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份肥肠火锅鱼毁了分配
可怜天下父母心
目录
第一章 一份肥肠火锅鱼毁了分配
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二章 新人报到遭刁难
第三章 成为镇小学老师
第三章 成为镇小学老师
第四章 走访农村失学儿童
第五章 错失借调镇政府的机会
第五章 错失借调镇政府的机会
第六章 挑战新乡镇地痞恶霸刘老七
第七章 第一次见识县城黑道大哥
第八章 聚众看色情录像带被抓
第九章 借调县公安局的事黄了
第十章 痛打仇人刘清德
第十章 痛打仇人刘清德
第九章 借调县公安局的事黄了
第十章 痛打仇人刘清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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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正丽安慰道:“难道吉他和口琴还有高雅和低俗之分,都是乐器。”看着英俊的弟弟充满了痛苦,她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帮助弟弟走出县城。”
“已经取消了粮食供应,商品粮没有什么意思。”侯海洋很看不上母亲的小见识,道,“我是男人,一辈子在偏僻乡村站三尺讲台,不甘心。”粮票曾是国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票证,能吃商品粮是一种重要的身份,侯海洋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可以吃商品粮,粮油开始敞开供应,粮票成为了历史。
侯厚德觉得很过意不去,道:“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要缴,我不是故意拖欠,确实是花钱的地方多。我家那位马上要到县里动手术,手里没有钱,怎么办?现在学校欠了我好几个月的工资,能不能等到工资发了,再交?”
看到批王沪生一段,侯厚德长叹一声,使劲拍床,道:“你们姐弟俩要多看这部电视,了解历史,了解中国现实,免得犯错误。”他提高声音,道:“小丽,你在大学里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别跟着别人掺和政治,更不要到外面去游行。这些年,不管东风还是西风,最终吃亏的都是小老百姓。那些上街游行的,打砸抢的,没有人有好结果。”侯正丽撇了撇嘴巴,道:“爸,我知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们始终是被统治阶级,关键还是要行动。”
侯厚德对《渴望》这部电视连续剧是百看不厌,只要有频道播放这部电视连续剧,他都要一集不漏地看完,而且要求家人都要看这部连续剧。在这事上,他格外固执。听了儿子的话,他扶了扶老花镜,道:“别说话,快看。”
“我明天交一百块钱,剩下的,等发了工资再交。”
夏天,餐桌摆在院子里。桌上放着一个土盆子,土盆子里装着干豇豆炖大块肉,发出诱人的香味。干豇豆炖大块肉是侯家几十年不变的吃法,豇豆是院子里种的,摘下后在太阳下暴晒,失去水分的豇豆就变成了干豇豆,用来炖肉味道极香。大块肉则是不经过切割的整块肉,直接丢在铁锅里,与干豇豆一起用小火慢慢炖煮。肉粑软到能用筷子轻松夹烂,再用熟油辣椒碎末作调料。对于侯家人来说,这道菜是无上美味。
夫妻俩正说着,镇党政办赵卫东主任和村支书段三来到小院。
“爸妈不知道,我们只是好朋友,最多,最多是他有点意思。”侯正丽从眉眼都透着羞涩,不过转眼间神情变得严肃,道,“二娃,你成绩比我好,又是我们家的男人,只读了一个中专,确实委屈了。你还年轻,一定要有人生规划。我提醒一句,千万不要在新乡找女朋友,在新乡找了女朋友,等于一辈子被套在乡村。”
在巴山中师,没有开英语课,侯海洋在姐姐的督促之下,在全家人的支持下,坚持在中师学了三年英语,记了无数个英文单词。学了英语没有实际用处,侯海洋难免有些懈怠,这全亏了在北京读大学的姐姐侯正丽。她充分理解英语在这个国家莫名其妙的重要性,坚持让读中师的弟弟学习英语,而且她的坚持格外固执,甚至有一次检查到弟弟在敷衍时,哭着要和弟弟翻脸。
“姐,这吉他是男生的吧?你谈恋爱了。”侯海洋回到家里,老早就盯上了这把吉他。
“老头,家里没得钱,娃儿刚参加工作,我们还得给些。”
侯厚德在女儿面前总能说点真心话,道:“二娃成绩好,受家里限制,没有读高中,我总觉得亏欠他。我今天跑趟县城,帮他办广播电视大学的事,更主要是看能不能将二娃留在新乡镇中心小学。”
侯海洋在初中毕业时,家里为爷爷治病,债台高筑,家庭经济已经崩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侯海洋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毅然选择报考中师。中师不用交学费而且学校还有补助,三年毕业就能成为正式老师,这是一条很多农村孩子都羡慕的道路。不过,对于侯海洋来说,考中师实在是迫不得已,他的理想远大,绝对不仅仅是当小学教师。农村孩子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一般情况下都会开欢喜大会,唯独他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躲到屋里闷坐了一天。在这一年里,侯海洋上了中师,侯海洋的爷爷没有熬到这一年春节。
侯海洋没有理睬母亲的招呼,从井里提了一桶水,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抹了嘴,道:“妈,我都闻到肉香了,是炖肉?有炒肉丝没有?”
