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蒲津风云
第一节
目录
第一章 蒲津风云
第一节
第二章 血案迷雾
第三章 断舌凶手
第四章 谋逆大罪
第四章 谋逆大罪
第五章 璇玑悬斡
第五章 璇玑悬斡
第六章 并刀如水
第七章 洛州无影
第七章 洛州无影
第八章 若有所思
第九章 女子心计
第十章 神龙见首
第十章 神龙见首
第十章 神龙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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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三吃了一惊,问道:“莫非这位郎君就是富甲天下的晋阳王公子?”王翰只斜睨他一眼,傲然不答。还是李蒙道:“正是。”车三慌忙拱手道:“哎呀,失敬,失敬。”
一旁傅腊“哎呀”一声,奔过来叫道:“你们……你们不能骑马上桥!”
不过到底要去找哪位相好,他一时还没有决定——贞娘温柔美貌,娇羞妩媚。素素虽然姿色差些,可床第之间的那一份狐媚妖娆却令他爱之不及。两个女人各有各的好,倒真叫他难以取舍。嗯,反正长夜漫漫,他明日又不当值,不如今晚两个一起上,先去找贞娘,再去找素素。
忽有数名突厥胡人排开围观的人群挤了过来,为首的却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汉人,极有刚毅英武之色。他抢上前扶起白衣男子,问道:“堂兄,出了什么事?伯母人呢?”白衣男子乍见亲人,顿时又泪如雨下,道:“伷先,你来得迟了。母亲她……她……”一时哽咽不能言语。
一名四十来岁的灰衣男子道:“是羽林军万骑营。”突厥男子冷笑道:“他们追来的倒快!”正待挺身而出,一旁青衣男子拦住他,道:“阿献,你不可轻易露面。你和四娘、俊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摘马鞍边的兵刃。
傅腊双手摩挲玩弄着那件宝贝,正想到得意之处,不经意地一转头,便看见一行十余人来到桥头,预备过河到东岸去。领头的是名戴着顶帷帽的紫衣女郎,她翻身下马时,雪白的帽纱被河风扬起,露出清瘦的面容来,颜若舜华,光艳逼人。傅腊只觉得“嗡”的一声,脑子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傻傻盯着那女郎不放。
一旁有人好心提醒道:“车子!你的车子!”商贩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将板车拉住,果子却是一个不剩了,一想到自己辛苦去向乡下老农一家一家地收了果子,预备运到河西去卖,全家老小全等着卖果子赚钱来养活,而今全泡了汤,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李蒙道:“这个一般人可是都能看出来,算不上稀奇。”车三道:“嗯,不过他虽是大富大贵之相,却时常遭人嫉妒,最终要穷困病死。”
那位同伴不到二十岁年纪,仪表堂堂,一身忍冬纹翻领胡服华丽精致,愈发显得风姿潇洒,俊朗不凡,眉目之间更有一股凌人的高傲之气。他名叫王翰,字子羽,一向是众人的首领,尚不及答话,辛渐已然笑道:“可别指望王翰,眼前没有美酒女人助兴,他未必灵光。”
王翰颓然跌靠榻中,半晌无言。李蒙道:“虽则很是扫兴,不过究竟只是个才刚刚认识的歌妓而已,算啦!”王翰怒气稍平,挥手道:“我没事了,散了吧。”
王之涣听他说得有趣,便顿下脚步,笑道:“那好,先生先大致算算我们几人的来历,如果说得对了,我们再请先生占卜前程不迟。”车三道:“郎君是要先考我么?好……”指着王翰道,“你这位郎君神情高迈,气宇轩昂,一定是几位的首领了。”
