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小时候
美好之二 那些生命中曾出现过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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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之二 那些生命中曾出现过的男孩
陪你到青春最后
陪你到青春最后
岁月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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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奔是奔奔,是不可取代的亲人,是可以随口对他说出“我没有爸爸”“他和妈妈吵架的时候扔东西差点儿砸到我的头”这样的亲人。
林杨愣住了。
评委老师捏着那张纸上台,接过话筒开始宣读名单。那一刻,余周周仿佛又回到了数学课堂上,看到于老师抱着一大摞被撕了的作业本,一本一本地念着,漫长的恐惧慌张像是只张大嘴的怪兽吞噬着她们这群小豆丁。

14.幸福猝不及防

“……我没叫你姐姐。”

17.照妖镜

余乔按下暂停键,拎起椅垫回身就把余周周抽了个四脚朝天:“屁,你懂什么?”
“那你说,杨杨是不是喜欢上人家那小丫头了?”
抬起头,就能看到粉紫色的天空中铺排着的云,高远宁静,像奶油冰激凌一样柔软美好。
原因的原因,理由的理由,世界的背后一片漆黑。
怎么了?余周周不明就里地抬头看她。
这两句话,和动迁时候,站在一旁围观拼命扑灭火苗抢救木料的妈妈的那群邻居的笑容一起印刻在了余周周的脑海中。彼时她只有恐惧的感觉,出于本能,但是因为懵懂而并不怎么疼痛。然而随着成长,她越来越懂事,每每翻找过往的回忆,这些慢性毒药一般的伤害就会越发显示出它的厉害。
“要是从小张老师那儿知道的就好了。你猜,今天谁去我们处了?”
42号走上台去,剩下的三个人都是少年组的选手,比余周周大几岁,看起来已经是少年的模样了。其中一个小姐姐朝余周周笑了笑,说:“我们听见你的故事了,虽然超时了,不过很有趣。”
于是,大家都在幼儿园或者学前班学过的拼音,对于余周周来说成了非常费解的存在。她跟着老师念aoeiuü,bpmfdtnl……但她还是不知道这些诡异的符号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让习惯于遵循着童话故事的剧情来猜汉字含义的余周周无法接受,所以她根本就背不下来。当老师开始考察b-a-ba,p-o-po的拼读时,她彻底失去了方向。
余周周眯起眼睛笑:“嗯,我相信你。”
余周周抬起头……
叔叔听见了,只是笑,然后告诉她:“只是太突然了,连神经都没反应过来。等它反应过来了,那才疼呢,流了好多血,疼得我差点儿昏过去。”
在姥姥家的新生活一切顺利。妈妈找到了新的工作,在外婆老同事的安排下,她开始跟着一家化妆品进出口公司跑业务。这个工作听起来比上门做推拿理疗要高级得多,然而余周周并不喜欢她的新工作,因为她能感觉到妈妈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不快乐。
余周周郁闷地看着林杨——今天这个家伙格外神勇,几次把她噎得哑口无言。
在余周周遇见奔奔之前,在她家还没有动迁之前,在她记忆还很模糊的幼年,这两句话并不是很陌生。孩子是大人的折射,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用远离瘟疫的方式来凸显自己的洁白,过后还要抚胸长叹,一副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
“瞎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班的。”
比如出身贫寒的小姑娘,有一副出色的嗓子,她站在路边一边卖花一边唱歌,吸引了过路的王子,王子不顾众人的反对迎娶了小姑娘,他们从此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那个东西不可以看吗?”余周周歪头,“我在茶几下面捡到的。”
第一件是,一年级学生的校服已经运到了,各班中午派人去二楼后勤领取。
她每天都有一元钱的零花钱,她可以自己买橡皮。可是,从老师手里得到的橡皮是不一样的。
林杨仍然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她。
“余周周,你妈妈给老师送礼了。”
“给我追!”皇后尖声叫道,于是一群妃子和大臣群起而攻之,杂乱的脚步声嗵嗵嗵,十几张挂历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
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我是小甜甜》里面小优变身的一系列动作。变身成为小甜甜的小优,站在舞台上唱着好听的歌曲,光芒万丈,拥有数不尽的支持者。连俊夫喜欢的,也是那样的小甜甜。
林杨爸爸扬起眉毛,好像想说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却只是说:“你儿子肯定不会听话的。”
林杨沉默了,过了几秒钟,突然又笑起来:“对了,让我妈想办法。她在省政府政策研究室,手底下有好多会写文章的人,他们肯定能写好英雄故事!你等着吧,我回家求我妈妈!”
蝴蝶结小姑娘刚说完,台上的工作人员就喊了一声:“37号,单洁洁!”
“你想多了,”林杨爸爸搂着妻子的肩膀,看着远处两个小小的背影,继续笑,“那个孩子看起来就很懂礼貌,你儿子不把人家带坏了就不错了。”
原来,这就是当初那个瞧不起自己高超武功的省政府幼儿园的老师。余周周双手叉腰瞪着金底黑字的大牌匾,眉头拧成了麻花。
“对啊,老师说这样对脊柱好,这样坐着脊柱就不会长弯了,而且也能培养我们的纪律性。”
还是余周周。
“我们班班长是林杨,副班长是凌翔茜,学习委员是张铭,生活委员是徐佳迪,体育委员是……”她一气儿说完,咽下嘴里的豆角,继续说道,“文艺委员是我!嗯,还有一些小组长什么的,我记不清楚了。”
小男孩倒是气势高昂地为妈妈回嘴:“你才胖了呢!”
外婆略微思索了一下,笑着答应了。
单洁洁的英雄故事讲得极其富有激情,虽然因为紧张而语速偏快,但是声音高昂,而且……动作丰富。
林杨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小红帽》的主持人……是大灰狼吗?”
林杨第一次认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却想不清。
“没事,”她乖巧地摇摇头,“可以回家了吗?”
林杨坐在客厅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三眼神童》中写乐小朋友的故事。其实今天,大队辅导员先找到了林杨,告诉他,入选的是他。本来这个机会属于小燕子,可是小燕子省台活动很忙,婉拒了。七班的于老师不希望这个机会落到别的班头上,所以又推荐了余周周。大队辅导员自然希望找到一个既有背景但又不草包丢脸的人选——没有人比林杨更合适了。
余周周的妈妈并没打算教给她这些乌七八糟的理论,她只是下决心,以后再给那位于老师捎带进口化妆品的时候,一定要嘱咐她别让孩子知道这件事。
所以也格外坦诚。
被点名字的同学一一站起来,低垂着头,和余周周一样。
最后一个名字点完,坐着的幸存者们长出一口气。
“奔奔说,请帮我买一只黄色的气球,然后在我唱歌的时候,把它放出去。我的朋友会看得见,它会知道,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梦想。”
不,一点儿都不孤独。
林杨妈妈再次叹气,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
终于,开学后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三,余周周在晚饭后郑重其事地找到外婆,说:“外婆,我以后想要自己走回家。”
“没有的,大家都很为我高兴。”
班主任站在讲台边,巡视了两个来回,用那一双灯泡一样的眼睛烤蔫了祖国的五十七朵花。孩子们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偏偏天下所有的班主任都愿意用阴沉的表情营造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围,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能给他们一种君临天下的快感。
小屋温馨的橘黄色灯光下,余周周守在桌边,看着妈妈将数学课本在雪白的挂历纸背面比量定位,用铅笔简单标记,然后裁纸,压出折痕……妈妈低下头的时候,几缕碎发垂下来,侧脸在发丝后露出优美柔和的曲线。她微抿着嘴角,妆容精致,眉目如画,看得余周周神情恍惚。
余乔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了,原本应该能作为“长房长孙”而受到疼爱的他,被妈妈带到了外婆家,禁止他见奶奶家的人。在外婆家的众多孩子中,他因为自己离婚的妈妈而沦为二等公民。等到十一岁,终于和外公外婆培养出一点儿感情来了,妈妈又要再婚。当初那个死活争夺孩子抚养权的伟大母亲终于在现实面前妥协——于是他又被送回了爸爸家。他才知道,当初最疼自己的爷爷,已经去世三年了。
而熟人……自然只是熟人,即使她每天听他在耳边讲笑话,怪叫,被他揪住马尾辫,和他斗嘴……余周周心里面想的事情,也从来不会告诉他。
余周周狠狠地瞪着光顾着火上浇油的余乔,狠狠地扒了几口饭,没有说话。
于是她竟然很乖巧地说:“你的小伙伴在找你,快去吧。”
余周周心里的大石头放了下来,她轻轻地松了口气,然后笑得很甜,认真地说:“林杨,谢谢你。”
“可是残暴的敌人并不放过她,他们拎来一桶水,狠狠地泼在了赵一曼的身上。她苏醒过来,面对的是丧心病狂的敌人更加恐怖的严刑逼供。”
单洁洁讲的是黄继光的故事。
为什么?
“周周最棒了!”妈妈轻轻顺了顺周周额前的刘海儿,“决赛什么时候?”
她下意识地侧过身,让戴着两道杠的左胳膊背对余婷婷——她不知道为什么担心自己会刺激到这个小表姐,尽管平时对方没少用小红花和两道杠刺激她。
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下午四点钟,从痛苦的午饭和午睡中解脱出来的小朋友们纷纷聚到小院里面做游戏。天气很热,许多小朋友都愿意待在有电扇的图书室画画或者唱歌,只有十几个小孩子愿意待在外面。
林杨还没来得及发作,远处就有个小男孩扯着嗓子喊他:“林杨你干吗呢?你到底玩不玩了?”
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带着喜悦却仍然别别扭扭的喊叫:“哈,我知道了,看你这回往哪儿跑!”
下面的观众每到即兴故事的环节就会安静下来,因为这个环节总能听到很多冷笑话一样的故事。就在余周周皱眉头思考的时候,现场的灯光忽然出了点儿状况,橙色背景灯霎时熄灭,只剩下舞台边缘的两盏白色射灯照在她身上,好像电视里面美国警察叔叔逼供时候用来照射犯罪嫌疑人的灯光。
余周周独自蹲在马路边,哭不出来。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挤了半天,眼泪也抛弃了她。
“她叫单洁洁。”
下午刚刚在余周周心里形成的平整如新的“知己”牌小镜面上产生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在想要微笑的时候保持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很艰难,所以林杨拽拽妈妈的袖子,说 :“妈妈,我饿了,中午我们和周周一起吃饭吧。”
余周周低着头,眼泪却吧嗒地在浅蓝色的床单上打下了深蓝色的印记。好像在化妆品专柜前丢失的情绪在这一刻悉数返程归家,她揪着床单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掉眼泪,像是没有关好的水龙头。
记得妈妈说,笑容这个东西永远是展示给对自己有用的人看的。所以,看主任笑得那么卖力,可见林杨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很有用的人吧?
“当然不是,是要家长写的。不过,我妈妈肯定没有时间给我写。”
今天也一样,外婆点点头放她自己进校门,然后留下跟她同一年入学却没有分在同一班级的余婷婷,打算亲自送过去。
“谁知道,周少奶奶一直精神不大正常。”林杨妈妈解下围裙,“我甚至都怀疑,这个余周周能上师大附小,说不定也是周局在背后运作的,让他老婆知道了,两个人大吵一架后,她就跑我这儿来打听情报了。总之我假装我不认识。”
她被一大群从通道口跑过来的孩子隔绝在了外围,他们都和陈桉差不多大,或者比陈桉还要大一些。四个男孩五个女孩,每个人都背着乐器盒,长的宽的扁的圆的——余周周这才注意到,陈桉的手里也拎着一只黑色的盒子,看形状,好像是小提琴。
林杨一下子虚荣心极度膨胀,他骄傲地拍拍胸脯大声说:“切,撤职?我以后会做大队长的!大队长除了校长,谁都得听我的!”
单洁洁恢复了活泼本色,笑着搂住了余周周:“的确太好了!”
终于到了门口,从前排同学开始散乱,大家像归巢的小鸟,恢复欢快雀跃的一面。余周周站在人流中,看着大家开心的样子,含义不明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落寞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
林杨瞬间展开一脸比花儿还灿烂的笑容:“好,我等你!”
“不用叫姐姐,我跟你同一年生的,就是上学比较早。”
“可是我想要自己走。”
果然,他听不懂。余周周摇摇头:“我是说,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画到柔美面容和日式大眼睛的时候,是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民众们夸赞公主花容月貌沉鱼落雁。
余周周摇头:“我不会说的。”
是的,他必须给余周周梳头,最简单的马尾辫,他已经梳了快三十分钟了。余周周鄙视的眼神通过镜子反射到他眼底,明晃晃、赤裸裸的一片。“如果以后我有女儿了,”
“那你干吗对我这么好?还叫我一起到你家打游戏机。”
倒数第二排和正数第二排有很大区别吗?
然而,他们听到了育新小学单洁洁的名字。
余周周觉得很难堪,愈加不想理他,侧过头看着地上小虎队的海报,没有应声。
“嗯,好儿子,说得对。”
更不用说因为房间被占用而愤懑不满的两个姐姐。
就因为,她在余周周好不容易得来的甜蜜的美登高冰激凌上,狠狠地淋了一大泼酱油。只留下余周周一个人看着冰激凌的盒子,动弹不得,取舍难当。
她以为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她以为是上帝吹了一口气送她站上了最高的舞台。
单洁洁又开始哭丧着脸:“你说一会儿我要是编不出来可怎么办哪……”
当然,直系亲属不在场的话,后面那些附属关联人群也通通算作陌生人,所以这时再面对他们,她就不紧张了。
然后,真的举起了证书,看着林杨爸爸的镜头,笑眼眯眯,嘴角上扬,灿烂得仿佛两弯新月照耀着三千桃花,灼灼其华。
林杨并不知道自己曾经被跟踪过,跟踪人自然是他爸妈。当初林杨申请独自回家的理由是咨询过余周周之后给出的——培养独立性。当然,林杨知道他妈妈跟班主任的联络极为频繁,自然不敢像余周周一样胡诌八扯说是班主任的号召。
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
林杨妈妈却微皱眉头,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余周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可是直到她洗漱完毕去睡觉,妈妈也没有回来。
晚上,林杨晃着妈妈的胳膊把事情颠三倒四地叙述完,林杨妈妈看到自家儿子泼皮无赖的样子,无奈地点了点头。
上初中的乔哥哥会英语,他说,这两个词的意思是“孤独地行走”。
良久,他才鼓起勇气,慢慢地说:“周周,即使那样,也不是你的错。”
“知道了,真啰唆。”林杨一脸不耐烦地嘟囔着接过气球,却在余周周转身离开的一刹那,低头绽放出一脸傻兮兮的笑。
林杨笑得有些阴险:“哈,你忘了,我知道。”
因为这只能把她原本并不怎么明显的自卑扩大。
单洁洁这才反应过来,吐吐舌头:“对不起啊,我有点儿紧张。”
我为什么要跑?我又不是妖怪!
“呃?”
“你干吗?!”余周周警惕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
他们不会在李晓智真心笑着说“余周周你真厉害”的时候,心虚地低下头。
他的一切都这么完美这么幸福,连偶尔一次天真的成全,都能侥幸成功。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心情不好的。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挨个儿离开。林杨一步三回头,一个劲儿地喊:“说好了哦,你不许说话不算话!”
就是一滴水——当她拿着红领巾和小朋友们一起排着队走入工人文化宫座无虚席的大剧场,看到四所学校的一年级小朋友汇成一片海洋的时候,所有人的脸都模糊成邈远的波浪。巨大的吊灯悬在棚顶,她抬起头仰望着,试图数清那盏花朵造型的吊灯究竟有多少瓣,数到眼睛模糊、脖子僵硬,才不甘心地低下头。
他们讲起来没完,余周周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几个主持人齐声说:“我宣布,‘康华制药杯’全省少年儿童故事大赛,现——在——开——始!”
余周周的表情能力在这一天突飞猛进,她不仅学会了讥笑,还学会了苦笑。
老头子目光很凌厉,并不像其他几个评委老师那样一脸和蔼。他坐在了那个出门回电话的老师桌前,对着桌子上的麦克风说:“47号,那就开始吧。”
……情诗吗?就像童话里面王子写给公主的那种?
八月最热的时候,余周周迎来了七岁的生日。
他不明白为什么余周周会在这件事情上这么在意,这么想不开。林杨已经习惯了很多机会和好处从天而降,从来不去问为什么。爸爸妈妈的身份让他对于走关系和送礼司空见惯。音乐会的门票,最新款的变形金刚模型……甚至连小张老师为什么对他和凌翔茜、蒋川三个人格外关照,林杨也能猜到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其中起了作用。这有什么不对吗?
“傻孩子,光点头干什么啊,我问你是哪个班的?”
但是就在这一刻,余周周觉得自己距离林杨很近,好像整个学校几百名一年级小学生里面,只有他们距离最近。奔奔了解余周周,是因为她愿意告诉他一切。而林杨和余周周了解彼此,却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这种年少的、没有原因的相信。
她记不清是谁扶着自己站起来,总之她把身体的全部重量都依靠在架着她的胳膊扶她起来的人身上,双腿都是软的,根本无法支撑她站立起来。
其实,她也曾经听到过同学们的议论,关于背景,关于送礼。
嗯,读课文其实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林杨读得的确比他们都好。
可是余周周尝到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甜。
小燕子。
“连外婆最近都忙着老年大学的事情,肯定没有时间。”
他先是扬了扬眉毛,然后反应过来 :“对了,你刚才在外面看到我拎着小提琴,对吧?嗯,我从小学小提琴,现在是少年宫学生乐团的成员。”
小山羊和小牛做朋友。小牛请小山羊吃青草。小山羊说:“谢谢你!”
她从来就不善于唱歌,虽然不跑调,可是就要求清澈明亮的童声而言,她的嗓音实在是不出众,在金碧辉煌的包房里,面对着一群长辈唱《小小少年》,心有余而力不足。
真的,有那么无聊吗?
快到下课的时候,余周周终于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糟了,怎么又说了一遍……
余周周认真点头:“至于。”
妈妈的怀抱永远最柔软安恬,只是曾经徘徊在鼻端的淡淡的草木清香现在变成了另一种更为精致的香气。
然后叔叔低下头,轻轻地问她:“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升旗仪式先别参加了,一会儿找个老师陪你去医务室吧,都破皮了,得清理一下。”
电视台开始播放新的动画片《罗宾逊大冒险》,余周周非常喜欢那轻松悦耳的片头曲,虽然是日语和英文混杂的。
“怎么就没规矩了?”余乔还在唯恐天下不乱,还在咧着嘴笑,“许你们夸她俩,就不许我夸周周啊?周周,听你乔哥哥的,别跟她们学,嗓子都喊坏了。”
余周周曾经给林杨讲过圣水的故事。那个她曾经尽情扮演过的,来自《魔神英雄传》的故事。
背后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掌声,久久不息。
正在开车的林杨爸爸无声地笑了起来。自己家的宝贝儿子怎么变得这么别扭了?连安慰别人都这么别扭。
余周周觉得突然射过来的几道目光,让自己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她沉重而无奈地朝着林杨摇了摇头。
眼前的滑梯成了瀑布,她被名为“省政府幼儿园”的邪教帮派所追赶,当年面试三人组里面的圆脸阿姨横眉立目地拎着九环大砍刀在她背后呼喝着——重伤的女侠余周周被逼退到悬崖边,走投无路,只好顺着瀑布纵身一跳!
余周周惆怅地想,原来,原来这就是思念。
可是林杨告诉李老师:“我不想参加,反正我不想参加。”
很快就觉得无聊了。学校里面的孩子没有大杂院的小孩那么活泼,好像都怯生生地在害怕着什么似的,余周周独自一人坐到小花坛边,背对着大家开始进行她自己的游戏。
“一会儿就要颁奖了,主持人刚才说让所有参赛选手都到后台集合。我得回观众席了,我得去安慰安慰我家的那个小表妹。”
所以每逢周二、周四,她吃饭都会吃得很慢很慢,一直将六点钟拖过去。