侯海洋吃了一惊:“爸,电大报名用不着你亲自去,我到新乡报到以后,自己去报名。”
侯海洋眼中有些怨气,看了父亲一眼,没有马上回答母亲的询问。侯厚德喜读古书,做事讲究风度,扶了扶缠着灰白胶布的眼镜,又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这才放下粉笔,拍了拍手掌,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我爸就是太古板,弟弟千万别像他。”
赵卫东走得满头是汗水,他熟门熟路,打了声招呼,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道:“侯老师,我今天过来道歉。”
“吃炒肉要上火,多吃炖的,少吃炒肉,才不会上火。”杜小花将她的炖菜理论说了一遍,又道,“听说城里人都用上了冰箱,我们没有冰箱,这么大一块肉,只有一起炖。”她抬起头,幻想着有冰箱的日子:“如果有冰箱,可以把这块肉放在冰箱里,想吃肉就切一块,多好。”
“大学更注重自己的学习能力,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学同一个专业的人,有的人大学毕业就有成果,当了专家,有的人基本上混了四年,什么都没有学到。”侯正丽麻利地将鱼钩甩到河中间,答道。
侯海洋盯着河里的浮子,将一根壮实的青草一口一口咬断:“姐,读中专最没有意思,论动手能力不如技工校,论理论知识不如大学,我读了三年中师,除了会说几句普通话,写几个粉笔字,画几笔简笔画,什么都不会。”
侯厚德听到“新乡镇”三个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说好把你分到东城小学,怎么会到新乡?”他头上沾了些粉笔灰,星星点点,让原本花白的头发更显斑驳。
回到家时,杜小花和侯厚德在院角给菜浇水。见女儿和儿子回家,杜小花放下锄头,端着豇豆朝厨房走。侯厚德放下水桶,直起腰,看着一对儿女,欣慰,又心酸。
侯厚德道:“卫东,你道什么歉?”
杜小花用手在围腰上擦了擦,走到门口,和老伴并排站着,看着一对儿女朝河边走去。“二娃成绩这样好,没有读成大学,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事不怪我们,当时爸在住院,家里确实没有钱,若是二娃也读大学,我们咋子办?”
杜小花平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来用,为了两个娃儿的事,她用钱从来没有吝啬过,道:“我这几天没有前一阵子痛了,手术能不能缓一缓?”侯厚德断然道:“书要读,手术也要做。没有钱,我想办法。”姐弟俩来到小河边。侯海洋没有急于下水,陪着姐姐来到上游的一处竹林下,再问:“姐,大学和中专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一辆皮卡车停在侯海洋面前,灰尘铺天盖地直扑侯海洋以及他手上提着的猪肉。
侯厚德将低着的头抬了起来,道:“二娃当正式老师了,不需要我们支持。大妹也找了一份家教工作,家里经济很快就要好转。不能再等了,等下去,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以后怎么过。”
杜小花道:“我问了你姐,她说你的英语水平还算可以,坚持学下去,考个你姐说的那个级没有问题。”她让侯海洋学英语的出发点和女儿侯正丽的出发点不一样,杜小花知道镇村藏书网学校缺英语老师,儿子多一门手艺,总归是好事。侯正丽的想法则是要让侯海洋凭着英语走出大山。
侯海洋躺在床上专心读《大学语文名篇选读》,这是姐姐从大学带回来的教材。侯厚德很小就亲自给姐弟俩讲解《三字经》,在父亲的影响下,全家人都喜欢读书,尊重书本。在大学里,如《大学语文名篇选读》等烂书,学完以后都是一丢了之。侯正丽每学期回家都将学过的课本带回家,尽管她也认为《大学语文名篇选读》是一本烂书。
“你爸是近五十岁的人,性子是转不了的,你和弟弟要学你爸的优点,认真做事,可是别太清高。”
杜小花站在门口与女儿说了几句,叹息一声,到厨房拿过儿子手里的肉,对傻坐在屋里的儿子道:“你哪里有钱买肉?”
侯正丽深知爸爸万事不求人的性格,做这样的事实违本心。她鼻子酸了酸,对父亲的一点抱怨消失干净,作为大女儿,感觉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压力。
侯厚德背着手在前面走,侯海洋手里提着些香蜡纸烛跟在后面。走了约半个小时,来到巴山脚下一处依山的幽静之地,这是侯家列祖列宗的坟地。此地偏僻,距离公路挺远,“破四旧”时,激情四射的红卫兵懒得到这个地方,侯家的坟地幸运地保存下来。
母亲杜小花在墙角的菜园子忙碌着,父亲侯厚德拿着粉笔在斑驳的通知栏上写着什么,猪圈里传来哼哧哼哧的猪叫声。
坟地最气派的一座坟是前清进士坟,此人是侯厚德曾祖的曾祖。整块的大青石垒成坟头,碑文记载着这位侯家进士祖宗曾经任过的官职,最高职位是吏部侍郎。
早上,杜小花煮了一锅红菩稀饭。
“不一样,比如说吧,你读大学学的是吉他,我读中专学会了吹口琴。你的同学来自各个省,我的同学都是本地人。”
杜小花跟着女儿进了屋,道:“大妹,别听你爸的,在社会上就要油滑一些,老实人一辈子吃亏。”
侯厚德最怕听到老婆说这句话,仰着头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不能为了五斗米折腰。”他看着儿子,又道:“你是男子汉,遇到点挫折不要紧。”
两姐弟都是初长成,一个还在象牙塔里读书,一个中师毕业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此时他们已经感到了社会压力。
农村人家,女儿读大学,儿子读中专,已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家。侯厚德自居为书香传人,律己甚严,儿子只读了中专,此事始终如一柄尖锥刺于其胸。
“我的堂幺爸侯振华,也就是你的堂幺公,虽然是堂幺爸,那时大家都住在一个大院子,感情好得很。他在城里读了新式小学,很早就参加革命。解放岭西的时候,他就是团长了,还回来烧过香,后来听说到了南方,如果还在,至少应该是地厅一级的领导。还有,另外一支侯氏族人在沙州,解放前还有过走动,这几十年都没有联系了,估计也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洗完澡以后,院子格外安静,侯海洋想着妈妈就要上手术台,心乱如麻。
为了实现这两个目的,一向节俭的侯厚德狠命咬了牙齿,拿出全部积蓄,又在春节卖了一头肥猪,买回一台熊猫电视。电视买回来时,引起巨大的轰动,附近两三公里的村民都过来看。每天晚上,电视还没有摆出来,就有村民自带板凳来占位置。侯厚德为人厚道,有村民来看电视,总是笑脸相迎,不会露出拥有电视的得意劲,也没有因为多用电费而给村民冷脸。三年时间过去,村民的新鲜劲过去了,逐渐有条件稍好的村民也买了电视,露天电视场才结束了历史使命。
李晶一边上车,一边道:“这是省道,迟早要修。”在抬腿上车时,腰间曲线更是显露无遗。