李蒙素知狄郊谨慎精细,观察入微,没有把握不轻易出声,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狄郊道:“他们手中枪矟上的纷带是红色。”
曹符凤本来奉命诬陷王翰等人密谋反叛,捕他们下狱,令他们好好吃些苦头,再将唱歌的歌妓带去驿站侍奉武延秀,可眼下王翰等既不是谋变,歌妓同谋也就无从谈起,如何威逼他们就范?一时答不上话来,迟疑道:“这个……”
辛渐闻言大吃一惊,心道:“刺客该不会就是王翰吧?”忙问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曹符凤冷笑道:“难道不是你们这伙子人么?来人,将辛渐拿下了。”几名羽林军士应了一声,拔出兵刃,上前围住辛渐。
王翰沉下脸,喝道:“快些放手。”二人均知他有心阻拦羽林军士带走赵曼,死活不肯松开。赵曼却恍若未闻,只微微叹了口气,道:“阿爹,大哥,咱们走吧。”
王翰生性放荡不羁,见那女子容貌端庄,颇有明媚可人之姿,有心上前搭讪结识,只是不知道适才王之涣的话对方听进去多少。当今女皇帝大开告密之门,天下因为一句牢骚戏言家而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这一男一女来历不明,一看就不是蒲州本地人氏,万一有心告密,或是以此为把柄讹诈,将会是一场大麻烦。他微一权衡,即不欲招惹事端,向同伴使个眼色,招呼道:“天色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
曹符凤大怒,扬手扇了辛渐一巴掌,喝道:“罪证确凿,还敢强辩?来人,将他们三个也都绑了。”
李蒙最善察言观色,又善交际,料来这些人难以用钱打发,便指着辛渐道:“这位辛郎是晋阳大风堂辛堂主之子,河东、河北两道的军用兵刃十之二、三产自他家。”又指着狄郊道:“这位狄郎是狄仁杰狄相公亲侄。”
辛渐点头道:“多半是那帮姓武的又要搞什么花样。”言下很不以为然,大有鄙夷之意。武则天虽已执政多年,不过只知道铲除异己,全仗酷吏兴武灭李,以高压手段维持统治,尤其她所信用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尽是粗鄙贪婪之辈,政治上毫无作为,自然难以赢得人心。鹳雀楼在蒲津东北面,辛渐等人并未看到浮桥南面有人落入河中的情形,不然还会更加愤怒。
正有五名少年公子站在三楼楼顶欣赏河山。五人均是并州晋阳人氏,去年四月联袂壮游,先取道代州去了河北幽州,再自幽州南下汴州、扬州,再往神都洛阳,又自洛阳到西京长安,一路游览观光已一年有余,半月前才离开关中,动身回去家乡。
浮桥的驻军也很特殊,有别于传统的军队,称为“水手”,除了守卫之责外,还要负责检修维护浮桥。此刻正值四月初夏,春汛初解,水流峥嵘,是水手们最忙的季节——上游流冰塞川而下,需要水手用钩子将浮冰一一拨去船与船之间的空档,助其流往下游,以减轻冰块对浮桥船侧的冲击。
狄郊心道:“听这人上气,应该是火气浮于肺,可咳嗽声重浊腻滞,又该是湿邪内停,这两样不是自相矛盾么?真是奇怪。”心中有所思虑,脚下也相应慢了下来,只不自觉地望着那男子发愣。
进来逍遥楼,大厅内零散坐着七、八桌客人,虽不比往日觥筹交错的热闹,却也不显得冷清。蒋大忙道:“这些都是在接到阿郎吩咐前已经住进来的客人。不过请阿郎放心,我已经特意一一交代过,客栈内不得大声喧哗。”
一旁辛渐听到,心道:“看来武延秀遇刺并没什么事。这校尉一上来就说我跟刺客有关,到了逍遥楼又称捉拿刺客大肆搜捕,分明是有意为之。莫非是武延秀仍然怀恨今日之事,有心要诬陷整治我们几个?”