15.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她端正地站在立式麦克风前,老师帮助她将麦克风的高度调低。她并没有同刚才的代表一样拿着演讲稿,而是笑容满面地面对着下面的一千多双眼睛。声情并茂地脱稿演讲。作为新入队的一年级小学生的代表,和舞台上所有死板僵硬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她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很有礼貌地说:“我叫余周周。”
他的神情有些黯然,突然感觉到爸爸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林杨侧过脸仰起头,才发现爸爸从包里掏出了一台傻瓜相机。
那顿饭在这群大人的勉强努力下,终于磕磕绊绊地恢复了和谐融洽,但是没多久就散了。余周周注意到,外婆一直坐在一边笑得意味深长,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扫过去,不知道在观察或者等待什么。散席的那一刻,余乔闪身躲过他老爸的铁砂掌,灵巧地蹿到余周周身边,对周周妈笑得极灿烂:“小姑姑,今天晚上我爸去单位值夜班,让周周到我家住吧。我和她打游戏机,好不好?”
余周周笑着点头。
“他在学校淘气了?”
“你看,我就不认识!”
余周周原本看到人群而略微紧张的心情因为遇到了陈桉而变得……更为紧张。奇怪的是,刚刚被无视了之后,她反而平静下来了。
陈桉突然把她抱了起来,余周周惊呼一声,被他抱着在空中转了一大圈,她落地的时候才想起来微笑。
余周周回到家里面,放下书包跑去跟外婆打招呼,却跟余婷婷在客厅面对面撞上了。
理由的背后没有理由,只要你遇到那阵风。
“我爸妈也说让我离你远点儿。”
“李姨,麻烦你了,今天帮我看她一天,我下班的时候就来接她。”
余周周兀自伤神,那股名叫“温馨”的香气一阵阵侵袭着她强装镇定的神经,她必须低头盯着马克杯,否则她会哭的。
懂事。懂得当初上帝用懵懂来帮你屏蔽了的伤心事。
当然,事情不仅仅是这么简单。
公平需要一百个人的努力,而破坏它,只要一个就够了。余周周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终于,大臣们和侍卫联合起来,发动了宫廷政变。余周周看着皇后和一干后妃做出嘤嘤哭泣的样子,而林杨则被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准备送往大牢——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余周周不再跟他闹,也没有说话,直接操纵着自己手里的蓝色小战士朝悬崖下跳。新的一条命刚刚显现在屏幕上,她就干脆地再次跳崖。
和刚才的小朋友相比,余周周的故事讲得实在是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口语化——于是她讲到赵一曼被日本侵略者拷打的时候,看到了那个一直低头浏览参赛者名单的老爷爷抬起头,皱着眉看了自己一眼。
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来,主持人再次笑容满面地引导着最后的两名特等奖得奖者走到舞台上。余周周安然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一种小孩子脸上不应该出现的矜持笑容,并不是很灿烂,至少远不如刚才在后台抱着气球那么灿烂。
但是没有关系,她还有整整一个周末可以回味。
那是开学前三天的晚上,天都快黑了,独自下楼跑到外面玩的余周周还没有回家。外婆下楼去寻她,看到的是那群常年搬着自家小凳子坐在花坛前一起晒太阳的老太太围成了一个圈,中间站着的正是她的小外孙女余周周,对着一群高龄歌迷声情并茂地演唱《潇洒走一回》,享受着她们给自己参差不齐地鼓掌打拍子,兴奋得满脸通红。
“死丫头你是不是活腻烦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到第七大关,出门去吃饭之前连游戏机都不敢关,你你你……我跟你没完!”
而爸爸,语气仍然温和,但说的却是:“杨杨,这两天茜茜和蒋川想到家里跟你一起上钢琴课,以后爸爸可能要一起接你们三个小朋友,车里恐怕坐不下。而且,我们不认识余周周的家长,这样贸然接送人家的孩子,恐怕她爸爸妈妈会有意见的。”
上午小朋友们都要上课,学拼音、算术、画画、唱歌……余周周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安分地和那位年纪很大的婆婆一起坐在收发室里面打发时间。李婆婆给她拿来水果和连环画,还告诉她现在可以一个人去小院子里面玩滑梯、荡秋千,这个时间没有人和她抢。
但他并没有暴露这一点,而是很快又恢复了满脸笑容,轻声问:“怎么,女王陛下也来看比赛?”
下午的体活课,余周周没能够获准出去玩。她和剩下的十个同学一起坐在座位上补作业,同时需要将考试卷子上面所有默写错误的拼音每个抄写二十遍交给老师,否则今天放学的时候也不能回家,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指导员看看表。”抬右手,握拳,低头注视手腕。
然后彼此无话。余周周觉得无聊,把自己的白色铅笔盒打开又关上,关上再打开,重复了好几遍,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然后又说:“真没劲,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坐着啊?”
余周周仰头,假装是被风吹迷了眼睛,揉了揉,才想到回答的办法。
“你不高兴?”
“林杨?”

3.低到尘埃里

老师怎么会错呢?
而对林杨来说,主任显然不是一个很有用的人——因为林杨连笑都不笑,甚至有点儿不耐烦。主任回头喊了一声:“小张,来来来,这是你们班的新学生。”
“周周?”妈妈疑惑地看着她。
小山羊和小牛一同吃青草。
余周周的神情不再那么忧伤,虽然还是有些迷惑,不过显然他的话起了一定作用。
“没事,”余周周非常淡定地学着电视里面的演员一样,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余周周突然觉得非常非常恐惧——这时候她才看到自己早就应该注意到的——前方五米处,一个小男孩的白衬衫后背被泼上了菜汤,四周弥漫着西红柿炒鸡蛋的味道。而那个阿姨此刻正一边拿面巾纸给他擦拭,一边用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赶着投胎的小鬼。
她说不清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为了她自己的虚荣,还是为了妈妈的面子,或者只是小孩子一种无意识的炫耀?然而这句没经大脑的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所以当她合上作业本,开始摆弄自己铺了一床的十几个毛绒玩具与洋娃娃的时候,就恶声恶气地喊正在低头看书的余周周:“你,过来!”
她不敢再面对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他们还会接受这样一个可笑的小女王吗?
他希望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周周回来了?”外婆把目光从妈妈脸上转移到门口,笑着问。
余周周站住,转过身:“你说什么?我本来就不认识你啊。”
余周周把那句“妈妈你能来吗”吞进了肚子里。一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妈妈一直很忙,另一个是因为,如果台下坐着自己的亲人,她也许会紧张。余周周潜意识里觉得,即使台下坐着一万观众,只要自己不认识他们,那她就无所畏惧。
大人眼里原本毫无意义的客套,在小孩子听来无异于天塌了——余婷婷“呼”地站起身,眨巴眨巴眼睛,却在对方小丫头摇头晃脑地鄙视下无话可说,于是情急之中,伸手指向余周周——“那她呢?!”
上次好像林杨也说过家里面只有两盘卡带,翻来覆去那几个游戏玩着很不爽。
饭桌上有一瞬间的凝滞,余玲玲慌乱地看了周周一眼,又看了余乔一眼,心想坏菜了坏菜了,余乔哥哥又开始挑事儿了——没想到,余乔竟然笑得更邪恶,明知故问,耸耸肩膀环顾四周:“我说得不对吗?喊着唱歌多累啊。”
这就是电视里面说的命中注定吧?
余周周白了他一眼,但是心里有点儿高兴,她终于遇见了一个熟人,可以不那么孤单了。她刚想跟他说点儿什么,就听到远处几个男孩子喊:“林杨,快点儿过来啊!”
决赛的那天果然人山人海,余周周跑出后台,偷偷从安全通道侧面的大门往里面看。熙熙攘攘的观众席让她有点儿紧张,手心冰凉,满是黏腻腻的汗。
林杨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抓耳挠腮了半天,只是掏出小手帕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着眼泪。
“因为……”余周周小心斟酌着,然后把一个成语很没有把握地吐出来,“不能……一错再错。”
他说完就走过来坐到了余周周身边,歪着脑袋看她:“你怎么了?腿还疼吗?”
徐艳艳面无表情:“你妈妈,给老师送礼。我看见了。所以于老师才让你带领大家读课文的。”
“忍着点儿,可能有点儿疼。”棉花浸了酒精,敷在破皮的伤口上的时候,余周周仿佛触电了一样,从头发梢到脚趾尖都颤抖了一遍。
小山羊和小鸡做朋友。小鸡请小山羊吃小虫。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小虫。”
余周周忽然想起圣水,她用这样的瓶子装满了清澈的自来水,然后翻越魔界山,去拯救秋冬之神和春夏之神。
它们就这样不见了。
“我刚才还和蒋川妈妈说呢,把一班的队伍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也没找到你们,怎么才来啊?”两个女人和自己的妈妈凑到一起就开始叽叽喳喳,林杨抬头,看到连爸爸的嘴角都有点儿抽搐。
“你会玩吗?”
他抬头望着余周周离去的方向,长街的尽头,一轮落日刚刚隐去最后一丝光彩,只留下红霞满天。
“嗯,我姑姑一家都在台下呢,一起过去吧,怎么样?”
“于是奔奔就离家远走,它在尾巴上系上了一只黄色的大气球。它告诉他的朋友,等到有一天,它能够站到最高的舞台上唱歌的时候,就会把这只大气球放到空中去,无论多远,它的朋友都一定能看得见这只黄色的气球。
“我没有。”
那么余周周有秘密吗?她托着下巴思考了很久,99lib•net她似乎没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至少,妈妈全都知道。
“你能不能换一本?幼稚不幼稚?”余乔痛心疾首地扯过格林童话,“我一风华正茂玉树临风前途无量初具规模的美男,就非得看《格林童话》?”
余周周终于败下阵来,她苦着脸说:“林杨,我求你了,我说,我都说。”
许多年后,余玲玲终于披上婚纱,甚至早已想不起来林志荣、乔喜儿、劳技老师的长相,然而看着站在身边穿着伴娘服的余周周,仍然会忆起彼时眼前的小不点儿。纵使伴娘余周周再怎么清丽温婉地笑,她仍然心有余悸,耳边始终回荡着那句无比淡定的:“我是为了安慰你”。
余周周觉得万念俱灰。众人的目光让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躲到那个扶起她的叔叔背后,那位叔叔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那个阿姨说:“爱兰,杨杨没砸伤吧?”
然后擦身而过,只留下沉甸甸的咒语,伴随着一串飘忽的笑声。
“我的小姑奶奶,我这辈子再也不玩魂斗罗了,咱不哭了成吗?”
外婆似乎发现了余周周的这种恐惧后遗症,所以她越是紧张,自己就越要把她推到台前去。
只不过……他们还要这样坐多久?
“张老师说,在走廊里面跑跳喧哗是会被值周生抓的,给班级扣分抹黑,会被批评的。”
一种动画片里面常常挂在主角脸上的悲悯和善意。
余周周点点头,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参赛人选。
余周周茫然地看着林杨的笑脸,脑海中一片空白。
“从前有一只叫作……奔奔的乡下小老鼠,它一直都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一个大明星,能在舞台上唱最好听的歌,让所有人都跟着它唱,它会是最了不起的人……呃,老鼠。
操场上没有林杨。
余周周安静地看着林杨,她的面无表情让林杨开始觉得害怕。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余周周。
她突然转过身,看着两个刚刚走开几步的摇曳背影,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你胖了。”
外婆甚至能看到她在用眼睛说“求你,赶紧走赶紧走”。
周围霎时投射过来的目光让余周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比较好。
余周周一个激灵抬起头。老师终于点了她的名字,终于看了她一眼,然而,她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那结局。
“那让你爸爸写呗。”
林杨妈妈拍了拍儿子的头:“你中场休息时候拉着你爸爸出门买的东西呢?还不快拿出来?今天怎么这么木头啊,刚才在台下还挺活跃的。”
余周周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左脸颊带着不明显的小酒窝的少年,他的眼睛像雨后温润的大海,虽然她只在电视上看见过阳光灿烂的海岸。
她正拎着冰棍棍儿当作花魔杖挥舞着,突然听见背后一阵掌声。
“周周……你撒谎。”
林杨爸爸许久没说话,皱着眉头盯着洗碗机看了许久才开口,语气中有一丝火气:“既然当年都压下来了她还跟你提?嫌事儿不够大是吧,她吃错药了吧?”
林杨把米饭咽下去,眨眨眼睛,好像是有点儿遗憾。
他们都笑得很假很僵硬,余周周歪着脑袋想。
老师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宫廷政变,快要放学了,他们必须回教室去。小朋友们纷纷朝门口跑过去,羊角辫小姑娘也走过来,白了一眼余周周,看着正气喘吁吁的林杨说:“你走不走?”
她从进门的那一刻就遵循着妈妈一直以来的教导,绝不四处乱看。可是,她仍然能感觉到林杨家里的“高档”——并不像陈桉家里一样奢华,只是简洁明快而已。但是空气中飘浮着的水果清香和衣物柔顺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那是一种称得上温馨的味道。
“那是什么?”妈妈打量着她手里被卷成一个长纸筒的挂历。
玲玲姐十二岁,婷婷姐七岁。戴着红领巾每天都要上学放学的玲玲姐对于余周周来说是一个神明一样的存在——她是小学生,上帝啊,她是小学生。这个身份让余周周对她肃然起敬,何况她偷看过玲玲做作业,满篇的乘除法就像动画片中开启宝箱的神秘符号,让余周周骇然。
她能看得出,他在想要喊她名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显然是记不起她的名字了。
上课的时候,老师带领大家朗读课文,然后从左前方第一个小同学开始,一个个地站起来对照拼音朗读课文。
小姑娘愣了一下,扁扁嘴巴,突然一跺脚:“你不要,那我就给大家分了!”
“林杨!”他们正对峙的时候,从不远处跑来了一个小女孩。她穿着粉红色的公主裙,梳着两条羊角辫,拎着一大本和她身高差不多的挂历飞奔而来,“杨老师把挂历送给咱们了!”
他站起身,抱着语文书,声音不大不小,仍然是小男孩稚嫩却清亮的嗓音。林杨难得再次像是在入队仪式上带领宣誓一样正经,他态度端正,读得很放松,语速适中,像是平常说话一样,毫不造作。
徐艳艳翘着嘴角挑着眉头,脸上的讥笑让余周周脖子上酸麻的感觉更加剧烈。然而最让她难过的并不是徐艳艳的无差别歧视——而是詹燕飞,她用那双漆黑的漂亮眼睛看着她,没有笑,反而带着几分善意的同情。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无所知。她之前没有能力让女儿获得这种单纯的快乐生活,但是现在,她绝不放弃努力。
余周周笑得阴森森的:“所以乔哥哥你得谢谢我,我帮你保管。”
“你耍我啊?你这个堕落的家伙!”余乔假装生气地跳起来,颤抖着指向余周周,“太堕落了,太堕落了,你居然戴了两道杠,还得了奖——这也就算了,我就当瞎了眼,培养了一个错误的接班人,现在你居然骑到我头上来了!余周周,我今天不清理门户是不行了!”
“请各位观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们即将为大家公布比赛得分和最终结果。”
周围有许多家长善意地笑了起来,林杨父母被儿子煞到了,愣了两秒钟就哭笑不得地捂住了自己儿子的嘴巴。台上的余周周终于不再挂着一脸做梦般的浅笑,她看过来,投给了林杨一个“我鄙视你”的眼神。
林杨大笑起来,他刚朝余周周的方向贴近一点儿,余周周就猛地往旁边一闪。
17号小朋友大无畏地说完最后一句,急急地鞠了一躬,拔腿就朝后台跑去。观众席上响起了一片掌声和笑声。
妈妈浅笑:“妈妈为了你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谢什么,像个小大人似的。”
夏天晚上的电风扇呜呜地吹,余乔万分遗憾地想,难得他喜欢这个不黏人的丫头,呆呆的却又有鬼心眼,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跟自己小时候一样不受待见,这简直就是命运的轮回啊——自己看中了一个如此有前途的接班人,刚刚起步的培育计划就因为区区女人的眼泪而夭折了。
余周周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林杨,我心情不好。”
余周周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心里满溢出来的感觉,其实叫作快乐,另一种比较隐蔽的快乐。
那一点点弧度,就能让他一生难忘。
“你不说,我就一直问,我烦死你!”林杨朝余周周龇牙咧嘴。
小豆丁林杨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心里乱七八糟的怒火究竟来自哪里,竟然让他变得像一只炸了毛的折耳猫。也许只是小孩子的独占欲,也许是少年身上的气质让他有隐隐的自卑……
迄今为止,余周周从不曾对林杨说起过她心里的困惑和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林杨肯定听不懂,而且说不定他还会为了安慰她而不懂装懂——那就太可怕了。
不过,余周周还是开心地咀嚼着这一令她难以想象的重逢。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从她的铁皮盒子中蹦出来的一样。
她旋转,跳跃,提起空气做的裙摆笑容满面地白送了穷苦小孩一枝玫瑰花,让他回家送给病弱的母亲——多么善良的小姑娘啊——余周周矜持地微笑着,面对着众人的赞扬和欣赏,然后不经意地抬眼,看到一匹白马停在眼前……
然而,坐在原地的余周周开始认真地思考起“秘密”的意思了——似乎,秘密是一种很微妙的存在,往往关乎一些比较阴暗的东西,比如骂老师,比如作弊……只是,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也是秘密呢?
余周周抬头,轻轻地叹口气,指着白熊说:“小雪不知道她应该跟谁走。”
余周周的小屋距离外婆的房间最近,她拎着卷子站在门口,依稀听见外婆沉重的叹息。
话还没说完,他的后脑勺就挨了大舅一记重拳。
他们骂老师,他们在乎却又态度随意,他们说着她不懂的话,他们对于各种潜规则见怪不怪,他们彼此相熟,他们……
这些,都不能将我的心意完全诉说……
他站起来,站在她背后把手放在她肩上:“你爸爸妈妈没有来,那比赛结束后你怎么回家?”
女人啊,永远不要因为年龄而轻视一个女人。
一个清秀的小男孩儿。他穿着白色T恤浅灰色短裤,T恤上画着一只米老鼠。他抱着橙色小皮球,因为奔跑而汗流浃背,仿佛是一只冒着热气儿的包子。
“你傻啊,”单洁洁白了一眼余周周,“要想造假,抽签根本不是问题!”
林杨妈妈对自家儿子的别扭浑然不觉,她半蹲下身子对周周笑着说:“我家小祖宗从前天开始就闹腾着让我们带他来少年宫看比赛,他说你告诉他有熟人你就紧张,所以连你爸爸妈妈也不会来看比赛,他也就不敢告诉你,我们是带着他偷偷过来的。刚才公布名单前他就说要到后台来找你,说要是你落选了,他就假装没来过偷偷跟我们回家,要是你得奖了,他就能第一个祝贺你。呵呵,结果这个笨小子,半天也没回去。我以为他走丢了,赶紧过来找,发现他根本没找到你。”
余周周慌了,她从头开始,再次旋转,想象着自己裙摆摇曳——摇曳不起来,那就拽过毛巾被在腰间围上,然后继续转圈。很好,这一次脚踝感觉到裙摆的摇曳,她重新培养起了卖花姑娘的感觉,然后她唱歌、跳舞,拇指食指轻轻拈着一根铅笔,然后尖叫一声——该死,被玫瑰花的刺给刺到了呢,正要低头吮干血珠,突然看到一匹白马停在身边。
疼啊,真是疼。
“您没走,我不也一直胡说八道吗?关键是,您觉得只要我开口说话,那就一定都是胡说八道。”
外婆告诉过她好多次,可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余周周心里咯噔一下,后背呼的一下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她转身开始朝大铁门飞奔,外婆外婆,你千万别走……
七岁生日仿佛是一道分水岭,余周周女侠的人生就像是过山车一般,倏忽跌下最高点,一路俯冲,拦都拦不住。
余周周正在一边自问自答,突然看到身边站着的正是讷讷的李晓智。她刚才做了一圈的自我介绍,最后认识的人还是只有一个李晓智。
李晓智并没有如她想象的一样朝她翻白眼,而是很认真地纠正她:“没有大灰狼。”
转眼间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血流成河。眼前却是林杨狰狞的笑脸:“哈,女侠,你也有今天?你以为把蚀骨散泼了我一身就能为民除害了吗?想得美!今天我也不难为你,你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们就一了百了!”
舞台上只有橙黄色的背景灯,照着立式麦克风和评委席上的四个老师,底下的观众席昏暗一片。余周周和其他五六十个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安静地坐在台下,手里攥着自己的稿子以及抽签得到的号码牌等待上场。由于只是初步筛选,所以除了其他参赛选手之外,初赛是没有观众的。
林杨动了动嘴唇,然后沉默了。
刚才被外婆牵着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时,手心还在冒汗,道别之后变成独自一人,余周周反倒不怕了。入学日学校有特殊规定,新生家长可以陪同孩子参加升旗仪式,所以许多小孩子都是被爸爸妈妈领着进入大门的,但是在外婆问她需不需要陪伴的时候,她急切地摇了摇头。
她很想问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坐着呢?难道我们不应该学除法吗?就是余玲玲一直在本子上写的那个好看的符号。
三年的时间,如果是麻利爽快的情侣,可能连孩子都快能打酱油了,然而他和他老爸还是“不大熟”。
“我爸妈?”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个别人?”
林杨忽然很担心,一会儿余周周怎么办?
余周周转过头,这段淹没在掌声中的对话让她蒙住了。

