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七 什么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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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不说,建筑质量是江河日下。每个广告牌都吹嘘着北塞浦路斯阳光普照的梦想家园,但在广告牌接近底部都注明“工程质保期为十年”。谣传开发商从沙滩挖掘海沙来做混凝土,却没有彻底洗掉沙里的海盐。若是传闻属实,这些房子大概也只有十年的寿命。
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瓦罗沙逐渐迈向进一步的腐朽衰败。围在四周的铁栏杆与铁丝网如今都长满铁锈,但是栏杆里除了鬼魂之外,已经没什么需要保护了。偶尔可以看见可口可乐的招牌,或门口广告牌上的大型海报写着夜总会入场费,不过这些夜总会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宾客上门了,以后也不会再有。合页窗也一直是敞开的,窗上的玻璃付之阙如,留下空荡荡的窗棂。石灰岩墙面碎落满地,整堵墙壁倾塌,露出屋内的空房间,房间里的家具早就不知所踪。墙上的油漆已经剥落,水泥墙即使还在,也会发黄变成柔和的绿锈色。若是没有涂上水泥,就可以看到砖块接缝处,灰浆已经溶解。
事后证明他多虑了,因为他绝少看见守卫的士兵,他也了解他们为什么会避免走近这样一个不定时炸弹。
英国籍的电气工程师凯文德在战火爆发的两年前,也就是1972年,来到这个岛上。当时他接受伦敦一家公司的任命在中东地区工作,不过当他第一眼看到塞浦路斯岛,就决定留下来定居。除了酷热的7、8月之外,这个岛屿的气候都很宜人。他住在北岸的山脚下,山上是由黄色石灰岩修建而成的村落,村民靠采收橄榄树与角豆树的果实为生,这两种植物都是他们从山下的港湾小镇凯里尼亚移植过去的。
地势崎岖的塞浦路斯岛面积相当于美国的康涅狄格州,漂浮在宁静碧绿的海面上,周围几个国家的人民之间血缘关系错综复杂,偏偏又彼此看不顺眼。希腊人早在四千年前就落脚于此,接着有不同民族先后征服他们,占领塞浦路斯,有亚述人、腓尼基人、波斯人、罗马人、阿拉伯人、拜占庭人、英国的十字军、法国人、威尼斯人。1570年,又来了一个新的统治者奥斯曼帝国,随之而来的是土耳其的拓荒移民。到了20世纪,土耳其裔的人数占全岛人口的五分之一。“一战”结束之后,奥斯曼帝国瓦解,塞浦路斯成为英国殖民地。岛上的希腊裔东正教基督徒过去曾经定期反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统治,现在当然也不欢迎新来的英国统治者,反而鼓吹与希腊统一。不过,占少数的土裔塞浦路斯回教徒却大力反对。二者之间的紧张关系持续了几十年,在20世纪50年代还曾经爆发过好几次剧烈冲突。到了1960年,双方各让一步,独立建国,成立了塞浦路斯共和国,由希腊裔与土耳其裔共享权力。
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地中海岛国塞浦路斯东岸的瓦罗沙原本是度假胜地,自从两年前的战火将这个国家一分为二之后,此处就成了禁地。这场战争实际上只维持了一个月,然后联合国就介入调停,在土耳其裔与希腊裔的塞浦路斯人之间达成一个麻烦丛生的停火协议。在停火的那一刹那,不管双方的部队在哪里,全部就地在两军之间划出一条无人地带,称之为“希腊线”。在首都尼科西亚,这条希腊线有如醉汉行经的路线一般,歪歪扭扭地穿过弹痕累累的街道与房舍。某些狭窄的街道宽度不过三米,敌对的双方就面对面站在两侧的阳台上,拿着刺刀猛刺敌人。而在乡间,这条界线却可宽达八千米。如今,土裔与希裔的塞浦路斯人之间隔着一条由联合国部队巡逻的无人界线,土裔住在北边,希裔在南边,界线内杂草丛生,成了野兔与鹌鹑的避难天堂。
