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到青春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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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小时候
陪你到青春最后
美好之五 美丽新世界(下)
陪你到青春最后
岁月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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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作用,很重要的是起人心灵的共鸣。
这不是一本哗众取宠的读物,文字很朴素,记录了一代人的成长。成长故事是很有价值的,时代的印记一定会留在成长中的年轻人的生命里,留在生活的细节中。
记录下个体生命的履痕,从某种意义上,比记录重大事件更有价值。
——赵长

美好之五 美丽新世界(下)

比如……
余周周看到三舅妈匆忙想要反驳的表情,在心里对大舅的提议打了个叉。
“比我大六岁,都已经上大学了。”余周周想了想,面有得意,却还是把“北京大学”四个字吞回了肚子里。
余周周拍拍脑袋,笑了:“哈,她们总是喜欢叫凤梨,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其实,就是菠萝。”
余周周和余婷婷并肩而立,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愿意坐在医院走廊里面的天蓝色塑料椅子上。那排椅子较远的一端坐着两个女人,从打扮上看应该是从农村到城里来看病的,眼神里面都是淡淡的戒备。
他一直性子软弱,余周周记得小时候有次看见他和舅妈领着余玲玲从游乐场回来,他戴着的鸭舌帽上面画着唐老鸭,戴得太紧,导致耳朵都被压下来了,像只耷拉耳朵的小狗。
辛美香被突然出现的余周周吓了一大跳,连忙站了起来,过了几秒钟才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只是抿着嘴巴沉默。
“你这是……”余周周大口地喘着粗气,“你这是,网名吗?”
余周周懊恼地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喘气的时候嗓子和胸口似乎不那么疼了,腿脚也解放了一般,不再沉沉地坠着。她不知不觉越过了某一道生理极限,就像体育老师常说的,跑过那道坎儿,坚持住,后面就不那么累了。
她站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有些微微的脸红。想要拉住身边的女孩子问一下第二个字怎么念,却又不敢对对方出示这张卷子——或者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对这120分有多么在意。
解散的时候,她喊住了辛美香:“你家住在哪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果冻啊,就剩两个了,你一个,我一个,我们分吧。”
妈妈说得对,很多事情想要认真、想要坚持自己的准则是很艰难的,她也没有办法用那么高的要求来衡量所有人。所以渐渐地,她的同学关系又恢复到那件事情没有发生前的状态了,和小姐妹聊天,一起去买搞笑的新年贺卡互相赠送,又或者跟着同桌谭丽娜学习转笔。
“陈桉,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领导们就有讲不完的话。我知道他们其实不想说,而我们也不想听。到底是谁让我们这样不停地互相折磨呢?”
不过在期末考试结束后返校领取成绩单与寒假作业的时候,余周周和温淼在走廊上狭路相逢。
余周周吓得一激灵,脸迅速地涨红了。
“谁说我要死了?”余周周的嗓门忽然高起来,她正好经过主席台附近,两边都是埋头做题的初三学生。余周周刚刚解放自如的呼吸与步伐在那一刻灌满了力量,就像是等待了多时。
只是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激。
外婆笑了笑,突然转过头温柔、慈爱地注视着余周周。她甚至都能看到外婆略显混浊的双眼中属于自己的影像。
温淼依旧是大大咧咧地一笑,白牙在青春痘的田地里熠熠生辉。
回头看看沸腾的班级里面大家手中挥舞的炫亮的包装纸,她忽然看到了角落里的辛美香嘴角挂着的一抹笑意。
奔奔同学就在自己身边左侧的草地上慢悠悠地走着,却始终能和奔跑中的自己保持同一水平线。
然而真正难堪的是当她到了外婆家,在客厅看到一大桌子有些陌生的人。他们正在吃饭,筷子还拿在手里,齐刷刷地看着她,谈话声戛然而止,探究可怜或者略带鄙夷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将她钉在原地。余周周低着头拽了拽皱皱巴巴的小背心,努力地想要把它抻平——从此之后,即使是最热的夏天,她也再没穿过女孩子们喜欢的清凉短裤和背心。
“我答应了,可是一开始根本就没看书,也没有做作业,后来他打来电话,还把我教育了一通,说我不能……他怎么说的来着,哦对,自暴自弃、放任自流,对的,就是这么说的。”
大人们都说,外婆的记忆在衰退。
但是,有时候又热血沸腾地希望对方能够拼命地努力一把,然后由自己将他打败,让那些老师好好看看,别以为随便哪个人努努力就能超过她,好像她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一样。
可是余周周总是觉得,也许外婆不记得几分钟前说过的话或者发生的事情,只是因为,她懒得去记住。
“其实我更喜欢笔记本。”辛美香用有些贪婪的目光扫过后排桌面上的各色韩国进口笔记本,又摇了摇头。
文艺委员自告奋勇报了女子1500米,那是女生项目中最长距离的赛跑。可是上午她一直顶着日头忙着指挥着大家——挥舞哗啦棒迎接校领导的检查,也没怎么吃东西,到了中午的时候,很自然地脸色灰败——虚脱了。
不管她究竟在做什么,余周周确定,对方一定是在做练习册。
余周周打了个哈欠,其实她并不是不感兴趣。至少喝杏仁露露的时候她是热情高涨的,不过后来她笨拙的手工水平让她兴味索然,只好居高临下地对着那个丑得无以复加的半成品叹口气说:“真幼稚,真幼稚。”
“我喜欢站在草坪中央,看着他们一圈圈地绕着跑道拼命狂奔,看观众激动地喊着口号;看女孩子扭扭捏捏的,扔标枪总是扎不到地上;看男孩子使了吃奶的劲儿,可铅球还是只飞了短短的距离……呃,我不是光看别人的笑话。你抬起头,就能看到特别蓝的天空,周围没有高楼,所有的同学都在远处化成模糊的小点。
然后刹那被蒸发,连影子都不剩。
很多年之后,余周周已经想不起来这句有些不合时宜的怪话究竟是辛美香说出来的,还是自己的记忆在经历了后来的一切之后替彼时彼刻的辛美香捏造出来的。
她灿烂地笑笑,朝奔奔的背影挥了挥手。
“你不懂,写信的感觉和打字的感觉能一样吗?”谭丽娜很鄙夷地哼了一声,“不过,说真的,你给谁写信啊?天天都写,比日记还勤快,对方也不回个信,难道是电台主持人?还是明星?哎,对了,你喜欢孙燕姿是不是?或者是王菲?”
她慢慢走过去,小卖部边上有不少人。虽然是暮春时节,今天的天气却反常的炎热。余周周躲到花坛侧面坐下来,静静地观望着小卖部门口光着膀子下棋、打麻将的大人,还有他们身边正在冒冷汗的凉啤酒在地上洇出的一圈圈的水印,甚至还有食杂店老板娘追打她的丈夫时路上扬起的尘土——那个食杂店老板娘,正是开学的那天掐着辛美香的胳膊将她拖走的女人,她的妈妈。
辛美香的同桌是个看起来就很热辣的女孩子,正在不远处跟徐志强他们用黄豆互相投掷玩耍。余周周索性坐到辛美香身边,直接拿起她桌子上那个明黄色的成品仔细端详起来。
余周周笑了,把手里面剩下的那一个递给她:“那这个给你吧,菠萝味道的。”
渐渐地,这种爱好变成了一种怪癖。余周周喜欢独自一人流连在周边各种文具店里面,淘宝。
“他不给你回信,是因为他忙,还是因为他烦你?”
时间的魔法师从来都不会在一瞬间从帽子中掏出一只白兔来博得喝彩。普普通通的帽子放在那里蒙尘落灰很多年,你从不在意,某天蓦然回首,你才发现帽子里面已经开出了一朵花,根深蒂固。
余周周只是觉得,沈屾每天生活在一群与自己志向不同的、酸溜溜的女生中间,一定很寂寞。
“原来你是二班的啊,”余周周笑了,“可是我一直都没见过你。”
谭丽娜不以为然:“他多大了?”
余周周石化了两秒钟。
余周周在外面大力敲了一下门。
…………
余周周听见护士拎着的吊瓶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叮当的声音,她低下头,状似不在意,嘴边差点儿溢出一句:“林杨是哪个?”
我们总是从别人的伤痛中学会幸福。
周记。每周都要上交一篇不少于三百字的周记和五张钢笔字练习纸。余周周并不对作文发怵,但是这种写给老师看的周记,总是让她很为难。
于是她快步走到二班的桌子前,把卷子放上去,停顿了一下,看看四周,又悄悄地拿起那张卷子,塞进一摞卷子的中间,不想看到它刺眼地躺在最上层。
“他们一会儿要把哗啦棒都收上去,”余周周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哗啦棒”是辛美香自己给这个东西起的名字,“运动会的时候会随便再发给大家,所以你做的这个不一定被发到谁手里……”辛美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余周周从她淡漠的表情中读出了后半句的含义,也就是,不一定是谁倒霉。
数学课代表茫然地摇了摇头:“问这个干吗?”
其实外婆记性很好的。
·余周周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妈妈话语中的含义,但是她能像小动物一样从这些句子中嗅出什么,于是记下来,聊以安慰她青春期的那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伤。
其实余周周知道,自己也并不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陈桉。很多过于小女生的事情,她还是努力避免让对方知晓,比如自己对于漂亮笔记本的执念,还有对于各类文具的狂热。
余周周睁圆了眼睛,然后又笑得眯成月牙儿:“喂,我问你,你半夜起来的时候,是先喝水还是先上厕所?”
“中间有段时间,有好转,我回去上了三天的课。”
更重要的议题自然是啦啦队道具。小学时候大家就已经受够了在观众席上听着文艺委员的指挥,集体挥舞用红色黄色的皱纹纸折成的傻乎乎的大花,所以这一次,大家决定在道具上面体现出一些属于初中生的智商和品位。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座位上起来,穿过已经乱糟糟的班级,走到辛美香的身边。
“你小时候有没有买过那种填色的本子?就是给美少女战士涂色的画本。我昨天突然想起来,打算去买一本,可是到处都没有了。唉,我都觉得我老了。”
“笨,”余婷婷言简意赅,“真笨。”
辛美香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我每次起夜,这个问题都要想很久。”
怎么……这么脏……
“陈桉,你知道吗,她的那种表情,哦不,她其实没有表情。可是她站在那里,就好像浑身散发着一种气味,告诉我,年级第二没什么了不起,118分也很可笑,因为得了120分并且考了年级第一的沈屾本人的笑容只有一种含义,那就是,她瞧不起十三中,也瞧不起自己考出来的年级第一。”
像一条……脱缰的野狗。
“什么?”
“小泥猴儿,冻坏了吧?”
余婷婷声音爽朗,好像一下子就从刚才那种奇怪的情绪里面走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伸直了腿说:“检查还没结束吗,好累。”
自己印象中的余婷婷,好像从来都只有两种表情。小时候的趾高气扬,以及长大后那些捆绑在《花季雨季》背后忧郁的蹙眉和惆怅。
余周周回到家里面的时候,妈妈还没下班。她放下书包,跑进妈妈的房间,把妈妈的内衣都泡进洗衣盆里面,用透明皂轻轻地搓,之后生怕投不干净,用清水漂了四五遍,才用小夹子细心夹好晾到阳台上。剩下的富余时间,匆忙整理了一下屋子,把拖鞋在门边摆好,安静地等妈妈回来。
余玲玲的妈妈从余玲玲上高中那年就下岗待业了,抱着好好照顾高考中的女儿的想法,也就一直没有着急找工作。反正余玲玲的爸爸一个人工作也能维持家里的开销和余玲玲的复读费用,单位分的房子虽然还没装修,可是住在硬朗健康的婆婆家里面,暂时也无须担心这些。
“我还记得呢,”余周周笑了,“四年级的时候,你总说你喘不过来气,心慌,哦,我还是从你的病里面知道‘心律不齐’和‘早搏’这两个医学术语呢。”
余周周没有犹豫。
“我倒是见过你几次,你们班值周,你早自习的时候来我们班检查卫生。不过我没想到是你,你和小时候变化太大了。”奔奔的黑色单肩书包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地打着他的屁股。
枪响的一刻,余周周突然走神了。她想起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运动会》,老师把范文中所有优美的词语都总结在了黑板上——生龙活虎、坚持不懈、奋勇争先……
然而外婆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勉强抱起她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将她从“聚光灯”下拯救出来。
余周周含着一颗巧克力球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翻看着红色的包装袋。
妈妈很少带她回外婆家。她甚至是三岁之后才开始每年回外婆家过除夕守岁。直到现在,长大的余周周才稍微能理解一下妈妈对于“回家”这两个字的抗拒。
说完她就笑了。
余周周在那一刻偏过头,认真地盯着辛美香。辛美香觉得已经能看到对方清澈的眼中属于自己的影像了。
经过班会上漫长的扯皮和跑题,大家终于决定,四月末的春季运动会,他们的检阅队伍要穿白衬衫、牛仔裤、白球鞋,戴黑色棒球帽和白色手套——余周周觉得这种打扮实在是很奥利奥,有些像殡仪馆的送葬队伍,不过张敏觉得这样非常整齐,有精神头儿。
但是,现在婆婆不硬朗了。
当愤怒无济于事,被嘲弄无视的尴尬让我们也只能笑笑说:“算了,我不介意。”
可是余周周记得的,是余婷婷抱着一本《花季雨季》,用最最梦幻和居高临下的成熟姿态说,我们只是朋友。
余周周的家里面有好多事先写好地址、贴好邮票的信封。她抽出贴有最好看的邮票的那个信封,把这封没有结束语和落款的信塞进墨绿色邮筒,寄走。