5.无处可逃

“你躲什么?”
“谢谢你,”余周周想,“你还能来找我,已经很好了。”
今天就是崭新的一天。
反正不会比自己更差了吧?
林杨张大嘴巴看着她,心里惊异极了。他一直觉得余周周跟别人不一样。包括他自己,要是不高兴,也许会哭,会胡闹,会躺在地上打滚儿,会要这要那,但是绝对不会像大人一样叹气,说,我心情不好。
小山羊找朋友。世界上只有同类才能够做朋友,志不同道不合的人往往只能在某个猎奇的时间段里做一阵子开心的同伴。被时间的洪水淘过,最终仍然堆在一起的,一定是同样材质的小石头。余周周自然说不出这些感受,她选择这篇课文的原因也并不是很明确。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欣赏”的含义,但是,她觉得她和林杨,是互相欣赏互相了解的。
“你……你不高……你心情不好?”
大队辅导员并没有当场决定什么。余周周回到班级。两节课之后,于老师找到她,说她被选上了。初赛在一周后的星期三,内容是抗日英雄的五分钟小故事。故事内容让家长写底稿,然后给大队辅导员修改。
突然感觉到马尾辫被别人拽了一下,她张开眼睛,眼前出现的竟然是林杨的脸。
“我家。”余周周懒洋洋地说。
“问你呢。你说,我是五指并拢好还是握成拳头好?快点儿,我要上场了!”
才半天,他就有新的小伙伴一起玩了。余周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很沮丧。
她点点头:“你爸爸不开车来接你吗?”
第二次下课的时候,大家已经不再像离群的呆头鹅。她们都聚到了詹燕飞身边,听她讲电视台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省里文艺圈的名人笑星的故事……余周周挤不进去,而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憋闷,一点儿都不想挤进去,就和李晓智游离在外围,却又因为好奇而忍不住偷听。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就是星期六,晚上全家人一齐出门,去海鲜酒家的包房和已经去世的外公的老同事一家聚会。余周周的情绪似乎一直都没有从前一天的偶遇中摆脱出来,确切地说,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情绪,心情与表情同样一片木然。
果然,是让你离我远点儿,是吗?
她仍然保留着在事物前面加上“圣”字的习惯。
低下头,看到手中已经被自己抓出五指印的挂历美女,她突然觉得今天的夕阳格外美丽。
林杨爸爸安抚地拍拍妻子的肩,忍着笑:“那真是辛苦你了。她又说什么了?”
“周周啊,今天过得怎么样啊?……除了把腿磕破了以外。”外婆说完,余乔就朝她摆了个鬼脸。
余周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是在余婷婷嘴里塞了一整个馒头,她张着嘴巴愣了许久,被打断后不知道怎么继续,于是只好转头去看着外婆。
对于她的得奖,他比她还高兴。当升旗仪式上面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小姑娘的时候,林杨很骄傲,因为当初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只有他和她在一起。
“小燕子?”
“奔奔进到城里,跑到剧场。剧团的老板问奔奔会唱什么,奔奔站得直直的,认真地唱,啊,老鼠!
被小孩子无情戳穿了健忘这一事实的陈桉有点儿尴尬,只好笑笑说:“嗯,周周,你来看比赛吗?”
后来余周周每次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都会奇怪是谁给了自己神奇的上帝视角——她好像站在一旁看到了自己的左脚陷进操场柏油路面上的小坑,惯性作用下整个上身向前扑去,右手拎着的网兜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
也许只是因为,这样想会让她心里不再那么难过。
她在刚刚开始学拼音的时候,就曾经指着黑板上的一排韵母困惑地问:“那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不学汉字而要学这些符号?”
“但是,我得到这个机会的时候,可能原本应该得到这个机会的人,却失去了它。”
不过,他很快就摆脱了懊恼:“没关系啊,有的是机会,以后再照。”
台下没有余周周的亲人,所以她无处可去,就坐在沙发上等待比赛结束。刚刚台下的掌声让她非常激动,可是现在,一点点冷却下来,她有些忐忑。超时的结果会是什么,她并不知道,不过一定会对成绩影响很大。观众们也许会记得这个表现得很有个性的小姑娘,可是当比赛结束,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散去,她就什么都不是了,她得不到奖状,不能跟学校交差,那么就会跌回原点。
“奶奶,她……”余玲玲劈手一指,突然想起来那本日记里是很私密的内容,绝对不能让奶奶知道,于是连忙吞下后半句,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
那个眼神,含义不明。
“给你的。”
想了想才回忆起来,是省政府幼儿园的那个撕挂历纸的女孩子。
幸好大队辅导员懒得再折腾,就选择了课文读得很自然的余周周。
她扑倒在地上,手掌和膝盖先着地,擦破了一大片皮,沾满灰尘的创口渗出丝丝血迹,同时,装着铝饭盒和小鸭子水壶的网兜“咣当”一声撞到某个人头上。她只是听见稀里哗啦一片噪声,好像是网兜散了,现在午饭一定已经撒了一地。
“对啊,怎么?”

18.你的格林,我的童话

结果没想到,自家儿子突然大声地冒出一句:“你又想跑?没门,你把我衣服弄脏了,你得对我负责,跟我回家!”
“陈老师真能乱来,收礼也没分寸,还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呢。分部考核的时候没及格的那几个大提琴和黑管,上周日不是也来参加合练了吗?切,当初谁说这次要严查的?反正查不到他自己头上。”
在大队部里面,大家都像木头人一样紧张兮兮的,余婷婷也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大气不敢出。屋子里面有长长的沙发,可是大家都抱紧语文书站着,只有林杨自己大剌剌地坐在沙发尾端。看到余周周的时候,他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就笑起来伸手招呼她过来。
余周周仰头想了半天,才把那句“女英雄我只知道一个‘请赐给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咽回了肚子里,“女英雄,都有谁?”
“你……帮我告诉她……我……”余周周结巴了半天,脸都红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陈桉又揉乱了她的头发,温柔地说:“我明白,放心吧。”
就像昨天,蒋川说,我爸妈“也”让我离你远点儿。
“大家听懂了没有?”
从余周周接过一位老爷爷手里的大奖杯的那一刻开始,林杨的爸爸就一直在按动着快门。围观的其他家长也对她颇有好感,所以一时闪光灯大作,丝毫不比刚才逊色。林杨妈妈低头看到自己儿子笑得比得奖的余周周还灿烂,一排小白牙在闪光灯下盈盈发光。
硕大的圆形饭桌上突然一片安静,二十二个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妈妈低下头轻轻地问:“周周,你想唱歌吗?”
余周周痴迷地看着她坐在客厅的圆桌前,手持粉色的Kiki&Coco自动铅笔,一边转笔一边皱眉思考的样子。雪白的书皮,干净平整的算术作业本,还有华丽的铁皮铅笔盒……
“好。”
“周周,我……”林杨把手撑在膝盖上喘粗气,“我们老师让我去跑腿儿,体活课都不让我上,我好不容易才,才……”
不用回头都知道,肯定是林杨。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还是那样没有反应地慢慢向前。林杨跑到她身边,喘着粗气,好像好不容易才追上她一般,然而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自顾自地讲话,只是和她一起漫无目的地绕着围墙散步。
“啊——”余玲玲尖叫起来,吓得外婆急急忙忙从房间里赶到客厅,“怎么了你,想吓死我啊?谁踩到你尾巴啦?!”
余周周愕然,可是林杨好像笃定一般,执拗地望着她,无论她抛给他多么鄙视的眼神,他就是一遍遍地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秋天来了,
“啊,是的,她是你妹妹?我认识她的。”
虽然是落日的光芒。
余周周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上,只能听见胸膛里面怦怦的心跳声。
“我也不知道。”
虽然她也不喜欢余婷婷——一个从小就又虚荣又喜欢卖乖讨巧的小姑娘,可是至少和余婷婷一起住了好几年,而且也知道怎么对付她,但余周周是个类似于外星人的存在,她到现在还没有把握收服这个家伙。
可她还是转身离开,回到后台去候场。背后传来了陈桉的声音,招呼着几个同伴进观众席看比赛——原来是他小姑姑家的妹妹也参加了这次故事大赛,他刚刚在少年宫的学生乐团排练结束,顺便过来捧场。
林杨顾不得,他有急事跟她商量:“我爸妈跟我说最近这附近有高年级学生劫道,很不安全,不让我自己回家,他们每天开车来接我。我求了他们半天,结果昨天我妈都发火了,硬是把我拽走了。你自己一个人走多不安全,我跟我爸妈说,反正咱们两家离得近,你以后也跟我一起坐车回家吧,好不好?”
“少年组,海城小学六年级,喻蕾。”
当天晚上,她就郑重地对余婷婷说,千万不要理余周周,余周周是个精神病。
“每周日都来少年宫排练吗?”

10.还剩多少只蝴蝶

“奔奔哭了很久,它不是因为老板不喜欢它的歌而难过,它是觉得,也许好朋友再也看不到那只气球了。”
林杨点点头,突然听到背后又尖又肉麻的喊声:“呀,爱兰,我就说今天肯定能碰见你们嘛。”
这句话让站在一旁的林杨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装的,这个家伙肯定是装的!
意外的是,一丝都没有。
陈桉还是那个样子,说这种千篇一律的客套话,也让人觉得他无比真诚。
余周周歪头看着他笑。
小孩子们神神秘秘地表示着自己的鄙视和不屑,却又会在回到家之后央求自己的爸爸妈妈也去付出点儿努力,像别的家长一样常常去跟老师“沟通沟通”“搞好关系”——于是每天来学校跟老师交流子女教育问题和在校表现的家长越来越多。余周周对这一现象只有一点儿朦朦胧胧的印象,她知道这种潜在关系的存在,然而从来没有想过去央求妈妈为此做点儿什么。
那天放学回家的时候,连林杨都感觉得到,余周周比往日开心,尽管她和平时一样,并不怎么笑嘻嘻地大呼小叫,可是她嘴角是不自觉地上翘的,虽然只有微微一点儿弧度。
“我们班的班长,是《小红帽》的主持人。”
“你干吗?”
只有她自己。
可是她不想对外婆说出“讨厌”两个字,于是信誓旦旦地解释:“我们于老师说,要培养自立的能力。如果家住得不远,最好不要让家长接送。”
林杨仍然没有住口的意思:“而且,余周周的话,一个就够了。”
“谢谢,我的故事讲完了。”
余周周第一次对自己的小世界里奉行的准则产生了怀疑。
对于李晓智来说,世界上没有为什么,只有惯例。因为以前是这样做的,所以以后也要继续下去,就像一条河,你只管向前流动就好,不要去管走向的原因。
林杨爸爸笑了,用左手摸摸儿子的头发,抬头却发现妻子一直低头盛汤,一言不发。
更重要的是,余周周在外婆家有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三舅妈和小舅妈虽然很少说什么,但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在敏感懂事的余周周眼里,显得格外刺眼。
余周周上台的时候,下面的观众已经有些疲劳了,台下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除了自家的孩子有人关注以外,根本没有人会长时间认真聆听四十多个小孩子的爱国主义大轰炸。
……被说中了。
是。余婷婷一路上就像麻雀一样没完没了地讲着她们班的事情,从张老师到林杨到小红花到小黑花到表扬批评……余周周不想听,一点儿都不想。
余乔阴阳怪气地说,“等她一长出头发,我立马掐死她!”
她看到林杨灿烂的笑容,于是抬头回了他一个笑容。
“被残酷的拷打折磨着,赵一曼不知不觉昏了过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简单聊了几句,妈妈终于放下心来,皱着眉头教训她以后要稳重点儿,别总是慌慌张张四处乱跑。余周周高兴地拿出一摞新书,递到妈妈面前:“妈妈,老师说这些都要包书皮的,而且不可以用花花绿绿的纸,一定要用白纸!”
李婆婆看到的余周周,就是挂着这样一副痛苦而正义凛然的表情从滑梯上滑下来的。
“我没看。”她摇头。
她踱步坐到花坛边,托起自己的小脑袋,低头看着自己的雪青色凉鞋。
余周周跟着外婆上楼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这,这才是我的真实水平。”
尘埃里开出的那朵花,名叫欲望。充满了“更”这个字眼的人生,现在才刚刚开始。
余周周立刻转过头,看到林杨一副要从大人环绕中突围的架势,一脸“妖怪哪里逃”的急躁。她不由得笑起来,大声说:“我是七班的!”
一圈下来,大家都记住了那个一身红药水的女孩子叫余周周,可是别人的名字,余周周一个也没记住。
“我叫余周周。”
只是他们大多不大善于把握程度。
妈妈和外婆的神情很复杂,既有对她莫名道谢的惊诧,也有看到周周的两道杠之后的喜悦。妈妈终于眨眨眼睛:“你知道了?你们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所以,你知道赵一曼是谁吗?”
余周周几乎是撒腿就跑,仿佛蒋川妈妈是举着照妖镜来追杀她的一样——大脑空白,下意识跑了很远,才停下来。
余周周忽然意识到,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熟人,他们相识,就是因为陈桉的奶奶是妈妈的顾客。想到这一点,她突然低下头冒出一句:“妈妈换工作了,她……她去贸易公司上班了。”
余周周攥紧了小拳头,抬眼看了看坐在前排的林杨父母,心想,我忍,我忍,君子报仇,好几年都不晚。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詹燕飞,艺名叫小燕子。而《小红帽》则是一档省台最有名的儿童节目,一档让余周周恨得咬牙切齿的节目——每周二和周四晚上六点播出,占用了动画片的时间。所以原本可以一星期播放七集的动画片,因为《小红帽》的存在,就只剩下了五集。小燕子就是这档节目的三个主持人之一,也是年龄最小的那个小童星。另外两个,是三十岁女人戴上假发扮演的“外婆”,还有十一岁女孩子扮演的“小红帽”。
余周周带着倔强的神情,看也不看观众席,只盯着剧场最遥远的后门,认真地继续着她的故事,讲着那只叫奔奔的小老鼠四处碰壁后终于被赏识的故事。
“Lonely Walk,Lonely Walk……”
外婆输液结束后,医生嘱咐她要每天坚持散步,于是她会每天早晚送余周周、余婷婷上学。师大附小距离她们家很近,大约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而且不需要过主干道,从小街和楼群穿插就能回家。外婆想了想,摸摸余周周的头:“可是我要送婷婷啊,你们两个一起,不是很方便吗?”
“不用了,”余周周背着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杨,“林杨,我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你表现得真好。”
话没说完,余周周就看到大舅一招空手夺白刃夺下他的筷子,狠狠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没规矩!”
“真的可以吗?”
不过很快,她们没有办法再维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了。
余周周屡屡求情未果,急得眼泪像金豆豆一般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正要心一横告诉值周生自己的名字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嬉皮笑脸地说 :“瑶瑶姐,她是我们班的,你别记她的名字行不行?我是班长,没管好同学,老师会骂我的……”

1.谁没有秘密

他明白,多好。
你不懂,求来的宠爱和关注永远不会是一锤子买卖,它就像张大嘴巴的怪兽,它永远不满足,它永远那么饥饿。
魔法时刻?
林杨白了他一眼,害羞地没说话。
一群人要倒霉了。
鸡飞狗跳的追逐战。六岁的余周周哪里是十四岁的余乔的对手,很快就被提着领子拎在半空中,晃来荡去了。
“他余婶,你家这小外孙女真是个活宝啊,又聪明又漂亮,大大方方的,唱歌还好听……”
坏消息是,她的宝贝儿子在放学路上明显不够“独立”。
画到飘逸的蓬蓬裙,是她初遇王子,对方拜倒在她裙下……
他动动嘴巴不知道想说点儿什么回敬她,然而一看到余周周略低下头盯着白色木桌上的马克杯微笑的样子,心里忽然像是被一片温柔的羽毛拂过一样。
毫无杀伤力的话,余周周根本没有看他,只是用她清凌凌的大眼睛安静地注视着那个女人,说:“我记得你。”
她小声地对着书通读了一遍,嗯,挺简单的啊。
然而于老师的问题是:“你们猜,我现在要问你们什么?这道题,求什么?”
“他被他爸妈接走了啊。”
时间总是倏忽溜走,夏天的下午是闷热黏腻的,然而当时觉得那样难挨的漫长下午,却在回头看的时候,让余周周费解,她到底都用这些时光做了什么?
余周周变得很沉默。
“我妈妈会来接我的,”她说,“林杨,谢谢你的好心。”
“嗯,挺好的。”她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酱牛肉,“……一切……都挺好的。”
可他背着手,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却有一丝忧伤。
至少,她开口唱了,就算副歌处险些破音。
突然感觉到马尾辫被后面的人狠九九藏书狠地拉了一下。
余周周摇头:“不。”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已经多出了一个人。
余周周的这一个星期五,过得很恍惚。
“野种”。
太阳已经有西斜的趋势了,余周周双手托腮,无聊地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我宣誓——”
脑海中纠结的谜团豁然开朗,那些拼写与组合突然看起来也不那么费解和无规律了。余周周突然有种大势已去为时已晚的难过,她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安分地坐在座位上独自黯然神伤去了。
作为一个七岁的冉冉升起的校园新星,她的确有些想多了。

4.时间轴上的快进键

秘密?余周周摊手,秘密是什么?
“不疼了。”
“切,我知道了。”单洁洁低声在余周周耳边嘀咕,“他们这都是照顾那些有后门的。我敢说,有些人肯定能提前知道题目。”
外婆挑着眉头看了她许久,好像憋着笑,说:“哦,看出来了。”
然而抬头的时候,她看到大舅家的乔哥哥正朝自己挤眉弄眼,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这让乔哥哥松了一口气。余周周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努力逗自己开心,他不是最烦她的吗?
外婆停下了筷子:“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把人家给砸伤了?”
这样的咒语,专门用来召唤“分离”“变心”“背叛”“怀疑”。
她忘记自己被分到哪个班了。
已经够了。
余周周决定还是先坦白:“嗯,我把余婷婷她们班班长给砸了。”
很多年以后她回头的时候,总是会笑着流泪。那样的甜蜜是会让人上瘾的,她从此欲罢不能。她可以生在尘埃里,也可以从尘埃中开出最美的花,然而,从此再也不能安然居于那一方小小的土地。之后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和苦涩,她都会从回忆中偷取一分甜支撑自己,挣扎着渡过难关。这分甜,像是取之不尽的力量宝藏,没有它,她就撑不过去。
“反正我爸妈说让我离你远点儿。”蒋川比余周周他们小一岁,在这样的儿童期,一岁的差距也非常明显,所以蒋川看起来总是钝钝的,好像格外笨。
“我果然没看错人,不愧是我的接班人啊,我开学第一天都没你这么英勇,砸班长?牛!你要打土豪闹革命吗?作为前辈,我可以给你传授经验啊!”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逆鳞,那么余周周的那一片,一定是她爱的人。不能让他们受欺负,不能让他们被伤害。
余周周抬头朝温柔儒雅的林杨爸爸微笑了一下,乖巧地说:“是我不好,对不起。”
“你忘了周局当年结婚前的荒唐事儿了?当年那个姑娘把孩子生下来了。我以前听说的才玄乎呢,说这孩子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周局结婚办喜酒的那天,当然这肯定都是胡扯。后来周书记上台,这些私底下的传言就都压下来了。”
“哦。”她点点头。
“对了,你等我一下。”
因为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她只懂得对着空气中的大魔王张牙舞爪,也只懂得在假象的世界里逞英雄。面对真正强大的对手,她只能在他们的恶毒攻击下沉默,即使她出手,就像今晚,也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从来都不会有力挽狂澜的可能。
“张老师说,一年级的小朋友不许自己一个人去楼下的小卖部买吃的。”
余周周那根反应迟钝的神经,此刻终于觉醒,尖锐的疼和汩汩的血让她知道,原来,是真的伤到了。
“可是奔奔的家里人一直不相信它,只有它最好的朋友一直鼓励他。它的朋友说,只有进城才有可能实现梦想。
妈妈说,笑容这个东西永远是展示给对自己有用的人看的。
“你,你现在就是朕的四皇妃了!”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无所知。
妈妈再三谢了李姨,牵着她去买生日蛋糕,然后一起去“下馆子”。
“嗯,那太好了,我姑姑也是贸易口的,工作很忙。”陈桉半蹲下来朝她微笑,“所以周周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不要让她操心。”
噼里啪啦的掌声再次响起来,余周周才走到人群的外围,听到刚才柔情优美的女声恢复了正常的语气,很谦虚地说:“其实这首诗是去年参加省电视台教师节十佳教师评选表彰大会的串联词,我有点儿记不清楚了。”
再绚丽多姿,也比不上人生中第一朵四瓣小红花。
林杨终于停下自顾自的询问,看向她:“周周,你怎么了?”
女人回过头,脸上的惊讶一闪即逝,似乎不明白余周周话里有什么含义,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空空的瓶子,里面是橙黄色的液体。
“不是。”
不过,余周周有她自己的解释。
妈妈叹口气,笑笑说:“好,现在咱们就包书皮。”
余周周被女孩子温柔深情的清脆声音所吸引,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好像是被慑住了魂魄一般。
这样的日子,只能化作一句最简单的祝福,老师,谢谢您。
他和那个做工会主席的、永远忙碌永远暴躁永远黑着脸的父亲,就像两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我留作业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是不是告诉过你,把1到9这九个数字写到田字方格的右边半格?谁让你写到左边的?前十个还在右边,怎么写着写着就跑到左边去了?你写作业的时候想什么来着?拼音也考得那么差,长脑子了没有?”
“被残酷的拷打折磨着,赵一曼不知不觉昏了过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教导主任远远地看见了他们,笑着迎了过来。余周周安然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寒暄。林杨妈妈一把将林杨推到主任面前,几个人边说边笑,貌似主任在担保一定照顾好林杨。
余周周又心慌又着急,结果第二次又是一不小心不知不觉就把数字写到左边半格去了。于老师随手就把作业本撕了个粉碎,撇给她说:“写作业的时候想什么呢?是不是就想着出去玩了?这个本子看着闹心,你换个本给我重写!”
还没有靠近人群,就听到诗朗诵的声音。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错药了——她干吗抓着皇帝一起跑?
林杨终于把气儿喘匀了,才发现眼前的余周周有点儿不对劲。
“他们吵起来,老板一脚就把奔奔踢出了剧场。它翻滚了好久,最后撞到墙上,尾巴上的气球‘啪’地就碎掉了。
余周周低头想了想,然后小脑袋一歪,笑得眼睛弯弯。“这是秘密。”
余周周匆匆跑回班,从书包里掏出六十四合一的卡带。
“林杨怎么了?今天他没上学吗?”
九月来了,她背上新买的黑色书包,去上学了。
总之……总之……林杨在心里总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能再次扭头去看那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他居然还背着小提琴——我林杨还会弹钢琴呢!
“我知道了,我会听话的。”末了还是加上一句,“谢谢你。”
“我说,老师这种东西啊……”余乔笑到一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一个人物画完,一个故事也就在脑海落幕。
“对了,你是哪个班的?”林杨瞪着圆圆的眼睛,带着一脸期待的表情问。
“对——”
怀里的小家伙呼吸慢慢平稳,余乔想,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生怕她拒绝,一个劲儿地想着理由。余周周破涕为笑,温柔地点点头。
他并不知道,余周周盯着桌子上画着唐老鸭的马克杯,心里一直在腹诽。凭什么他家里这么大,凭什么他爸爸这么温柔这么英俊这么优雅,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余周周面无表情,注视着她离去,然后对准周围所有好奇的目光,一个个地看过去,直到她们通通别开目光。
于老师也好,李晓智也好,甚至包括林杨——他们只是告诉她必须记下这些字母的写法和拼读规则,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她,拼音是用来给汉字注音的啊!!
老师对谁笑一下,都能让其他人羡慕非常。每天放学前班主任都会总结一天的情况,被批评的孩子懊恼非常,被表扬的则会在原地解散之后第一时间冲到爸爸妈妈的怀里去得意扬扬地“显摆”。有趣的是,余周周和李晓智这一桌仿佛是透明人一般,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表扬和批评,无论静坐时余周周把腰杆挺得多么直,被表扬的永远是那几个人:詹燕飞、徐艳艳、陈雪莹……
余周周抱着碗低头偷笑,听到外婆轻咳了一声,饭桌上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筷子和盘子清脆的敲击声。
她走过去,就看到那位一直在一年级新入队小学生们心里是教主级别人物的大队辅导员老师,用一种菜市场审视土豆的目光盯着她上下打量,末了才淡淡地说:“小模样长得真不错,找篇课文念念试试。”
他很认真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说:“我跟蒋川才不一样呢。”
林杨沉默了一会儿,眉眼低垂,好像比她还沮丧:“我问你同桌了,他告诉我你的事情了。”
废话,昏过去了,还能说什么?
终于交上了作业,小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余周周到水房洗了把脸,然后回到教室,坐在温柔的夕阳下发呆。
如果这两个人一起主持节目,应该就是电视上说的世界大同吧……
动画片中金色长发笑容迷人擅长花魔法的玛丽贝尔也是余周周的偶像,她觉得玛丽贝尔又漂亮又有能力,而且还有妈妈贝尔爸爸贝尔爷爷贝尔奶奶贝尔的宠爱,简直是过着完美的生活。余周周喜欢一切能够变身而又完美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因为超人内裤外穿而且颜色搭配很不协调,那么她也一定会喜欢超人。
不过这一切都是她回头的时候才看得懂的。当年的余周周只是摆正眼前的白色铅笔盒,满心欢喜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连膝盖都不觉得痛了。
第三个,可以让她为了对方的生命而放弃“蓝水”的人。
她刚说完,就看到两个主持人拿着名单穿过空旷的后台走到麦克风前。