1976年夏天,艾伦·凯文德接到一通意外的来电。瓦罗沙的君士坦饭店在闲置两年之后,要改名重新开张,有很多电气方面的工程需要完成,问他有没有空。
他逛遍了整座废弃的城镇。过去大约曾有两万九-九-藏-书-网人生活在瓦罗沙,但如今沥青路面与人行道都已龟裂。他已经预料在废弃的道路上可以见到杂草,却没有想到竟然有树木长了出来。饭店用来造景、生长快速的澳洲合欢树,从路中央冒了出来,有些已将近一米高了。爬山虎从装饰用的多汁植物里窜出来,爬出饭店花园,越过道路,攀上树干。商店橱窗里摆放着纪念品与防晒乳液,一家丰田汽车经销商还展示着1974年的“花冠”与“赛利卡”。商店的玻璃窗被炸碎,凯文德从中见识到土耳其空军炸弹的威力。时装精品店里的人体模特儿半裸着身子,身上披挂着的高级进口布料尽成破布,它们身后的衣架虽然还吊满了衣服,却积了一层灰。娃娃车上的帆布也碎成千丝万缕。甚至还有脚踏车。他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东西留下来。
这一次来的不是十字军,而是一群英国中产阶级老人,想用他们的养老金买一个便宜又温暖的养老场所。在狂热的开发商带领之下,他们在只有准国家地位的北塞浦路斯,找到利比亚以北最后一个便宜又没有人开发过的海滨房地产,而且还有宽松的都市划分法规予以配合。于是在转眼之间,推土机就铲除了五百多岁的橄榄树,沿着山坡地开出道路。红色屋顶像海浪般拥进原有的地景中,而灌满混凝土的地基上一再复制出相同的建筑平面图。房地产公司站在海啸般的现金收益浪上,脚踏着写满英文的广告牌冲上海岸,广告牌上尽是一些如“庄园”、“山景府邸”、“海滨别墅”、“豪宅大院”之类的诱人字眼,配上一些古老的地中海地名。
不过他们也没有太多时间伤脑筋,因为战争在1974年爆发了。虽然一个月之后战火就停熄了,但瓦罗沙的希裔塞浦路斯人却发现,他们的庞大投资都落在隔着希腊线属于土裔的那一边,而他们必须跟所有瓦罗沙的居民一起往南逃往岛屿上属于希裔的这一边。
事实上,这里完整得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因为人们弃之不顾的速度快得吓人。1974年,在8月时饭店业务戛然而止时,房间钥匙还好端端地散落在饭店柜台上。面海的窗户依然敞开着,吹进来的海沙在饭店大厅形成一座座的小沙丘。花瓶里的鲜花已经干枯,盛着土耳其咖啡的小咖啡杯以及早餐留下来的碗碟,还摆在铺了麻质桌布的餐桌上,餐碟被老鼠舔得干干净净。
现在展示这艘商船的古堡,其三米厚的墙壁以及略有弧度的塔身,都是用附近悬崖壁上采集来的石灰岩制成的,里面也残存着塞浦路斯仍在地中海底时所留下来的细小化石。然而,自从这个岛屿分裂成两个国家之后,这座古堡,以及凯里尼亚沿岸一些用来存放角豆的石制古老仓库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赌场饭店。对一个遭到放逐的国家来说,赌博与宽松的现金法律规定,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经济选择。
战争爆发时,他决定静观其变,预测战争一旦结束,他的专长就会派上用场。果然不出他所料,只是他怎么都没料到会是饭店的业主打电话给他。希腊人放弃瓦罗沙去逃难之后,土裔的塞浦路斯人决定,与其让游民霸占房舍,不如好好经营这个炫人的度假胜地,一旦永久和谈开始进行,这个谈判筹码就会更有价值。于是他们用铁链架起了围栏,还沿着海滩加装铁丝网,派驻土耳其部队在此守卫,更设立标语,警告闲杂人等不准进入。
