,最后完全取而代之。适应能力是适者生存的关键:一个物种的灭绝,就是另外一个物种的演化。而在非洲,大型动物很幸运地跟着我们一起演化出最适应环境的形态。
“比起用推土机或除草剂来清除这些梅丝葵,用大象当然比较好,”魏斯登认同道,“用大象来除草不但更便宜,也更简单,而且它们还会替土地施肥,播撒草种。”
在一个没有人类的非洲大陆,当象群穿越桑布罗,然后走过萨赫勒,更向北推进到赤道以上,它们可能发现撒哈拉沙漠正向西北方退去,因为沙漠化的先遣队山羊已经成了狮子的午餐。或者,它们可能正好跟沙漠碰个正着,因为拜人类遗产之赐,气温迅速上升,再加上大气中的碳浓度提高,加快了沙漠扩张的脚步。撒哈拉沙漠近来扩张的速度令人震惊,甚至有些地方沙漠化的速度达每年三四千米,这都是因为天时。
它们数量众多。在非洲草原生态体系中,牛群占据了整个生态系统的一半以上。没有马赛人持矛的保护,它们可能就会成为狮子与鬣狗狂欢饮宴的主食。一旦牛群消失了,多出来的食料会让其他生物的食物增加一倍。魏斯登伸手遮着眼睛,靠着吉普车,考虑着这些新数字的意思。“一百五十万只角马吃掉的草,大概跟牛群差不多,到时它们跟大象的互动会更紧密。过去马阿塞族人常说,‘牛群种树,大象种草’。未来角马扮演的角色就是这句话里的牛。”至于在没有人类之后的大象呢?“达尔文估计非洲有一千万只象,事实上非常接近象牙贸易猖獗之前的数字。”他转头去看在安博塞利沼泽里戏水的母象,“目前我们只有五十万只。”
在非马阿塞族地区,如北边的维多利亚湖一带,塞伦盖蒂的动物每年都会迁徙到这里一次,原本种咖啡豆的农民因为感染艾滋病无力整理作物,于是改种像香蕉这种比较简单的农产品或砍树烧木炭。而咖啡树就变成野生植物,长到四五米高,无法复原。尚提安还听说有些人根本就不在乎得病,反正没有药医,所以也不会停止生小孩。于是在一些村落里,所有成年人都已病故,许多孤儿没有父母,只有病毒。
没有任何籓篱可以永远圈住阿布岱尔的动物,就连有六百伏特高压电的铁丝网也不例外。它们要么大量繁殖,直到挤爆这个围篱,要么就是它们的基因库持续萎缩,直到哪天出现某种单一病毒消灭整个物种。如果是人类先灭亡,那么铁丝网就不再通电,狒狒与大象会在一个午后的园游会里,尽情享用基库尤人在附近“尚巴”佃田里种植的谷类与蔬菜。大概只有咖啡可能幸存,因为野生动物不太需要咖啡因,而且很早之前从埃塞俄比亚引进的阿拉伯咖啡豆,非常钟情肯尼亚中部的火山土壤,所以也已经变成了本土物种。
在所有动物都灭绝之前,只有一件事可能减缓这种人口扩张的趋势,不过想来就可怕。老人家库伊尼将之称为“世界末日”。他这样说,“未来,艾滋病会将全人类一笔抹消。动物会收回一切”。
“艾滋病正在杀死未来整个世代的领袖。”那天下午,尚提安跟库尼伊这样说道。不过老人家却认为未来领袖并不重要,反正动物会回来重掌天下。
如果非洲的动物演化出逃避人类猎捕的能力,那么人类消失之后,这样的平衡又会往哪边倾斜呢?会不会有某些大型动物因为太适应与人类共存,反而形成某种微妙的依赖甚至共生的关系?在没有我们的世界里,这种关系会不会随着人类消失也跟着不见了?