11.人生若只如初见

天凉得很快,可是她只穿了背心和小短裤,好几天没洗澡,蹭得浑身脏兮兮。
又比如,她帮外婆浇花,浇死了最漂亮的那盆茉莉。
“跟张老师说一声请个假啊!”
妈妈轻声叹口气说:“瞧给她吓的。”
“我喜欢中性笔。”辛美香轻声说。她的声音毫无特点,又很少讲话,余周周总是记不住她的嗓音。
外婆病了。
“你想啊,如果现在是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女生给你写信,抱怨升旗仪式太长了,买的新鞋太丑了,早上忘记把饭盒放到锅炉房了,凭什么两道杠班干部里面没有我……别说回信了,你乐意看这种信吗?”
“妈,这怎么能叫拖累?”大舅的脸更黑了,“不管外人怎么专业,也不可能有自己儿女伺候得尽心尽力。万一再摊上不干活又欺负老人的那种……”
余周周无暇顾及辛美香的疑问,她悄悄地绕到距离二班不远不近的位置,也不再向前,只是伸长了脖子张望。
算了吧,人家都说刚出生的孩子长得如同一只猴子,所以才屡屡被抱错。不过,余周周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吗?”余周周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奔奔惊喜地指着她的脸说:“不过笑起来还是一样的。”
当文艺委员和体育委员共同将三个硕大的棕色纸箱推进教室的时候,大家都兴奋极了。
“其实我想问你,人半夜醒来的时候,是应该先上九_九_藏_书_网厕所还是先喝水呢?先喝水的话,以我的体质,可能很快就会……出去了。但是,如果先去厕所,那么喝完水之后我总是会神经质地觉得想再上一次厕所……好难选择啊……”
外婆住院的第七天,又是一个星期六,妈妈去跟大夫谈话。余周周自己朝病房走过去,走廊里面很安静,走到门口,突然听到门里舅妈的声音。
余周周她们在体育委员“正步走,一——二——”的喊声过后集体踢正步,将脸扭向主席台的方向,呆望着主席台上面的一排校领导,随着步伐的节奏甩动着“哗啦棒”,嘴里喊着毫无创意的口号。
她蹲在原地等,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只记得终于冷得不行打算站起来找个地方避避风的时候,腿已经完全直不起来了。
“我考得还不错——不过也是因为我们学校的教学质量一般,你也知道的。还有,我也有了好伙伴。我不敢说是不是朋友,至少……”她挠挠鼻子,不知道怎么说清楚。
余周周感觉到自己好像就要沉溺在这样美好的春日午后了,就像泡在温水中的青蛙。她开始接纳不完美的伙伴关系,开始满足于万年第二名,开始满足于这样平淡悠闲的学习生活,很满足。
“怎么?”
辛美香在笑,这个笑容并不像刚才那么飘忽。
本来想要郑重其事地写一段话来告别的,比如,“陈桉,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并不是因为你不回信所以我生气——我早就说过你不需要回信的,可是……”
“活人不能被……憋死啊,下次别这样。”余周周拽拽辛美香的袖子。
话语在心里流转几圈,余周周还是低下头扒开了辛美香的书包,问:“你都带了什么好吃的?让我看看。”