侯厚德兴致勃勃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神采:“娃儿要到新乡上班,我们得给他留一百块钱添置点行头,到学校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寒酸。你的胆管结石手术不能再拖了,今年必须去做。”
“上午读英语,看大妹带回来的书。下午写了一会儿板书,现在到河里游泳去了。”
侯正丽隐藏了心里的悲愤和怒火,道:“你是我们家的男子汉,别哭丧着脸。”
侯正丽鼓励道:“人生能有几回搏,要出去闯也不急于一时,先策划,再行动。”
第二天一大早,侯正丽拿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塞进了洗得发白的心爱的牛仔包里。
“婆娘,明天,带你到县城做手术。”
“别灰心,事在人为。”侯正丽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安慰弟弟,可是作为天之骄子的她,从内心深处也看不起中师毕业生。
侯海洋躺在床上,隔着蚊帐和母亲说话:“不难受是假话,原本以为能进东城小学,谁知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小学,在全班分得最差。”他忍不住抱怨道:“爸爸不到城里跑一趟,说不定我还分得好些。”
侯厚德急了眼:“乱说啥子,镇里那个医生是什么水平,哪里会动手术,杀猪都不合格。我今天还到县医院去了,问了医生。明天我们到县医院,最近几天动手术。九月份开学,你哪里有时间动手术。”
从墓地回来后,侯厚德在自己搭建的卫生间里洗了热水澡,回到屋里对着镜子认真梳理了头发,穿上了白衬衣和平常舍不得穿的皮凉鞋。“爸,你要到县城去?”
侯海洋心里想道:“我分配的事,老爸找了狗日的教育局长彭家振,结果起了反作用,把我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这一次,老爸又要找熟人,也不知会不会适得其反。”这些想法他闷在心里,没敢表露出来。侯厚德提着人造革手提包,面色严肃地离开了二道拐小学。
吃完炒鸡蛋,侯海洋不饿了。他在家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花麻麻的,总是不清晰。他干脆拿了篮球,在破败且不规则的球场里不停地投篮、运球、抢篮板,很快就大汗淋漓。一个人玩篮球没有什么趣味,半个多小时后,他将篮球扔到了一边。练了一套打得精熟的青少年长拳,做了一百个俯卧撑,这才结束了运动。
杜小花借着月光在水泥洗衣台上洗着几人的衣服。侯厚德走上学校二楼的小平台,然后伸出脑袋,对着楼下喊道:“大妹,去看一看电视,清楚了,你就喊停。”
杜小花叹息一声,道:“你爸的性格你是了解的,为了自己的事,绝对不会去托人找关系。他是为了你,才把面子抹下来去求自己的学生,还大醉了一场。他已经尽心了,一个民办教师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侯海洋道:“我不是责怪爸,只是想不通彭家振为什么将我分到新乡小学。”
侯厚德闻言狠狠地给了侯正丽一个耳光,道:“你考上北京的大学,这是祖上积德,我们家就算砸锅卖铁,也都要送你去北京,否则,我侯厚德对不起列祖列宗。”
侯正丽气得跺脚,道:“爸,现在是什么时代,你还抱着廉者不吃嗟来之食这一套,吃的亏还不够。”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心里的愁苦似乎淡了,道:“不想这些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被尿憋死。”
侯海洋沮丧地来到大姐侯正丽的房间,低着头,双手使劲扭着。
晚上八点,到了电视连续剧的时间,隔壁房间传来《渴望》的音乐。侯海洋想去看电视,又舍不得放下书,正在犹豫间,侯正丽来到门口,道:“二娃,《渴望》开始了。”
“我儿成绩这么好,本来可以读大学的。”这三年来,每次杜小花生气时,她都会念着这句带着祥林嫂味道的话。
两个孩子离开小院子,在宣传栏专心写字的侯厚德停了下来。他走到院门口九九藏书,将绑着胶带的眼镜取下来,用布擦,他手抖得厉害,只有将眼镜用手捏住,免得摔在地上。
侯厚德争辩道:“我说的是实话,彭家振讲课不用普通话,板书写得像狗爬,读了四五个错别字,他是语文老师,我不指出来,难道让他误人子弟?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我不能不讲真话。还有,才毕业就谈恋爱,他没有一点进取心。”他不等杜小花说话,接着又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二娃分到新乡,我们也没有搞清楚,说不定和彭家振没有任何关系,是我错怪了他。没有任何根据就责怪彭家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我们别把事情扯到彭家振身上。”
侯厚德摇了摇头:“你们年轻人才把衬衣扎在皮带里。我的皮带用线缝过好几段,别人看见要笑话。”
侯海洋道:“我是欲哭无泪,没有想到会到新乡。这些当官的真卑鄙,口口声声说要以德智体来决定分配,实质上,实质上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杜小花明知儿子说大话,仍然心情舒畅:“二娃,有这份心就够了,你工作以后多存些钱,第一个任务就是读电大,拿一张大学文凭,然后想办法调到初中部。我相信,我们家的二娃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中学老师。”
下午,侯厚德回到院子。从县城到镇里的客车每天两班,总是挤得要命,侯厚德没有买到坐票,是一路站着回来的。在沙丁鱼一般的车厢里,他的白衬衣被挤得变形,加上汗渍和灰尘,就如从咸菜坛子里取出来的一样。
段三道:“张劲松这娃儿有点蛮,什么都不问,拿到一张拖欠表就敢人户来收钱,还有些屁眼劲。比起有些只知道喝酒的驻村干部好得多,至少还帮着村里做些实事。”
侯海洋道:“左边,直走,客车要走二十分钟。”
为了煮尖头鱼,侯正丽在河边掐了一把鱼香草,往回走时,道:
侯厚德打定了主意:“趁着大妹还在,她可以到医院帮忙。谷子已经收了,农活基本做完,喂猪、喂鸡、种菜这些事,可以交给二娃。”夫妻商量好以后,把侯海洋和侯正丽叫到了屋里。
上午,他喂完猪,给菜地浇了水,然后在厨房生火,将昨夜的剩饭、剩菜倒在一起,煮了半锅,味道还不错。将半锅饭吃完,他仍然觉得肚子空空,在厨房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身体的欲望,打了一个鸡蛋,用菜油炒香。
侯正丽对于弟弟考中师一事怀着巨大的愧疚,她总认为是自己拖累了弟弟,可是让她放弃大学却又做不到。此时得知弟弟分到偏远的新乡镇,她又悲又愤。
侯海洋并不愿意母亲多提这个话题,不耐烦地道:“妈,你总拿这来说事。”母亲每次提起考大学之事,他就会被刺激一次。
“听大妹说,现在可以读广播电视大学,读出来也拿大学文凭。”“老太婆,我明天到城里跑一趟,老蒋在广播电视大学工作,我去找找他,给二娃报个名。”侯厚德积了一些钱,准备给老伴做手术,想到儿子的前途,下决心先拿点钱给儿子报名读电大。
“姐肯定在谈恋爱,爸妈知道吗?”