16.子非鱼

转身挥别林杨一家,余周周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好像每走一步,脚下就能开出一朵花。
十一岁与四十一岁。
最后一位代表演讲结束,余周周他们噼里啪啦地用力鼓掌。在掌声中,从后台酱红色的幕布后走出来的新入队少先队员代表,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通通划为背景,只有她一个人在漆黑的海洋上发着光。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很多问题非常白痴,所以她只敢拿来问李晓智。而李晓智从来都不会给出真正能够对应“为什么”的答案——他的答案永远都是,难道你以前不如何如何吗?你在幼儿园的时候难道没有如何如何吗?
故事也不再单纯地一通到底。她开始画平凡而历经磨难的小姑娘,画被众人误会含恨而死的女舵主……余周周这个命运之神,好像不再像从前那样仁慈了。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吧?
“连”外婆“都”,她已经学会了小小的语言游戏,不想撒谎,那就巧妙地绕开。
余周周瞟了一眼:“认识。”
余周周几乎是朝气球扑了过去。
“切,至于吗?”
祸事降临总让人有本能的预感,好事却永远悄然无声地来临。那天余周周上完体活课提前回到班级门口,刚好看见于老师和大队辅导员李老师以及小燕子一起站在门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余周周低头想溜进去,却被于老师喊住了:“正好,你看这个学生怎么样?余周周,你过来!”
她并没有感觉到很愤怒,也没有感觉到很委屈,她只是视野一片空白地蹲在那里,什么都没想。以前,奔奔家的邻居是个因为工伤而失去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残疾叔叔,叔叔人很善良,小朋友们有时候会去他家后院捡小木板和刨花玩。余周周曾经问过他,断手的时候疼不疼。叔叔说,机器刷地一下切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呢,手指就掉下来了。断茬儿是白的,甚至都没流血。
如果她妈妈没有送礼,那么这个机会本该是谁的呢?余周周虽然没有想得很明白,但是她潜意识里觉得,她在冥冥中无意间夺走了别人的东西,而那个人却不知道。
比如,李晓智也是熟人。
外婆缓缓地叹气:“你真的决定了?还是先让我见见他吧。”
“我告诉舅舅比赛大约是十二点半结束,到时候他会来少年宫正门口接我的。”
“我真想现在就把你从楼上扔下去!”
余周周婉拒了林杨妈妈提出的一起吃饭的邀请,她把大奖杯和证书,还有那一大盒康华药业提供的补钙营养口服液一起装进了工作人员给她的大口袋里面,用右手拎着,左手牵着那只鲜红的气球,然后跟着等在少年宫正门口的大舅一起走了。
周二晚上放学,余周周左手拎着饭兜,右手捏着那张卡带站在校门口等林杨。然而她等到的是那个常常和林杨一起玩的矮小的男孩,她记得他叫蒋川。
人家不是常说老师就是我们的妈妈吗?果然没说错。
“奔奔说,啊,老鼠!
“我——宣——誓——”底下的同学一句一句跟随林杨大声念着宣誓词。
“陈桉?”余周周没有来得及惊讶,就一瞬间脱口而出了。这个名字软软的,念出来,唇齿间都是温柔的共鸣。
然后她突然感觉灯光很刺眼。
“对啊,这种场合怎么能不照相留念呢?傻儿子,光叫着要来看比赛,都不知道作点儿准备。唉。”
原来台下是有在乎她的人的,甚至在乎到了因为怕她紧张而装作不存在的地步。
余周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惨兮兮的红药水,扁扁嘴,才发现“花魔杖”冰棍棍儿还握在手里,连忙松手丢掉,然后低着头混进了队伍里面。
她趴在小床上,脑海中翻滚着各种各样俗之又俗却温暖实在的美梦。
生活再一次回到了当初的不咸不淡,榜单上的小红花仍然是零,同时小黑花也没有增加。无论她怎样认真地写作业,甚至曾经尝试过超额完成——规定默写二十个拼音,她就写四十个——然而于老师始终视若无睹。
在那一刻,她彻底失去抵抗,化作了一尾鱼。长大后做实验学习“水是热的不良导体”,大试管内水面在沸腾,金鱼却在水底安然摆尾畅游,余周周忽然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就像这样的一尾沉默的金鱼,潜入水底,悄然无声。
然而现在,乔哥哥开始成为除了妈妈、奔奔之外,她的第三个亲人。
而皇帝大人则一直气鼓鼓地瞪着她,好像她不是四皇妃,而是刺客。
“记不清楚了还朗诵得那么好啊,你那么小就在省台大型活动做主持了?真是小童星,真厉害。”

12.死去活来

林杨小朋友何其天真。如果大队辅导员一心要找一个有权势的家庭的孩子,即使林杨任性退出,那么那个人可能是凌翔茜,可能是很多人,但是绝对不会是余周周。
中央百货一层香喷喷的化妆品专区,是整个商场最为明亮精致的区域。余周周感觉到灼热的视线,扭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女人半蹲着身子在小男孩儿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嘴角的弧线美丽而恶毒。
林杨笑着问余周周:“你明天还来不?”
“妈妈,我进决赛啦!”她笑得比蜜都甜。
不论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即使徐艳艳说的都是真的,她也还是怨恨。
林杨一生都不会再忘记开学第一天。那是一个沉闷的阴天,无聊,漫长,但是在他的记忆里,他觉得光芒耀眼。升旗仪式上有那么多人,她的饭盒偏偏砸中了他。
“你……”他指着挂历上面的美女背影说,“现在这个就是你的画像。”
“我可都看见了。”比林杨矮了大半个头的蒋川吸吸鼻涕。
第一节语文课上,于老师用了整整十五分钟来表扬余周周。大家钦羡的目光像是海浪,几乎将她淹没。她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却恍然不知其味。
余周周心里一惊,她只是告诉外婆自己在操场上玩的时候把腿摔坏了,并没有提到林杨的事情。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突然听见余乔的惊呼。
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我爸爸妈妈告诉我离你远点。
后来?
林杨抬头剜了她一眼,要你管。
那时候,她学会了很多种方式来怀念,这只是其中之一。
那一刻余周周是很开心的。她知道自己终归还是很期待的,虽然假装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也要假装天下太平。
她把赵一曼的故事流畅讲完,从大纸箱中抽出了一张字条,递给主持人。
余周周忽然又有种想哭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抽什么风。
“老板说,没有人喜欢老鼠,你应该唱,啊,猫!
满大街都回荡着林杨的喊声。
甚至连玩游戏机,都只会拖累人。
“余周周,你说求什么?”
余周周一愣,带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说:“求……还剩多少只蝴蝶啊……”
回家后,她把红气球小心地挂在窗子的插销上,小心地抚摸了两下。氢气球一跳一跳的,连着那根细线,仿佛一只尾巴长长的小老鼠。余周周坐在床上,安静地回味着刚才领奖时候的闪光灯、人们的掌声,还有给自己颁奖的那位谷爷爷终于绽开了一脸温和的笑容,把奖状和奖杯递到她手上,轻轻地拍着她的头说:“加油,胡编乱造的小姑娘。”
“当初我不是没有劝过你,我说过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你是成年人,既然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也坚持不接受她父亲的资助,那么你就应该承担可能会有的各种后果,包括这些困难。我知道你一个人坚持得很苦,你嫂子那边我会去跟她们谈,但是,你怎么能这么对孩子?周周是你生下来的,她没求你把她生下来,你自己一时任性,难道现在还没学会承担责任?”
“求花!”
她依稀记得,贸易公司好像是很好的公司,什么东西一沾上“贸易”二字似乎都变得高档起来。
有种君临天下一呼百应的错觉,而且这一次,群众并不是出现在脑内小剧场。
……目前仍然是0朵,红花黑花都是0,她和李晓智仿佛是一条基准线,悲哀地留下一片空白。
47号余周周上场。她刚准备开口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呼机哔哔的响声,一个评委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后台去了,示意余周周等一会儿,结果等来的是一个老爷爷。其他三个评委老师连忙站起身,朝老爷爷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打招呼,说着“谷老师您怎么过来了”云云。
可是第二天,余周周并没有能够如约再次潜入省政府幼儿园。
三个妈妈又开始一齐诡异地笑起来。林杨低头轻声嘟囔一句:“切,谁跟蒋川一样啊!”
“还剩最后一张了,你真不要?”小姑娘不死心地放低姿态,最后问了一遍林杨。余周周看到后扬起眉毛——那张刚好是被人挑剩下的八月,而被大家嫌弃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上面的青衣美女只有一个背影。
我希望一转身,就能看到你怯生生地用纯净的眼睛看着我,唤我周周。
一个老师走过来,在主任和班主任小张老师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她们两个就朝林杨父母笑笑说:“稍等,张老师班里有点儿事,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为了方便美观地进门,班级是按照蛇形方式排列的,于是余周周所在的七班好死不死地挨着林杨和余婷婷所在的一班。她每天都能看到林杨摆着一副欠砸的表情扬扬得意地绕着他们班的队伍巡视——余周周不敢随便歪头看,只能通过余光看到他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也并不知道,其实林杨那副德行,完全是故意摆给她看的。
“这还用说吗?”
曾经和奔奔“相依为命”,像两只啄着小米的幼鸟,但是现在好像遇到了另一只幼鸟,并且发现,原来她不光可以吃小米,也可以吃虫子。
连幼儿园都没有上过的余周周其实对于学校没有任何概念。她只是觉得,那是一个有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想到这一点,她就兴奋得无法自持,再也不是那个在亲戚朋友家的孩子唱歌跳舞耍宝讨喜的时候,缩在角落讷讷无语的呆瓜余周周了。
不要那样看着我,求你。余周周偏过头加快了脚步,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将脸侧向窗台,躲过了李晓智的视线。
学校围墙外面一字排开的小地摊生意依旧红火,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会被学校教导处例行的肃清行动围剿,但是第二天又会陆续出现。余周周并没有急着跑回家,她神情恍惚地沿着学校的围墙散步,把小摊位一个个认真地看过去,什么都不买,也不停留,好像领导下基层视察一样,又仿佛是个没有灵魂的局外人,专注地看着小学生们蹲在地上细心专注地挑挑拣拣。男孩子喜欢的弹珠和各种卡片,女孩子喜欢的千纸鹤方块纸和幸运星彩条,还有低年级学生喜欢的小玩具,高年级学生喜欢的明星照片以及图章……花花绿绿地铺满了一条街。那么廉价粗糙的小商品,撑起了一代人的童年。
也许是因为余周周叫他陈桉。不是陈桉哥哥,是陈桉。
七岁的矮小身体,迎着夕阳肩并肩的影子却在身后被拉得有十七岁那么长。
那天晚上,家里的晚饭成了余婷婷一个人的舞台。
只是可惜了,多好的两个孩子。他把感慨就着茶水咽进了肚子里。
原来让一个人变强大的最好方式,就是拥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
毕竟,妈妈不方便再次麻烦收发室的李婆婆。余周周在家里面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天,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担心什么,整颗心都悬在嗓子眼里,跳得一点儿都不规律。
林杨妈妈的一大通话让余周周愣了几秒钟,然后迅速在心底蔓延出感动。
林杨妈妈简单地讲了一下早上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凌翔茜妈妈惊讶地掩住了嘴巴:“谁家小孩儿啊,这么不小心,杨杨没被砸坏吧?真是的,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另两位妈妈闻言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仿佛两只下不出蛋的母鸡,就是这种笑声,最让他想要咬人的笑声。
嘁。
“我,我以为……”余周周有点儿结巴,“我以为你又要,又要亲我。”
然而,余周周那段快乐的孤独路程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就戛然而止了。
林杨在回头的时候,不经意地看到了刚才在后台和余周周说话的少年。他也拿着相机,按动着快门,被相机遮住了大半侧脸,但是能看到他嘴角微微上翘的弧线。
也许是因为觉得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周周,”林杨急急地说,“你能得第一,是因为你故事讲得好。这个机会就算是给了我,我也肯定拿不到奖,所以他们都是妒忌,你千万别……”
兵荒马乱中,余周周一直托着腮安静地看着沸腾的教室,上小学到现在,她好像从来没有举过手。
那就是,她只在熟人面前才会紧张。这个“熟人”是包括外婆在内的全部亲戚,以及和她的亲戚相关联的所有看起来长得都一样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
林杨瞬间窘得满脸通红。
余周周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无能而哭泣。
…………
“不用谢,这是我妈妈用来治我打嗝时候的办法,加油!”
一个拼音从来没有考过100分的学习委员,不过,谁在乎呢?
“那……那你干吗夸我唱歌好听?”
“你撒谎。”
她一下子站起来,继续用江姐奔赴刑场的表情环视四周,说:“好,我唱。”