难怪人属动物的后裔在爬出裂谷变成肯尼亚的基库尤(Kikuyu)高山族之后,一看到这里,就认定此处是他们天神“盖伊”居住的神圣天国。这里除了穿过芦苇的风声与鹡鸰的啁啾之外,只有一片圣洁的静寂。小溪涧在黄色紫苑草的夹道护卫之下,无声地流过地质松软的草原小丘,草地吸饱了雨水,让溪流看起来仿佛浮在地面上似的。身高约两米、体重六百八十千克的非洲最大的羚羊——大角斑羚,其螺旋状的大角长约一米,族群数量日渐减少,在这片天寒地冻的高地中寻求庇护。对多数猎物来说,这片荒原的地势太高,只有水羚可以爬得上来,况且还有狮子藏身在瀑布底下的水边蕨类林地里,等待它们的到来。
“这些游牧民族,”魏斯登扯着嗓子试图盖过引擎的噪音99lib.net,“已经变成移居动物的替代物种,他们的行为跟角马一样。”马阿塞族牧人跟角马一样逐水草而居,他们在雨季赶着牛群到短草的大草原,等雨季过了,再把牛群带回水坑绿洲。一年下来,安博塞利的马阿塞族牧人平均要迁徙八次。魏斯登相信,这样的迁徙的确改变了肯尼亚与坦桑尼亚的平地景观,对野生动物也有益。
现在,长两百公里、带有六百伏特高压电的通电铁丝网,将肯尼亚这个最大的集水区团团围住。通电的铁丝网在地面上约有两米高,埋在地下的部分约有一米深,连柱子上都通了电,防止狒狒、绿猴、卷尾果子狸靠近。如果遇到了公路,通电的拱桥可以让汽车通行,但是桥上垂吊的通电铁丝却阻止体形跟汽车一样庞大的大象通过。
东非奴隶的目的地并不是美国,而是阿拉伯。在19世纪中期之前,肯尼亚沿岸城市蒙巴萨一直是贩卖人口的主要港口,也是阿拉伯奴隶商贩在中非村落中持枪抓人之后,长途跋涉的终点。一队队的奴隶打着赤脚从裂谷走下来,押送奴隶的人则在后面,拿着枪坐在驴子上压队。当他们走到察沃时,热气上升,舌蝇也蜂拥而至。奴隶商贩、猎人或其他什么囚犯,如果能活着走出来,就会继续前往无花果形的绿洲西玛泉。这里的许多自流泉里都是水龟与河马,每天约有十九万吨的水会从四十八千米以外渗水性超强的火山丘渗入地底,并从这些池子中涌出。奴隶商队会在这里停留好几天,付钱给用弓箭狩猎的瓦特族人以便补充给养。这条奴隶交易路线也是象牙交易路线,所以沿途的大象都遭到猎杀。随着象牙的需求量增加,象牙的价格也凌驾奴隶之上,于是奴隶便主要被用于搬运象牙。
在荒原底下,一条三百米长的竹林围绕着阿布岱尔山,这里是几乎所有邦戈羚羊栖息的庇护所,它们是另一种身上有条纹做伪装的非洲物种。这么浓密的竹林不适合鬣狗甚至蛇成长,因此拥有一对螺旋长角的邦戈羚羊,在这里唯一的天敌是阿布岱尔的独特物种,极为少见的黑豹。烟雾弥漫的阿布岱尔雨林也孕育出一种黑色的薮猫以及黑色的非洲金猫。
人类也一度藏身于此。在殖民时期,这块雨水丰富的阿布岱尔火山坡地,属于在此种植茶叶、咖啡的英国农民所有,后来他们将农田改成畜养牛羊的牧场。从事农耕的基库尤人因为自己的土地遭异族占领,反而得向白人地主租佃田来耕种,称之为“尚巴”。到了1953年,他们在阿布岱尔森林的掩护下组织起来,靠着野生无花果与英国人在阿布岱尔溪流中放养的黄斑溪鳟为生。基库尤游击队展开恐怖攻击,反抗白人地主,也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矛矛党人起义”(Mau Mau Rebellion)。英国政府从英格兰派兵镇压,轰炸阿布岱尔与肯尼亚山,数千名肯尼亚人在战火中死于非命,而遇难的英国人还不到一百个。到了1963年,双方达成停火协议,根据多数决定原则成了沛然莫之能御的趋势,肯尼亚终于“独立”了!