看完《渴望》,侯厚德和杜小花睡了。侯海洋没有到黑成一团的厕所方便,在菜地边上“哗哗”地尿了一泡以后,转身回寝室,见姐姐房间里还亮着灯,门开着,便走了过去。
杜小花站在门口理豇豆,唠叨着:“二娃,别喝冷水,屋里有薄荷水。”
在姐姐房间里见到《大学语文名篇选读》,侯海洋立刻就喜欢上这本厚厚的书。吃完晚饭他就抱着书进屋,如饥似渴地读起来。杜小花端着一盆脏衣服,在屋外喊:“侯海洋,洗碗。”侯海洋在屋里答应道:“我在看书。”听说二娃在看书,杜小花立刻不喊了,自觉自愿地接过洗碗的重任。她洗完碗,这才去洗衣服。
侯正丽穿了一件宽松的文化衫,文化衫正面印着几个字“别惹我,正烦着”,文化衫是纯棉的,穿在身上舒服,侯正丽就将文化衫当成了睡衣。“别惹我,正烦着”这六个字虽然简单,可是代表着与乡村文化截然不同的城市文化。侯海洋是在巴山县城读中师,县城与大城市,差距就是一件有文化的文化衫。
沿着青石梯走上去,推开铁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跃然人眼。小院右下侧角落里有三间平房,侯厚德夫妇住在中间,两旁分别是侯正丽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侧角落则是菜地、厨房和猪圈。左侧是一排教室。大门正对面有一间大平房,作为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前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有旗杆和国旗。
围墙外是数百棵李子树,如一圈厚厚的绿色腰带将学校包围。李子树下长着杂草,草中有许多小虫,一群土鸡在李子树下闲逛,脚爪在地上刨了不少小坑。在李子树中间有一段青石梯,青石梯被无数的脚板磨得干净光洁,这些脚板大部分是小小的脚板,前些年还有许多是不穿鞋的肉脚掌。
赵卫东和段三离开了二道拐小学校,赵卫东还在生气,道:“等一会儿回去,要把张劲松狠狠骂一顿。”
侯海洋仔细看母亲,这才发现母亲确实很瘦,脸上没有肉,显出骨头印子。接过带着父母体温的十元钱,他开始痛恨自己:“我光顾着自己的感受,怎么没有多关心妈妈,太自私!”
侯正丽从院外回来,得知弟弟被分到新乡,脱口就埋怨道:“爸,你去找朱永清,也不提点东西,现在办事都讲究送礼,没有礼,办不成事。”
侯海洋道:“老妈,冰箱不是梦想,我以后给你买冰箱。”转念一想,自己分到新乡学校,工资多半不高,买冰箱就如做梦一般。
“既然不愿意,明天就开始学英语,距离开学没有多少时间了,得抓紧。”
皮卡车开走,又扬起满天灰尘。侯海洋赶紧走上蜿蜒小路。走在半坡上,遥望西边,皮卡车所过之处,扬起一条滚滚灰尘。等灰尘散去以后,在阳光照射下,公路上蒸发出来的大量水汽不断升腾,从半坡处看去,公路就如亮光闪闪的小河。
在厨房忙碌的杜小花扭头看了一眼院子,丈夫仍然拿着尺子,挺着背,一笔一画地写着墙报。墙报是开学才用,自从儿子到县城等分配情况,丈夫就莫名其妙地拿着尺子和粉笔开始认真写墙报。杜小花深深地叹息一声,眼睛有了浓重的雾气。
侯海洋将青草咬断,突然说了句粗话:“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怕个锤子!”锤子是巴山县的土语,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官,怕个锤子意思就是不怕。说完这句粗话,他对姐姐道:“你帮我拿衣服,我下水了。”侯正丽在岸上跺脚,道:“二娃,你在水里扑腾,我还怎么钓鱼,到下面去游。”
杜小花安慰道:“你才十八岁,黄瓜才起蒂蒂,早得很。先把广播大学的文凭拿到,机会以后多得很。还有,你在中师读了三年英语,这是你的优势,其他中师生谁会英语?”
赵卫东连忙站起来,道:“侯老师,我是你的学生,以前家里穷,吃不饱,在你这里不晓得吃了多少烤红苜,今天我和段三是过来道歉的。师母要做手术,这钱先别交,等到镇里补发了工资,再一次交,你看行不行?”