13.可是我还没有讲完

自然大人们又要笑着夸奖一番,为了表示礼貌,余婷婷的爸爸妈妈还认真地说:“专业的就是专业的,比我们婷婷唱得好听多了,她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我们家里人……”
是不是“林志荣,其实我不是讨厌你,我比她们还喜欢你,可是我不愿意看到你堕落,不愿意看到你上课不好好听讲”?
然而从尘埃中开出花朵的余周周,比很多人更清楚落差的含义。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家子气”,诚惶诚恐,并且深深知道“宠爱”这种东西的脆弱和随机……在每天和林杨走在放学路上的时候,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就越来越膨胀。
“日记本是不可以看的!”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啊,余玲玲压低声音尖叫,“这里面有秘密,秘密!”
真是太不低调了。
“你要是听不懂拼音,我可以教你。其实拼音没什么难的……”
台上的17号小朋友正在抽题,抽到之后递给主持人。主持人大声说:“好,我们17号小朋友抽到的字条上写着‘两分钱,红领巾,警察叔叔,小花猫,奶奶,茄子’。”为了让这些很可能不识字的小朋友记住,他重复了三遍:“那么17号选手有45秒的时间构思,故事限时三分钟。”
“你笑什么?”
其实,送她上青云的,根本不是自然风。
小山羊和小猫做朋友。小猫请小山羊吃鱼。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鱼。”
主管秋冬的女神和主管春夏的男神相爱了,众神为了阻止他们就把两个人变成了雕塑,分别把守着两个不同的圣域——只是春夏之神的圣域大雪纷飞冰封千里,秋冬之神的圣域里熊熊烈火日夜不熄。主角们爬雪山过火海,将两位神明的信物交换,终于解救了水深火热中的群众,任务完成后,坐着彩虹桥前往魔界山更高的一层了。
“谢谢!”她抱着气球,笑容灿烂,眼睛眯得让林杨怀疑她还能不能看清自己。刚才有些莫名郁结的心情渐渐阴转晴,他咧嘴笑起来,然后突然收起,连忙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把手插在裤兜里,耍酷地冷着脸撇嘴。
外婆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入睡前,余周周忽然领会到,她不可以再这样消沉下去。从来没有看过《乱世佳人》的她握紧了拳头,闭着眼睛躺在被窝中默默地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还在恍惚中的余周周这一次并没有对大家的拉长音发表任何评论。
余周周甚至听到了她小小的身板中传来了敲击的回声。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她忽然想起来,当时奔奔是怎样对她说的。
“你会就行呗。”
林杨只觉得心里莫名的酸涩,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危机。
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好像不是“有点儿”吧?余周周感觉到她握住自己的手冰凉得吓人:“你没事儿吧?”
让她玩最丑的玩具,这就是余玲玲能想到的最好的惩罚措施。当玲玲正忙着给自己的洋娃娃换装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余周周一直动也不动地盯着床沿,而自己交到她手里的那三只熊——一白两棕,被她排列成了一条线,沿着床尾肩并肩地坐着,面朝墙壁,和余周周一同沉默,不知道在做什么。
“可不是吗?她说着说着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你猜她问我说什么?她问我,咱儿子班里有没有一个叫余周周的。”
林杨也仰起头,冥思苦想了半天:“我只能想起来两个,一个是江姐,一个是赵一曼,还有一个我记不清楚了,忘了是秋瑾还是秋凛还是秋……”
余周周抱紧了书,闭紧了眼睛,用最大的努力去畅想自己是那个贫寒的小姑娘。
台下热烈的掌声唤醒了她,躲在后台的余周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幕布外的掌声是给她的,可还是那么难以置信。
小学老师总是能提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规矩。
“有人对我说,我能拿到比赛的机会,是因为走了后门。”
她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放着这一幕,心底酸甜。
她一步步地走向沉沉的夕阳。
余周周笑了,单洁洁终于恢复了点儿“我去堵住它”的气势。余周周捏捏单洁洁的脸:“现在不紧张了吧?”
她摇摇头,尴尬地笑,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陈桉。突然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覆在头上时,她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林杨看着一脸明媚的余周周,满心的成就感让他膨胀得想飞。
“周周,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吧?”
命数的急转直下来自于一个咒语,两个低沉狠绝的字眼。
余周周很感激地抬头,他就这样化解了她的难堪,虽然是用对待不懂事小孩的方式——当然,跟他相比,她的确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林杨记得昨天妈妈被他烦得不行,最后突然朝他吼:“你怎么那么多事儿?!消停点儿行不行?”
“谢谢阿姨。”她轻声说。
“是啊,拼音一点儿都不难,是我太笨。”
“小兔崽子你——”
然而他们都不是余周周。
和小燕子久经沙场锻炼出来的老练不同,林杨正儿八经的样子仿佛是天生的,天生就应该站在聚光灯下,众人目光的焦点中,未经雕琢,却最是契合不过。
她跑到熟睡的外婆的房间查看输液的盐水瓶,然后去喊妈妈,该拔针了。
“你听说他们开始调整第二小提琴的事儿了吗?第二小提琴的首席,就是那个戴啤酒瓶底儿的四眼钢牙,她调到你们第一小提琴去了,有人说她可能要占你副首席的位置……”
余周周微微停顿了一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个老爷爷嘴角的冷笑——姑且称为是冷笑吧。
余周周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在玩“皇宫”的游戏。而林杨一直都是皇帝,羊角辫小姑娘是皇后,周围其他的女孩子,有的是皇贵妃,有的是公主,而男孩子,有的是王爷,有的是侍卫,以及大臣。虽然做游戏的过程有些混乱,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游戏远比“公主和强盗”高级得多。
“我觉得余婷婷和凌翔茜比她长得好看。”蒋川继续说。
“我觉得周周唱得好听,”乔哥哥很大声地说,夹了一口陈醋凉拌海蜇放到嘴里,“这年头,谁还声嘶力竭地使劲儿吼啊,真俗。”
妈妈笑着替她推托,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女儿不高兴,很不高兴。然而专业小童星的妈妈,那个在饭桌上也不肯摘下墨镜的女人,带着讪鄙的口气笑着说:“孩子嘛,就得让她锻炼,要有外场,要大大方方的,不能老是护在怀里,你这样教育孩子可不行。”
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的祖宗啊,这么半天没回来,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你没找到周周吗?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要做得更好,要爬得更高,要尽快凭借自己的力量变得更重要、更强大。
余周周仿佛看到了魔法时钟的秒针和分针轻轻相合。
当时外婆悠然道:“这跟掉链子其实不矛盾。你解释的是原因,www.99lib.net而我说的是结果。”
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不是高低之分,而是欺骗。
现在,只剩下一股刺鼻的怪味道而已。
回到班级后又是静坐,但是于老师趁这个时间公布了班干部的名单。
余周周这一次选择了另一篇一点儿都不优美的课文,学着林杨的样子,声音轻松,语气自然。
请让我衔取最明媚的一缕晨光,
“嗯。”
果然没有大灰狼。
我爸爸妈妈不让我跟你玩了。
单洁洁即将上场的时候,余周周极其大声地在她耳边喊了一句“加油!”单洁洁吓得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胸口大叫:“你要干吗?!你想吓死我啊?!”
“张老师说,明天开始我们就学握笔姿势和坐姿,这些我都在幼儿园学过了。”
多么别扭的关系。
“别有所图吧?”
“不用了,我想好了。”她轻轻地说,台下的观众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
如果说入睡前余乔的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和温柔,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气炸了的肺就让他忘记了昨夜的所有感慨——女人,真是麻烦。
这个又聪明又漂亮又落落大方的外孙女前一天刚刚在她的老干部活动中心联欢晚会上面,当着她的面把《潇洒走一回》唱得像初秋垂死挣扎的蚊子,嗡嗡嗡,嗡嗡嗡,一边唱还一边低着头羞红了脸,左脚尖点地钻啊钻,好像底下有石油似的。
余周周站在浩瀚的黑色海洋中,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想念一个此刻不知道在哪里的同类。
升旗仪式结束前,值周生总结了上一周的纪律卫生评比情况,然后,主任宣布了两件事:
第三次“静坐十分钟”过后,于老师终于笑了一下,说:“咱们可以下课了。操场小,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避开高年级的同学,他们上课的时候我们再下课。现在从靠门那一组开始,两个两个走出去,到门口站好等我。不许讲话,不许跑跳,听见了没有?”
“我是说那两个神仙,”林杨很认真地盯着她,“他们后来……结婚了吗?”
“我们班也下课了,就看见你自己坐在这儿,哈,是不是没人理你?”
“故事必须你自己写吗?”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嫉妒,余婷婷在一班的小红花榜上排名第五,而且她每天都要在放学路上问自己:“余周周,你今天有没有得到小红花?”
就像每次上课前由她带领喊出的“立”“礼”“坐”一样。也不是没有经过别的班门口,听到过其他班级的班长喊出的“立”“礼”“坐”,但就是没有小燕子喊得那么好听。在大家眼里,能够喊出这三个字,简直是太了不起的事情了。
“永远”就像一个咒语,“永远在一起”“永远爱你”“永远是好朋友”“永远相信你”……
余周周闻声,茫然地侧过脸看着身边的小女孩:“呃?”
于老师冷冰冰的脸上渗出了一丝笑意,低头看了她一眼:“七班。”
在余周周愈加黯然沉默的时期,妈妈却变得越来越暴躁。她并不知道妈妈在工作中经历了怎样的困难,她只知道,那份工作,以及和同住在外婆家的舅妈的摩擦口角,让一向温柔的妈妈变得越来越尖利。行动上雷厉风行,言语上锱铢必较,甚至连眼神都犀利无情。在林杨的帮助下,余周周渐渐对拼音开了窍,她除了偶尔还会犯一些马马虎虎的小错误之外,考试成绩基本上稳定在了八十多分。然而当初四十分都没有被惹怒的妈妈,却对着八十多分的卷子勃然大怒。
小姑娘扭过头“哼”的一声将滑溜溜的挂历纸塞到余周周怀里,转身跑掉了。余周周打量了一下那张纸,把刚才林杨回答小姑娘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我要它做什么?”
余周周淡定地跳下床,拔下了红白机的电源线。
余周周看见久违的玛丽贝尔和格里格里公爵一起朝她举高了酒杯,向她致意。她抿紧嘴巴,没有笑,做出“我还差得远”的谦虚表情,然而心里已经乐出了十万朵怒放的鲜花。
余周周和陈桉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最终外婆出现在门口,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你过来,到我房间来。”
基层干部果然不受重视。
“是不是体活课上得太多了?都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玩疯了吧?写作业的时候长脑子了没有?我问你呢,余周周!”
好消息是,她的宝贝儿子并没有钻进游戏厅。
然而回过头的时候才看到,一直零零散散地站在操场各处的呆大头们都会聚到了一起,在背对自己的花坛另一侧不知道围观着什么。她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突然有些窘迫,赶紧也跑了过去。
“周周,”妈妈的声音有些疲惫,“妈妈没本事像那些家长一样帮你向老师上贡。妈妈很忙很累,也没有办法每天看着你做作业,帮你听写拼音。知道你是好孩子,所以你能不能专心点儿,争点儿气,嗯?”
一长串宣誓词终于念完,林杨最后大声说:“宣誓人,林杨。”
他们无意间重复了几千年前庄子和惠子的对话。余周周没想到林杨突然伶牙俐齿起来,她被噎住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好故事值得更多的时间。”陈桉认真地说。
小学生的生活实在乏味单调,为了避免这种单调,老师们达成了一个找乐子的共识。和百年前的清宫嬷嬷一样,她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设定规矩。
各班的班主任仍然时不时站起来巡视本班的区域,看到有窃窃私语的学生就会瞪眼睛训斥几句。余周周在下面听着各种讲话,与其他小朋友的兴奋不同,她有些昏昏欲睡。
“周周一起坐吧!”
有时候余玲玲猛地推开余周周的房门,就会看到她把各色纱巾、枕套、床单围得满身都是,从头巾到面纱再到披肩长裙,然后在屋子里面摆出孔雀舞的姿势,露出傲视群雄的眼神,这种眼神甚至在她闯入的那一刻仍然没有惊慌,而是凌厉地扫射过来。
余周周忍耐了半天,鼻子还是酸了,刚扁扁嘴巴眼泪就吧嗒打在地面上。
徐艳艳抬起头,责备地看了余周周一眼。那漂亮的大眼睛里面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怒——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家伙,惹老师生气,耽误大家的时间,给班级抹黑,实在是太可恶了。
“那这算什么结局啊?”林杨撇撇嘴。
她认为,她只是太善良了。如果她不是太害怕亲人因为自己而觉得丢脸难堪,如果不是她不希望看到他们对自己期望过高导致失望难过,她才不会紧张。
“可是我还没有讲完。”余周周平静地看着主持人,对着麦克风说。
等到余周周洗完澡,穿着小白兔睡衣坐在余乔床上,看着他和超级马里奥共度欢乐今宵的时候,才想起来问:“乔哥哥,你今天吃错药了吧?”
一班和七班每周下午的两节体育活动课也在同一时刻,余周周此时已经和班里的小朋友相对熟悉起来了。她们一起跳皮筋,玩“两面城”和“真假地雷”,在操场上放肆地奔跑,当然有时候也会撞到高年级同学,被他们的足球砸到或者自己跌倒擦破皮。不过,余周周最困惑的就是,林杨自己明明也在跟朋友玩得不亦乐乎,一群男孩子拿着塑料宝剑对砍,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必杀技,但是每当余周周出糗的时候——玩“真假地雷”被抓到啦,跳皮筋跳错步骤啦,两面城跑错方向啦……总会听到不远处林杨哈哈哈的嘲笑声。
余周周还在恍惚中,就听见了点题的最后一句。
很兴奋。
“哦?哪里不一样?”
“余周周。”
然而,余周周还不如余婷婷——她只记住了一个小燕子。
“他们还这么小,少了个小伙伴就像得了场感冒,即使不吃药不打针,一个星期也就痊愈了。”他安慰着有些自责的妻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余周周有点儿脸红,刚才自己在台上仿佛一头拉不回来的牛,把主持人晾在一旁沉迷在自己的故事里,现在才有点儿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谢谢……姐姐加油。”
呃?余周周愣愣地看着他。
她把身体陷进沙发里面,比赛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那种身心放松的感觉都是非常好的,好到她都有些犯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依稀听到主持人说中场休息十分钟,计算比分之后公布最终结果。观众席上渐渐人声鼎沸,她却慢慢陷入了迷糊中。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我什么都知道了”,杀伤力更大。余玲玲颓败地夺门而出。
“呃?”余周周诧异地看了林杨一眼,“什么后来?后来他们去打别的大魔王了啊。”
“你自己都说了啊,”林杨爸爸的笑容渐渐有些无奈,好看的眉毛像八点二十的时针和分针一样耷拉下来,“他才七岁啊……”
最后她只能慢慢地说:“当初我是班里的差生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得奖。所以,林杨,你也不会知道在那些差生里面,是不是会有第二个余周周。”
一群大雁往南飞,
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余玲玲才做梦一般地嘱咐道:“总之,你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这是秘密!”
要你管?余周周不想撒谎,于是只能摇头。余婷婷乐此不疲地问着,问完了之后还会使劲儿地摇动外婆的手,好像希望外婆能就孙女和外孙女的差别评论些什么——幸好外婆每次都笑着沉默。