塞浦路斯的形状像一只煎锅,长柄伸向叙利亚的海岸线,锅里有两道东西向的山脉并列,而且两道山脉正好分居希腊线的两侧,中间夹着一道宽广的中央盆地。山上一度覆盖着阿列颇与科西嘉种的松树、橡树与杉木,两山之间的平原则是柏树与杜松木的林地,而面海的干燥斜坡上种了橄榄树、杏仁树与角豆树。在更新世末期,跟母牛一般大的侏儒象,以及体形与农场母猪相去不远的侏九_九_藏_书_网儒河马都曾在这片树林间穿梭游走。由于塞浦路斯原本是从海底升上来的陆地,跟周围的三块大陆都不相连,因此这两个物种显然是游泳过来的。到了约一万年前,人类也跟随它们的脚步来到此地。至少有一个考古遗迹显示,最后一只侏儒河马是遭到智人猎杀烹煮而亡。
“这时候你真的能了解,”穆尼尔在文章中对土耳其读者说,“道家所谓的柔能克刚是什么意思了。”
在此之前,大自然还是会持续进行土地收复计划。野生的天竺葵与喜林芋蔓从没有屋顶的房舍头顶冒出来,沿着外墙爬下来。凤凰木、苦楝果,还有木槿花、夹竹桃与紫丁香树丛,也从室内外界线早已模糊的屋隅窜出。屋舍消失在九重葛的紫红色小丘底下,蜥蜴与吐着舌信的蛇轻盈地掠过野生芦笋、仙人果与两米高的草丛。一大片长满香茅的土地,散发出带点香甜的空气。到了夜晚,漆黑的海滩上没有赏月寻幽的访客,反倒爬满了赤蠵龟与绿海龟。
空荡荡的饭店原本有如蜂巢状的正面装饰,如今成了一座巨大的鸽子窝,到处都粘上了鸽粪。十层楼通往海景阳台的玻璃拉门,也被炸成碎屑。角豆鼠在饭店房间里筑窝,靠着先前为美化瓦罗沙所选用的柑橘类树丛中幸存下来的雅法柳橙与柠檬维生。希腊教堂上的钟楼也布满了倒悬蝙蝠留下来的血迹与粪便。
除了来来去去的鸽子之外,此地唯一会动的就是最后一座功能正常的风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沿着这个一度想要比美戛纳与阿卡普尔科的度假海滩,一座座的饭店依然矗立在原地,无声、无窗,有些饭店的阳台还坍塌了,像瀑布一样跌落到毁灭之潭。到了这个时候,各方都一致同意,此地已经无从抢救,什么都救不回来了。如果有朝一日瓦罗沙还想招揽游客,就得全部推平铲除,重新来过。
两年后,拥有众多地产的一个老奥斯曼基金会(这间坐落在瓦罗沙最北端的饭店隶属于他们),提出请求,希望能准允他们改装这间饭店,重新开张。在凯文德眼中,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因为这家即将改名为棕榈滩饭店的四层建筑,距离弯曲的海岸线很远,因此阳台与饭店前的沙滩一整个下午都是阳光普照。至于隔壁那间曾暂时架起机关枪的饭店大楼,则在土耳其的空袭行动中倒塌。凯文德第一次进入这个禁区时发现,除了一些碎石之外,其他的东西保存得还相当完整。
乌鲁干在北边海岸山上的拉普塔村种植无花果、仙客来、仙人掌与葡萄,还不辞辛劳地照料全塞浦路斯最古老的重枝桑。他在年轻时被迫离开南方的家园,如今他的短髭、尖须与硕果仅存的几撮头发都已灰白。他父亲原本在南方有座葡萄园,还兼养羊,种植杏仁、橄榄与柠檬等作物,二十几代的希腊人与土耳其人一直这样共享谷地。在毫无意义的敌视对立撕裂这座岛屿之后,突然间,邻居开始互殴至死。他们发现一具被打烂的尸体,是一位带山羊去吃草的土耳其老妇人,在她死后,那只小动物的牵绳还拴在她的手腕上,“咩咩”地叫着主人。这等行径野蛮凶残,但土耳其人也照样屠杀希腊人。人类族群彼此仇视谋杀的原因,不比黑猩猩的种族屠杀来得复杂难解。我们人类一直假装自己的文化法规礼教已经超越了这样的动物本性,不过到头来却是自欺其人的徒然。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破碎的衣服、床单仍然晾在晒衣绳上。不过最令人震惊的,并不是这里缺乏生命迹象,反而是生机勃勃。一手创建瓦罗沙的人类消失之后,自然就刻意收回了这片土地。瓦罗沙距离叙利亚和黎巴嫩只有十千米,气候非常温和,不至于发生冻融作用,但是人行道依然整个被掀翻损毁。穆尼尔诧异地发现,破坏大队不只是树木,还有花朵。野生的塞浦路斯仙客来的种子非常细小,总有办法钻进裂缝里萌芽,然后把整块混藏书网凝土都掀过来。现在的街道上都长满了仙客来白色的梳齿与斑斓多彩的叶子。