5.疯狂的扣子

“我说了……”
“真好看。”余周周惊讶地说。
又或者说,离谱的从来都不是重逢,而是他们竟然还记得彼此,并真心地想念对方。很多人缺少的不是重逢,而是一颗念旧的心。
身边有另一个人奔跑时发出的呼吸声。那不是慕容沉樟,那是奔奔,她以为自己弄丢了的奔奔,和小时候一样,似乎从未改变。
走了两步,回过头,正好对上辛美香的目光。
哗众取宠能让人心情愉悦。余周周早就已经开始张大口用嘴巴呼吸了,她尝试着咧了咧嘴角,然后继续心情灰暗地往前跑。胸口和嗓子仿佛要炸裂一样,火辣辣的疼。
果然还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出现吗?
高中生的笔袋里面只有很简单的几支笔,高中生走检阅队伍的时候不会费心思统一着装,高中生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卷子,高中生有杨宇凌和简宁,高中生在十七岁的时候,不会哭。
二班的同学做的是巨大的木牌,上面的图案是巨大的、竖着拇指的手形。
说完她就觉得很后悔。这颗疯狂的扣子。
钟点工李姨正在削苹果,余周周没有惊动任何人,抬头看了看铁架上的输液瓶,将针头拔了下来。小时候外婆生病,她就一直在一边见习护士拔针头,这次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
“我都快想不起来他什么样子了,真的,他好像搬家了,电话号码什么的都换了。唉,小学同学也就是那样了,最后到底都还是散了。”
余周周也摆出一脸“俗,你真俗”的表情,低下头将信纸折好,不回答。
“我们不顺路。”
虽然事发地点比较远波及不到自己,不过余周周也站起身给那些惊慌躲避的同学让地方。趁乱站起身揉揉有些发麻的屁股,她走到孤零零的辛美香身边摊开手,指着最后的两颗果冻说:“凤梨、杧果,你要哪种味道的?”
后来无数次,当余周周一点点陷入困境中,她也很少再迷惑地回头询问,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的?
“他是每个星期都会打来电话的。还会把数学课留的作业题号告诉我,说让我自己预习、复习,每天做作业,等到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就不会太吃力了,如果有不会的题可以给他打电话。”
辛美香。
余周周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我就是刚才突然想起来,三个水字加到一起念淼,三个石头垒到一起念磊,然后……”
一班的同学买了许多长方形白色纸板,在两面分别贴上红色和黄色的贴纸,全班同学常常秘密地在自习课练习根据指挥翻纸板——这样从主席台的角度看来,会出现很整齐而抢眼的效果。当然设计过后,也可以通过整体配合翻出一些图案,比如……一颗在黄色背景衬托下的红心。
等到小腿僵直,书包也在肩头坠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才恍然大悟。
因为努力,所以失望。
其实她后来和奔奔很少有机会见面聊天。仅有的几次,聊了聊沈屾,聊了聊运动会前各个班级的准备,几乎没有涉及彼此。
又比如,她们两个午后例行的扑克牌“钓鱼游戏”,两张牌以上,凑够14分,就算是钓到鱼。黑桃是一条鱼,红桃是四分之三条,草花是半条,方片是四分之一条。每条鱼一毛钱,比赛结束后总计条数输的人支付给赢的人。余周周手里的所有硬币都被外婆赢走了——虽然本来它们就是外婆借给她的。可是她还是趁外婆去浇花的时候将魔爪伸向了外婆装硬币的铁盒子,被当场擒住的时候,依旧笑嘻嘻地镇定道:“我不是偷你的钱,外婆,真的,我就是想……帮你数数。”
那是个很平淡的女孩子,颧骨很高,额头上布满了青春痘,梳着和余周周一样的马尾辫,架着银白色的眼镜,整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已经融化在了淡绿色的墙皮里面。
而余周周的班级则买了两箱杏仁露露。大家一人一瓶,两分钟之内咕咚咕咚喝光,留下空罐子备用。细长的罐子里面灌入了黄豆粒儿,外侧紧紧包裹上闪亮丝滑的明黄色和绛紫色包装纸,在罐子两头留出长长的富余,剪成一条条的穗子。这样两手分别握住罐身,轻轻摇摇,哗啦哗啦地响,闪亮鲜艳的颜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实在是很漂亮的加油道具。
“那你怎么来了,劝我弃权?”她努力压抑着声音里面的喜悦。
“陈桉,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我看你,就像看电影。”
余周周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妈妈话语中的含义,但是她能像小动物一样从这些句子中嗅出什么,于是记下来,聊以安慰她青春期的那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伤。
辛美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余周周。一头雾水的余周周胸中涌起沉寂许久的属于女侠的豪气,她拉起辛美香的手,说:“走,我们就跟张老师说你肚子有点儿疼,我陪你去。”
余周周坐在看台上发呆的时候,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她记得的并不是对方本人,她记得的,永远只是自己和对方在一起时候的感受。舒服的、快乐的、亲密的,就是朋友。尽管对方已经变了,可是凭着对以往的记忆,她仍然可以顺着温度摸索过去。
“她养了这些孩子,究竟为什么?如果我们能早一步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这样的结果,那么为什么还要走下去?”
周周坐在椅子边看着外婆安详的睡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余周周非常冷静地说:“我想,应该是中风。”
也许,只是那个年纪漫无边际的错乱逻辑。
“你他妈的开个运动会就又把那个新椅垫给我丢了是不是?你们老辛家的种都他妈这德行,我上辈子欠你们是不是?……”
“大白天,只有我和外婆在家里。我无聊的时候就站到阳台上面去,做纸飞机,往楼下扔。后来居委会主任都找到咱家来了,说我乱扔垃圾。”
“如果你病了,病得很严重,救的话就倾家荡产,但是其实也救不活了,只是延长几个月的寿命而已,你会让你妈妈救你吗?”
这样的幻想让余周周不由得低下头去傻笑,笑了几声又迅速地收敛成一副谦虚正经的表情,目光里充满了善良热情的火花,面对着周围那些倾慕自己的学弟学妹,耐心地解答着各种疑问。
外婆,你不要生病太久,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嗯,我也喜欢日本的漫画和动画片。”
在乐团排练休息的间隙,她也曾看见陈桉站在窗边,阳光穿过老旧排练场的彩色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只顾着低头看书,书页上随意地夹着一支普普通通的圆珠笔或者自动铅笔。陈桉的书包里面只有一个普通的笔袋,里面只有两支圆珠笔、一支钢笔、一支自动铅笔、一块橡皮。他做数学题或者物理题的时候可能会画图,但都不用格尺。
“回光返照。”余周周笑了。
“我也是!”余周周笑得极开心,刚想问她喜欢卡通封面还是风景封面,话到嘴边竟然变成了,“你听谁说扣子掉进肚子里要开刀的?”
但是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思考关于鸡头和凤尾的问题了。师大附中的倒数第一是不是都比她们十三中年级第一名要优秀呢?这自然太过愚蠢和极端了,但是她控制不住去这样想。
“一晃眼,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刚被护士从产房里面抱出来的时候,因为早产,才那么那么小。”外婆有些吃力地抬起双手,比画出了二三十厘米的长度。
像一座沉睡中的、年轻的火山。
不过还有时间。他们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从陌生到熟悉。只不过余周周忘记了,成长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交朋友变得越来越难。
“让他们先吃吧。”余周周打了个哈欠,拽着文艺委员往看台上走。文艺委员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没忘记指着几个男生说:“给我坐整齐了,跟前一排同学对齐,你看你们歪歪扭扭的,主席台那边看得特别明显,注意点儿!”
外婆记得余周周喜欢吃的小零食,还有她做过的糗事,还有很多很多真正重要的事情。
成长就是这样一个模仿与拒绝模仿的过程。
每次余周周看到的奔奔,都是和一群像徐志强一样的男生在一起。她知道他在这些所谓哥们儿面前的面子问题,所以从来都目不斜视,假装不认识他,更别说喊他“奔奔”了。这种情形让她有些气闷,有时候悄悄观察在男生群中奔奔的样子,也会在心中暗暗将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比较。
并不是和那些人一样的同情——好像努力学习的书呆子沈屾同学活得有多么乏味可悲一样。
三班的同学做的是花环。余周周一直认为自己班级才有资格这样做——殡仪馆送葬队伍高举着花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珍爱生命,气大伤身。
说完这些,余周周的心陡然间落了下去。她收起笑容,拉起辛美香的手,沿着跑道外围冲向二班的阵营,却在接近的时候放慢了脚步。
那天外婆没有说很多话,可说完了这几句却是一副非常疲惫的样子。她重新躺下去,大人们神色各异地退出了房间。余周周一直觉得外婆的话里面充满了各种弦外之音,但是她听不懂。
“第一眼,我就知道咱们周周以后是个小美人。”
妈妈的人脉很广,从外婆进了医院到现在,余周周一直没有见到她,想必是在忙忙碌碌地寻找熟识的主任医师。
余周周张了张嘴,还是静默着等待余婷婷开口。
余周周压在心底的感情,只有在对陈桉倾诉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来。她那样专注地奋笔疾书,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谭丽娜已经把她的信读了个底朝天。
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种豪情壮志,好像眼前已经没有了蓝天、白云、阳光、草地,也没有了奋力压住练习册扉页防止它被风吹乱的初三学生。她站在举办开学仪式的礼堂里面,胸前戴着大红花,举着稿子带着一脸谦虚的笑容说:“感谢母校,我能取得这样的成绩都要感谢老师的关怀与鼓励……”
其实她知道,真正的道别是没有道别。真正心甘情愿的道别,根本无须说出来,就已经兴冲冲地奔向新生活了。愿意画句号,根本就是恋恋不舍的表现。
余周周愣了半天,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甘心的感觉,却还是老实地摇摇头。
“迎面走来的是一年级六班的检阅队伍,他们身着白衣蓝裤,英姿飒爽地向主席台齐步走来。看!他们精神抖擞,手持彩棒,步伐整齐。听!他们口号嘹亮,气势如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奋力拼搏,勇往直前……’”
至于其他同学对沈屾的八卦和叙述,其实都乱七八糟的。她们只是会带着复杂的情绪和表情来评判沈屾的行为,比如下课都不出去玩儿,比如一天到晚沉着脸,比如谁都瞧不起,比如见到练习册像见到亲妈一样,比如天天坐在座位上雷打不动地看英语书……
这明明就是自己家所在的海城小区。
“做我的朋友吧。”
谭丽娜常常去信箱看信。她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出没一个叫作“男孩女孩”的网络聊天室,网名叫“梦幻天使”。余周周不明白,为什么既然他们可以在网上聊天,却还要做笔友。
她看着棕色的信封被绿邮筒窄窄的长条嘴巴吞进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那你出校门就应该往公交车站走啊,跟我走了这么远,你还得返回去……”
余周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奔奔顾不得自己脸上惘然迷惑的表情,大声地喊着“你抽什么风,等我一下”,同时拔腿追了上去。两个人突然一齐大喊大叫,仿佛屁股上着火一般加速奔跑,吸引了主席台和初三全体的目光。许多人惊异地站了起来,叫好声犹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而对别人,则不论真心假意,不遗余力地把对方夸到天上去——反正摔下来的话疼不疼都不关自己的事。
当我们说“一定”的时候,究竟明不明白这两个字背后的真正含义?
但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可以更伟大。
命运注定是不会理会任何人的。
“什么?”
余周周有些怅然,然后才突然想起真正重要的事情:“奔奔……你叫什么?”
“那很好。”余周周轻声说。
“我问,学校里面的小混混儿,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因为以前的奔奔只留下模糊的一团影子。
余周周一直以“是否看过全国大赛部分的大结局”这种幼稚的标准来划分同类。她几乎要扑过去拥抱辛美香了。
“陈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快乐,然后瞬间消散,剩下的就是极大的沮丧。”
不过对于这个年纪的余周周来说,思考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这个行为本身。沈屾像一根冰锥划破了余周周平静温暾的生活,让她为自己的安逸、满足而感到害臊。
余周周情不自禁地拉紧了辛美香冰凉的手。

7.春季运动会(上)

周一早上,她对语文课代表解释道,一大早上吃油条、豆腐脑儿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本
九-九-藏-书-网
子掉进盛豆腐脑儿的盆子里面了。
正在余周周半闭着眼睛机械前进,胸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突然听到左耳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海城小区。”
于是下午两点整,体育委员在她前胸后背各用别针别上了运动员号码,她是2000级的初一年级六班的13号选手,于是号码是00010613。
“陈桉,我觉得我们傻透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回头看了看蜷缩在角落里面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的辛美香。
每想到那时候家里面的纷争,余周周就觉得不得不十分困惑。
辛美香轻轻地点了点头。
辛美香的记忆中,那是妈妈最温柔的时刻,空前,绝后。
“我还能说能动呢,眼睛也还能看得见,又不是老年痴呆,怎么可能被欺负?”外婆朝大舅微笑了一下,然后敛起笑意继续说,“我离死还有段日子呢。”
虽然被当作随随便便就能赶超的例子让余周周这个班级第一名非常没面子,却仍然要微笑地看着体育委员,做出一副和老师一样很欣赏他的样子。余周周只能偶尔抽空咬牙怒视对方一下,然后立即收敛眼神。
雪地里面的紫色水晶苹果,是那个灰色冬天里面惊鸿一瞥的色彩。
“你也看过蔡志忠的《庄子说》?我觉得他画得真好!”
余周周不知道奔奔去哪里了,她跑完1500米之后,被终点线附近的体育老师们摸着脑袋夸奖,好像这个新生是个傻乎乎的小宠物一般。他们不让余周周直接坐在草地上休息,非要领着她绕圈慢走,说否则就会伤身体……晕头转向的余周周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四处巡视,才发现奔奔已经不见了。
她从同龄人身上看到此时此刻的自己,从陈桉和妈妈的身上选择自己未来想要成为或者拒绝成为的人,然而最终,只能在谷爷爷和外婆身上看到同样的死亡与无能为力。
十四岁的余周周,已经学会了幼稚而婉转的刻薄。
“外婆。”
温淼看到余周周突然停住了话头,怔怔地盯着地砖半晌,然后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副教务主任老太婆的架势,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余周周忽然想起了玲玲姐。当陈桉开开心心地做他的北大学子的时候,玲玲姐却在经历着复读。
余周周本能地从奔奔躲闪的表情中嗅到了危险的意味,她想说什么,远远地看到被车流挡在远处的一群人,模模糊糊认出了那天的几个初三男生,正互相调笑着往这边走。
沈屾每天下课的时候都坐在座位上背单词,英语能力早就已经超出初中一年级的水平。英语和语文的学习比较适合在零碎的时间中进行,比如下课十分钟,比如上厕所蹲坑的时候(虽然同学们都笑嘻嘻地说这种病态的做法会导致便秘),因为它们的知识体系也比较零碎,每个单词之间是独立的,每首古诗之间也不需要连贯思维。而其他“整块”的时间,比如自习课,适合用来学习数学,可以保证长时间的完整思考……
余周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美香食杂店”。
余周周至今也无法接受奔奔的大名。这四个字念出来,她总会控制不住地笑。
“你怎么了?”余周周带着询问的表情做着口型,辛美香很快地转回头,假装刚才并没有摆出任何焦急的神色。
后来她再唱分的时候,声音就明亮、愉悦了许多。
可是这次她不能接受,因为她考前一个月复习得很认真。
余周周停顿了一下,笑起来。
余周周明白,一个人的学习成绩与他用什么样的笔写字是无关的,可是,不知怎么,漂亮文具渐渐成了她的爱好。如果买到了一只设计格外独特的自动铅笔,做数学题画图的时候,她的思路就会更顺畅,而一本略带磨砂表面的浅灰色暗格笔记本,就能让她在英语课记笔记的时候更专心。
辛美香绕过余周周家所在的楼群,横穿海城小区,最终停在了海城小区外围的那一排二十年前的老楼前面。