7.Lonely Walk

“不都是为了择校和加分吗?睁只眼闭只眼吧,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不过,陈桉你还是小心点儿吧,那个二提琴的首席绝对不简单。”
“那怎么行?你看你老是这个样子,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他还这么小……”
送礼——被表扬——读课文——得到讲故事的机会……
她的妈妈这样美。
现在这个说话的人,是那个冷冰冰的于老师吗?她的声音多温柔啊,简直像某个温柔的妈妈一样。
“张老师说……”
可是余周周盯着滑梯,早就神游到外太空了。
“好,”余周周刚刚转身想要离开,突然又转回头,指着自己左臂上崭新的两道杠,“妈妈,谢谢你。”
余周周一愣,不觉忘记了规定,回过头去问:“什么?”
其实那个星期二本来就“天有异象”。余周周出门前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带上了自己的红色小雨伞。虽然后来天晴了,她的世界却大雨瓢泼。
“没。她……他们有事。”
于是另一张微笑的假面具迎风飘了过来。
“我错了还不行吗?你等着,我现在就去自杀!”余乔连忙学着余周周的样子,把自己的三十条小命通通贡献给了悬崖,屏幕上出现“GAME OVER(游戏结束)”的字样。他献宝一般指着屏幕说:“你看,这回咱们都死干净了。”
“魂斗罗吧。”
林杨想了想,声音稚气却百分之百的郑重:“男人必须专一。”
余乔一大串修饰定语余周周通通听不懂,她执着地说:“这书多好啊。”
他不知道余周周怎么那么能哭,而且一声不吭,光掉眼泪,这样反而比小孩子的号啕大哭还让他心烦。
灯光切换过来,余周周重归现实中,眯起眼睛适应着亮度的转变。主持人重新上台对观众解释刚才发生的小故障,然后转过来安慰余周周,问她是不是需要更多的时间。
“没。”
好像仅有的明亮时光都来自于和林杨放学路上的同行。尽管舞台上的林杨看起来那样遥远,但是当他走在她身边,笑嘻嘻地揪着她的马尾辫,给她讲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事情,和她一起讨论动画片里面的爱恨情仇,余周周才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充满阳光的——
眼前男孩失望的神情让余周周心里一软,她想了想,说:“好,我来。”
单洁洁举起手:“老师,什么现场题目?”
余周周忽然想,如果说这话的是乔哥哥,恐怕早就被大舅一掌拍倒吐血不止了吧?这个叔叔真是温柔,就像……就像陈桉。
余周周慌忙站起来,想要谦虚几句,可是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于是点点头:“谢谢你。”
余周周听得满头雾水,她一脸懵懂地看着余乔……被大舅拎着耳朵拖出了客厅。
余周周扬起头,盯着天上零星的几丝好像稀释的蛋花汤一般的云彩:“不知道。”
主任好像这时候才看到余周周,愣了一下,问:“孩子你叫什么?”
没想到,对方只是狠狠地揪着她的领子,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谁?你到底还是跑到学校从老师那里打听了?说不定老师还会以为你家儿子现在就早恋呢。”林杨爸爸轻轻地笑。
余周周羞愧得低着头,她忽然看到格里格里公爵正拉着她的裙角忧伤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说,女王陛下,不要哭了,好吗?
余周周爱上了另一种游戏。
妈妈匆匆赶回公司上班,只留下了初赛通过的奖励——一大盒美登高冰激凌。余周周一个人坐在小屋里面,用小勺子挖着香蕉口味的部分——她热情地把冰激凌分给余婷婷,可是得到了一句“少跟我显摆”。但是玲玲姐很大方地对余周周表示了祝贺,并分走了一碗冰激凌。
“37号,育新小学,单洁洁。”
“你怎么了?”她轻声问。
一阵风刮过,余周周的头发被吹起,拂到他右耳侧,痒痒的。林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抬起头,看着阴沉的灰色云朵,听着远处伴随翅膀拍击响起的鸽哨声,轻轻地对余周周说:“我一定会当上大队长的。”
写得多美的情诗。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余周周没有问,她放学前一直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把这盘带子给林杨的那一刻,想象着他会不会很开心地跳起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别别扭扭的,明明想要,却偏装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单洁洁的稿子已经被她蹂躏得很脆弱,好几处都破损了。她一边神经质地碎碎地背诵着,一边不停地将底稿折叠又打开,打开又折叠。
余周周脸腾地红了,扭过头追上于老师的步伐落荒而逃。
回家吧,天都黑了。
于老师白了她一眼,皱起眉头来。周围霎时出现了好几道责难的目光。老师就是神明,惹老师生气就是渎神,余周周死定了。
林杨欢呼雀跃地跑到客厅里看电视,林杨妈妈叹了口气,对着假装坐在桌前看晚报实际上却在偷笑的丈夫说:“你儿子,现在就知道支使我帮他讨好女生了。真是谁的儿子像谁,这种事不学就会!”
“那就江姐和赵一曼吧,反正我都不知道。”
自卑,恼怒,羡慕,好奇……种种情绪在余周周的心里翻滚,她安然看着人群中的那个少年,他不再是陪着沉默木讷的自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动画片的小哥哥了,他应该也不记得那张写着两个名字的纸片了。这一次,他带着他的世界一同出现,世界的外围是透明的空气罩子,一下子把余周周撞出去好几米远,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呆望。
读课文,一个接一个。面对眼前的机会,大家都把课文当成自己亲妈来读,每个字都拖长了音,尾音还发颤上扬,声情并茂,充沛得都要捏出水来了。轮到余婷婷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丰富到了狰狞的地步。
余周周终于笑了出来,今天第一次,彻彻底底毫无负担地笑了起来。
“我不是问你这个……”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挠挠后脑勺,有点儿为难地皱起眉头。
小姑娘余周周看起来也是很敏感懂事的孩子,发现他们的顾虑,就说自己的伤口没关系,不用急着上药,一再道歉,又劝他们赶紧带着林杨回家换衣服。
余周周的妈妈从销售部例会上被叫了过来,以为余周周惹了什么大麻烦,结果没想到只是一张四十分的卷子和一本写得不是很好的作业。她有点儿生气,却没有办法对老师发作。于老师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不是听不懂,关于要求家长“配合”,还有周六时在老师家里举办的捞外快的差生辅导班……她越听越不耐烦,只能笑着点头敷衍,然后在老师离开之后,和余周周两个人相对无言地站在走廊上。
蒋川是一个看起来永远擦不干净鼻涕的男孩,每说几句话,就会吸吸鼻子。
徐艳艳是副班长。此外还有各种“委员”若干,以及负责眼保健操的卫生员一名,小组长四人。
余周周不知道,她失去的,是小孩子最美好的特权。
李晓智带着一点儿惊讶的表情问:“啊,你不认识她?她是詹燕飞啊,就是小燕子啊。”
李晓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可以称为表情的变化:“什么为什么,你幼儿园的时候没有背着手坐过吗?”
余周周抬起头望向邈远的天空,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都不知道,余周周其实也很厉害。詹燕飞变身之后是小燕子,余周周变身之后……
余婷婷扬眉,半笑不笑地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摔倒的,你没跟奶奶说实话。你中午没吃饭吧?因为你用饭盒把我们班长给砸了!”
林杨妈妈神色复杂地放下手中的百洁布,把最后一个盘子插进碗柜,叹口气:“我正打算一会儿林杨睡了再跟你说呢。”
有时候余周周也会看到余婷婷,然而她从来不理余周周,两个人就像彼此不认识一样。
请让我采撷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余周周很多年后想起这一幕仍然觉得脸颊发烫——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林杨妈妈回过头,笑笑:“没事,腿还疼不疼?”
走到门口才看到,妈妈来了。
“就是这样。嗯,你觉得哪个英雄比较好?”
妻子说得头头是道,于是他只能苦笑着说:“就这么办吧。”
换了天蓝色T恤的林杨出现在客厅门口,看到余周周左手手掌和膝盖上涂满了红药水十二分狼狈的样子,依然恶狠狠地瞪着她。
的确印证了这句话。余乔无耻地将武器调到最高级别,同时每个人三十条人命,然而余周周的水平让余乔咬牙切齿。等到了第四关,他们两个需要同步向上跳,可是余周周笨拙而誓不罢休地拖着余乔的后腿——终于余乔哭丧着脸哀号道:“周周,算我求你,你赶紧把三十条命死光了算了,真的。”
“你你你!”男孩把球往地上一扔,也不在乎它蹦蹦跳跳地跑远了,自顾自地朝余周周前进了一大步。
刚刚和林杨的班主任打过招呼了,缺席升旗仪式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毕竟是开学第一天,有些可惜。原本打算把小姑娘送到医务室去之后,就赶紧带着林杨回家换衣服,然而医务室的老师还没有上班。自己家的小祖宗叫嚷着,要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也带回去顺便上药——她不是没犹豫,这个余周周的家长不在身边,他们贸然将孩子带走,毕竟是不妥的。
余周周相信,全班没有人不会做这道题。
好不容易把外婆哄走,余玲玲气急败坏地冲到余周周面前夺走日记本,指着她,连语调都变了:“你你你你……你怎么能偷看我的日记?”
没有人会朝她喊:“看这里,笑!”
余周周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送礼,就不会有领读课文的差事和一系列表扬鼓励,老师也不会在那个时候想起她并推荐她参加比赛,她也不会有现在的辉煌——这一复杂的推理过程都被她省略了,直接导出了一个简单的结果。然而余周周光顾着低头窘迫,并没有意识到这样一句话对于林杨的含义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林杨瞬间变色的脸。
林杨觉得爸爸妈妈突然变得不喜欢余周周了。可是,他怎么可以告诉余周周呢?何况,自己的爸爸妈妈是那么好的人,他们怎么会做错事呢?所以……所以……林杨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混乱,他只能跑过来告诉余周周,即使现在事情乱了套,至少……
她还是摇头:“一定要谢谢妈妈的,”重点在后半句,“但是,以后不用这样了。”
“黄继光在这一刻站出来,大声说,指导员,我去堵住它!”刚才的“六”重新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胸膛上。
晚上八点,余周周正坐在小床上翻着新发下来的语文书,听到门铃响。
“已经……六点了。”左手拇指、小指跷起,其他三指弯曲,比出巨大的“六”。
她泪眼蒙眬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正装套裙和黑色高跟鞋的阿姨正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一种有点儿懊恼,却又因为不能对一个小丫头发火而憋得很难受的表情。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段爱情究竟错在了哪里。如果原因是春夏之神不能爱上秋冬之神,那么为什么春夏之神不能爱上秋冬之神?
“周周,那盘带你先玩吧,你余乔哥哥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你就是还给他,我也得没收。”
她总不能对大队辅导员解释,说自己其实表现得不错吧?
“小朋友,时间到了。”主持人轻声提醒。
其实……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妖怪的。
林杨的沉默在余周周心里是不同的意味。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余周周在语文作文课上学会了如何形容此刻的情景。
余周周那天早早躺下,却睡不着。妈妈回来后,她翻了个身假装起来上厕所,然后坐在床上,思前想后,才腼腆地用林杨那种“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说:“我今天……老师今天表扬我了。”
人群中又跑出两个侍卫,作势要抓她,这让余周周体内一直压抑着的女侠情结再次爆发——“省政府幼儿园”这个魔教竟然敢迫害她,这还了得?!她直接使出一招“天马流星拳”,推开那几个侍卫,抓起林杨的胳膊就跑!
主持人念名字念得很慢,仿佛一刀刀地凌迟。三等奖十名,二等奖五名,一等奖三名。
余周周愣了几秒钟,笑容僵硬地说:“反正……我就是善良。”
周四的下午,一班与七班同堂体活课。
林杨在心里哀号一声,迎面走过来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凌翔茜妈妈,一个是蒋川妈妈。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儿脸红,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那你怎么了?”
“妈妈,对不起。”余周周哭得哽咽,说话声音还没有吸鼻涕的声音大。
“不听话就管,怎么能惯着他胡来?不告诉他也行,反正本来也不该他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从明天开始咱们接他回家,平时就叮嘱小张老师多看着他点儿,不让他下课乱跑,反正跟那小姑娘也不是一个班级的,要断还不容易?”
幸好。
余周周从空白中惊醒,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夕阳,发现太阳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隐匿了踪迹,天空像是被蓝黑钢笔水浸透了一样,只有边缘处还隐约泛着粉红。
想到这个丫头很可能高叫着“玲玲姐姐喜欢林志荣”,她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窗台插销上的红气球,终于慢慢变成一个小小软软的椭圆体。余周周把它摘下来,放进床底的饼干盒子里面。
再多的也许,都没有意义,最终只爆发成了一句:“余周周,看这里,把证书举起来,笑!”
以及六个大叉,两个对号。
余周周握紧了小拳头,告诉自己:周周,从今天起,你也有秘密了。
“可是不是要抽签的吗?”
余周周走路的时候只盯着自己的脚,双手抓着书包肩带,额前的碎发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地扫过清秀的眉眼。
“真的没事?用不用跟你们老师谈谈?”外婆始终垂着眼帘吃饭,声音都没有一丝起伏。
余周周忽然有些怅然。她对所有人都做了自我介绍,可是他们未必都能记得她,然而詹燕飞什么都没说,却让他们都围在了她身边。
小燕子的演讲结束,全场再次鼓掌。余周周抬头,这一次从幕布后面走出来的是三个一年级小学生,在麦克风前站成等边三角形。后面两个是陌生人,领头的人却是林杨。
“你说要我坐你家的车,你爸妈怎么说?”
余周周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老师就大声喊:“师大附小的余周周?余周周?过来排队!”
卷子被手心的汗浸湿,上面鲜红的八十四分模糊成一片。
所以他一个劲儿地问着余周周今天过得开不开心。虽然他知道她肯定不会像凌翔茜或者余婷婷那样高兴地在自己面前炫耀,可是讲起发生的好事情,余周周的眼睛里面还是会有神采的,就像在舞台上一样,带着自信的神采。
林杨却在这时候指着余周周仰头对主任说:“老师,她是哪个班的?”
林杨爸爸哭笑不得:“傻儿子,按快门还能使多大劲儿?”
底下一片惊呼,现场编故事?余周周还在发愣,就看到谷老师淡淡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仍然笑得很奇怪,但是这次温和得多,好像在说:“加油,胡编乱造的小姑娘。”
谁也不知道,余周周的私密世界突然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转变。
“我那是怕我一气儿都说了,你接受不了!”林杨妈妈阴沉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白了丈夫一眼,长叹一口气,“今天周书记的那位儿媳来了。她来省委办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就溜达到我这儿来了。”
余周周想,难道她真的是乔哥哥的接班人?张嘴就能胡扯。
女人啊女人!
余周周坐在林杨家的沙发上,呆呆地看着林杨妈妈在她眼前放下白色的医药箱,拿出医用棉花撕扯成小块儿备用。
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的笑声:“呀,你不是那个小丫头吗?”
“洁洁?”
晚上放学的时候,大家站在操场上,用了十分钟的时间罚站——于老师说整队用的时间太长,先骂了体委,然后要求大家排好队站在原地十分钟不许动。身边其他班级的小朋友已经一队队地朝着操场大门走过去,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守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寻找着自家小祖宗的身影。余周周感觉到一只小虫子正在额头上爬,刚要抬手赶走它,想起于老师冷冰冰的表情,还是忍住了。
作业本被掷出很远。深蓝色的硬壳本夹子本来是在外侧用橡皮筋勒住才能包住里面的演算本,现在在空中自动解体,本夹子砸在第三排男孩的头上,里面的白色软皮本则页面纷飞,哗啦啦地翩然而落,停在詹燕飞的脚边。詹燕飞低头捡起来,站起身走到余周周身边,把作业本和本夹子一起放在她的桌子上。
“再见,丫头。”陈桉笑笑,快步跑出了后台的通道口。
余周周那时候对于林杨的嚣张很是不屑。也许因为她彼时并不明白,命中注定的人,的确是无处可逃的。
仿佛看了之后她就会沦陷,会失去最后的一点儿独立性。也许别人不能辨别她这一滴面目模糊的水珠,至少她自己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大海真正吞没。可是,如果连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呢?
“你是谁?”他的声音也很好听,里面有奔奔所不具有的活力和勇气。
没有为什么。
余周周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前的舞台上只有一片闪亮,幸福来得太急,毫无预兆。她忘记提起裙角优雅地行礼迎接,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翩然而至的幸福,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来了?你,你真的是找我的吗?”
林杨刚才被余周周的笑容浇灭的小火苗再次燎原,他突然大叫起来:“爸,快,使劲儿照!”
阿Q精神是中华民族的本能,从余周周这样的娃娃抓起。
余乔知道会哭的吧……余周周摇摇头,把哥哥的形象从脑海中抹去。
于老师说,等到大家加入了少先队,还会有中队长的职务。中队长是班级里面最大的官儿,到时候会根据小朋友们的表现选出来。至于这些班干部,都是代职,如果表现得好会晋升,至少从一道杠升为两道杠。如果表现得不好,则可能被撤职。大家要好好配合班干部的工作。
于是余乔抱着一个水龙头睡了一晚上。
余周周十分淡定地站起身,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玲玲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尖叫起来,把娃娃扔得满地都是。
林杨爸爸朝余周周抱歉地笑笑,然后低头严肃地压低了声音说:“杨杨,胡说什么?怎么那么没礼貌?!”
李晓智更惊讶了:“难道你不看《小红帽》吗?你不知道《小红帽》的主持人是谁吗?”“主持人?”余周周歪着脑袋想了想,“难道是小红帽和大灰狼?”
余周周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万一是真的呢。”
他最受不了的两个人的妈妈。
于老师终于点了点头。得到恩准后,七班全体小同学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朝着门口列队前进,走得不快不慢,速度适中得好像生怕走快了会惹老师生气一样,仿佛预感到会招致一顿劈头盖脸的“就你们着急是不是?行,今儿个咱就站着不走了,我让你们急!”——然后继续罚站。
好像周围明亮又柔和的射灯集体失明,余周周仿佛又回到了三岁时候的那个漆黑夜晚。她一个人蹲在因为动迁而被清空的家门口,看着妈妈徒劳地哭泣争辩,看着一群不认识的人又笑又骂地将妈妈好不容易拾掇起来的行李、报纸、木材、杂物通通砸烂点燃。火苗燃起来的时候,她的目光穿过被火焰灼烧变形的空气,看到了一张扭曲的女人的脸,抱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像一个终于将黑暗覆盖了世界每个角落的魔王一样,笑得那么开心。
“哪能那么快啊,”林杨爸爸给他夹了一块秋刀鱼,“估计周五差不多吧,你小刘叔叔最近忙着呢。我突然想起来,当时让周周抱着奖杯和你一起照一张照片留念就好了。”
“老板说,啊,猫!
好像还是第一次,她的幻想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打断。
但是她说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和陈桉一样是萍水相逢,余周周却并没有觉得林杨会和他一样被放进那个名为“过去”的饼干盒子里面。她的心虚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对于林杨发脾气的恐惧——再见面的时候,这个家伙一定会冲她大吼的,死定了。
十分钟的静坐终于结束了,她趴在桌子上打了一个哈欠,这才转过头打量自己的同桌。那是一张基本没有什么特点的脸,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子,不黑不白的肤色。
手足无措,甜蜜得手足无措。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林杨格外的兴奋,不住嘴地讲着学校发生的事情。当然,关键词一直都是:余周周。
她松开门把手,回过头,人来人往的安全通道中央,站着个穿着白衬衫和浅灰格子绒线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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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孩,他看着她,眉眼清朗,笑容和煦。
于老师宣布,以后的考试,所有得到一百分的小朋友都会有奖励。奖励就是文具商店里面两角钱一块的画着十二生肖的橡皮。于老师买了两大盒白兔牌的橡皮,一盒画着老虎一盒画着龙,正好是班里大多数孩子的生肖。余周周盯着李晓智的橡皮,愣了一会儿,抿紧了嘴巴把卷子折叠好塞进语文书里面。
当妈妈和柜台小姐交代完新的试用品的特性和回扣返券种种事宜之后,回头看到的就是从远处慢慢走来的余周周——面无表情,目光如炬,好像奔赴刑场的江姐。
“就这样,赵一曼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可是党的秘密,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蒋川妈妈的照妖镜,好像摄走了她的魔法。
林杨浑然不觉,只是坐在沙发上,跟着动画片,笑得前仰后合。
林杨妈妈想到这里,不由得再次回头打量起后座上正在被自己儿子骚扰的小姑娘,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结果得到的是于老师冷冷的一瞥。
余周周哑然,如果说自己忘记了,肯定会被这个家伙笑话吧?于是她摆出不耐烦的表情说:“不告诉你。”
余周周朝外婆和余婷婷挥挥手,头也不回地从后操场的大门迈步进入校园。
一直沉默的林杨爸爸蹲下身子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不就是把林杨给砸了吗,为什么包括妈妈在内,所有人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都很惊慌呢?她又没有把林杨给砸傻——他本来就是傻的。
“余周周。”
小学生和大学生的答案是不一样的。
“先过去吧,一会儿再说。”林杨妈妈拉拉她的小辫子,帮她顺了顺额前的刘海儿。
比如妈妈。
“为什么?”
还是“今天考生字的时候,我和乔喜儿一起在底下翻书来着,那个死老太婆根本看不见我们”?
她镇定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自己加了一句话。
他们说,周周加油。
“余周周!”
单洁洁的比赛进行得很顺利,虽然最后的即兴小故事讲得有些不尽如人意——基本上就是把每个关键词造了一个句子然后连起来。单洁洁兴奋地跑下台,又恢复了学姐本色,居高临下地拍拍余周周的头,说:“你要加油,嗯。”
林杨妈妈满意地看到丈夫的脸上终于有了兴致和疑问:“为什么问这个?”
一个见到她之后,会就自己帮忙写稿的事而礼貌答谢的、才七岁的小孩子。在外人面前,林杨自然也是很大方有礼貌的孩子,但是这种事情,肯定也需要自己在背后提点一句,才会想起来致谢。而余周周,在第一眼看见自己的时候,毫不惊诧,落落大方。
余周周的妈妈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让余周周最为反感的,是大人们虚情假意的夸奖,明褒暗贬,笑意盎然却总有点儿勉强——而且明明白白地把这种勉强表现出来,非让你知道不可。
余周周并没有如他料想地嘲讽他,而是很认真地说:“真好。好好表现,我们老师说,表现不好会被撤职的。”
余周周大窘,讷讷地看着一个穿着深灰色正装的年轻女人朝自己走过来。她朝主任点点头,却并没有像余周周想象的一样牵起自己的手或者蹲下身子问一句“小朋友你怎么受伤了啊”……这个于老师什么都没有问,也不笑,只是声音平平地说了一句:“跟我走吧。”
“陈桉!”
林杨妈妈在一旁观察着自家儿子丰富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终于忍不住扑哧笑起来:“周周,你爸爸妈妈没来看你的比赛,那你中午怎么办,自己回家吗?这附近这么多车,多危险啊。跟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让林杨爸爸开车送你回家吧,反正咱们顺路,对吧?”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她家那个扯谎说要自主自立独自回家的小祖宗,“怎么样,周周?”
妈妈的笑容停滞了一下,然后了然。
林杨和爸爸妈妈一起挤到舞台附近。在音乐声中,获优秀奖的选手开始依次上台,从评委和颁奖嘉宾手里接过证书和奖品,然后台下一片闪光灯。许多家长都对着自己家的小孩子喊:“把证书举起来,对,往左边一点儿,看这里,笑”。
“所以你才是活该呢,活该被我用饭盒砸。”
余周周并没有惊慌,台下爆炸一般的人声纷扰对她来说好像遥远得很,她只是站在那里,心底蒸腾起一种神秘的兴奋感。
停顿了一会儿,所有作业本被撕的同学都被班主任一个个地点名,班级里面练习本乱飞,哗啦啦,像一群白鸽。
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自己猜测的那种不正经的人家的孩子。
四十分。鲜红的四十分。
被藐视的小男孩有些不爽,他大声地质问着眼前这个外来者:“你从哪儿来?”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那个别人。”
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手里的红白机卡带上面有张贴纸,冒险岛的小主角只穿着小短裤,朝她无辜地笑。
余周周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叙述,突然觉得这个一直在自己面前以二年级学姐自居的小姑娘反而像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她安抚性地拍着单洁洁的背,笑着宽慰她。
可余周周并不是那个公主。
大舅气得七窍生烟,饭桌上一时乌烟瘴气,劝架的,做和事佬的,火上浇油的……余周周在一片混乱中朝余乔笑了笑,余乔则亲昵地朝她眨眨眼。
她没有办法,只能眼泪汪汪地下楼去小卖部买新的田字方格本,结果却被值周生抓到了。左胳膊戴着红色袖标的五年级的值周生姐姐一脸严肃地揪住她的胳膊:“学校规定一年级同学不能独自到小卖部买东西,你连红领巾都没戴,是一年级的吧?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班里很多人脸上霎时有了“原来如此”的神情。于老师笑容温和地说:“大家说,对不对?”
告别余乔的时候,余周周突然觉得心里面有些不解。乔哥哥在她心里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他比她大那么多,整整八岁,比陈桉都大。可是举手投足,却没有陈桉的那种优雅沉稳。余周周见到的他,要么是在冲自己龇牙咧嘴挤眉弄眼,要么是恶声恶气地说“别烦我”,要么就是被大舅当着大家的面呵斥修理,然后摆出一副水泼不进的顽劣表情,松松垮垮地站在角落,用天生的嘲讽表情看着所有人,好像活着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似的。
少年组和儿童组一共四十五名选手,她是第四十一个出场。
她是为了自己假装强大而难堪。
哪怕看到余玲玲和余婷婷趴着门缝偷看。
“宣誓人,李晓智”“宣誓人,余婷婷”“宣誓人,王小明”“宣誓人,李平平……”底下的孩子们在老师的提醒之下,纷纷念出自己的名字。众口一声的场面被打破,一千多个不同的名字在会场中仿佛沸腾蹦跳的水滴,现出不同的面目和姿态。
……圣橡皮。
所以我不停地转身,直到晕头转向,你还是没出现。
甚至在不久前当余周周还是沉在水底独自摆尾的小鱼的时候,她也曾经本能似的培养出了阿Q精神胜利法。每每遇到老师无视她在做眼保健操或者大扫除中付出的努力,她就会对自己说,老师表扬那些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色表现的同学,都是因为,他们的家长给老师送礼了。
林杨爸爸笑了笑:“背景?了解那个干什么?”
“你晚上都是自己回家吗?”
她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朝于老师慌乱地笑了一下——得到的是于老师愕然的眼神。
余周周扮演的,是命运。
林杨要是早生五十年,抗日战争就不会打得那么辛苦了。
长大后她才知道,奥运会有VIP和普通席,酒店有总统套房和标间,所以一个小学教室里面前排与后排的猫腻,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但是,奥运会观众席也好,酒店也好,剧场也好,都会赤裸裸地将等级划分开,毫不粉饰,然而于老师会在排队的时候告诉大家,她是按照大小个儿排列的,她是公平的。
林杨摇摇头:“那是什么?”
这毕竟是个比较复杂的专业词语——何况李晓智把“脊柱”念成了“鸡柱”。
余周周礼貌地点头说:“是阿姨帮我写的故事底稿啊。真的谢谢阿姨了。”
余周周不知道因为自己一人分饰两角,所以不经意间将林杨的狰狞笑容也摆在了脸上。一屋子屏息静气表情严肃的小朋友,只有她一个人一脸生动,格外显眼。
“没怎么。”余周周摇摇头。陈桉没有动,他们傻站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一下,说,“再见。”
而且,余周周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小红花榜。
林杨差点儿就学着电视里面的大侠仰天长啸了——虽然他想喊的内容和大侠不大一样。
“切,回家问你妈去。”
余周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突然这样亲密,实打实的手足情深。
余玲玲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三只熊都搂进怀里,指着门口说:“离我远点儿。”
只要不想告诉别人的,都是秘密吗?
她虽然不曾像徐艳艳一样一脸厌恶地跑到别人面前说:“老师表扬你都是因为你家长走后门”——然而,她沉默,她貌似清高孤独地游离在人群外,并不代表她从来不曾这样腹诽过。
余周周上学后学习的第一课,就是静坐。背脊挺直,目视前方,双手背在后面,按要求左手背贴在右手心上。于老师在讲台前示范了一遍,背对她们演示如何将两只手叠放好,然后转过来说:“现在我们坐好,十分钟后休息。”
余周周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陈桉,陈桉!”
他只会认为这是一个小孩子闹的笑话而已。
林杨轻笑,在蒋川眼里,所谓好看的女孩子就是衣服比别人的鲜艳,蝴蝶结比别人的多,小辫子比别人的复杂……
其实也不需要从颜色上推测。那一大摞作业本中有一半都被撕下了几页,横着夹在本子中。从讲台下看去,纸张不整齐的边缘和不一的宽窄,夹杂在一起堆得高高的,像摇摇欲坠的积木烟囱。
余周周的小学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早上全体学生都会在操场上按照班级的顺序排好队,然后一列列进入学校。周一会有升旗仪式,其他的四天则从七点二十分开始“红领巾”广播站的例行校园广播节目。八点钟正式上课,四十五分钟一节课,课间休息十分钟。上午四节,下午四节,晚上四点十五分放学,除了值日生之外,其他同学在后操场再次排好队伍,在体育委员和班主任的带领下,走到大门口原地解散。
“我……忘……了……”
大脑里也是一片温柔的空白。
余周周忽然有点儿开心,你看,并不是所有人都看过《小红帽》的。
林杨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色的五角硬币:“正面江姐,背面赵一曼。”说完就朝天空中一抛,让硬币迎着夕阳翻滚了好一阵子,才落回手心。
“好,那就拳头。”
周一早上去学校的时候,同学们对待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余周周自己知道,她已经不再是一滴面目模糊的水。
应该……没有吧。
只是这一刻,一切都掉转了过来。
“我们一大家子都来看我比赛了,连表哥表姐都来了,我要是出丑可怎么办哪?”
不拉长音会死啊?余周周带着一脸稚嫩的鄙夷,心里暗道,真是幼稚的小孩子。
这种后遗症的发作条件,形容起来的确很复杂。简而言之,就是她恐惧,恐惧于自己会在关键时刻在自己家亲戚面前掉链子、怯场、烂泥扶不上墙……
林杨咬着嘴唇,好像被人拔了电源线一样,安分地坐好不再说话。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只小花猫,然后奶奶……奶奶跟我说,晚上吃茄子。”
那就借给他吧,余周周想着,抱紧了卡带死活不撒手。
好事成双,下午第一节数学课的时候,于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一片花园和六只蝴蝶,然后问:“花园里有六只蝴蝶,现在飞走了三只……”
虽然她不知道蒋川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但是不管原因是什么,这句话已经让她有点儿炸锅了。
很多年后,余周周才在某本言情小说里面看到,男主角一世枭雄,却温柔深情地看着女主角说:“你看,我要把这天下都送到你眼前。”
刚才出现的抗日英雄故事里面不仅仅有黄继光,甚至还有雷锋、赖宁和王进喜。这些小孩子好像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正都是英雄啊。
怎么办?余周周正皱着眉头兀自纠结,突然觉得眼前罩上了一大片阴影,慌忙抬起头,于老师正居高临下用鼻孔看着自己。
也许她是因为日记的问题而忌惮至今。
为什么一句夸奖的话,听起来有些特别的意味?余周周分辨不清,仍然满心欢喜地去睡觉了。
“为什么?”他也决定在她面前表现得深沉点儿。
余周周一直都没有看《小红帽》,曾经是出于对这个栏目挤占动画片时间的愤怒,如今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七岁的林杨心里第一次冒出了这样一种咬牙切齿的想法。
原来,全省“康华制药杯”少年儿童故事大赛即将开赛,学校要选送一个一年级小朋友参加儿童组,三个五年级的学生参加少年组。现在屋子里的六个人,都是一年级的候选人。
余周周愕然发现很多人都结结巴巴,发音诡异,好像紧张得不得了。偶尔有朗读流利的,也都会得到一句“要有感情地朗读课文,你读得太快了”。
她安分地缩回了脑袋。妈妈说,不能惹老师生气。
自然都跟余周周没关系。
李晓智有点儿难堪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老板说,什么请求?
所以,永远不要说永远。
那天晚饭的时候,余周周从余乔手里抢到了一盘任天堂的红白机游戏卡带,六十四合一,大部分都是她没有玩过的。
从那天的数学课之后,于老师越来越喜欢让余周周站起来发言。余周周也渐渐开始乐于在课堂上举手,甚至有时候,她能和小燕子一起领着大家朗读课文,她读一句,大家跟一句,就像在电视上看到的私塾老先生领着一群书生“子曰”“子曰”一样。
周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次一定要记住,赵一曼只晕过去了一次,不要再胡说八道让人家女英雄死去活来的。
…………
那个脑袋上扎着巨大的粉红色蝴蝶结的小姑娘瞪着眼睛,倒不是因为生气,只是的确很着急。于是余周周咽下自己的疑问,很快地说:“我看大人抬手看表的时候好像都是握成拳头的。”
一个拒不加入周末差生补习班的背景平平的小姑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余周周尝试了几次,也就不再勉强自己“上进”,而是本本分分地回归到了人海中,成了一滴面目模糊的水。
余周周突然很想笑,她低着头,装作温习课文的样子,用语文书挡住脸,但是眼睛已经弯成了初五的月亮。抬头的时候,她发现林杨也在笑——不过好像是笑她。
“……不知道。”余周周摇头。
空空的舞台上只有橙色的灯光和三架立式麦克风。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之后,冗长的入队仪式终于拉开了序幕。领导ABCDE讲话,各校优秀大队辅导员讲话,优秀少先队员FGHI讲话……
“哦?”
林杨妈妈摇摇头,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你猜那个余周周是谁?”
于老师自然是有些心虚的,瞟了两眼,发现那个男孩没什么大碍,于是收回目光,努力绷住一脸愤怒的表情,继续盯着余周周。
“那你想问什么?”余周周控制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
“就你那点儿品位。”林杨摇摇头,轻声地说。
做梦一般,笑出两道弯弯的弧线,只是傻笑,仿佛舌头被猫叼走了一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自然,学校就是一座巨大的后宫,几乎是天性使然,所有的小学生都学会了争宠。
被老师找家长了。
林杨气鼓鼓地一把扯住余周周的手,将她从花坛上拽了起来。
客厅里又爆发出林杨的大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眼神童写乐小朋友又开始调戏他的小姐姐了。
成功化解了危机的林杨高兴得不得了:“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开心点儿了?”
然而在余周周眼里,舞台上的林杨未尝不陌生,至少是和放学路上跟自己斗嘴斗到龇牙咧嘴的林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那一刻余周周忽然想起奔奔——如果此刻站在台上的是奔奔,余周周一定已经为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了。但是她从来不担心林杨,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因为,即使林杨失败了也会有很多人哄他,没有人会怪他,甚至还会给他更多的机会。然而如果失败的是余周周和奔奔,一次无能,百次不用,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林杨眼睛一亮,脸上霎时浮现出极为迷惑又崇敬的表情,只有短短几秒钟,马上又克制成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贯神态。
林杨这才把背后的胳膊抽出来。
余周周做了学习委员。由于小燕子升任中队长、徐艳艳升任班长,原来的学习委员升任副班长,留下的空缺刚好由余周周补了上来。
但是现在,她说,这样不对。
余周周坐在倒数第二排,一直在困惑着于老师刚才按照大小个儿排队时的眼光。明明那个小男孩比那个小女孩要高得多,然而他还是排在了人家前面。余周周侧过头好奇地看着眼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队伍,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可是啊可是,
余周周看向李晓智的目光有了点儿崇拜的意味:“是这样啊……脊柱是什么?”
徐艳艳并没有将此事四处散播,归根结底,她知道于老师听到了一定会生气。小孩子的逻辑总是多重标准,真正应该谴责的受贿者,却在他们心里纯洁无瑕,所以于老师没有错——为什么没有错?——总之没有错。
余周周十二分认真地问:“你觉得会有人愿意和你生孩子吗?”
“不是你唱得好听,是她们俩唱得实在太难听了……”
余周周立刻在心里把当初盛情邀请她出任女王的格里格里公爵父子狠狠地责备了一通。
“上台演出的那天,老板问奔奔准备好了没有。奔奔说,我还有一个请求。
“没,就是……够狼狈的。”阿姨叹口气,也不再追究余周周的责任了。
之后的一周,她一直处在一种奇妙的心情中。初赛通过的兴奋,对于决赛的小小担忧,以及众人的瞩目、老师的夸奖带给自己的飘飘然——当然,更重要的是那种很有可能即将坠落云端的恐惧感。
或者是“劳技老师简直就是个大三八,讨厌死人了”?
林杨父亲大笑起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她不再是主角,也不再亲自捧着圣水披荆斩棘。所有的故事都成了木偶戏,她牵引着主角配角一起扮演剧情,却不再全身心投入地感受他们的喜悲与澎湃。每一个单独的人物都是一个故事,在笔尖触碰到纸面上的那一刻开演。
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永远不分开”的两个人下一次并肩回家,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林杨,你先帮我拿着气球—— 一会儿要还给我哦!”
今天要发第一次考试的成绩。上学以来的第一次拼音测验,余周周自认为考得还不错。尽管心里面是有些惴惴不安的,然而她相信,这次考试,一定会让她在红花榜上面实现零的突破。
“万一那个小姑娘不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怎么办?就像当初对面楼上那个小子,上次要不是我恰好下班赶到,他就要领着杨杨他们一帮孩子上游戏厅了……”林杨妈妈提起以前的事情,又有些激动。
余周周点点头,拎着新买的作业本从林杨身边落荒而逃。她听见林杨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可是她不敢回头。
等到林杨跑进客厅去看《三眼神童》的时候,林杨爸爸才捧着一杯茉莉花茶踱进厨房,看着正在刷碗的妻子问:“爱兰,怎么了?”
那时候她的心里仍然很矛盾。不得不说,她看到这样的表演的确是很想笑的,可是内心深处又觉得这样才是正经的表演方式。单洁洁做的是对的,尤其是评委老师嘉许的点头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林杨妈妈笑着转过身:“是周周啊,可算找到你了。恭喜你啊,表现得真好。我们太为你高兴了!”
余周周在大脑空白的时候,是有些恨徐艳艳的。
“张老师说,我们一班是全年级最好的班级。”
抬头就看见余周周挺胸抬头的背影,马尾辫随着步伐一跳一跳,瘦小的身板竟然带着一种“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情。
她仰头,用最乖巧甜美的声音问:“于老师,我是哪个班级的?对不起,我忘记了。”
余周周对着墙壁把故事内容快速地过了两遍,确定背熟了,于是站起来跑到幕布附近偷看比赛,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了正紧张不已的单洁洁。