花朵跟人类一样,体内有三分之二是水分。因此,花卉出口国为了要生产每年运往欧洲的固定花卉出口额,必须耗费相当于一个两万人的城镇一年的用水量。到了干旱季节,要达成配额的花卉工厂只好直接从纳瓦沙湖抽水。这个湖泊位于阿布岱尔下游,纸莎草环绕,原本是淡水鸟与河马的避难所。结果,他们抽出来的不只是湖水,还有整整一个世代的鱼卵。而涓滴流回湖里的,却是为保持玫瑰花一路到巴黎都新鲜无瑕的化学药剂。
赤道的紫外线在花卉产业最爱用的蒸熏剂,也是最凶狠的臭氧层杀手溴化甲烷的推波助澜之下,使得暖房外壳聚乙烯材质的聚合物变脆,于是强风一吹便应声折断,化成碎片。玫瑰与康乃馨服用化学药剂已经上了瘾,它们最后都会饿死,水葫芦却能坚持最久。阿布岱尔雨林会跨越没有通电的铁丝网,重新占领“尚巴”佃田及其下的古老殖民遗迹——阿布岱尔乡村俱乐部。俱乐部里的高尔夫球道,全靠住在那里的疣猪负责修剪。只有一样东西可能阻止森林重建野生动物走廊,连接肯尼亚山与更下面的桑布罗沙漠,即以桉树丛形态出现的大英帝国的幽灵。
这里是肯尼亚最荒野的地方,樟树、雪松、变叶木等树木的树干上都长满了攀藤植物与兰花,连重达五千五百千克的大象都可以轻易藏在树林里。全非洲最濒危的物种黑犀牛,也藏身于此。肯尼亚境内的黑犀牛数目从1970年的两万只,骤降到目前仅存的四百只,其余都遭到非法捕猎。因为犀牛角在东方国家号称有治病疗效,在也门则用来制作典礼仪式中使用的匕首柄,因此一只犀牛角可以卖到两万五千美元。据估计,在阿布岱尔的七十只黑犀牛,是目前唯一还留在原始野生栖地的族群。
库尼伊笑了起来,大大的眼睛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着红色的光芒,映照着他耳垂上两个松果形的铜制耳环,拉得耳垂贴近脸颊。他说,马阿塞族人学会了如何焚烧树木,替牲口制造草原,而浓烟也可以驱赶疟蚊。尚提安听懂了这个故事的要旨。当人类还靠狩猎采集过活时,我们跟其他动物都没有什么两样。然后,天神选择了我们变成放牧民族,赐给我们支配动物的圣谕,神赐的恩典就此长存。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道全世界最长的电子围篱。不过在此之前,阿布岱尔就已经遭遇其他的水资源问题。20世纪90年代,肯尼亚取代了以色列,成了欧洲花市的最大供应国。他们在阿布岱尔边缘地带开挖了一条新的深沟,里面种满了看似天真无邪的玫瑰与康乃馨。花卉甚至超越咖啡,成为肯尼亚最主要的出口外汇收入。然而,这笔芬芳的财富却形成一笔巨大的债务,可能在所有爱花人都消失之后,还会继续向大地追讨利息。

3.隐伏的墓志铭

山下又传来一阵狒狒群的嘶吼声,或许正在驱赶那只将飞羚尸体挂在树上的猎豹。有趣的是,雄狒狒固然会为了优势地位彼此你争我夺,但是一遇到猎豹,又会暂时休兵,一起赶走敌人。狒狒是脑容量第二大的灵长类动物,仅次于智人,也是在森林栖地缩小之后,唯一学会适应草原生活的另一种灵长类。
艾滋病是动物的最后复仇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孕育人类的子宫中,我们的手足黑猩猩就是人类灭亡的帮凶。大部分艾滋病患者感染的是人类免疫力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跟黑猩猩体内的一种病株很接近,但携带这种病毒的黑猩猩却不会发病。(比较罕见的Ⅱ型病毒,也很类似坦桑尼亚一种少见的白眉猴体内所携带的病毒形态。)病毒可能是经由野生动物的肉传染给人类,一旦接触到我们体内那百分之四、跟血源最接近的灵长类亲戚不一样的基因,就突变成致命的病毒。
过了西玛泉之后,地下水冒出地面,形成了察沃河,最后注入海洋。这条沿途有黄皮洋槐与棕榈树丛遮阴的路线,具有难以抗拒的诱惑,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容易感染疟疾。豺狼与鬣狗会一路跟随奴隶商队,察沃的狮子也因为大啖落队的垂死奴隶而闻名。