9.所谓惜福

又或者说,离谱的从来都不是重逢,而是他们竟然还记得彼此,并真心地想念对方。很多人缺少的不是重逢,而是一颗念旧的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辛美香的脸上竟然掠过了一丝惊慌,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轻声反问:“你家住在哪里?”
一切都很好。不是最好,但是也很好。
余周周刚想反驳,就听到奔奔补充道:“男子三千米到现在还没开跑,都是因为你在这儿挡路,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赶紧弃权……”
“陈桉,你知道吗?运动会最让我快乐的不是给自己班级的同学加油,不是坐在原地不停地吃零食,也不是傻乎乎地挥舞着道具欢迎校领导下来视察。都不是。
嗯,就是这个词,连疲惫都不足以形容。就是憔悴。
辛美香接过来,把包装最上层的薄膜在鼻头轻轻摩擦了两下,终于笑了一下。
在一群人中辨认并不熟悉的沈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终于她找到了,沈屾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面,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
余周周勉强笑了笑,双膝发软地朝着自己班级的方向挪动过去,扬起双手,满脸笑容地迎接着大家热烈的掌声。
余周周从自己的最后一圈一路联想到人生,溜号的行为并没有减轻她呼吸时候胸口的疼痛和小腿的酸软,她的视野中渐渐地出现了像坏掉的电视机屏幕上一样的白色雪花,星星点点,蚕食着视线中的红胶泥跑道。
余周周许久之后回忆起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1500米的最后一圈和沈屾有什么关系。
两三岁的时候,辛美香也把扣子吞到肚子里面去了。她害怕妈妈吼她,吓得躲到墙角思想斗争了一整天,才战战兢兢地找到妈妈,边说边掉眼泪:“妈,我把扣子,我把扣子吞了。”
“好的,我走。再见。”
信里面不再只有只言片语的感慨,她要尽量详细地梳理清楚来龙去脉,好像这样就能搞清楚,究竟谁才是对的。
那个作品活像一只秃尾巴的公鸡。
奔奔摸摸鼻子,低头说:“好长时间没有人叫我奔奔了。”
那些病症和毒药,都是看了太多侦探小说的后遗症。
“周周,你还活着吗?”
舅舅嘱咐了几句之后也没什么话说,老婆的抱怨让他左右为难,在兄弟和妹妹面前不好做,却又不敢阻止妻子。
余婷婷低着头,脚尖轻轻地一下一下磕着地砖。
“但是多亏了林杨。”
“所以大家才喜欢看离谱的电影、电视剧,我们的人生,要靠别人才能够起伏。”
比如,她每次来外婆家的时候,都会把每个房间的枕巾、被单收集到一起,围在头上、脸上、腰上做倾国倾城状。
后来他们的生活是怎么变成那样子?余周周记住了一条漫长明亮的走廊,也记住了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因为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命运的转折点。一辆轮椅,缓缓推过来一个老人,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脸颊是病态般的苍白和潮红,总是干净而一丝不乱的花白短发此刻也软塌塌地垂在耳边。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了,于是在食杂店淘了好半天才偶然发现的,你看,都有点儿脏了。”她轻声说。
温淼的表情不再吊儿郎当,他有些认真地盯着天花板,留给矮他半头的余周周一个华丽的死鱼眼。
余周周不由得转过头认认真真地看了看余婷婷。
“你怎么认出他来的?他跟小时候的长相没有变化吗?”
余周周坐在辛美香身边,一天下来喊加油也喊得嗓子冒了烟,实在是什么话都不想说,只能呆望着窗外被阳光浸润得一片金黄的街景。
“但是慢慢地我才明白。跟老人回忆往事,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温淼总是大大咧咧不上心地笑,依旧每天吊儿郎当、嘻嘻哈哈,偶尔不完成作业,被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两句,考试时候却仍然能够排上班级第六名。
住院费和其他的医疗费用都出自外婆积攒的退休金,还有外婆以前工作的大学也会报销一部分。可余周周还是感觉到了妈妈和舅舅舅妈之间一种奇异的气氛。
余周周愣了一下:“他不会烦我的。”
余周周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尺寸,不禁怀疑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其实我听说,那个扣子……一上厕所……就出来了。”她轻声说。
余周周看到她扔下这句话之后发了一会儿呆,就转身离开了,书包撞歪了旁边桌面上的一排崭新的史努比笔记本。
“班头,又是第二?”
“什么?”
“我觉得,那才是青春。”
“陈桉,窥探别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为,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竟然那么兴奋?”
现在的奔奔,就是个小混混儿。
“谁稀罕打听你们班啊!到时候别跟着我们屁股后头有样学样就不错了。”群众也纷纷附和。
“哈哈哈哈……”她笑得几乎弯下了腰。
“陈桉,如果你当年考砸了,会怎么样?即使在十二年的求学过程中,你比谁都优秀,可就是考砸了……你会对命运愤怒吗?”
之前倒也不是没有模糊的印象,外婆家,一位老人,很多亲戚,哥哥姐姐……然而在孩童的记忆中,这一切都没有什么记忆和色彩,仿佛年代久远的黑白默片。
余乔一边走路一边玩着硕大的掌上游戏机——俄罗斯方块。她想凑近看一看,却被余乔皱着眉推开:“别烦我,我的三条命都快死光了。”
余周周这样想着,忽然伸手朝着主席台和麻木不仁的初三观众席使劲儿挥了挥手。
余周周跑得极快——因为她急着上厕所,已经快要憋不住了。早上出门前,妈妈一定要她把牛奶喝掉,而她一直很讨厌喝水,稍稍喝得多一点儿就会立刻排出去……
“对不起。”
“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真正的朋友。妈妈说,想要找到真正的朋友和恋人都是很难的。当然,她并不是对我说的,我只是偷听她跟外婆的电话。她说,她和很多人都一样,等了一辈子都没有等到年轻时候设想的那个理想的朋友和爱人。但是年轻时候她不信,她有很多时间,也总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所以会一直等下去,直到现在终于认命了,才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特别,也等不到那个人。
“万一要是努力了,结果还是第六,或者甚至退步了,我靠,那不丢死人了?”
被逼无奈,握手言和。
余婷婷忽然间开口,余周周愣了一下,这句话里面并没有一丝瞧不起别人的意思,可是她不明白余婷婷是什么意思。
在奔奔还没有想明白“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余周周突然加快了速度,朝着大约三百米远的终点线大步冲了过去。
“那个年级好多人都得过心肌炎呢,其实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儿童医院值夜班的专家门诊是轮休,我每次来检查得出的结论都不一样,一开始说我胃炎,打了三天吊针之后,又说是心肌炎。确定是心肌炎之后,每个大夫给出的治疗方法都不一样,我记得当时有个××霉素的东西,每次挂上那个吊瓶,我就会觉得手臂又酸又麻,哭着喊着不来医院……”
外婆就在刚吃完饭站起身之后,突然栽倒在沙发上。
余周周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外婆的吊针,她那时候的一大兴趣就是观摩护士扎针、拔针。因为实在喜欢看拔针的过程,所以总是过一会儿就跑进屋子里面,盯着输液瓶希望它快点儿走到尽头。
“嗯,在市政府那边。”
余周周背着书包,拎着一个装椅垫的塑料袋,鬼鬼祟祟地跟在辛美香背后,落后大约十米的距离。因为路上回家的同学不少,所以她自信对方不会发现自己的跟踪行为。
有那么一刻,余周周很想看着辛美香的眼睛,告诉她,你知道吗?我有点儿妒忌沈屾。我妒忌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在乎人缘,时时刻刻挂念着学习,积极努力。我很想赢过她。
·别后多年,戏剧相逢,原来并不是电视剧里面才有的离谱情节。
“好吧,”他无奈地摆摆手,“你还是叫我……奔奔吧,不过,别,别在别人面前叫。”
“嗯。”
奔奔侧过脸,笑了:“有。”
辛美香吓了一大跳,那种淡定飘忽的笑容一闪即逝,她死死盯着余周周,面无表情,手也不再触碰圆珠笔。
“陈桉,我真的不懂。
余周周一直反感那种“为爸爸妈妈倒一盆洗脚水”一类哗众取宠的家庭作业。她羞于对妈妈说我爱你,也总是认为家庭成员最美好的亲情不在于表白,而是日复一日生活中的自然与默契。
第二圈勉强坚持了下来,她的速度几乎算得上是步行,但是仍然一颠一颠做出奔跑的姿态。周围陆陆续续有女孩子弃权,余周周一直在告诉自己,再跑一百米就弃权,就一百米——就这样,竟然坚持跑完了第三圈。
余周周并不是迷信的小姑娘,同班的女孩子热衷的笔仙和星座、血型,她一直没什么兴趣。可是她也相信,生活中有些邪门的规律,比如当你考试顺手的时候,即使不复习也能顺风顺水地名列前茅;而一旦开始背运,怎么努力都会栽在小数点一类的问题上,导致名次黏着在三四十名动弹不得。很多时候,人总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冥冥中的轨迹里面去。
不过,余周周倒是很清楚各个班级都在做什么——自然是奔奔说的。
“余周周,你……”
她的轻松自然,还有那些旁若无人的絮絮叨叨,其实都是对着过去的奔奔——余周周自欺欺人地假装走在身边的这个男孩子仍然只有六岁,假装不知道对方并不喜欢她叫他“奔奔”。
“不是有个词叫……呃,行尸走肉……”
“陈桉,我在那一刻突然发现,其实,不管大家怎样嘲笑那些在套路中反戈一击的英雄,一旦自己真的到了那种境地,往往没有把套路完成的勇气和能力。所以我们都是凡人。
“该死!”余周周放下笔,钢笔忘记盖帽,刚才转笔失败,落下来的时候又在纸面上狠狠地划了一道。
无论如何艰难,谢谢你没有变成那样的妈妈。
越长大,禁忌越多。余周周学会内敛,家事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禁区,她心底潜藏的抱负和欲望,也都要小心包裹起来,不对任何人敞开,否则也许只能招来不理解的嘲讽。
“陈桉,我一直不敢说我想考年级第一。我要装作我不在乎名次,别人为了讨好我,说‘那个沈屾没有你漂亮,又怪僻,只知道埋头死学’的时候,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笑说大家各有所长。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自己为什么喜欢《灌篮高手》?因为他们敢说‘我要打败你’,即使没有成功,也不会有人笑话他们。
余周周心里越发兴奋和紧张,尽管已经一身疲惫,可是注意力像觅食中的年轻豹子一样弓背蹑足,紧盯着前方那个身材有些臃肿的女孩。
其实没什么可比较的。
说出这种话,余周周自己九-九-藏-书-网都觉得有点儿酸不溜丢的,可是,她的确觉得,有敢赢敢输、敢开口大声宣战的自信,才有资格叫作青春。
比如妈妈很反感二舅妈临阵脱逃找工作的行为,认为他们一家三口是外婆家的常住民,外婆还一手把余玲玲带大,出去找那几百块钱工资的工作,还不如不雇用外人,而是大家每个月付给二舅妈工钱;但二舅回护妻子,认为这是性质不同的事情——至于哪里性质不同,他们从来没有吵出个结果。
余周周皱着眉头,钢笔已经在手心里面转了好几圈都无法落下一个字。她最近跟同桌谭丽娜学习转笔,谭丽娜不仅会借用中指、食指、拇指让笔在手中正反旋转,还能让钢笔从小指一路绕到拇指、食指间夹住,再反方向翻滚回去,周而复始,好像在手背上飞舞着一只急速振动翅膀的蜻蜓。不过这样灵巧的谭丽娜,却因为徒弟余周周笨拙,几次发誓要上吊——然而余周周的确是个勤奋的学生,她很努力,每时每刻都在练习。幸运的是,班级里面的自习课向来闹哄哄的,别人都听不见她的桌子上传来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也没有注意到钢笔帽被甩飞的时候喷溅出来的蓝色钢笔水。
余周周提起书包和椅垫,低着头,悄悄离开。
算了,真没劲。
“周周啊,今天不上学吗?”
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医院里面的消毒水味道,盯着路过的那个身强体壮、一手拎了七八只输液吊瓶的护士,突然笑了笑。
“没!”周周很高兴地抬起头,“妈妈,你知道吗,我今天遇见奔奔了!”
“我说,”余周周笑了,“他对你真好。”
辛美香也看过“大宇神秘惊奇”系列丛书,也认为刘畅和大宇是一对儿,但是同样也觉得外国多结局、多线索的“矮脚鸡系列”恐怖故事更有意思,尤其是《赌命游戏厅》那一本;辛美香小时候也喜欢抓毛毛虫然后将它们碾成一段一段的,再蹲在旁边认真观察着黏稠的绿色体液流出来;辛美香也拿着放大镜用太阳光烤蚂蚁;辛美香也喜欢水蜜桃味道的杨梅,喜欢浪味仙,喜欢娃娃头雪糕,而且,她喜欢干吃奶粉……
辛美香从一开始就非常忐忑不安,余周周却非常自在,她信步晃过三年级的看台区域,扯着辛美香的袖子惊呼:“你看,他们都把练习册放在腿上做题呢!难怪,马上要中考了嘛,听说很多人都找借口不来参加运动会呢。”
后一句话仿佛是耳语。那个吞扣子的女孩子还在大声抱怨,而那个提议开刀的女孩就在自己旁边用很轻的声音自言自语。
没事。她拉着辛美香大步离开。经过二班阵地前,还特意回过头朝辛美香笑笑,说了两句关于天气的无聊的话,一副极为自然的样子。
“刚才上厕所的时候,攥在手里的果冻掉到蹲坑里了。”
写完之后,她自己都会傻笑几声。
余周周在远处安静地等着,她有些奇怪,刚开完运动会,吃了一肚子零食,满口又酸又黏,为什么辛美香还会去食杂店买东西?
“那就更不可能乐意理你了啊。”
舅妈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拎起包留下一句“我去买饭”就出了门,舅舅嘱咐了一句:“看着点儿,吊瓶里面的药剩得不多的时候就赶紧喊护士来拔针。”
“慕容,沉没的沉,木字旁,樟树的樟,慕容沉樟。”
“为什么?”她有些不耐烦。
她一路向前,没有回头,于是也没有看见背后辛美香有些复杂的眼神。
余周周从厕所回来,被文艺委员拉过去一起指挥大家挥舞“哗啦棒”。
“你用我的吧。”辛美香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
余周周像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捧着脸,只是想要逗辛美香笑一下。可是对方自始至终很少有表情,偶尔笑一下,只有眼睛里面始终闪烁一种炽烈热情的光芒,让余周周确定,聊起这些,她也是很开心的。
余周周机械地念着分数,翻到某一页的时候突然心跳加速——字迹是她自己的。她深吸一口气,等待那两个人报出总分。
妈妈把她抱起来,温柔地拍着她的头说:“不怕不怕,我们上便盆那蹲着,一会儿就好了,乖,不哭不哭。”
余婷婷笑嘻嘻地指着他的耳朵说:“二舅,你耳根子真软。”
那个星期的周记,转笔转了一下午的余周周没有想到任何能够叙述给老师看的事情。
钱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友情、亲情、爱情,各种你以为牢不可破、海枯石烂的感情,最终都会被它腐蚀殆尽。明明就是因为利益,偏偏大家都不承认,说着“我不是在乎钱”,拼命证明其实自己是从钱里面“看出了背后的品质问题”。
人来人往的走廊,刺眼的白色灯光打在雪白墙壁上,两个孩子仿佛被遗弃在了病弱的城堡里面一样等待着。余周周眨了眨眼,好像看到走廊尽头出现了几个人,大舅推着轮椅,那上面坐着的瘦弱苍白的老人,竟然是外婆。
谢谢你,妈妈。
“真的很好看,不信你看我做的。”
外婆的眼皮动了动,醒了过来。
“妈妈说,大部分人,还是会凑凑合合过一辈子。凑合的朋友,一茬来了一茬又走了;一般般的婚姻,吵吵闹闹却又承担不起离婚的成本。
好像是害怕幸福会从炫耀的笑容中溜走。
终于,一脸解脱的辛美香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回到等待在门口的余周周身边,自然,她的不好意思一般都表现为面无表情、目光低垂。