6.我不是小甜甜

然后听见站在自己身后的徐艳艳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我看见了。”
……原来不是情诗啊……
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地喊他。少年转过身,嘴角微扬,不知道在笑什么。
从小就知道。
余周周看着他像讨赏的小癞皮狗一样的笑容,无奈地苦笑着点头:“开心多了。”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吗?
余周周贴着墙边挪过去,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她告诉自己,即使她是一代女侠,是星矢转世,有时候也需要经历一些磨难,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再爆发小宇宙一举灭敌。
余周周再次局促地低下头去:“对不起。”
余周周回到后台的时候,沙发上只剩下后面的四个选手了。讲完故事的孩子们,无论得意的还是失意的,都回到了台下,待在爸爸妈妈身边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你干吗呢?”余玲玲从床的另一头爬过来。
“奔奔说,不,我永远都不会唱猫的,我最讨厌的就是猫。
“你、第、二、天、为、什、么、没、有、来?!”
她和李晓智都在后墙硕大的榜单上实现了零的突破,只可惜,她得到的是小黑花。
于老师站起来宣布大家列队,该回教室上课了。人群散去,余周周这才看到了詹燕飞的模样。
“那就好。别自己待在后台了,跟我去观众席吧。我刚才忘了说,我姑姑家的小表妹刚才跟我说,她认识你。”
陈桉放下她的时候长出一口气,伸手扶住自己的腰,吐吐舌头:“小丫头,你看着挺瘦的,怎么这么沉啊……”
余周周认识他们,他们是她爸爸的妻子和儿子。
像个娃娃,瓷娃娃。她梳着两条小辫子,脸上有胖乎乎的婴儿肥,眼睛黑亮黑亮的。穿着鹅黄的公主裙、黑色小皮鞋,干净优雅,像是个极惹人怜爱的小洋娃娃。
她从于老师手中接过崭新的白底红标的两道杠,罪恶感滔天,羞耻心泛滥,面对大家的羡慕眼神和于老师慈爱欣赏的目光,她只觉得脸上像火烧一样窘迫。
比如清晨排队列的时候,小班长们会在队伍里来回巡视,不要提回头说话了,哪怕你耳朵痒痒伸手去挠了一下,同样会被训斥。有时候还会被班长从队伍里面揪出来拖到队尾去——这是余周周他们这些平民最恐惧的,因为单列出来的人会被告诉老师,死无葬身之地。
“你看你看,我肯定编得比他还差……”单洁洁几乎马上就要哭了,脸上为了比赛而化的妆因为出汗而有点儿花。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拎起脚边的小饭兜,把卡带装进去,然后镇定自若地走回了家。晚饭的时候继续和余乔哥哥抢青椒炒肉里面的肉丝,然后把新生字抄了十遍——于老师今天刚刚表扬过她和另外三个小同学,说他们的字写得工整。和余乔一起看完了动画片,她回到了自己和妈妈的小屋。余乔紧随其后,再次索要那盘红白机卡带,余周周也再次从书柜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话》跟他对峙。

11.熟人甲

操场上,大家并没有很撒欢地到处跑,于老师号召大家好好相处,互相自我介绍。于是余周周身先士卒,开心地跑来跑去跟很多人说:“我叫余周周,你叫什么?”
林杨的笑容就像傍晚升起的朝阳。
“我都抓住你了,你还跟我撒谎?你没看?”余玲玲简直要抓狂了。
林杨兴奋极了,不自觉地扑到余周周面前搂住她狠狠地亲了她的脸蛋一下。
可是——还是很开心。值了。
“过来吧,到大队部来一趟,带着你的语文书。”
林杨轻松起来,他笑了:“啊,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乎。”
余周周和四五个小朋友一起玩两面城,她今天奔跑得格外欢——其实人的身体和心灵结合得比想象中紧密,所有心里郁结的情绪,都可以通过流汗的方式排解出去。年幼的余周周并不懂得很多道理和技巧,但是她有自卫的本能。
“唱一个嘛!”余婷婷还是不放过她。
余周周在剩下的那段时间里,很少再见到公爵和子爵了,雅典娜与她的魔王大人同样从她的世界隐身。她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
第二件是,祝贺余周周小朋友获得全省“故事大王”称号。
余乔捂着脑袋盯着墙上的挂钟:“爸,你该走了,要不就迟到了。”
陈桉从幕布的缝隙看出去:“你爸爸妈妈来了吗?”
他想看到那种光芒。
但是,也太正经了吧?
“李晓智,刚才朗诵的人是谁?”
余周周站在一旁,看着妈妈把盐水瓶从铁架的网兜上取下来,放在桌边。
她想起林杨问她,后来呢?
四十分,四十分,四十分,四十分……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世界上再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可能别有洞天,比如……分座位。
“你胡说。”
她摇摇头,眼泪差点儿就掉下来,感情正在酝酿喷薄中,突然被旁边的林杨狠狠扯住了袖子。她侧过脸,看到他恶狠狠的表情,诧异地等待了一会儿,没想到,他只是凶巴巴地说——“我才不想参加什么升旗仪式呢,哼。”
“你们女人就这么喜欢把事情一半一半地说?”
“我那是怕我爸在路上就揍我,所以才拽着你的!”
余周周歪头问:“那你爸妈怎么说?”
被砸的男孩不敢喊出来,毕竟是被老师砸的。他只能用右手捂住头,象征性地匆忙揉了揉,很快地放下手,好像一点儿都不痛一样——可不痛是不可能的,所以几秒钟后忍不住又伸手揉了两下。
这是奔奔之后,第一个让她觉得很需要保护的人,虽然眼前的这个人远比奔奔嘴硬得多。
老爷爷终于笑了——这次好像是嘲笑……
可她还是会神经质地抬起头看一眼讲台,立刻低头。
无论妈妈说什么,她都一直低着头,也不辩解,也不发誓“妈妈下次我一定会考好”。
小朋友们踊跃举手。
余周周讲完故事坐回到座位上,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脑袋汗。抬起头看了一眼评委席,结果正好赶上那位老爷爷也带着一脸古怪的表情看着她,刚刚结束了一通胡说八道的余周周只好羞愧地低下头去。
余周周在那一刻爱上了包书皮这项活动。直到她上了高中,早就没有人再要求学生包雪白书皮,甚至文具店里面也摆着各种规格的彩色动漫塑料书皮,她仍然会自己动手细心地学着妈妈的样子,在挂历纸或者牛皮纸、绘图纸上比量压痕,并且会在身侧摆上一面镜子,让额角的发垂下来,时不时歪过头看一看,是不是拥有妈妈的神韵。
“嗯?”
“……”
“我我我我得回校门口了,蒋川还在那儿等我呢,明天咱们就在校门口见吧,我先走了,你别难过了不许哭了好了我走了……”林杨趁着余周周还没发作,转身落荒而逃,穿过小商贩的摊位一路飞奔到校门口,才停住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午夜,她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只温凉柔软的手抚着自己的额头。好像有冰凉的水滴打在脸颊上,似乎是梦里凉凉的雨丝。
一年级一共七个班,他在头,她在尾。
“不是!”林杨叫起来,摆着手,连忙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奈何越说越混乱。他一咬牙,指着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说,“那些字你认识吗?”
第五个轮到林杨。
林杨妈妈叹口气,看了他一眼:“我们家宝贝儿子缠上一个小美女。”
余周周像临刑前的死刑犯,深深地低下头去。
哪里不对劲?
可是怎么能不哭呢?女王陛下的城池已被倾覆了。
“后来呢?”
“她家儿子明年不就入学了吗?估计也是闲得没事儿,听说林杨、蒋川还有茜茜都在师大附小,就来打听学校的情况。本来也没话可说,东拉西扯半天她也不走。”
余周周脸色苍白,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请让我掬一捧最和煦的风,
余周周跑出人群,先看到的是林杨妈妈。她微弓着身子,脸上有些着急的表情。再往前走几步,探头,才看到躲在一大堆射灯椅子箱子侧面阴影中的林杨,他背着手,脸上的表情远远没有平常那么丰富生动。
“他骗人。”丹丹小声说,“为了显示他不怕疼,逞能胡说的。”
“英雄小故事占总分60%,剩下的40%是现场题目的分数。”
他们肩并肩坐着,用同样的动作,手肘撑在膝盖上,然后用双手撑住小下巴,一边茫然地目视前方,一边晃荡着悬在半空的腿。
林杨的妈妈试着答应了,然后拉着林杨爸爸一起跟在后面远远地偷瞄。
余玲玲听到她大喝:“呔!妖怪哪里逃?!”
“教室里面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张开眼,看到陈桉正站在面前。
林杨妈妈语气终于还是软下来:“说真的,多好的小孩儿,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背景?我倒是挺喜欢这小丫头的,结果现在可好,想可怜她一下都不敢了。”
“活该!”
林杨爸爸低头无声地笑了,同情心这种东西,就是在能够保全自身的情况下才会有的消遣。
“东方升起了启明星!”左脚向前跨出一步,左手高举。
她坐下,低头,嘴角不经意地就扬上去了。那九-九-藏-书-网是余周周这一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嘲讽的微笑。
“听——见——了!”
小山羊和小狗做朋友。小狗请小山羊吃骨头。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骨头。”
她慌乱地看了陈桉一眼,仿佛呼救。陈桉却笑了,笑得极开心,他握紧了余周周的手,从背后将她半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说的没错吧?等着,魔法时刻来了。”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肯定是有人妒忌,对吧?!”林杨的声音拔高,余周周慌忙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乱说。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余周周几乎听不懂,但是她安静地站在旁边,并没有走开。陈桉陷在这群人当中,抿嘴笑着,也不说话,可是仍然很和气,好像天生就适合被围在中央,所以看起来比那几个哥哥姐姐还要成熟稳重些。余周周不知道她在等什么,虽然中途被扔在一边让她有点儿憋气,但是身边的少男少女围成的小世界让她好奇。
而眼下,看来不是一举灭敌的好机会——相反,迎接她的应该是遍体鳞伤。
“哦?”
余周周在周日那天带领着兔子公爵他们狂欢之后,还曾经畅想着老师会怎样表扬自己,同学们会怎样祝贺自己,甚至一路联想到了自己走在学校里面的时候再也不会觉得自己像个怯生生的客人。现在她是主人,她可以和小燕子她们一样充满主人翁意识地在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之间穿梭往来,说不定,老师还有可能让她当班干……
余玲玲转身从书柜上抽出余周周带来的那本《伊索寓言》:“你骗鬼啊?!”
余周周心想,姑且算是替天行道。
“下个星期天,老师说我们要上少年宫的大舞台,还会有很多观众的。”
她万分庆幸。
林杨父母相视一笑,然而林杨的妈妈笑着笑着,眉间就浮上了一丝疑惑和隐忧。她抬头去看台上,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今天所有的孩子都抱着证书笑得很灿烂,看着某个方向等待自己的爸爸妈妈按下快门。但是那个余周周,会不会孤零零地抱着奖状和奖杯,像她讲故事的时候一样,目光缥缈地盯着远离人群的某一点?
也许太期待,所以有些失落。不过也许是有急事呢。余周周这样想着,朝蒋川笑笑:“谢谢你来告诉我,那就再见吧。”
“我是一班的,你也是一班的吧?”
“全体起立!”林杨的声音虽然稚嫩,却镇定而有力度。大家跟随着站起身,举起右拳放在耳侧。
资深女演员余周周对自己的台词功底向来充满自信。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缠着一身的“绫罗绸缎”在小屋里面扮演公主或者女侠了。余周周爱上了画画。她的草稿本上画满了一个一个粗糙且比例不均的“美女”,穿着公主裙或飘逸的白纱,有的拎着剑,有的捧着圣水壶。她常常一个人窝在角落里认真地画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画也都各自独立,连贯不起来,只是拙劣的单幅人物肖像。
他声音响亮,仿佛在拼命证明余周周并不是个笨蛋——余周周认真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面涌动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
天气凉了。
单洁洁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柔软下来,余周周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太好了。”
小姑娘的怒气似乎传染到了周围不少人身上,没有人愿意搭理“四皇妃”余周周小朋友,皇后大人直接一纸诏书将她打入了冷宫。余周周拎着纸片坐到秋千上,继续看着她们拎着挂历纸在风里跑来跑去,做出飘逸的样子,让挂历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林杨大窘,赶紧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这个机会就算给别人,他也肯定没你做得好。”
余玲玲把三只最丑的熊推到她面前,粗声粗气地说:“玩吧!”
小姑娘在一旁用力地将挂历一页页地扯下来分给周围欢呼的小女孩们,一边扯一边愤恨地瞪着林杨的后脑勺。余周周看着一张张纷飞的美女图,不由得叹息。
不过,通过了初赛自然是一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情,她跑出昏暗的剧场,妈妈正在外面等着她。
主任长出一口气,又转过身:“小于,你们班丢了的那个学生在这儿呢!”
“这是四皇妃。”她郑重其事地说。
“算了吧,再不简单也绝对没胆子动陈桉……”