狄郊摇了摇头,道:“之涣这首诗有毛病。”李蒙问道:“什么毛病?”狄郊道:“之涣说‘白日依山尽’,日正西下是没有错,山却是在东南面。”李蒙“呀”了一声,道:“还真是。”
一名商贩推着满车果子往河西而来,忽见前面大乱,人群争相闪避,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将板车靠边停下,朝前张望。却见一名红衣女郎骑着高头大马直冲过来,桥身愈发摇晃得厉害,那车子笨重,起伏不定中顿时失去了平衡,朝河中冲去。车身被缆绳挡得一挡,满车的果子尽数滚入了黄河中。板车则歪歪扭扭地挂在缆绳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他为人机灵圆滑,老于世故,知道眼前这事闹将下去只会扫大家的兴,别无益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王翰为人虽豪阔风流,爱四处留情,却十分骄傲,那蒋会一副猥琐穷酸模样,竟敢冒充他名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顾李蒙圆场,拉下脸冷冷道:“这冒充他人之事,也不是人人都做得,蒋郎还得事先自己照照镜子才好。”
李蒙忙上前拦住,笑道:“蒋翁息怒,这事也不能全怪在令郎头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赵曼小娘子生得如此千娇百媚,是男人都会心动。至于冒名王翰,这事我曾也做过,谁叫他名气那么大,是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呢!”
蒋大领着几人上来楼上雅间,还未进房,便听见里面有叮咚丝竹声传出。王翰顿时神情一振,问道:“是谁在里面?”蒋大道:“是我特意请来为九_九_藏_书_网郎君助酒的歌妓,名叫赵曼,她的歌舞在本地可是一绝。”
他虽不识得武延秀、武灵觉二人,但也知道这些黑衣武士是天子禁军,绝不该去招惹,可当真任他们骑马通过浮桥,追究起来,他不但做不成水手,还要被治罪。不料才刚刚举起手臂,武延秀已然扬起马鞭,朝他当头抽了下来。傅腊甚是敏捷,微一侧头,那鞭子落在肩头,“啪”地一声,受力甚重,登时火辣辣作疼。武延秀冷笑一声,双脚一夹马肚,去追武灵觉。后面羽林军纷纷跟了上去。
辛渐道:“怎么,聚在一起饮酒就是密谋反叛?”曹符凤道:“若不是心中有鬼,如何不放外人进来客栈?”
辛渐走出一段,望见驿站门前那些地方官员早已散去,院内灯火映天,犹有欢声笑语传出,大约那淮阳王武延秀得了赵曼,还在饮酒作乐,如此,王翰应当无事。正待转身回头,忽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嘈杂声,有人喊声,有人奔跑,就连守在驿站门口的羽林军也拔出兵刃,紧张地朝内里张望,似乎发生了大事。
狄郊淡淡“嗯”了一声,反问道:“我伯父若不是狄仁杰,是不是我们就该是反叛?”曹符凤道:“这个……多有冒犯。不过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狄公子莫怪。”王之涣道:“嗯,奉命行事……羽林军是天子禁军,该直接受皇帝之命,如何又侍奉起淮阳王了?”