8.春季运动会(下)

真好的意思就是,很好,但是没有她自己考得好。
“可是我从来没有看到有人给你回信啊?信箱里从来没有你的信。”
而那个贼眉鼠眼、一脸油腻猥琐、被老板娘戳着脊梁骨咒骂却仍然专心瞄着麻将桌的战况的男人,应该就是辛美香的爸爸。
“我不活着难道现在是死人吗?”她气喘吁吁地接了一句,才想起来侧过头看看身边突然出现的家伙。
奔奔对于这个小名有种隐约的排斥,这让余周周有一点点诧异,不过她很快就驱散了这点儿小小的不快。他们正站在十字路口,余周周指了指前方的红绿灯:“我要从这边走,我家住在海城小区,你呢?”
她迟疑了一下,回过头,看见辛美香面红耳赤地站在张敏面前,讪讪地转身离开了,上了几步台阶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余周周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抻长脖子远远地望着二班的方向,可是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向着太阳奔跑吧,没有终点。
“我四年级的时候在儿童医院看病花了好多钱,你还记得吗?那么点儿小病就那么多钱,你说,他们看得起病吗?从农村赶到城里来,肯定是大病,住院费就交不起吧?”
“不冷……外婆,我不冷。”余周周第一次有意识地喊了一声外婆。这个词从此有了切实的温暖的含义,不再是过年时候那些被大人强迫着呼唤的、无意义的“表姨,过年好”“堂姐,过年好”……
但她还是咽下去了,并因此觉得,自己挺伟大的。
“你跑过我们班的时候我认出你来了呀,一副要死了的样子,我来看看你,好歹大家认识一场,怎么我也得是第一个帮你收尸的人啊!”
我们都是带着双重标准出生的,哪怕是小得像一滴水的一件事情,都能照出两张不同的脸。
她还想不出一个结果。鸡头的得意与悠闲中总是有种格局境界太小导致的意难平,而卑微的凤尾依附于群体来给自己表明身份,是不是更可悲?许多人一辈子都在这样的选择中徘徊,她们既学不会放手一搏力争凤头,也学不会知足常乐甘当鸡头。
“你疯了?”奔奔被她突然充满激情的举动吓了一跳。
这段讲述优秀少年的电影在陈桉顺利考上北大之后有了一个happy ending(美好结局),至于后来怎么样了,观众余周周已经没有可能知道。
除了她们三个之外,还有七八个其他班的同学也在做着同样的工作。所有考场的卷子都合计完毕之后,大家在老师的指挥下,用剪刀拆开密封条和塑料绳,在两排桌子前指定各个班级的区域,就开始抱着卷子往区域中投放。
辛美香听到余周周故作苦恼的感慨,毫无反应,过了几秒钟,才轻轻地说:“要是这样就老了,我不甘心。”
“好听,好听,”余周周点头,可是脸上促狭的笑意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不过,我没听说过哪个真实生活中的人会叫这样的名字,好听,真的……很好听。”
下星期就换个新本子吧,就买上面带米老鼠的那个蓝本子,余周周想,用新笔记本,说不定就会有灵感。
即使已经告诉自己慢慢跑就好了,反正没有人指望自己拿什么名次,可是当检录处的体育老师引导着她们各就各位排列在起跑线上的时候,余周周孤零零地盯着脚下漫长的红色胶泥跑道,还是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怦怦乱撞,她还没有开跑,就已经觉得腿软,耳边是血管中血液急速地汩汩流动的声音。
“那一刻我觉得,我才是世界的中心。”
余周周很想告诉他,我只有一条命,现在我也快死光了。
余周周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扭过头看竖排的班级号码和姓名。二班,沈屾。
抬起头,黑咕隆咚的食杂店上方悬挂着一块脏兮兮的陈旧牌匾。
初中一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她又考了全年级第二名。所有成绩尘埃落定,她坐在座位上,接过张敏递过来的班级期中考试成绩排名名单,深深地低着头,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张敏说话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口水和口气。余周周总是可以通过聆听老师的教诲来判断对方早饭、午饭都吃了什么,甚至还会因为偶尔的厌恶而觉得自责。
余玲玲笑了,余周周也觉得很有趣,却不小心看到舅妈变色的脸和外婆的苦笑。
余周周的信越来越肆无忌惮,她感觉到陈桉这个称谓已经变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题头,信纸上细细密密的字迹也越来越随意,就像一种持续性的自言自语。她再也不觉得某些话题过于弱智和难为情。
余周周伸长脖子眺望着走廊尽头:“还没回来。”
所以才对结果不满。
这样子,才是她的小姐妹啊!
“陈桉,我并不是眼红年级第一这个位置。我只是觉得她的勤奋让我很羞愧。我竟然满以为自己挺不错的。”