2.再见四皇妃

他们重新坐上林杨家的车,朝着学校的方向开过去。林杨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叹口气:“这么一折腾,升旗仪式就结束了。”
画到她纤细的腰肢的时候,是她十八岁一舞艳绝京城。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陈桉,你是……你会拉小提琴吗?”
“……胡扯!”林杨毫无底气地喊了一句,然后用愧疚心虚的眼神偷看余周周——原来是自己的退让才让她被人嚼舌头的,果然是他的错。
1994年10月23日,平淡无奇的数字组合。
世界一片漆黑,只有她。
很多人都做着自己曾经声称鄙视不屑的事情,并对得到的利益心安理得。
“求减号!”
余周周泪水涟涟地点头。
原来,有些BOSS,是星矢无论如何努力地爆发小宇宙都没有办法打倒的。
不过,这样的时光对于余周周来说绝对不是很难熬的,她努力地集中精力盯着于老师冷冰冰的脸,然而过不了多久就神思恍惚了。
“四皇妃是什么?”妈妈啼笑皆非。
或者,遇到那个送你鼓风机的人。
林杨又一次扬眉,瞪圆了眼睛,一脸“你吃错药了吧”的表情。愣了一会儿,就转身对那些孩子喊道:“你们先玩儿,一会儿我就过去!”
等等!她激动地站了起来,是的,有一件事情,妈妈并不知道。
“五分钟是吧?我知道了,放心,肯定没问题!”
“周周,你不懂。”
“如果你浪费了这个机会,没有全,全……”他也尝试了一个不大熟悉的成语,“没有全力以赴的话,那才是你的错。这个机会怎么来的不重要。我是说,如果你不知情,那就别在事后责怪自己。”
“哦,不能看到你这么精彩的表现,真遗憾。”
至少他心里没有乱套。
余周周有些黯然,想起单洁洁,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胜利者的安慰比旁观者的挖苦更让人难以忍受。她虽然没有想太多,但是她记得当初余婷婷和徐艳艳得意的眼神对自己的伤害,所以她知道,现在最好不要出现在单洁洁身边。
谷老师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从大纸箱里面抽题,根据字条上的关键词现场编小故事。”
然而玲玲对她很不耐烦,每当她看到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她时,都会皱着眉头呵斥:“别烦我!”余周周自然不是没骨气的小孩,笑话,她可是女侠!所以被呵斥过两次之后,她再也不会表现出来对文具一丝一毫的兴趣,甚至每每路过玲玲的学习桌时也目不斜视——这反而让玲玲更烦躁,来自一个六岁小屁孩儿的鄙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挫败的吗?
“什么你不在乎?”
一次无能,百次不用。一次无能,百次不用。
林杨皱着眉头打断她:“别人抢你的机会,你再抢回来就对了。至于第二个余周周,这种不一定的事情,你还操什么心?”
“没怎么。”
听到她声音的小男孩儿突然回头,一瞬间的怔怔过后,就挂着一身西红柿鸡蛋汤冲了过来。余周周心想完了完了,他要跟自己算账了,他……
“最后我们要公布的是特等奖!”主持人笑容满面地说。
只是她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她的真实水平和她的善良无法共存。
很快就死了个干净。余乔却不再玩,按了暂停键,有点儿慌张地问她:“周周,生气啦?”
在余周周孤独地对自己进行“我是小甜甜”的催眠活动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种笃定的快乐。而且,小甜甜不是雅典娜,不是女王,也不是女侠。她只是一个博取目光的凡人,而余周周对于这样一个凡人的渴望,竟然远远超过了做女神。
“……不是dān,是shàn。”小姑娘嘟囔了一声,站起身。她经过余周周身边的时候,余周周看到她正紧张地攥着蓝色小裙子,百褶裙上出现了第一百零一个褶子。
所有人都盯着她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冷宫娘娘,于是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林杨妈妈长叹一口气,她刚刚结束了胡思乱想,就听到主持人说:“让我们再次用掌声,祝贺获得一等奖的选手!”
林杨的家距离学校其实很近,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学校后门。升旗仪式还没有结束,国旗升上去了,但是学生和老师还都在后操场上站着聆听德育主任的讲话,之后值周生还要宣布新的卫生纪律评比标准……
“你说……我要不要跟杨杨谈谈?上次我跟他们班小张老师提过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后来可能老师把这事儿给忘了,我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那孩子家里的背景……”
“会吗?我超时了……”多傻的问题。她竟然有一点儿哭腔。
背靠花坛,笑容满面,轻轻地一甩头发,很小声地喊:“玛丽贝尔的花魔法,变!”
“爸爸,照片洗出来没有啊?”
人,总是要一点点学会掩饰自己的欲望,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煞风景的人称之为虚伪。
这句话就像一根针,把身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粉红泡泡一个个地戳破。
李婆婆光顾着自己低头打毛衣,余周周坐在花坛边,看着男孩子们在滑梯上爬来爬去,女孩子们为了三架秋千吵闹不休。
灯光好像更刺眼了。
余周周对这档节目很没有好感,所以从来没看过,以至于连它的名字都不清楚,自然不会知道詹燕飞是多么多么有名气的小孩子。
然而那天不是星期天,她的妈妈仍然要上班。作为补偿,妈妈说今天可以不让她自己待在姥姥家,于是将她带到了工作单位。不过,余周周并没有跟着妈妈一起进门,而是被托付给了对门省政府幼儿园的一个阿姨。
脸上终于有了和他年龄相符的,属于少年的调皮。
余周周的平静生活一点点地有了起色,也许是因为他们终于结束了拼音的学习。只可惜她到最后也不曾得到过一块圣橡皮。
余周周仍然兀自沉浸在一片虚无中,猛地惊醒,这才连忙摇头:“我不会。”
也许是不想看到林杨失望的表情。她喜欢看他臭臭的耍脾气的脸,但不是失望的脸——就像听到自己说“不”的时候,摆出的那张眼角和嘴角一起下垂的脸。
余周周的人生,因为独自行走而有了一点儿起色。白天在学校里面压抑着的思绪,在短短十五分钟的路程上通通释放出来了。脑海中反派BOSS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那个趾高气扬的副班长徐艳艳,而余周周则在变身之后化身为比小燕子还要光彩夺目的小明星,将徐艳艳的嚣张气焰打消得一干二净。
或者从林杨的角度来看,是朝他扑了过来。
“当然,”余周周斟酌了一下,终于像对奔奔一样认真地承诺,“我们永远不分开。”
这次,轮到余周周不耐烦了:“我说我不认字,是为了安慰你,你有完没完?”
好像有道理,但又很别扭。
余周周执拗地看着她,于是她只能点头:“好,妈妈以后不这样做了。周周凭自己的努力已经能做得很好了,对吧?”
无聊的家庭聚会在索然无味的时候,总会把小孩子们拖出来逗弄暖场。这样的场合中如何表现,永远都是孩子们最头痛的难题。向来爱出风头的余婷婷先站出来,高高兴兴地唱了一首《小小少年》,清亮的童声博得满堂彩。她正在一边笑一边和自己的爸爸妈妈撒娇,没想到另一家的小孙女也不甘示弱,《七色光》《小背篓》联唱,一看就是学过声乐的,毫不费力地把余周周的耳膜震爆了。
主持人把折叠着的字条打开,大声地念道:“41号小朋友抽到的题目是‘老鼠,猫,黄气球,大明星’。”
她好像……比平常要平静。
不急不躁淡定从容的气质,的确是从娃娃抓起的。
“他今天开会,要晚点儿才过来的。他每天都顺路接我和蒋川一起走。……其实我家也很近,你记得吧,好像咱们顺路,以后一起走好不好?”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我跟我爸爸好好说说,让他只接蒋川就好了,不用管我——行不行?你可以教我认识电线杆上的字,我可以教你拼音啊,好不好?”
“给她!”林杨似乎看出了余周周的心思,伸手一指,仍然摆着一张臭脸。
一小时后,数学课上,于老师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走了进来,重重地往讲台上一堆。她今天穿着翠绿的针织衫搭配深紫色西装裤,还背着一个浅蓝色的包——作为人类,早就失却了动物对于危险的敏锐本能,所以余周周并不知道这种艳丽而变态的搭配往往是灾难的代名词。
事情发生在一个黑色的星期二……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从很久前那次家庭聚会开始积蓄的疑惑、惶恐和无能为力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她不是女王,也不是小甜甜,她很笨,她不招人喜欢,她让妈妈伤心……
林杨的兴趣显然还在余周周身上,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小姑娘:“我要它做什么?”
“你倒是说话啊!”
余周周摇头:“什么都没说。谢谢妈妈。”
“……我不能要……谢谢你,我玩一阵子就还给你吧,要不我们换着玩,一人玩一个星期好不好?”林杨果然喜笑颜开——只是这次的快乐不再那么纯粹,而有了些惶恐和讨好的意味。
“我走了,你就能胡说八道了是吧?”
“那就分了吧。”
画到鲜花王冠的时候,小公主出生。
啊!秋天来了。
她好厉害。
她们朝着余周周走过来。那一刻余周周才发现,世界上真的有巫婆,也真的有“定身咒”这种东西。她仿佛被踩住了尾巴,动弹不得,甚至没有办法跑到不远处,呼叫正提着新品牌试用品跟专柜柜员交谈的妈妈。
余周周眨眨眼,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那种感觉实在太美好。
时间到,17号小朋友低头盯着字条慢慢开口:“星期天的早上,戴着红领巾的小朋友在路上捡到了两分钱,她立刻把两分钱交给了警察叔叔,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小朋友的语调开始有点儿要唱歌的趋势,观众席上响起了善意的笑声。
“想玩什么?”
“我虽然……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记得不是一班也不是二班。”
周围的几个闲散人员都凑过来,看着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的这三个古怪的人。女人只好“哼”了一声,拉起儿子的手大步离开,扔下一句:“跟你妈一样,长大了也是个贱货!”
语气就和“今天没有留作业”一样平静。
林杨勉强微笑了一下:“对不起,只有红色的了。”
回到教室刚写了半篇数字,突然听见于老师叫她的名字。
放学路上,林杨一个劲儿地问着余周周今天都做了什么。林杨喜欢她在舞台灯光下笑得自信飞扬的样子,那样的余周周,实在是……很美。
余周周正要跟上去,眼角余光突然看到林杨惊慌的脸。那些大人还在其乐融融地笑着,被围在中间的主角却扭着头执拗地看着她。余周周忽然感觉到心底很柔软。所有人都拿她当空气,只有他好像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包括余周周在内,所有的同学都神色凝重地盯着讲台上的烟囱,仿佛那是一座决定他们命运的圣塔。余周周低头玩着自己书桌里面的书包垂下来的肩带,努力地表现出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侠的淡定。
其实,尽管和林杨认识了近两个月,在余周周心里,林杨始终还只是个“熟人”而已,一个有爸爸妈妈的宠爱、老师的器重、无比幸福的熟人甲,站在舞台灯光下,领着大家宣誓的出众的熟人甲。
老师一走开,林杨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林杨爸爸把手放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笑着问:“就那么不耐烦?到了学校可就和家里还有幼儿园的时候不一样了,你得规规矩矩的,好好听话!”
“外婆挂水结束咱们就吃饭。我跟外婆有些话要说,周周先去做作业吧。”妈妈站起来检查了一下铁架上的盐水瓶。外婆最近身体又有些虚弱,刚刚结束不久的输液又开始了。
可是她没有问,直觉告诉她,问了会有大麻烦。
余周周甚至有些同情那个献宝的小姑娘了,可是林杨仍然对她穷追不舍:“喂,你来我们幼儿园干什么?”
自己前两排的孩子已经站起来开始朗读了,余周周感觉到自己手心冒汗——并非紧张,而是兴奋。
余周周还没来得及摇头,就听见余婷婷气愤的声音:“可不是嘛,她砸得可准了!虽然我没看见,但是听同学说,她把我们班长都砸回家看病去了,升旗仪式都没参加!我们班长……”

9.沉鱼

那张躺在饼干盒子里面的原稿纸,上面的两个名字:陈桉,余周周。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知道了观众席里面有熟人——而且是重要的熟人——而害怕丢丑的话,那么当她默默地走开之后,心里想的却是:即使真的丢丑了,好像对方也不会很在乎吧?
“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在一起吧。”
“他都没急,你急什么?”
余周周下意识地抓住了陈桉的手。她的小手冰凉,好像是在听到“最终结果”这四个字的时候瞬间冷却了一般。陈桉的手蛮大的,手心温暖干爽,他被余周周的手冰了一下,微微一抖,然后就张开手包住了她的,再次半蹲下,在她身边说:“别紧张,我预感结果会很好。”
余周周一直没有等到她的名字。
其实她知道这种答案等于废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见这个男孩,她就很想跟他对着干。他的表情越难看,她就越高兴。
她在测验的时候尽情发挥,可是卷子上的拼写让于老师大为光火。
她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有点儿熟悉的声音。
如果说以前的疼痛是因为有人拿刀划伤了她,那么现在的疼痛则是因为,她知道了那些人为什么伤她。
“我说,你看过《小红帽》吗?”
最后一个是余周周。林杨并不清楚余周周其实已经“翻身”了,他对余周周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惨遭老师撕作业本,拼音考四十分,然后被值周生抓住的时候噼啪落泪的小姑娘上。
“47号,师大附小,余周周。”
手底下有好几个大学生,查点儿资料写个小学生能讲出来的五分钟抗日英雄小故事,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余周周竟然有种流泪的冲动,那一瞬间她理解了为什么星矢每次被打倒的时候,眼前都会不停地浮现朋友亲人雅典娜的脸,然后立刻站起来爆发小宇宙狠K敌人反败为胜——她的确看见了,就在前方的黑暗里,她看到了公爵和三眼神童,还有西半克抱着圣水瓶,还有正在变身的小甜甜……
“周周,今天过得怎么样?你手怎么了?膝盖也磕破了?怎么,摔倒了?”
好像笃定只要自己退出,机会就是余周周的。
“所有人都撒谎,林杨。”
于是余周周跑进屋里拿了一本语文书,站到门口不明就里地给大队辅导员念起来。念完后,她抬起头带着些期待地看着大队辅导员,然而大队辅导员好像根本没有仔细听她在念什么。
所以,在余周周的生活中,“姐姐”从来就不是一个温柔美好的词语。在她在外婆家的少年时光中,这个词基本上等同于“大魔王”。
“你叫什么名字?”
十四岁的余乔在这样一个秋天的晚上,深刻领会了白眼狼的含义。
值周生终于笑了起来,轻轻地敲了小男孩的脑袋一下:“就你事儿多!”然后转过头继续一脸严肃地说,“学校的规定你要记得遵守,别总给你们班长添麻烦,听见没有?”
余周周进屋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六个小朋友,其中三个不认识,另外三个是余婷婷、林杨,还有一个看着面熟。
这也算不对劲吗?
余周周感觉到自己从脖颈到后脑勺绵延着一股酸酸麻麻,不知道从何而来。全班只有十个小朋友没有得一百分,其中余周周排名倒数第二。她慢慢走上前去从于老师手里领回了卷子和两个白眼,转个身低下头走回自己的座位,眼角不经意间瞥到了坐在同一桌的徐艳艳和詹燕飞的目光。
否则就是一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大家听见了吗?余周周这才叫有感情地朗读,不仅要流畅,还要有感情,大家说对不对啊?”
原来是这样。余周周有一刹那的欣喜和如释重负,然后下一秒,她过分聪明的小脑瓜告诉她,事情不对。
说着,还学着单洁洁的样子抬起左手,攥紧拳头,做了一个“宁死不屈”的手势。
林杨妈妈说到这里,朝客厅看了一眼,放低声音:“总之,告诉林杨以后跟余周周少来往——我倒不是真的在乎她是不是单亲……我就是不想跟他们两家扯上关系,让那个少奶奶知道了还不一定怎么想呢,说不定以为咱们是故意给她上眼药呢。”
就这样,单洁洁的表演将余周周彻底石化在了观众席上。
“谁要亲你?!”
余周周讲到这里,表情黯然,观众席上安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燕子。
然而这样的江山和美人,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你不能白抢吧?要不你拿那个奖杯跟我换吧。”
余周周愣了一下,从书柜上抽出一本已经被她翻烂了的《格林童话》:“拿这个换行不行?”
然而被她拉着的小男孩儿,不再是一张臭脸,他的表情从懵懂到笑容的转变只有一秒,紧接着就握紧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迎着和煦温柔的夕阳,大步地跑了起来。
总之,和自己周围的所有人都不属于一个世界。
外婆扬眉,笑了:“周周,你不喜欢婷婷,是吗?”
单洁洁眨眨眼睛,愣了一会儿,然后也笑了起来:“咦?好像是哦……哈,谢谢你啊,周周。”
走了味的甜。
“我没上过幼儿园。你们在幼儿园还要背手坐着吗?”
为了一些与她无关,却一生也不可能摆脱的荒谬理由。
蒋川妈妈反而笑得很诡异:“我告诉你,小男孩儿都这样,我家蒋川也是,见到好看的小姑娘就走不动道了。今天黏这个,明天黏那个,谁好看就赖着谁。”
却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果不曾尝过这样的甜,之后的很多事情,也不会显得那么苦。
林杨爸爸放下报纸,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妻子,笑得很温暖。
扶着她的人在她头顶上方温和地说:“小姑娘,没事儿吧?”
放学路上再见到林杨的时候,她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可是林杨好像丝毫没有因为落选而沮丧,反而兴致勃勃地帮她参谋应该讲述哪个英雄人物的故事。
“求……”
她像是站在锅边注视着一大盆沸腾的水。
余周周站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后台陆陆续续有选手进来。大家开始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排队分组,等待上台领奖。余周周透过幕布,看到下面很多家长已经拿着相机拥挤到舞台下方,随时准备给自己家的宝贝拍下最值得纪念的一刻。
“我不识字。”她继续摇头。
小丫头终于咧嘴笑了,朝妈妈眨眨眼睛,关上门跑远了。
“你说,我抬手的时候,是五指并拢伸直比较好呢,还是握成拳头比较好?”
林杨眼神坚定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不是让你站到第三根柱子那儿等我吗?别老是乱跑好不好?你可吓死我了!”蒋川妈妈跑过来,一脸的焦急。
好像再怎么欣赏,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放在林杨浑身散发的正午阳光下曝晒。
“林杨……”周周仰起头,嘴唇动了动,然后又低下头去。
她深深一鞠躬,带着她严重超时的故事退场。
罢了罢了,这次饶了她。
“听——懂——了!”
余周周那时候不知道,半个月后,她竟然真的“君临天下”了。
首先公布的是25名优秀奖——所有落选的选手都会得到的奖项,基本上没有意义。
余婷婷成了她们班的文艺委员。
“李晓智。”
所以请给我更多时间,余周周想,我会讲出更好的故事的,一定。
“背面。赵一曼。”
“余乔!闭嘴!”大舅劈手又是一个栗暴。
他做好了被她翻白眼或者痛骂的准备,可是没想到,余周周竟然在对他笑,眉眼弯弯,嘴角上扬,像是傍晚的月亮。他有点儿局促地偏过头不看她,咳嗽了一声说:“班长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也是我们班的班长啊!”
只可惜,余周周并没有能够像动画片或者电影中的主人公一样,被逼到绝路,奋起反击,然后一鸣惊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台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是热情的掌声。
“最好能像我一样有福气,娶个好老婆。”
然而,余周周在这一刻失语。她自己的名字卡在喉咙口,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妈妈最近总是回来得很晚,作为销售代理,她一直告诉余周周晚上有应酬,不能回来吃饭。余周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吃一顿饭总要吃那么长时间,但是她知道妈妈很辛苦很辛苦。
现在这个小姑娘手里的挂历上的照片是古装美女,穿着长裙,戴着金钗,飘逸极了。大家纷纷“哇哇”地赞叹着,小姑娘则笑吟吟地带着期待的眼神紧盯着那个叫林杨的男孩,有点儿得意地说:“你不是说这本挂历好看吗?你看,我从老师那儿给你要来了!”
余周周的一腔热血在满操场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渐渐冷却。
小朋友们纷纷围过来,翻动那本彩色挂历。余周周瞥见上面的画——20世纪90年代的挂历大多是风景、名车、动物和美女。她记得奔奔家的挂历是穿着泳装的美女,每次她看到的时候都会有点儿脸红。
这样沉默的时光,通通烙印在了纸上。她被别人操纵,于是她操纵别人。
“爸爸,你带了相机?”他兴奋地大叫。
第一篇名为《秋天来了》的课文就像一个迟来的谜底,望着汉字上面标注的拼音,一年级的余周周和一年级的江户川柯南一样,脑后划过一道闪电,电光石火间,她悟了。
“周周?”
那次饭局之后,余周周留下了一个后遗症。
余周周“嘿嘿”傻笑,一脸谄媚,求饶了半天,终于被余乔放了下来。
她把《格林童话》插回书架上。
于是自此玲玲知道,这个妹妹不仅仅是外星人——而且还是对地球人很不友好的那种。
当心慌不已的余玲玲四处寻找不知道被她落在哪里的日记时,她看到了正窝在客厅的墙角盘腿坐在地毯上翻着自己的粉色日记本读得津津有味的余周周。
大人们被她清凌凌的喊声吓了一跳,都不再交谈,略带诧异地齐刷刷看向她。
然而第一天的时候,她还是拉着余婷婷不动声色地在远处跟了余周周一路,发现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也就放心了。
妈妈正在卸妆,闻声给了她一个疲惫的笑容:“妈妈一直都知道周周最乖了。”
余周周女侠尚未从之前的几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八月就走到了尾巴。
终于还是忍不住。
“哪儿好?‘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骗鬼啊?《格林童话》充分证明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爱情是童话的末路……”
请让我拈一片最灿烂的霞,
“永远”就像一个咒语,“永远在一起”“永远爱你”“永远是好朋友”“永远相信你”……这样的咒语,专门用来召唤“分离”“变心”“背叛”“怀疑”。所以,永远不要说永远。
“谢谢你,林杨。”余周周笑着,主动伸手拉他的胳膊。
外婆的房间是关着门的,她敲了敲,推开,发现妈妈竟然已经下班了,她正和外婆说着什么。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一个工作需要成年人把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或者一个幼稚句子甚至一个不好笑的笑话重复地讲上好几十年,那么偶尔吓唬吓唬人释放一下压力是可以的。
余周周终于哭累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她打算告别林杨回家去了。
原来那个老爷爷竟然是省少年宫的总负责人谷老师。他代表评委点评了大家的初赛表现,然后宣布了决赛的时间、地点,以及决赛的内容。
“嗯,周周的故事讲得这么好,又这么懂礼貌,肯定不会让妈妈太辛苦的,我知道。”
余周周原本就对这个拗口的英雄故事不是很感冒,里面大量的成语和长句子让她背得很痛苦,所以发挥得很局限。被这突然袭来的冰冷眼神惊吓到,她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因为父亲值班来不及做饭而到奶奶家蹭饭的余乔,此刻突然放下碗筷大笑起来。余婷婷突然被打断,气得眼睛圆睁,但是她和余玲玲都很害怕阴阳怪气的乔哥哥,所以平常十分伶俐的小嘴只能倔强地抿起来,什么都没有说。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詹燕飞是班长。
她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名字。
“……女英雄吧?”
女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
那个“啊”格外响亮,饱含柔情。她坐下之后就张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于老师,那几秒钟的时间仿佛全宇宙至此剧终。
竟然是一只氢气球,圆圆的,鲜红色的氢气球。
余周周没办法反驳,毕竟单洁洁比她大,作为二年级的中队长,单洁洁敬过的队礼比余周周看过的动画片都多。

8.黑色星期二

你真的是属于我的幸福吗?
青春期的萌芽遭遇壮年期的落幕。
原来让一个人变强大的最好方式,就是拥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怪不得动画片里面,星矢每次爆发小宇宙,都是为了雅典娜和同伴们。
“儿童组,师范大学附属小学,余周周。”
半小时后,公布了二十个入围选手的名字。单洁洁紧张得不停地咽口水。余周周看到后,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单洁洁一抖,然后侧过脸看她,给了她一个勉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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