种族仇恨自此成了一种习惯。希腊人屠杀整个土耳其家族,土耳其人则采取更凶残的复仇手段。后来,希腊国内的军人接管政权,引发了塞浦路斯岛上的政变,不过这一事件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为了回馈希腊新的反共政权,在幕后主导了全局。这促使土耳其政府在1974年7月出兵保护土裔塞浦路斯人,以免他们被并入希腊。在接下来的短暂战争中,双方都被控以残酷的手段对付敌方的平民。希腊人在瓦罗沙海滨度假饭店的顶楼架设防空高射炮时,土耳其人驾着美国的幻影战机轰炸这些高楼,而瓦罗沙的希腊人则逃之夭夭。

他的任务是让冷气系统恢复运作,然而事实证明,这个例行工作可说是困难重重。岛屿南边的希裔政府获得联合国承认是合法的塞浦路斯政府,但是北边的土裔政府只有土耳其一国承认,因此他无法获得新的电气零件。于是驻防瓦罗沙的土耳其部队做了特别的安排,准许凯文德偷偷到其他闲置的饭店里去拆卸他所需要的零件。
乌鲁干从他的花园里可以看到山脚下的凯里尼亚港,罗马人曾在此建构防御工事,到了7世纪时,拜占庭人又在当时的基础上兴建古堡护卫港湾。后来十字军与威尼斯人陆续接管,接着是奥斯曼人与英国人,现在轮到土耳其人。这座古堡如今已经变身为博物馆,拥有世界最罕见的古物,那是1965年发现、在凯里尼亚外海一点六千米处沉没的完整的希腊古商船。这艘商船沉没时,船上载满了石磨与数百个装着葡萄酒、橄榄与杏仁的陶瓮,沉重的船载让这艘船深陷海底泥沼之中,被洋流带来的泥沙埋没。船上的杏仁极可能是在沉没前几天才从塞浦路斯岛上采收的,经过碳十四测年法鉴定,这艘船是在两千三百年前沉没的。

塞浦路斯瓦罗沙的废弃饭店(彼得·叶芝 摄)
每个月都有新来的蒸汽推土机像饥饿的雷龙一样大口大口吞噬海岸线,然后在凯里尼亚以东四十八千米处那条愈来愈宽的沥青路面两旁,吐出橄榄树与角豆树的残骸,丝毫没有中止的迹象。英文大军在海岸边行进,后面拖着惨不忍睹的建筑物。广告牌一个接着一个,宣布最新的土地划分进展,个个都有让人信服的英文名称。不过这些海滨别墅的长相却愈来愈不堪,混凝土墙不再刷上灰泥,还有以人工聚合物做成的俗气的假的陶土瓦片,压模制造的石砌飞檐与窗台。有一次,乌鲁干在一整排等着装上预铸墙壁的街屋钢架结构前,看到一堆传统的黄色石砖,赫然发现这是有人拆掉了本地桥梁的石制饰面,卖给了承包商。
走到新的高尔夫球场后面,道路终于又变窄了。经过一座桥上石灰岩装饰都被拆除的单车道石桥,跨越长满桃金娘与粉色兰花的山谷,来到了卡帕斯半岛。卡帕斯半岛这条长长的卷须往东伸展,遥指黎凡特地区半岛上是一排空荡荡的希腊教堂,里面空无一人,却依然屹立不摇,见证了石砌建筑的刚毅坚实。石砌建筑是最早用来区分人类定居或游猎生活形态的一项指标,因为游猎生活中以泥土与条枝搭建的小屋,就跟当季的草一样不耐久。在人类消失之后,石砌建筑将是最后一批才消失的东西。在现代建筑所使用的建材都一一腐化之后,这个世界会回溯我们的脚步,重返石器时代,也逐渐消弭我们所遗留下来的记忆。
由于隔绝了氧气,使用阿列颇松树做成的船身与木料都得以完整保存,一旦接触到空气,就必须注射聚乙烯脂以免木材龟裂。造船人所使用的铜钉也没有受到锈蚀,铜一度是塞浦路斯九九藏书网的标志。完整保存的还有钓鱼铅锤与陶瓮,各种造型不同的陶瓮显示它们来自爱琴海地区的不同港口。
躺在骷髅般的建筑结构底下的石灰岩方块,也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想道:“这就跟瓦罗沙一样。”尚未完工的建筑,周围堆满了建筑用的碎石,看起来正是瓦罗沙衰败的景象,只不过一边在盖高楼,另一边却是废墟。