10.沉淀

sh ē n,一声。沈屾,这个名字念起来有些像婶婶。
刚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二班的数学老师操着大嗓门喊得全办公室的人都一激灵。
“周周来啦?我都忘了今天又是星期六。期中考试考完了没?”
在余周周跑向厕所的时候,没有参加检阅队伍并且一直在看台上留守的辛美香就鼓起勇气对张敏说自己也想去厕所。张敏本来就不喜欢她,怒斥她凑热闹,还说为了让观众席看起来有秩序,上厕所必须一个一个去,前一个人回来了后一个人才能去。被张敏骂了一通的辛美香一直等待机会,可是女孩子男孩子一个一个地跑到张敏那里去请假,她太过懦弱,所以一直憋着。
余周周并没有意识到,其实在鸡头凤尾的选择题中,她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陈桉,我觉得事情总是很有趣。老师想看我们的记事,我偏偏不愿意写给她看,而你不愿意看到我的信,我偏偏写起来没完。哦,我不是抱怨,我真的不是在抱怨。”
不过她至少可以看出来,他长大了,长大很多。
辛美香书包里面的小食品倒也不少,可是看牌子好像都很老。余周周拎起一袋学校附近都有些买不到了的麦丽素,刚想问她在哪个食杂店弄到的,就发现自己掌心抹了一层厚厚的灰。
“你爸留下的钱,和我自己手里的钱,还有退休工资和养老保险,应该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用不着你们往里贴钱,大不了,还有房子呢。”
她此时并不是想对她妈妈表白什么。
余周周正把架子上所有的真彩和晨光圆珠笔一支支拿下来在白纸上写字测试,突然听到旁边不远处一个女孩子正急巴巴地对同伴大喊。
“怎么了?”奔奔有些脸红,不解地皱着眉。
走自己的路,但也别给别人指路——你怎么能确定,他们和你一样想要去罗马呢?
只剩下她自己站在原地,听着门口的那两个女孩子继续大声讨论如何把肚子里面的扣子弄出来。
“什么网名?我就叫这个名字!”奔奔连忙解释,“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陈桉,那一刻,我觉得我朝着太阳飞了过去。”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余周周通过平时零零碎碎的询问和偷听别人的谈话而得到的消息。主要的消息来源就是和沈屾同在二班的奔奔,哦不,慕容沉樟。
害怕照顾老人的工作全部压在没有工作的自己身上,于是迅速逃脱。
余周周跑到看台上自己班级所在的位置,向张敏请了个假,就往主席台下方的公厕跑去,突然听见背后张敏一声尖利的“你凑什么热闹?”
谭丽娜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然而余周周已经悄悄地收起了最后一封还没有写完的信。
第二名自然也是值得骄傲的,平均分在年级拖后腿的六班里面,余周周是老师们的心头肉。
“很远?”余周周很奇怪,按照户口,他不也是就近入学的吗?
沮丧地坐在台阶上盯着自己的书包,发现里面一本练习册或者辅导书都没有。差距不是一点点。
等到所有卷子都分完了,她才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侧过头对数学课代表说:“那个,两个山字放在一起,那个字念什么啊……”
她只能感觉到太阳很刺眼,眼前模糊一片,好像有热热的眼泪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跑。
“余周周……你没事儿吧?”
“陈桉,他们再吵下去,我觉得我都憔悴了。”
最后那句话很轻,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神色复杂。
余周周忽然觉得没意思,很没意思。
奔奔笑了:“我家住得很远。”
“奔奔?”妈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是咱们动迁之后租的那个房子的邻居家小孩?”
不光脏了,而且还过期了。
余周周的选择,未必就一定是别人的那杯茶。
这种不孝顺、不吉利的话,她也只敢咽进肚子里。她想阻止大人们将外婆送到医院去,可是开不了口。
辛美香吓得想要挣脱,奈何余周周像一头拉不回的蛮牛。这种气势也吓了张敏一跳,她正忙着折腾被自己当成遮阳伞的紫色雨伞,愣愣地点了一下头,余周周就已经像火箭一样发射出去。
中考,振华,沈屾。
“看我这记性。越来越糊涂了。”
“慕容沉樟。”
“看啊,不过我还是最喜欢《灌篮高手》。”
“谁也不许说出去哦,我再说一遍,做好了的同学就把道具都放回到前面的纸箱子里面,我们会在运动会那天早上再发给大家,重点是保密,听见没有,保密!”
“请个护工过来吧,人家比较专业,也省得耽九九藏书网误你们的时间,我不想拖累你们。”
余周周永远都不会知道外婆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情形,可是她永远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对“外婆”这个词产生印象的那个雨天。
听到余周周提起这些,余婷婷已经控制不住地笑弯了腰。余周周猛然发觉,这个小表姐笑起来的时候和自己一样,眉眼弯弯,好像看不清前路一般。
这是余周周很害怕的一种境况——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班级的同学相处,笑脸相迎,希望大家都对她有好印象,也很少提及自己的成绩和学习方面的任何事情。可是另一方面,她深切地同情沈屾。
终于外婆情况好了很多,神志清明,只是行动不便,仍然需要卧床。余周周一直不知道那些里里外外压抑着的争吵声究竟有多少传入了昏睡中的外婆耳朵里面,但外婆脸上是一贯的平静,她靠在床头的软垫上,在腰后塞上软枕头,把儿女都叫到面前,对于他们的争执,她只字未提。
不过却有一种犀利,余周周确定那种犀利只有自己能感受得到——也许因为在场的人只有她最敏感、心虚。
文艺委员这几天一直在神经兮兮地打听着各个班级都在做什么样的道具,一边一脸严肃地告诫自己班级的同学不许泄密,防止别的班偷学,一边却又在抱怨其他班级小里小气地藏着、掖着。
她走进了开在灰白色老楼一层的门市房里面的食杂店。
辛美香的表情仍然有些诡异,不知道在忍耐什么。她低下头,轻声问:“凤梨是什么?”
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学习也好,跑步也好,都可以成为一种试炼,也都可以成为一部短小的动画片或者电影。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并不是只有宏大的故事才叫历险。有时候,幻想与生活相隔得并不是那么遥远,我要做的,只是把最后一圈跑完。”
“看得起病吗?”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搭理那些在她陷入徐志强的辱骂声中时缩头缩脑不敢出面的所谓朋友,对“纯粹”友情的高要求让余周周一度想要远离所有人,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坚持不下去。
与奔奔的重逢让余周周长时间都略显沉重的心情一下子飞扬起来。
因为久病床前无孝子。
余周周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她轻轻拢了拢外婆耳边的白发。
辛美香愣了一会儿,正当余周周以为她又像课堂上一样永远都不会说话了的时候,她突然开口。
不过,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陈桉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对方到底会不会看自己的信,都是个问题。
余周周带着一脸欣喜的笑容说:“奔奔,你长大了。”
“今天周六。”
她穿着皱巴巴的校服,马尾辫扎得松松的,好像根本没来得及梳头。辛美香一边动着嘴唇自言自语,一边露出有点儿恍惚的笑容,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就是石化的余周周,正在用食指轻轻扫过真彩专区的各色圆珠笔,一副极有兴趣的样子。
余周周咽了一口口水。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子,余周周决定放过那颗无辜的扣子,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到圆珠笔上面,抽出一支上面画着加菲猫的浅蓝色水笔按了一下,在纸上画了几下,鬼使神差地画了一个圆圆的四眼扣子。
给陈桉的信也好,一个月的拼命复习也好,她都是抱有希望,也都付出了努力。
你一直是我心里最优秀的大队长。
辛美香终于抬起头,别别扭扭地说:“我想上厕所,我要憋不住了。”
“什么?”
余周周看到张敏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二班数学老师,然后转身拎起暖壶往茶缸里面倒水。
“哦,是她啊,老早就听说过她,特别狂,总说自己非振华不上。”数学课代表后知后觉,瞄着沈屾的方向撇撇嘴。
她没有说,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立刻笑起来:“我好久都没吃过麦丽素了。小学一二年级时候,我们班级每堂课下课后生活委员会让大家报出自己想吃的零食,然后下楼一起买上来,事后交钱。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吃麦丽素,有时候还会几个人凑钱买呢。后来他们开始吃吉百利、金帝、德芙,就没人说自己要吃麦丽素了。”
“怎么能算是我躲开不想照顾?我又没说不照顾,还不许人家找工作啊?就应该我一个人摊上,反正我没工作是不是?我工作了大家也照样一起分担轮岗。不想让我工作,到底是我想躲开,还是他们光想使唤我一个人自己躲清净?”
养儿防老。可衰老是谁也阻止不了的,至于成群儿女能出多少时间、金钱来力挽时间的狂澜——这是所有父母都满怀期望,却根本不可能笃定的一件事。
好像老天爷打了个响指,表演了一个催眠的戏法。
那么最后一圈如果放弃不跑,是不是很亏?虽然人生重在过程,可是这种说法只是用来安慰那些结果堪忧的家伙的,如果能得到好的结果,那么过程再难看也没关系,因为旁观者关心和记住的,永远只有结果。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僵硬地欲盖弥彰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索性沉默。
余婷婷脸上闪现了一片红晕,但是很快散去。
最终,体育特长生居多的三班获得了总分第一名,而文艺委员最最关注的精神文明奖却以一种非常讽刺的方式降临到大家手中。二班得了“最佳精神文明奖”,其他几个班并列“精神文明奖”。余周周皱着眉头站在队列里,突然替提前退场的文艺委员感到非常非常不平衡。
谭丽娜立刻换上一副“没看出来你这个书呆子还挺有能耐”的表情,余周周连忙解释:“不是,不是!”
奔奔笑着摇摇头:“我们有点儿事,就在这附近,周周你快走吧!”
一定是。
余周周有了一个让她很无奈的外号——余二二。
那些许多年后甚至都不会想起来的集体荣誉,在某一个时刻会让一个女孩子努力到虚脱。余周周不明白文艺委员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这样一个颁发给全班五十六个人的奖项,却有五十五个人都不在乎。
天知道为什么那样笃定。
“我早上喝水喝多了。我每次喝水喝多了就会这样。”辛美香慢慢地说。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感恩与庆幸中,其实包含着几分对辛美香的残忍。
余周周忽然想起来她曾经对陈桉说过,自己一定会考上振华的。
可是余周周想,最恰当的形容,恐怕就是:“发令枪响了,同学们好像脱缰的野狗一样冲了出去。”
“……好丑。”辛美香很少讲话,不过一向直接。
余周周控制了一下表情:“你呢,又是第六?”
“哦,对的,后来你还带了一天心脏监听器,胶布贴得前胸后背到处都是,最后心电图数据传出来之后,大夫说你半夜两点心脏早搏得厉害,病情很严重,你却跟大夫说……”
余周周叼着笔帽,想了想:“一个大哥哥。”
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半年的小表姐,个头仍然和自己比肩,但是身上有种气质正在挣脱皮囊的束缚,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感觉得到。余周周想不起来很小搬到外婆家里的时候,余婷婷是什么样子——比如,她是梳着两条小辫子,还是马尾辫,或者,是短发?不管怎么样,她记得自己那时候总觉得在余婷婷面前非常暗淡无光,也很讨厌她的炫耀和聒噪。
是的,那时候的余婷婷,不像能说出刚才那些话的小姑娘。
余周周面对体育委员殷切的目光,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12.无果花