辛渐本不大相信占卜一说,回头也只是同情这道士的落魄,听了这话,才觉得车三多少有几分犀利之处,便笑道:“先生大略说得不错。来,这卦金给先生,先生拿去买件新衣裳,既是摆摊算卦,殊不知问卦人也都要看衣裳外表。”
曹符凤冷笑道:“原来你就是王翰。听说因为你要来,逍遥楼不准再接纳客人,就连官家人也不行。”
辛渐忙上前问道:“落水的是什么人?可有救上来?”那人道:“掉到黄河中还有得救么?”见辛渐面孔陌生,手扶长刀,不知什么来路,生怕因为刚才的几句闲扯惹祸上身,忙一拉同伴道:“走,快走,这热闹还是不要瞧的好。”
话音刚落,王翰、李蒙、辛渐几人便大声鼓掌喝彩。辛渐道:“好个‘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好男儿就该奋发向上,志在千里!好!好!”王翰也赞道:“确实是景象壮丽,气势磅礴!诗因楼成,楼借诗传,之涣,你这首诗当可与鹳雀楼日月同辉,足以流芳百世了。”
水手火长傅腊一直在热切地盼望太阳快些下山,这样他就可以交班回城去与相好幽会。他是蒲州本地人氏,今日发了笔横财,在浮桥船板夹缝中捡了一件宝贝。浮桥时时刻刻上下左右晃动,水手们倒是经常能在桥上捡到各类行人落下的东西,可像这样上好的值钱宝贝傅腊还是头一回撞见,他觉得自己好运来了,急不可待地要拿去向情人展示。
不知湖上菱歌女,几个春舟在若耶。
蒋大尴尬万分,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是犬子蒋会。抱歉,我实在想不到他……”他这次为迎接讨好东主做足了准备,却想不到出了这等意外之事,扭头喝道,“你这个败家子,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冒充王公子。”扬手又要朝儿子打去。
蒋大应道:“阿郎说的极是。”忙领着几人往楼梯口走去。
曹符凤一听到“狄仁杰”三个字,呆了一呆,立即收敛了倨傲的姿态,惊讶地打量着狄郊——却见他神情严肃冷漠,似乎丝毫不关心眼前之事。
大伙儿闻听了事情经过,无不咬牙切齿。尤其令人痛恨的是,浮桥上发生这等老人坠水、尸骨无存的惨剧,那队羽林军却早已呼啸过河上岸,扬长而去,竟无一人回过头来。
一旁辛渐、李蒙几人交换一下眼色,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暗道:“原来是淮阳王武延秀到了,难怪这些羽林军在浮桥上如此蛮横猖獗。”
白衣男子急叫道:“娘亲!”甩脱阿献双手,爬起来就要翻过缆绳跳下河去救母亲。
按照惯例,通过浮桥时骑者下马,行人缓行,以减轻对船板的压力。不料那武灵觉甚是骄横,虽然看到桥头警示的木碑,却丝毫不予理睬,娇声笑道:“延秀,我要和你比赛,看看谁先过河。”不待武延秀回答,提着青骢马抢先跃上了浮桥。
四娘道:“应该是去并州文水办什么要紧的大事。”见随从宫延又要去摘刀,忙道,“别着急动手,他们不是冲咱们而来。阿献,你和俊叔叔赶紧戴上胡帽,以防被人认出来。”
这一番动静可不算小,几人立时都留意到了。王翰不禁皱起了眉头,道:“不是规定不准车马在浮桥上疾驰么?”辛渐道:“看装束打扮,这些人是洛阳来的禁卫军。”狄郊道:“是左羽林军的左万骑。”
狄郊忙道:“先等一等!将军,你手下军士说是在我房中搜到这柄带血的凶器,请问他我住在哪一间?”那军士道:“不就是二楼楼上第二间么?”李蒙道:“哈,第二间住的是我。”那军士忙道:“我记错了,是第三间。”辛渐冷笑道:“第三间住的是我。将军,你们这栽赃嫁祸的伎俩,未免太不高明了。”
辛渐道:“为何要拿我?我们可是跟驿站行刺毫无干系。”曹符凤道:“你不问二大王遇刺情形如何,却先问刺客是谁,可见心中有鬼。深更半夜在驿站附近徘徊,不是接应刺客是什么?还敢强辩说毫无干系。来人,将他绑了。速速围住逍遥楼,一个也不准走脱。”
阿献“哎哟”一声,几大步上前抓住那男子手臂,助他救那老妇人上来。恰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衣袖撕裂开来,那妇人不及呼叫一声,即没入了河水中,再也不见踪影。
王之涣忙道:“王翰喜欢清净,不喜有外人打扰,所以才会命店家不再放客人进来,这可跟密谋反叛没有半点干系。”
辛渐被押在大厅一旁,一眼看到傍晚在鹳雀楼见过的一男一女也在住客当中,不禁颇为惊异。那女子正抗声道:“这里是蒲州,不是京都,你们羽林军倒好,作威作福到这里来了!”