这个洞穴不深,大约只有六米,里面却相当温暖。洞穴里有个被熏黑的壁炉、两条凳子,睡觉的壁龛镶嵌在沉积岩壁上。第二个房间比第一个小,几乎呈正方形,门口也是方形的拱门。
他整天拆卸零件,拯救冷气机、商用洗衣机与烘干机,还有完整的厨房设备,包括炉子、烧烤箱、冰箱与冷冻柜,等等。整整六个月,只有静寂在他耳边回响。他跟太太说,这样的寂静对他的耳朵有害。在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他替城镇南边的一个英国海军基地工作,白天常把太太一个人留在海滩饭店享受阳光,晚上才接她去吃饭跳舞,当时会有乐队替德国与英国观光客演奏。如今,乐声不再,只有不复安抚人心的海水不断地揉搓上海岸,从破门窗吹进来的海风也像呜咽叹息,唯有鸽子的“咕咕”声震耳欲聋。缺乏人气的声音在四壁间回响,令人精神紧绷。他一直注意聆听是否有土耳其士兵靠近,因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看到有人抢劫掠夺就开枪射击,而他并不确定在这些巡逻的士兵当中,有多少人知道他在此工作是完全合法的,也不确定是否有机会自我澄清。
上面一座小小的石灰岩山丘上长了一棵枝叶茂密的罗汉松,石丘表面的阴影竟然是个洞穴。走进一看,低矮的入口拱门拉出一条柔和的拋物线,显示曾被人雕刻过。有强风袭过的半岛末梢,与土耳其相隔不到六十千米,再前进三十二千米就可以到达叙利亚,塞浦路斯的石器时代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人类抵达此地的时间,世界上已知的最古老的建筑物——一座石塔开始兴建,盖在全世界最古老的城市、至今仍有人居住的耶利哥(Jericho)。相形之下塞浦路斯岛上的这个居所要粗糙得多,但这仍代表着人类发展上巨大的进步。他们冒险跨越了地平线,离开了视线所及的海岸,寻找另外一个等待他们的海岸。虽然早在四万年前,抵达澳大利亚的东南亚人已经率先踏出这一步。
当梅廷·穆尼尔到达瓦罗沙时,已是凯文德结束修复工作四年之后了,当时房舍的屋顶都已坍塌,树木直接从屋子里长了出来。穆尼尔是土耳其知名的报社专栏作家,是土裔塞浦路斯人,后来去伊斯坦布尔求学。家乡出事时,他返国加入战局,不过问题始终没有解决,于是他又回到土耳其。1980年,他是第一位获准进入瓦罗沙的新闻记者,但是也只能停留几个小时。
沿路走进半岛,景色也愈来愈像《圣经》里所描述的风景,古老的墙壁因底部黏土受地心引力的牵引,化成一堆堆的土丘。岛屿末梢有几座沙丘,上面覆盖着喜盐的灌木与开心果树。沙滩上残留着母海龟产卵时拖着肚腩上岸的痕迹。

此地却没有这样的艺术品。率先在塞浦路斯居住的人是挣扎求生的拓荒先锋,他们对审美的追求还是以后的事情。不过他们的骨骸已经埋在地底。在人类的建筑物与耶利哥的石塔遗迹都化为沙土时,最初给我们提供庇护,并让我们首次认识到“墙壁”概念及他们对艺术的渴求的这些洞穴,依然会存在。在没有我们的世界中,这些洞穴会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批进驻的主人。
塞浦路斯的树木曾经遭到亚述人、腓尼基人、罗马人砍伐用以造船。到了十字军东征的年代,大部分的树木都成了狮心王理查德的战舰,在此之前,羊群的数目就已经大到足以令整片平原寸草不生。到20世纪,他们引进了罗汉松,试图复苏原来的春天。然而到了1995年,在www.99lib.net长期干旱之后,几乎所有的罗汉松和北边山上仅存的原生林,都在闪电造成的森林火灾中付诸一炬。