她有时候希望温淼永远都不要觉醒,也不要发愤图强。就像中国人都很骄傲地知道拿破仑曾经说过“中国是一只沉睡的狮子,一旦觉醒,将会震惊世界”,然而其实人家还有后半句——“不过感谢上帝,让它继续睡下去吧”。
全年级数学段考,余周周和学习委员还有数学课代表一同到数学办公室去帮忙合计分数,然后分卷子。她们一个人负责翻开一本本混合装订的卷子,然后将几处用红笔明确标出的分数念出来,另外两个人各拿一个计算器,快速地加和,一同报出总分,由念分数的同学负责将总分标在卷子题头。
“但是我做的这个你可以留下。偷偷塞到书包里面,到运动会的时候,你就可以用这个了。”
舅妈的抱怨声戛然而止。余周周面无表情地走进门,看到舅舅脸上尴尬的神色,而舅妈则立即转换了话题。
余周周摇摇头:“没,期末考试和期中考试距离太近了,其实差不了几天,您没说错。”
学弟学妹拥上来叽叽喳喳地询问学习方法,张敏和其他科任老师都站在外围欣慰地看着她,语调轻快地说:“你看,咱们学校百年不遇的学生,多争气,从她一入学我就知道她肯定有出息……”
余周周什么都听不到。
万年第二名。期末考试仍然是这样,被年级第一沈屾同学甩下11分。
她有些怅然,这么多的话还没有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对她也同样一无所知。
“那不就得了,”谭丽娜摊手,“我以前那个笔友就这样,我都不给他回信了,他还没完没了地写,我都烦死了。幸亏不是熟人,要是熟人我可能还觉得自己这样不回信是不对的,很愧疚,越愧疚就越烦他……”
她怕了那种装束,没有为什么。
余周周抬起头,余婷婷盯着不远处的蓝色椅子微笑的侧脸落在她眼底,溅起一片浅淡的涟漪。
余周周停下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好像有些愤怒和躁动的种子在她一向懂事平静的内心萌发,挣扎着破土。
余周周突然间理解了班级里面总是排第六名的体育委员温淼。女老师总是喜欢揉乱他的头发,半是欣赏半是嗔怪地说:“你要是用点儿心思好好学习,赶上余周周都不是问题!”
好学生最喜欢互相哭穷。余周周他们都清楚,考完试或者出成绩了会互相打听,考得特别好就会说“还行,也就一般吧”,考得一般会说“考砸了”,真的考砸了就开始假装不在乎,碎碎念叨着“我光打游戏了,根本就没复习”“考英语时候肚子疼,后半张卷子根本没答光趴桌子上睡觉了”来找回面子上的平衡……
文艺委员奋力阻止着,可是大家仍然忙着打开自己的书包和袋子,从里面往外掏各种零食的包装袋,互相显摆,交换,哗啦啦撕袋子的声音响成一片。
余周周停住之后,他们就面面相觑,走廊里面是有些诡异的沉默。
“周周,你说,外婆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吧?”
她们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学会苦笑的表情呢?
“后来,他们电话少了,也不再来了。”
一袋果冻很快只剩下两个,周围的同学爆发出一阵惊呼,最上排徐志强他们的罐装可口可乐被踢洒了,可乐就像上游发洪水一样朝着下面的几排奔流而去。大家惊慌地拿起椅垫躲闪,乱成一片。文艺委员灰败了脸色呆望着主席台的方向,好像预感到自己的班级已经在精神文明奖的竞争中提前失去了资格。
“我先出去抽根烟,周周。你好好看着输液瓶。”他又唠叨了一遍,就拿起外套站起身出了门。
“是生活改变了她的初衷,还是她自己忘记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辛美香的妈妈骂完丈夫,又追进屋子里面训斥辛美香。余周周盯着黑洞洞的门口,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听着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和不断的叫骂声,她知道辛美香的状况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余周周突然没来由地气闷,眼角突然瞥见坐在前排左下方的辛美香正侧过脸看着自己,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求助。
余周周有太多话想跟奔奔讲:“你这些年在哪里读的小学,你家住在哪里,我们是不是还是邻居,你怎么能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然而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所以索性只是傻笑,反正这个小伙伴在身边,来日方长,他们可以慢慢地聊。
比如二舅妈担心因为大舅家的余乔是唯一的孙子,所以房子的归属最终会落到他身上。
可是还剩一圈。就剩一圈。跑不过去,你就永远赢不了沈屾。
“后来我就真的不想上学了。我装病,装呼吸不畅,反正心肌炎那些症状我都知道。哦,把体温计倒着甩就能让温度升上去,真的,下次你想装病就试试,就说自己发烧。”
“我说了,等会儿再吃!都把吃的放下,我们排练完了再让你们吃,急什么啊,一会儿校领导下来巡查的时候再排练就来不及了!”
“我那段时间休学好长时间,一开始,同学还总会打电话来问,那时候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女生,还有班级干部,还一起来咱们家,代表全班同学看望我。哦,那时候你上学了,你不在。”
“开刀取出来。把肚子从喉咙口到肚脐眼儿划一个大大的口子,仔细翻翻,一找就找到了。”
辛美香接过余周周的作品,把玩了一阵。
余周周喜欢晒着暖洋洋的午后阳光,和外婆一唱一和地讲着这些泛黄的往事。每每这个时候,她就能看到外婆眼底清澈的光芒,仿佛从未老去,仿佛只是累了而已,一旦休息好,就立刻能站起身来,走到阳台去给那几盆君子兰浇水。
直到四岁秋天的那个下雨的午后。
余周周耸耸肩作罢,翻出书包,盯着里面满满登登的零食,考虑了一下,拽出一袋喜之郎果肉果冻,打开包装,分给四周的同学,顺便收获了别人给她的巧克力威化和话梅糖。
“你看《通灵王》吗?”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余婷婷向后一步,后脑勺靠在了灰白色的墙壁上。
狗屁逻辑。
“实在是,捞不出来了。”她的表情十二分诚恳。
“嗯。”温淼看起来非常满意的样子。
因为希望,所以努力。
于是玲玲姐再怎么哭泣不甘,也只能静下心来继续复读,顶着一脑门的青春痘,咬着笔杆和解析几何战斗到底。
比如,为了听到别人耳中自己的嗓音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站在最里面的小房间大吼一声“外婆——”然后飞速奔向外婆所在的厨房凝神等待,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开什么玩笑,班头,别告诉我你真的信。”
所有检阅队伍集体站在体育场中央的草坪上,等待着运动员代表发言、裁判代表发言、校长发言、副校长发言、教导主任发言、体育教研组组长发言……
“要不,你吃我带来的零食吧!”
“你说,是因为你做噩梦了,有狗熊在追你……”
“全国大赛的部分你看了没?”
余周周两天前听说,玲玲的妈妈突然找到了一个在私立美术学校的宿舍收发室倒班的工作。
余周周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余周周有些没面子,可是辛美香遮遮掩掩的样子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窘境,在对方转身就走的瞬间,她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辛美香以为余周周叹气是因为书包里面没有爱吃的东西,她很感激余周周特意与别人换了座位坐到自己身边,于九九藏书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自己的书包拉开,敞口对着余周周。
最恐怖的是,妈妈把她给忘了。
其实她们许久不见了,虽然是关系很近的亲戚,曾经又在同一所小学,可是除了一同看看动画片和《还珠格格》之外,没有什么更多的共同话题。余周周搬走的大半年里面,每周六白天去外婆家看看老人,可是很少遇到余婷婷。她总是在补课,八中虽然没有师大附中名气大,但也是非常好的重点学校。
她是怎么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余周周此刻才发现,她的小姐妹的时间轴上有一段巨大的断层,而她一直没有注意到。
辛美香的妈妈那天出奇地好脾气,没有大吼大叫,只是阴沉着脸说:“开刀,把肚子划开,从这儿到这儿。”说着就用手指在辛美香的小肚子上面狠狠地划了一下。手还没拿开,她就吓破了胆,哇哇地大哭起来。
脱缰的野狗一号余周周同学跑在跑道最里侧,浪费了传说中最有利的位置。大家的速度都不快,毕竟要跑四圈多,需要保存体力。余周周经过六班的位置的时候,还大脑短路地抬起手朝自己班的阵营挥了挥手——这一滑稽的举动让班级沸腾了,大家纷纷配合地做出追星族应有的疯狂表情,甚至连徐志强都用怪里怪气的腔调喊着“余周周,加油!”
“其实我那时候特别羡慕你,我也想生一场病,这样就不用上学了,”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末了才反应过来,连忙补上一句,“我可不是说你泡病号啊!”
“陈桉,我讨厌医院。我总觉得老人生病了也不应该去医院,踏进大门口,吸入第一口消毒水的气味,就等于跟死神混了个脸熟。”
奔奔有些气馁,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对于一个混“黑社会”的少年来说,这样拉风的名字有多么重要,所有人都觉得他的名字很酷,为什么余周周能笑成这样?
“你和小时候……”余周周说了一半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比较的资格。她已经记不清奔奔儿时的样子了。童年时期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密无间的小玩伴早就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在遭遇困顿的时候专门用来怀念和伤感的理由。
“考完了,都快要期末考试了。”余周周笑了。
比如三舅妈强烈反对轮岗,一再坚持请保姆或者护工照顾,而大舅则认为这么多子女都有手有脚却非要外人来照顾,这传出去简直是笑话。
并不是客套,辛美香的手工的确非常精细,虽然这种亮晶晶、乱糟糟的道具一眼望上去没什么区别,可是辛美香的作品,无论是双面胶的接缝还是穗子的宽窄度都恰到好处。
“肯定不乐意看。”
余周周闻言也开始认真地端详起奔奔的样子,他长高了,比余周周还高半个头——这自然是废话。仍然是白净的面庞、格外明亮的眼睛,和小时候相比,眉目舒展了许多,只是始终略显单薄、苍白。
好像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虽然并不算灿烂,但那种笑容是绵长安恬的,仿佛想起了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学校里那些小混混儿,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妈妈一边盛饭一边问。余周周正在跟盘子里面的螃蟹壳作斗争,一时没有听清楚。
她尴尬地放回那支笔,干巴巴地笑笑:“我以为这是圆珠笔,没想到是中性笔,呵呵,呵呵。”
“各就各位,预备——”
她们又要搬家。从一个简陋的出租房到另一个。她蹲在一堆边角木料旁看着妈妈和三轮车夫从讨价还价发展到激烈争吵,妈妈嘶哑强硬的语气让她害怕,阴沉沉的天,旁观的邻居路人,还有越来越冷的风。