帕多依·欧雷·尚提安在小时候跟着父亲的牛群在安博塞利西边游牧时,就听过这个故事。不过现在,他还是充满敬意地听着白发老人凯希·库尼伊再讲一次。库尼伊跟他的三个妻子就住在马阿塞玛拉的民族文化村里,尚提安也在这里工作。
日头滚过塞伦盖蒂大草原,天空里尽是变幻莫测、色彩斑斓的夕阳余晖。随着太阳落到大地尽头,蓝色的微光笼罩在草原上。白天仅存的热气沿着基尔列奥尼山的山坡藏书网向上攀升,化入黄昏的夕曛中,接踵而至的上升气流带来一点儿寒意,还有狒狒的嘶吼声。尚提安把身上那件红黄格子的披肩拉得更紧一点儿。
利基夫妇发现,在史前时代,湖水曾经几度填满奥罗格塞里洼地,在湿季会出现湖泊,到了干旱期又凭空消失。动物到这里来饮水,而会制造工具的人类也尾随而至。不断进行的挖掘工作证实,从九十九万两千年前到四十九万三千年之间,有早期人类在湖边定居,但始终没有挖掘到人科动物的遗骸。直到2003年,史密森博物馆与肯尼亚国立博物馆的考古学家才终于找到一个小型头骨,可能是直立人的头颅,也就是我们的祖先。
没有人类之后,增加了二十倍的大象将毫无疑义地恢复它们在非洲这块马赛克拼图中关键物种的地位。相形之下,在南、北美洲,已经有一万三千年都没有任何生物(除了昆虫之外)会吃树皮与灌木丛。长毛象灭亡之后,巨大的森林就不断扩张,除非有农民清除林地、牧人放火焚林、乡民砍树烧柴,或开发商直接以推土机铲平森林。没有人类之后,美洲森林所代表着的巨大的生态区位将虚位以待,等候大型的草食性动物前来萃取它们的木质素。
第一个问题是,如果人类源自非洲,为什么大象、长颈鹿、犀牛、河马还在那里?为什么它们不会跟百分之九十四的澳大利亚巨兽物种(其中大部分是有袋动物)或是美洲古生物学家追悼的所有物种一样,遭到人类屠杀呢?
然而,美国牧人不像马阿塞族那样是游牧民族,也不会定期清空生态区位供大象使用。况且,现在也有越来越多的马阿塞族牧人和牲口不再四处游牧了,看看安博塞利国家公园周围因过度放牧而十分贫瘠的不毛之地就知道了。淡色头发、皮肤白皙、身材中等的魏斯登跟身高两米一、肤色黝黑的马阿塞族牧人站在一起,用斯瓦希里语(Swahili)交谈,人种间的差异在长久以来的相互尊重之中,消弭于无形。土地细分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但是土地开发商与竞争部落迁徙过来的移民,纷纷打起木桩,架起围篱,宣称那是他们的土地,迫使马阿塞族人也必须去申请土地所有权,守在自己的土地上。这个经人为使用模式重新改造的非洲,魏斯登说,在没有人类之后,可能也不会这么容易消失。
塞伦盖蒂一直是马阿塞族人心里的痛。1951年,他们被赶出这块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只是为了那些看太多好莱坞电影的观光客,成立一座完全没有关键物种——智人的主题公园,满足他们对于非洲这片原始荒野的幻想。不过像尚提安这样的马阿塞族自然学家反而感激当年的决定,因为塞伦盖蒂得天独厚,拥有最适合草原生长的完美火山土壤,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地球上哺乳类动物最集中、也最丰富的基因宝库。也许有一天,这些物种会扩散到这个星球的其他地方继续繁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这里将是它们的起源地。这里虽然幅员广大,自然学家仍不免担心,万一周遭的一切都变成农田与围篱,那么在塞伦盖蒂这些数都数不清的瞪羚要如何存活,更别提还有大象了。
库尼伊拿着一条兽皮,一端朝天,模拟天梯由天而降的样子。“牛从天上走下来,每个人都说:‘看!我们的天神真是太仁慈了!赐给我们这么美丽的动物!有牛乳,有美丽的角,颜色还不同,不像角马或水牛,只有一种颜色。’”
如果现在主宰草原的有蹄动物牛群消失了,角马的族群会扩张并取而代之。如果人类消失了,狒狒会不会继承人类的地位呢?在更新世它们头盖骨的发育不及我们,是因为我们跳在它们头上,率先离开树木的缘故?我们不再挡路之后,它们的心智潜能会突然增长,使它们产生不连续的突变演化,填补我们在生态区位留下的每一个缝隙?