又过去了二十年,换了一个新的世纪,时间继续向前推进。土裔塞浦路斯人一度认为瓦罗沙的价值非凡,希腊人一定不愿意放弃这个地方,希望借此逼迫他们上谈判桌。但是双方都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土耳其人的北塞浦路斯共和国依然存在,不但跟希腊人的塞浦路斯共和国隔绝,也跟全世界脱轨。除了土耳其一国承认之外,它在全世界各国眼中仍是一个遭到放逐的国家。连联合国维和部队也还停留在1974年,仍然无精打采地巡逻那条希腊线,偶尔替仍困在展示橱窗里的那一两辆全新的丰田汽车打打蜡。
1974年战火爆发时,瓦罗沙大部分的建筑都还不足两年。瓦罗沙是由希裔塞浦路斯人开发,沿着深水港湾法马古斯塔市南边的半月形沙滩兴建而成,原来的目标是要媲美法国与意大利在地中海沿岸的度假胜地,建设成塞浦路斯的里维拉。法马古斯塔是一座古都,四周有城墙围绕,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到了1972年,高耸的饭店大楼沿着绵延约五千米的瓦罗沙金色沙滩拔地而起,后面是一整排的商店、餐厅、电影院、度假小屋与员工宿舍。当初选中这个地点是因为位于岛上背风的东海岸,海水暖和,唯一的缺点就是开发商决定将饭店大楼盖得愈靠近海岸线愈好。几乎所有盖在沙滩旁的高楼大厦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后来才发现,日当正午时,一整排的饭店有如断崖悬壁一样,庞大的阴影遮蔽了整座海滩,不过为时已晚。
乌鲁干开车沿着塞浦路斯的北海岸线,经过另外三座以原生石灰岩兴建的古堡,三座古堡与狭窄的道路平行,矗立在崎岖的山上。海岸边突出的岬角俯瞰着金黄色的地中海,岬角上是石砌村落的遗迹,有些已有六千年的历史。原本这些村落建筑的阳台、被掩埋了一半的石墙与突起的屋角都还清晰可见,然而,2003年外来势力又一次入侵,对这座岛屿的轮廓造成重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乌鲁干悲戚地说,“这次入侵的时间并不算长。”
介于四万英镑到十万英镑之间的房地产价格(相当于七万五千到十八万五千美元),带动了土地热潮,也引发一些土地所有权之争,因为希裔塞浦路斯人仍声称他们是合法的地主。北塞浦路斯的一个环保信托单位软弱地抗议新建高尔夫球场的开发案,他们提醒大家注意:他们现在得用特大号的塑料袋从土耳其进口水,都市里的垃圾场已经爆满,而完全没有污水处理设备则意味着,将有五倍以上的废水倾倒进湛蓝透明的海洋里。
南非的南方古猿遗迹显示,我们至少从一百万年前就开始穴居。残留在法国萧维拱桥的断崖岩穴里更揭露了,克鲁马努人不但在三万两千年前就已占据了这些洞穴,还把这些洞穴变成人类的第一个画廊,描绘他们在欧洲猎捕的巨型动物或他们渴望精神上与之交流的神秘力量。
新闻记者穆尼尔始终不忍从伊斯坦布尔重返家乡,面对故土化成灰烬的残酷事实,直到一位土裔塞浦路斯的园艺学家希克梅·乌鲁干说服他,劝他一定要来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于是穆尼尔发现,花朵再次重建了塞浦路斯的风景地貌,烧焦的山坡地铺满了深红色的罂粟花。乌鲁干还跟他说,有些罂粟花种子存活了一千多年,就是等着这把火烧掉林地,让它们可以尽情绽放。
一层层细沙吹过大街,铺满饭店的地面。不过让他最讶异的是,整体而言,没有什么味道。除了饭店游泳池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味之外,大部分游泳池的水虽被放干了,但闻起来却好像池里漂满了尸体似的,令人费解。池边桌椅翻倒,海滩遮阳伞也破碎凌乱,四周散落着玻璃碎屑,样样都显示纵情狂欢的Party出了什么乱子。要清理这些东西,恐怕得花一大笔钱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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