“姐,还没睡?”
侯厚德没有逞强,尴尬地道:“这样说定,我一分钱不会拖,镇里补发了工资,我全额交清。”赵卫东抱歉地道:“拖欠的工资很快就要发了,党政会上研究过这事。”
“我觉得对不起二娃,如果二娃笨一些,也就无所谓,可是二娃比大妹还聪明。”
杜小花道:“你爸性子直,以前彭家振才毕业时,他得罪过彭家振。这个社会怪得很,彭家振说话有些结巴,讲课稀里糊涂,却官至局长,你爸水平比那些正式教师都要高藏书网,一辈子清贫,连站三尺讲台的资格都没有正式具备。”又宽慰道:“你也别生闷气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到底是跳出了农门,从此有了非农户口,吃上商品粮,到了学校,估计有一百多块钱,你的工资比你爸的工资还高。以后敲钟吃饭,签字拿钱,日子比我们要好得多。”
二道拐村小距离镇政府稍远,镇广播站的闭路电视没有安装过来,侯厚德用几根荧光灯并排起来做成土天线,效果不太好,需要经常调整天线角度。侯正丽进屋时,电视上显现出密密麻麻的雪花,她跑到门口,对着父亲道:“还是麻子点点。”戴着胶布眼镜的侯厚德拿着梯子踩在围墙上,不停地调整着天线的角度,大声问:“清楚了吗?”父女俩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将电视调到最佳效果。
人的一生将会有很多的选择,青春期面临着最多的选择,这让初人社会的青年男女们格外迷茫。
杜小花脸色为难:“村里的款我们还没有交。”
来到父母房间时,《渴望》已经演完序幕,电视中,一个女人挎着背包站在树前,看着对面的“一切剥削阶级”标语,然后出来一个中年女人。侯海洋道:“怎么还是第一集,茂东电视台太落后了,这个电视剧播放了几年,还要播,我不看。”
在柳河镇,侯正丽和侯海洋从小都是全班第一名,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侯正丽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巴山县一中,顺利考上北京的7所重点大学。她考上重点大学时,侯海洋刚进入初三。那一年,侯海洋的爷爷得了尿毒症,为了给父亲治病,侯厚德花光了家里积蓄,还借了一屁股债。侯正丽见家里条件实在艰苦,不愿意到北京去读大学。
侯厚德脸色为难得紧,道:“医病是大事,款子,我们还是要交的,缓一缓吧。”
夏天气温高,肉已经稍有异味,杜小花赶紧拿到厨房,捅燃了柴火,随着秸秆在火中的爆炸声,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热气。
侯海洋年龄只有十八岁,毕竟是少年心性,他暂时将新乡小学丢在脑后,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快感之中,完全没有想到一脸平静的父亲心里正在受着煎熬。托熟人办事,对于一般的人并不是难事,甚至易如反掌,对于一辈子清高自傲的侯厚德来说则是天大的困难事。每当想起要求人办事,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先祖在盯着自己的背脊梁,总觉得自己的人格尊严被踩在脚底下,总觉得被求之人的眼光就是一把钝刀子在割自己的肉。
侯正丽对弟弟读书的品位嗤之以鼻,道:“《小二黑结婚》是什么年代的书,你还看得这样津津有味,太落伍了。我带了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一本萨特的《文字生涯》,这两本书才是好书。这个暑假你除了学英语,还要把这两本书看完,能提高你的思维能力。”
五行缺水的侯海洋从小在河里泡着,有一身浪里白条的本领。他在水里憋气,对着自己发狠:“我一定要憋住,活人不能被尿悠死。”不知憋了多久,他在水里已经有些憋不住了,但仍然坚持着,发着狠:“我还要憋,还要憋。”
幸好侯厚德没有听见这句话,否则又会是一顿批评。
母子俩聊了一会儿,渐渐地,侯海洋心情放松,眼皮打架。
在二道拐院子里,侯厚德坐在家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好几次他想把拖欠的钱交了,想到老婆疼得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的样子,又将交钱的冲动压了下去。
侯正丽郑重地道:“现在是知识爆炸的年代,对英语人才需求量很大,学好了英语,不愁没有饭碗。知识改变命运,你必须得不断学习,否则只能一辈子待在小山村,就像爸爸妈妈一样,你愿意吗?”