曹符凤在一边听得一清二楚,他只是个小小的校尉,连九品官都不是,平日当然不敢去招惹这敢直呼左羽林三大将名字的厉害男子,不过他眼下有淮阳王武延秀做靠山,那可是未来太子武承嗣的爱子,虽说武承嗣目下还没有太子名份,可那还不是早晚之事?
万里黄河上,大小渡口数以十计,最要害之处莫过于蒲州蒲津关。唐代立国后,实行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两京制度,蒲津地处长安、洛阳以及龙兴之地太原三都之要会,控黄河漕运,总水陆形胜,扼天下之咽喉,处天下之胸腹,愈发凸显战略地位。
话音未落,便有人一脚踹开房门,却见数名羽林军士持刀闯了进来。领头的校尉曹符凤喝道:“奉命搜查反贼,捉拿逃犯。”
王之涣道:“你们猜驿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他称的是“你们”,却特意扭过头去望着狄郊。李蒙也问道:“老狄,你看有这等羽林军护送出行气派的会是什么人?”
四娘低声问道:“她认得你么?”阿献道:“我一直在长安,极少在洛阳,她应该不认得我。”四娘道:“嗯,你戴好帽子,别惹事。”阿献不敢违令,只得道:“是。”
辛渐听了摇头道:“先生怕是算错了……”指着王翰、李蒙几人的背影道,“我跟他们四个可是完全不同,既不是望族出身,又非官宦之后,我家祖祖辈辈都是铁匠,跟政治权势完全扯不上半点干系。”
辛渐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自怀中掏出两吊铜钱递了过来。车三虽则贫困,倒也颇有骨气,摇头道:“无功不受禄,贫道可不是路边的乞儿。”辛渐道:“那好,就请先生给我算上一卦。”
几人自小结识,情若手足,均知他想独自静一静,便道了晚安,留他一人在房中,命两名僮仆留下陪他。
水手傅腊也赶来挤在一边看热闹,听闻与那美貌紫衣女郎一道的突厥青年竟是兴昔亡可汗之子,立即会意他是个大大的逃犯,抓住他可是大功一件,再也不用当水手守浮桥了,忙挤出人群,向桥头招手叫道:“喂,来人,快来人,这里有朝廷在逃的……”
那男子使劲挣扎,不断叫道:“放开,快放开,我要去救我娘。”四http://www.99lib.net娘走到他身边,婉言劝道:“水流太急,太夫人救不回来了,公子请节哀。”
一名军士又变戏法般地掏出一柄匕首,道:“这是在狄公子房中发现的,样子跟适才驿站刺客所用的兵刃差不多。”
王翰早看出这些人是存心来挑衅滋事,心道:“莫非是今日在鹳雀楼遇到的那两名女子告了密?”他虽然恼怒,却也知道难以与对方相争讲理,微微侧头,向李蒙使了个眼色。李蒙会意,忙道:“我来为将军介绍,这位是这里的主人王翰王公子……”
王之涣字季凌,与王翰同族,年纪虽轻,却是文才出众,诗名远扬。他外貌看起来也是一副文绉绉的样子,书卷气极浓,闻言将折扇收起,笑道:“好,那我就献丑了。”微一沉吟,“嗯,立意就取辛渐刚才那句‘振翮凌云之志’。”晃了晃脑袋,漫声吟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肥头大耳的李蒙笑道:“有美景,不可无诗,喜好做诗的才子们赶紧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同伴。
王翰若有所思地道:“这些羽林飞骑赶路这般急,莫非是要去并州?”他如此推断,自然是因为当今女皇是并州文水人氏的缘故。
辛渐满腹疑云,生怕事情跟王翰有关,却又不便过去打探情况。等了一会儿,大批羽林军从驿站潮水般涌出,分作三队,两队飞身上马,各往东、北二街呼啸而去,另一队疾步往逍遥楼方向而来。带队的正是校尉曹符凤,他远远瞥见辛渐站在路边张望,忙走到他面前,狐疑地审视着他,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辛渐道:“酒吃得多了,出来走走,消消积食。将军,驿站发生了什么事?”曹符凤道:“刚刚有刺客行刺淮阳王。”