满分120分,她得了118分。余周周嘴角上扬了一下,在另外两个人恭喜自己的时候腼腆地一笑,然后急忙摆摆手说:“继续干活,继续干活。”
被招呼的沈屾竟然就在办公室,余周周看到她正在低头整理自己班级的卷子,将它们拢在桌面上摆整齐,听到老师夸张的炫耀,也只是将碎发在耳后轻轻拢起来,非常敷衍地一笑,然后继续低下头整理那一堆已经非常整齐的卷子。
然后低头的那一刻,看到手中的卷子上面有着鲜红的120分。
余周周带着一种好奇和敬意去揣摩这些道听途说的关于沈屾的事情,然后去推测对方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外婆生病这件事情,她一直写给陈桉。从细碎的拌嘴到每一次争吵,家长里短的评判挑理。有时候,她会觉得在一个“外人”面前这样揭自家人的短是很难为情的,然而过年时还颇为和睦的大家庭浮现出背后的斑斑点点,让尚且不能淡然地平视“大人”的余周周心头忧虑重重,她只能在写给陈桉的信里面讲述这些,让所有的阴郁都从笔端流泻出去。
和前来运动场的时候不同,回去的路上,大家坐在大巴车里面不再唱歌,每个人都丢盔卸甲,拎着在阳光尘土中暴晒了一天的大包小裹,面无表情地一路摇晃。
可是她没办法不抚着胸口感慨大难不死。
“不是什么?我说什么了?”谭丽娜笑得八卦兮兮,“是你喜欢的人吗?”
“陈桉,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想明白,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思考,可是到现在还有点儿疑问……你不要笑我……”
余周周攥紧了手里的“哗啦棒”,朝她点点头。
“可是现在我觉得她很可怜。自己养大的儿女,最后却要用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们消停地听话。看样子是家长的威严,可是实际上那么无力。付出最多的父母,却最悲哀。子女欠父母,又被自己的子女所亏欠……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这样转圈欠账,生生不息。
而温淼则聪明得多。也许他努力了也未必能考得多好,于是不如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过日子,然后享受着大家对于他的聪明脑瓜与淡定态度的赞赏和惋惜,这样不知道有多好。
被打得满地找牙、吐血不止的星矢,究竟是怎样站起来给对方最后的致命一击的呢?余周周曾经无数次在奔奔面前扮演重伤的星矢,可是从来不知道那种境地究竟有多么疼。
这种满足平静的感觉在余周周看到沈屾的那一刻结束了。
别后多年,戏剧相逢,原来并不是电视剧里面才有的离谱情节。
余周周并不是很热衷于和他客套,于是把平时老师同学说烂了的话回复给他:“你一天到晚也不怎么学习,还能一直保持第六名,要是努力一把,一定……”她把“一定能超过我”这既自轻又自傲的六个字收回去,咽了一下口水,“一定能考得特别好。”
辛美香却极其敏感。
余婷婷停顿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下。
余周周受宠若惊:“我有一次把体温计插到热水里,结果,炸了。”
“我妈妈说的。”
余周周很少生病,即使偶尔感冒也是吃点儿药就会康复。她对医院的印象除了很小的时候来这里接种疫苗和学校的集体体检以外,就只剩下谷爷爷去世的那个夜里。
就像一滴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彩虹,眩晕了余周周奔跑的步伐。
“陈桉,可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
·钱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友情、亲情、爱情,各种你以为牢不可破、海枯石烂的感情,最终都会被它腐蚀殆尽。
也许她推理出的学习经验,和沈屾的想法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余周周没有办法求证,只能埋起头来有模有样地努力起来。
“我一直特别崇拜外婆。
“我进门的时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似的。我还听说有人说我其实是泡病号,因为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我特别活泼,就跟没有病一个样儿。他们聊天我也融入不进去,我一说话就冷场,上课也回答不出问题,就好像这个班级已经没有了我这个人。”
“我要疯了,明明就要迟到了,我妈非要给我缝衬衫扣子。我抓了一手果酱,她让我帮她拿着点儿扣子,我没有办法就含在嘴里了。我爸又来劲儿了,把我准备好的校服拿衣架给挂起来了——这不添乱嘛!我一着急,张嘴喊他,结果把扣子给咽下去了。那么大的塑料扣子,你说这可怎么办?”
那天妈妈很憔悴,脾气很差,早上余周周把小米粥碰洒了,妈妈把她骂哭了。所以当妈妈最终换了一辆三轮车,坐在车后扶着零碎家具前往“新家”,余周周甚至都怕得不敢喊一声,妈妈,那我怎么办?
其实余周周并不认为一个小道具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不过这是来自辛美香的好意,她还是做出一副非常开心的表情说:“好啊,那我就拿走喽,你别告诉别人。”
她们安静了一会儿,就在余周周以为话题已经到此为止的时候,突然听见余婷婷轻轻地叹息。
终于,发现孩子弄丢了,妈妈焦急中给大舅打了电话,在小雨飘起来的时候,余周周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黑着脸的大舅和他身后那个毛头小子,余乔。
升旗仪式结束,检阅队伍退场,大家纷纷撒腿朝自己班级的方阵跑过去。没有着急跑掉的只有各班举牌的女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短裙,自然没有办法像其他孩子一样丢盔卸甲毫无顾忌。
一盆凉水兜头而下。余周周的惊喜与感动转瞬即逝。
“我跑得……有那么慢吗?”
周五的早上,学校要求大家提前半小时到校,排练下星期的建校四十周年庆典。余周周到得格外早,百无聊赖地溜进了文具店。
“陈桉,我听说,高中生开运动会的时候,大家都不会做这些啦啦队道具,是不是?”
比如奔奔。
“我觉得,外婆在用遗产牵制他们。
五分钟后,穿过那些七拐八拐的楼群和危房,余周周抬眼,发现眼前的新楼群非常熟悉,甚至连草坪周围至今仍然没有清干净的建筑残土都格外亲切。
余周周抬起手,很想抚平余婷婷眉宇间隐隐约约的难堪和愤恨。
余周周想起那天晚上放学的时候,看到余婷婷在自己面前得意扬扬地显摆同学们带来的水果和玩具。四年级的余婷婷,好像还是那么明艳骄傲,还是那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所有光鲜的一面展现出来。
“不过,”余婷婷敛了笑意,“有些事情,你没有生过一场大病,就不会懂得。”
余周周心情愉悦地穿梭在桌子之间,将一张张卷子轻轻放在不同桌子上,看到110分以上的卷子就会微笑着在内心感慨一句:“嗯,考得真好。”
医院的走廊里面,余周周默默站在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息到虚无,这样可以把吸入的消毒水的味道降到最低。
“人各有志呗,啧啧。”
余周周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其实家里面开小卖部不是什么魔幻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就是觉得那五个大字仿佛从外太空砸到地球上的陨石一样,稀奇得不得了。
“我要杧果。”她伸出手从余周周手心抓走了橙黄色的那一个果冻,余周周感觉到她指尖冰凉,弯下腰轻声问:“你没事儿吧,你很冷吗?”
余周周低下头急匆匆地闯红灯过马路,惊魂不定地站在对岸的人行道上回望,奔奔已经淹没在那群少年中了——还好,这群人并没有拎着任何类似武器的东西,应该不是去打仗。
“陈桉,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快乐。有点儿不真实的感觉,初中数学一点儿都不难,一点儿都不。当初老师吓唬我说女孩子脑子笨,到了初中肯定跟不上,原来真的是骗人——当然,有可能,我把话说早了。”
“噢,怪不得那么狠,总是考第一。不就是做题嘛!其实我这人就是懒,我妈老这么说我,不过你说有那个必要吗?唉,这种人啊,过的是什么日子……”
时间在她们身上变了什么魔法?余周周很想找一面镜子,问问它,那我呢,我有没有变?
旧时的伙伴,一个一个都消失不见了。不过,安心听从命运的安排,留不下的,就让它走;还能回来的,就心存感激。
其实余周周一直都对前十名里面的男生有敌意,比如数学很好的温淼。余周周永远都记得那句“上了初中之后男生的后劲儿足,早晚把女生都甩在后头”,也永远都记得在五六年级时候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许迪等人。尽管温淼只是第六名,可是老师们拿他和自己比较的种种言论已经让她像只警觉的猫咪一样竖起了背上的毛,甚至可以说,她并不在乎班里面总考第二名、第三名的几个女生,却总是竖着耳朵注意温淼的情况。
“不过也许不会。沈屾是沈屾,我是我。如果她毫不在乎,那么我可能会更欣赏她。”
她已经不知不觉培养起了谨慎生活的习惯,站在十三岁的尾巴上的余周周已经开始悄悄在心底怀疑,变幻莫测的生活中是不是有可以摸索出来的规律与禁忌?比如,不要下断言;比如,即使考得很好,在被别人问起来的时候也要低下头说“一般吧”……
可是什么?她想不出来,于是干脆省略这一大段矫情得不得了的道别。
但是她确实记得,辛美香眼睛里面的不甘。
余周周不自觉地轻声笑,好像在文艺委员极其富有集体荣誉感的举动中,看到了小学时候的单洁洁和徐艳艳。她已经和单洁洁失去了联系,甚至不知道单洁洁究竟是去了师大附中还是其他学校。去外婆家探望的时候,也很难见到余婷婷,对方总是在补课。
余周周摇摇头:“怎么会,你那么聪明,只要努力……”说到一半,看到温淼有些不屑的目光,于是也把这些类似万能狗皮膏药的话收了起来。
余周周并不觉得妒忌。她只是为自己刚才过早的沾沾自喜感到很羞愧,虽然刚才的愉悦并没有在同学面前表现出来,但面对自己才是最难堪的。
抓住不放,有时候是重情义,有时候不过只是重自己的情义。
“知道二班的沈屾吗?那女生特别厉害,志向就是把所有的练习册做完。”
文艺委员都快喊破了嗓子,后排的徐志强他们也饶有兴致地做着手工,不过很快兴趣就转为摇晃瓶身用黄豆的响声干扰课堂纪律。
“沈屾,你也太不给我们出题的老师面子了呀,又考了120分?”
也只有在奔奔面前,余周周才可以毫不掩饰自己对沈屾的在意和好奇。
上次遇到,好像都是过年时的事了吧?闹哄哄的大年夜,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听到《卖拐》里面赵本山对范伟说“你那是没遇到我,你早遇到我早就瘸了”的时候彼此相视一笑。
“她妈妈看起来那么凶,那么恨她和她那个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爸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但是既然怨恨到了恨不得当初没生下辛美香的地步,为什么小卖部的名字会叫‘美香小卖部’呢?

6.鸡头和凤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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