侯正丽道:“我也去。”
被弟弟揭穿,侯正丽不恼,带着幸福的微笑:“我和他只是正常的同学关系,还没有到谈恋爱的地步。他是研究生,研究计算机的,很有才华。”
侯海洋咕哝了一句:“学了英语没有任何用处。”
“不愿意。”
侯厚德把老花镜取下来,小心翼翼放回边角被磨损的盒子。他有些失神,喃喃地道:“当初,在吃饭时遇到彭家振,我就感觉不妙。彭家振才从学校毕业时,就在柳河小学,学校组织教师听他的公开课,然后请大家谈意见,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了几句实话。这人心胸狭窄,从此记恨上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忘记。”
杜小花开始抹起了眼泪,道:“那次公开课,别人都说好话,就你一个人提好多梭镖意见,把彭家振弄得下不了台。那时他正追求柴老师,公开课后,柴老师就不和彭家振好,难怪别人要记恨你。”
二道拐村小以前是一座香火还不错的小庙,在“破四旧”时,小庙被推倒,原地修了村小。村小远离城镇,背靠着一座近八百米高的巴山,一条发源于巴山的小河绕过了村小,河水清洌见底,夏天,侯海洋几乎天天泡在这条小河里。
“二娃,你分到哪里?”母亲杜小花最先看见娃儿,赶紧丢掉粪桶,走了过来。
侯海洋小时候最喜欢在一棵歪脖子李子树下小便。歪脖子李子树经常意外得到新鲜肥料,最初因为太新鲜而不太适应,等到适应以后,便用丰硕的果实来回报侯海洋,果实特别甜,甜中带着微酸,有着浓郁的果味。
包里,还藏着从男朋友那里借来的录音机和英语磁带。
侯厚德带着一丝欣慰的表情,道:“总算不辱使命,已经提前到广播电视大学报名了,开学后,只要学校同意,盖章就可以读书。还有,我的同学很耿直,他跟新乡学校副校长王勤写了一封信,据他说,王勤在新乡说得上话,与他关系也深,娃儿应该能留在中心校。”杜小花是读过初中的农家女,在丈夫影响下,也对读书有种偏执的热爱,听说儿子可以读电大,又能留在中心校,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我们侯家祖上前后出过一位进士、六位举人、秀才无数,是茂东最有名的诗书之家。为父不才,一辈子没有成就,重振侯家就指望着你了。”侯厚德小时候,他的爷爷和父亲就曾经站在坟头,讲过相似的一番话。一个家族崛起总是历尽千难并有着偶然性,而衰落如火烧纸,既快又彻底。侯家曾经荣耀一时,再度荣耀是所有侯人的梦想,但几代人过去了,怀着梦想的侯家人仍然没能重新达到祖先曾经达到的高度。
“我太倒霉,爸从来都不肯求人,在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走后门,还是这结果。”
侯正丽为了分散弟弟的注意力,提议道:“前几天下暴雨,田里的鱼被冲了不少下来,我们再去碰一碰运气。”
侯海洋如泥鳅一样滑进水里,深吸了一口气,潜在水下,顺着水流的方向游了过去。侯海洋水性极佳,在柳河镇远近闻名。他出生之时,侯厚德按辈份给儿子取名为侯正义,杜小花拿着儿子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看了,算命先生第一句话是:“这个娃儿八字好,富贵命,一辈子走得顺。”第二句话是:“就是这个娃儿五行缺水,名字要好好取,否则二十岁就要遇到坡坡坎坎。”第三句话是:“名字取好了,这个娃儿要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杜小花将算命先生的话信到骨子里,回家后坚持要用算命先生起的名字,侯正义变成了侯海洋。
侯正丽帮着爸爸拉了拉衣服角,白衬衣依然皱着。她有些心酸,道:“人是桩桩,全靠衣装。爸,你也应该给自己买身好衣服,别总想着我九九藏书和二娃。”
中师生到了镇里,可以到村小,也可以到中心校,相比之下,中心校各方面条件好得多,若是到了村小,则和二道拐小学没有差别,甚至还不如二道拐。
侯正丽上下打量了爸爸的穿着,道:“爸,你这件白衬衣泛黄了,领边也有磨边。还有,现在穿衬衣都要扎在皮带里。”
“大学生活和中专生活差不多,只是名声好听一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侯厚德点了点头,道:“胜不骄,败不镇,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杜小花又道:“今天驻村干部来了,说是要交提留统筹,我说没有钱,他明天还要来。”侯厚德是民办教师,家里还有田土,每年提留统筹农业税有好几百块钱,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杜小花赶紧迎了上去,小心地看着丈夫的脸色,怯怯地问道:“娃儿的事情办妥了吗?”
杜小花站在厨房门口,对侯正丽道:“大妹,女孩子家的,别跟着弟弟野。”
侯海洋苦笑道:“电大文凭也算是大学文凭吗?我想过真正的大学生活。”
家里的一台小电视是前年买的,花了整整四百元。对于侯厚德这种家庭来说,四百元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他的工资就是七十来块钱,除去日常开支和固定存折,所剩就不多了。
自从毕业分配以后,侯海洋一直处于对前途的迷茫和焦虑之中,没有关注父母的事。听说母亲病情严重到要做手术,吃了一惊,责怪道:“妈,你的病这么严重了,怎么不早说,还天天种菜?”
侯厚德取出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侯海洋,道:“家里有米,地里有菜。想吃肉,厨房挂着腊肉,自己切。家里紧张,省着点用。”
侯海洋没有从父亲手里将钱接过来,道:“不用,家里什么都有。”杜小花前往县城做手术,心里总有一种悲情,她担心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看着儿子的眼光格外不同。她将十块钱塞到了侯海洋手里:“你一个人在家里,身上总要有些钱。”
年轻女子用纤纤玉手指了指前面的岔路,道:“柳河镇政府是走哪条道?”
侯正丽喜滋滋地道:“一条白鲢,两斤多,还有一条尖头鱼。”
侯海洋咬着牙齿道:“如果没有出路,我宁愿不要工作,到广东去闯。我们初中班上不少同学没有文凭,也一样能在广东找到工作,活人难道被尿憋死!”
侯正丽肯定地道:“此事百分之一百是坏在彭家振身上。这是天意,若不是偶遇彭家振,多半会分到东城小学,看来这是你的命中劫难。不过,坏事也可以变好事,到了新乡,你只要拼,说不定机遇就出来了。”
“没有,进来吧。”
“原先以为爸爸遇到教育局彭家振,我更有把握分到县城,没有想到分到新乡小学。”侯海洋想起此事就气闷。
对于杜小花来说,儿子能成为公办初中教师,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对于侯海洋来说,当初中教师并不是他的梦想。对于十八岁的青年来说,未来是一团迷雾,神秘而美好,太具体的目标反而失去了梦想的魅力。
侯厚德道:“朱永清是我的学生,给他送礼,他能收吗?再说,我侯厚德是教书育人的老师,正先正己,怎么能送礼?分到新乡就新乡,总是正式教师。”他背着手,佝偻着腰,慢慢地朝着通知栏走去。走到通知栏处,又回过头来,道:“正丽,你读大学不好好学习,学会了这些庸俗的关系学。”
“二娃哪里去了?”侯厚德一边擦脸,一边问。
巴山县柳河镇二道拐村村小位于坡上。父亲侯厚德是二道拐小学民办教师,母亲杜小花怀着侯海洋时,一家人搬进二道拐村小,从此定居于此,至今已有十八年。
侯海洋提着猪肉在旁边听了几句,忍不住插话道:“这条公路要修吗?”他心里嘀嘀咕咕道:“这个女子也就是二十来岁,是什么老总,多半是冒牌货。”
侯厚德想找的这位同事当年也是民办教师,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此时自己仍然是民办教师,对方已经在县城当了不大不小的官。依着性子,若是自己的事,他绝对不会找对方,可是为了儿子的前程,他将一张老脸抹了下来,狠狠地踩在脚下。
吴兴彬到底是下级,见领导如此说话,也就无话可说。
尽管侯海洋心情灰暗得紧,可是看到这个年轻女子,仍然觉得眼前一亮,停下脚步,道:“请问什么事?”