如果这样的防御措施每次都奏效的话,掠食动物可能早就绝种了。于是二者之间达成一种平衡,在短距离速度竞赛中,猎豹捕获瞪羚,但在长距离耐力竞赛中,瞪羚超越猎豹。生存的技巧在于在避免成为他人盘中飧的时间内繁殖出后代,或要经常繁殖以确保永远都有后代幸存。结果,像狮子这样的肉食动物,往往只能捕捉到最年老力衰或是病重的猎物。早期人类也是如此,或许我们起初还跟鬣狗一样,专门挑最简单的工作,即吃那些技艺更精湛的猎人吃剩的腐肉。
然而,纳瓦沙湖看起来却没有玫瑰那么诱人。从花卉暖房漏出来的磷酸盐与硝酸盐,使得湖面布满了一层又一层阻碍湖水呼吸的风信子。随着湖泊水位的下降,这种水生又名水葫芦的风信子,原产于南美的多年生植物,最早是以盆栽的方式入侵非洲,就慢慢爬上岸,挤占了纸莎草的生存空间。河马的腐尸,终于揭穿了生产完美花束的秘密,DDT以及更毒上四十倍的地特灵。那些让肯尼亚变成世界第一大玫瑰出口国的市场大国,早就禁用这两种杀虫剂。未来,在人类,甚至动物或玫瑰都消失很久之后,地特灵这种巧妙稳定的人造分子可能还将阴魂不散。
所幸,在人类消失之后的世界里,大型哺乳类动物并没有全部消失,因为整个非洲大陆就是一座收藏丰富的博物馆。人类不见了之后,它们会不会扩张到整个地球?它们会取代我们在别处歼灭的物种吗?抑或它们会演化成类似那些已经消失的生物吗?
如今,阿布岱尔是我们人类与其他自然界达成某种不稳定协议的典型范例,也就是大家熟悉的“国家公园”。对罕见的大型森林野猪,体形最小、跟野兔差不多大的羚羊(桑岛新小羚),还有金翼太阳鸟,银颊噪犀鸟以及一身暗红深蓝羽毛、令人为之惊艳的蓝冠蕉鹃等动物来说,国家公园是它们的避难所。至于满脸腮胡的黑白疣猴,看长相,好像跟佛教僧侣有血缘关系似的。它们住在这座原始森林内,从阿布岱尔山坡上往各个方向一路滚下去,直到一头撞上通电籓篱为止。
“开天辟地之初,这里只有一片森林,天神‘盖伊’赐给我们丛林族人,替我们打猎。可是后来动物都逃走了,跑得太远,根本就捉不到,于是马阿塞族人就向盖伊祷告,请他赐给我们一种不会逃跑的动物。他说要等七天。”
“没错,”马丁说,“就跟长毛象和乳齿象一样。”
这里的雨量不足以让所有的草原都变成可耕种的农田,但是这并没有阻止马阿塞族人繁衍后代。目前尚提安只有一个妻子,他原本也打算到此为止。不过,尚提安青梅竹马的恋人、也是他在完成传统战士训练之后结婚的对象奴可娃,一听说她可能是唯一的妻子时却感到万分惊恐。
除了人类从未定居过的南极之外,只有非洲从未遭受过重大的野生动物大灭绝。“可是密集的农业与人口暴增,”魏斯登忧心忡忡地说,“意味着这种情况可能就近在眼前。”人类与野生动物在非洲演化出来的平衡,已经失衡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太多的人、太多的牛、太多的大象因为太多的盗猎者而被塞进太小的空间。不过,魏斯登心里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知道在非洲的某些地方仍然保存着,在人类演化成足以威胁大象的关键物种之前的原始风貌。
魏斯登念研究所的时候,就坐在安博塞利的山顶上,清点马阿塞族牧人带来吃草的牛群数量,看着大象从另一个方向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而行。他统计牛群、大象与人类的普查工作始终都没有中断,直到后来他当了安博塞利国家公园主任、肯尼亚野生动物部门主管,成立非营利性的非洲保育中心,也还进行持续的清查工作。非洲保育中心的工作是,妥善安置而非禁止这些原本就跟野生动物共享空间的人,借以达到保存野生动物栖息地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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