赵卫东道:“无论如何,不能到侯老师家里来收。你我都晓得,像侯老师这么重面子的人,如果不是家里困难,怎么会拖欠农业税。”段三道:“这倒也是,镇里搞的什么名堂,民办教师几个吃饭钱都要拖欠。”
尖头鱼是巴山小河的特产,鱼肉细腻,鱼刺少,是上等河鲜。这种鱼在河里不多见,侯家虽住在河边,一年也吃不到几回。
侯海洋用自暴自弃的口吻道:“我在新乡小学教数学,读英语有什么用?”
侯厚德道:“不种菜,一家人吃什么。你妈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觉,必须要尽快动手术。二娃,你马上要参加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关心人。你妈住院要耽误十来天,大妹跟着去照顾,你在家里要勤快点,把屋里的猪和鸡喂好。”
侯厚德郑重地摇了摇头,道:“我在广播电视大学找熟人,找熟人办事稳当些。第一期的学费家里帮你出,以后拿了工资,就得你自己出学费。”
下午六点多,侯海洋才从水里爬起来。他皮肤黝黑,身材匀称,腹部有八块线条分明的腹肌,浑身透着用不完的劲。在水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喊道:“姐,有搞头没有?”
站在院门口,看着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绿色之中,侯海洋回到空落落的院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些话把侯正丽耳朵磨起了茧子。读高中时,她尚相信这些话,读了大学以后,所见所闻,已经将父亲的理论击得支离破碎。她闷头回到屋里,胡乱地拨弄吉他琴弦。
自从电影《少林寺》播放以来,李连杰成为少男们的偶像,神州大地兴起一股持续多年的武术热,这股热浪也波及了巴山县二道拐。刚上小学的侯海洋最渴望的就是练成天下无敌之武功,天天躲到李子林里胡乱地打拳踢脚。偶然一次,侯海洋在父亲的书架里翻到一本印刷于五十年代的体育教材,里面有一套青少年长拳,配有图和详细的文字。他是如获至宝,将这本破旧的体育教材当成了武林秘籍,天天苦练青少年拳法。当武术热消退时,他这套拳法已经练得精熟。
侯海洋点头道:“我晓得。”
电视连续剧还没有开始,侯厚德端着凉茶水来到门口,坐在院子中间歇凉。
侯正丽听完弟弟的叙述,肯定地道:“绝对是彭家振搞的鬼,他在报复爸,除了这个推测,我想不出其他的合理理由。”
侯正丽道:“昨天钓了一条白鲢,今天我还要去碰碰运气。”她在院子角落挖了几条蚯蚓,提着渔竿,和弟弟一起出了院子。
侯厚德脸皮薄,听了这话,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咬了咬牙,道:
“爸,彭家振是你的同事,怎么还把我分到新乡?”侯海洋话语中很有些情绪。
“我带回来些英语书和磁带,从明天开始,你天天听磁带。”
回到房间,侯海洋闭着眼,想着要到偏僻的新乡,罕见地失眠了。由于天热,且是一家人独在一个小院,侯海洋习惯睡觉不关门。母亲杜小花走了进来,坐在蚊帐前,道:“二娃,我听到你在床上翻身,睡不着吗?你是不是九九藏书网心里难受?”
新乡镇是巴山县最穷最远的一个镇,客车从县城出发到新乡,至少要两个半小时。从这个角度说,师范毕业后分到新乡工作,是最糟糕的发配。若侯海洋本身是新乡镇户口,按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他无话可说。可是,他的户口在柳河,还是市级三好生,却被分到新乡,这让侯海洋欲哭无泪。
侯正丽捂着嘴微笑,脸微红,道:“这是我寝室好朋友的吉他,借给我的。”
李晶道:“这条公路是省道,烂成这个样子,今年肯定要扩建,我们沿着公路走一走,熟悉地形,到时心中才有数。”
市级三好学生被分到新乡镇,这让十八岁的侯海洋抓破脑袋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他隐约地认为此事的转折点就在彭家振身上,可是这种推测只是感觉,没有任何依据。
在农村,为了节约电,村民用的电灯瓦数都很低,另一方面,农村电网远不如城市电网,电压低,这两个因素加起来,农村屋子总是昏暗模糊,隔远了就如鬼灯一般。侯厚德在生活上格外节约,老花镜断了腿,他舍不得换,用胶布缠了又缠。可是只要涉及儿子学习的费用,他马上变得异常慷慨,儿子和女儿房间用的都是城里人才用的日光灯,亮堂得很。
看着儿子在床上像螃蟹一样的睡姿,杜小花理了理蚊帐,这才悄悄离开房间。
侯海洋在小河里游了一下午,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加上中师食堂油7欠严重不足,让他对杜氏干豇豆炖大块肉充满着饥渴。侯家家规极严,一家之长没有说“开始吃饭”,家人是不能动筷子的。侯海洋喉味早就伸出手来,盼着一本正经的父亲早日下发动员令。当侯厚德拿出筷子,说道:“开始吃饭。”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夹起早已瞄准的一坨半肥半瘦的肉。
杜小花气得捶胸跺足,道:“你这人髙傲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正人君子,说彭家振这不行那不行,不行的人怎么当了教育局长?你这行的人怎么还是民办教师?还有,你行得很,怎么不能让儿子分配到好点的地方?我儿成绩这么好,本来可以读大学的。”
从水里冒出头时,他已经潜游到回水湾,冒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回头望,大姐侯正丽身着白色长裙,在竹林下专注地钓鱼,清秀宛如古墓派的小龙女,只是她长期在户外活动,比小龙女更加健康。
从车上又下来一个胖子,他用手扇了扇空中的灰尘,道:“李总,早点回去,晚上还要给老大饯行。”
李晶用撒娇的口吻道:“吴经理,既来之则安之,看完回去。”作为岭西省沙州道路工程公司副总,她的资历很浅,对吴兴彬这类老经理,很是客气。
侯海洋房间开着灯,光线从窗户和门缝里射出来,将黑暗的院子撕开了一条光明的口子。侯厚德端着茶杯,扇着蒲扇,悄悄来到门口,见侯海洋还在看书,宽慰地笑了。
在当时的农村,买电视的人家如沙漠之中的绿洲,极为稀少,对周围农村人家吸引力极大。侯家买电视的理由很简单,电视有教授讲课,侯正丽和侯海洋可以通过电视来学习,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想让孩子们从电视中了解外面的世界。在讨论是否买电视时,侯厚德痛心道:“我们侯家祖先很早就睁眼看世界,曾经引领着巴国潮流,如今我们这一代不肖之孙长在大山中,成了井底之蛙,我不能让儿女们变成愚昧狭隘的人。”
开饭时,太阳渐次落山,夕阳下的山村带着一丝薄薄的雾气。四个人摆摆龙门阵,谈一谈学习心得,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强烈吸引着侯海洋,这种生活其实就是世外桃源。
侯海洋拿了毛巾出门,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妈,我去游泳。”
晚餐吃完,太阳落山。暮色之中,无数的雀鸟在院子内外追逐,微风吹来,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胖子撇了撇嘴巴,道:“现在八字才半撇,等到最后拍板,我们再来详查。”
杜小花双手不停地搓着,焦虑地道:“老伴,如果我在手术台上醒不过来,你和娃儿们怎么办?”
侯海洋道:“是英语考四级。”
侯正丽应了一声,放下吉他,来到父母的住房。
赵卫东将水瓢放下,道:“我听说张劲松来催款,生气得很,侯老师家里的款,不准任何人来催。”
侯海洋仍然在看书,没有马上起身。侯正丽特别喜欢看《渴望》,她见弟弟无动于衷,又道:“《渴望》开始了,这本破书有什么好看,想看,拿到学校去看。”侯海洋找了张纸作为书签,把书合上,放在枕头边:“我在看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这篇小说是久闻大名,但是一直没有看,还不错。”
“你每次捂嘴笑,就是说假话。”
打扮整齐,他将儿子叫到身边,道:“二娃,你参加工作,就算是立业了。你爸没有文凭,腰杆不硬,这辈子吃够了苦头,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你不能走我的老路,今天我要到县城去,帮你问电大的事情。”
电视里,刘惠芬、王沪生、宋大成等人在吃四喜丸子。很快,侯海洋又被带入到情节之中,将小二黑暂时丢在一边。
侯厚德回转身,神情怆然,道:“大妹,我们侯家是书香门第,曾祖的爷爷是前清进士,为人处世讲究浩然正气。你爸虽然不肖,可是作为侯家子孙,不会给祖宗丢脸。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只是为了二娃才去找了朱永清。”说到这里,他表情颇为复杂,竭力想平静下来,胸中翻腾得紧,道:“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和二娃以后要凭真本事吃饭,别去求人,别做丢人现眼之事。”他是民办教师,在二道拐村小当了十来年负责人,书教得好,字写得好,工作认真。提起他,远近乡亲都举大拇指,可是,当年全乡二十三名代课老师,有一半陆续转正,他得了一大叠奖状,却始终没转正。
支书段三脸上黑成一片,道:“那个驻村干部是新来的学生娃娃,逞能干,一个人来收款,也不向村里打听清楚。赵主任,现在是双向选择,我们村不欢迎这样的驻村干部。”
“别怪爸,他就是民办老师,是最底层的老师,我们要想混好,只有靠自己。”侯正丽又鼓励道,“二娃,你年龄还小,在学校上课的同时,必须继续读书。你可以想办法读电大,两年过后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那时你才十九岁,比我拿到大学文凭时的年龄还要小。”
皮卡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件发白的牛仔裤,灰色衬衣的腰身收得极窄,普普通通的装扮显示出了性感效果。她看了看侯海洋的书包,说:“同学,请问你个事。”
侯厚德回忆着历史,语气渐渐变得沉重:“你作为男人,应该去读大学。可是,你姐成绩很好,又是如此喜欢读书,我不忍心让她只读中专。让你读中专,是爸爸对不起你。”
侯海洋有些走神,暗想道:“侯卫东来自沙州,说不定他的祖先也出自二道拐侯家。下次见面时,问一问他的辈分,若排得起,就说明是同宗。”
“我就在镇里做手术,不去县城。”
“我分到新乡镇,全班只有我一人分到新乡。”侯海洋沮丧地道,“今天我遇到两个人,他们说,门前巴山到秋池的公路就要重新修,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分到柳河镇。”
听说是高土匪送的,她说了句:“高土匪也是在这个院子读的书,最调皮捣蛋。现在怪了,读书时的调皮学生和老师倒有感情,成绩好的学生反倒很少回来。”
“嗯。”
侯厚德吃得很慢,他用筷子很专注,就如在用粉笔写字一般。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到县城去一趟,找当年的同事询问读广播电视大学的事,更关键的是儿子在新乡镇的二次分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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