一场歌舞宴席不欢而散,几人悻悻回房,各自洗漱歇息。辛渐心中郁结,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他隔壁的房间是安排给王翰的,一直留神外面的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听到王翰回来。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起身,穿好衣裳往前院去寻王翰。到楼上雅间一看,灯烛尚明,宴桌狼藉,横倒着好几个空酒壶,却只有两名僮仆歪倒在一边。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这些羽林飞骑要来找麻烦,一定是武延秀想住逍遥楼被拒后怀恨在心。
只是这一大群人却被羽林军决然挡在了外头,地方官员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低声下气干候在门外。他们各自带有随从,人数众多,加上不断有闻声围过来看热闹的闲汉,驿站两旁的道路一时为之阻塞不畅。王翰、辛渐几人只得下马,从路边上慢慢通过。好在逍遥楼距离驿站不远,步行也不过一刻即到。
辛渐出了逍遥楼,不由自主地往河东驿站方向而来。他有些怀疑王翰饮多了酒,气血冲头,往驿站去找武延秀理论去了。又转念一想:“王翰无意功名利禄,只重朋友和享乐,他该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况且对方可是武延秀!这大唐的江山都被姓武的夺了,酷吏横行,奸佞当道,哪有什么王法、道理可讲呢?我们几个若不是这一趟远行,还真看不到这么多事情。难怪之涣这次断然放弃参加科考,唉,国之不国,实在令人灰心。”
一旁四娘瞧得分明,心中不由得暗暗称奇,暗道:“这人如此气度,又认得武灵觉、武延秀相貌,应该不是普通人。”一面想着,一面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李俊,不料见多识广的他亦只是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认得这男子。
那女子只不断举袖轻拂双眼,泪光涟涟。李蒙见对方痛得泪流不止,忙道:“哎哟,实在抱歉了,不过好像是娘子先撞的我……”
李蒙转头见一旁狄郊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忙叫道:“老狄,之涣做出了这等气壮山河的好诗,你竟还能无动于衷?”辛渐笑道:“他就是爱这样不动声色,不然如何叫老狄?”
车三讪讪接过铜钱,笑道:“郎君倒真是个真性情的好人。我再多送郎君一句卦语——贤贤易色,玉走金飞。日后风行水上,灾祸自会消去。”辛渐闻言一愣,不及询问,王翰已然等得不耐烦,连声催道:“辛渐,走了!”辛渐便不再多问,谢了车三,匆忙跟随同伴上马,径直往城中而去。
哪知道宫延刚一松手,他便垂首往两道缆绳间的缝隙钻去,竟似要跳河追随母亲而去。阿献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臂膀,骂道:“堂堂男子汉,不思为亲人报仇,倒学人自杀。你死了又能怎样?”
蒲州的夜空澄碧空灵,呈现出一种高古的境界来。月光明朗,长风清凉,古朴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颇有空旷的寂寥。
那男子只觉得身体被一道铁箍牢牢圈住,无论如何都挣不开,便点头道:“好,你们放开我。”
蒲津关架有浮桥,横亘百丈,连舰十艘,是唐时黄河上仅有的三座河桥之一。
一旁几人闻言相顾而笑。李蒙道:“先生这话说的也对也不对,他遭人嫉妒是没错,我都时常嫉妒他,谁叫他又英俊又多才又有钱?不过,就算天下人都穷死困死,也轮不到他王翰头上。”
灰衣中年男子名叫李俊,奇道:“是淮阳王武延秀和永年县主武灵觉。他们两个怎么会来这里?”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四娘等人虽离得尚远,经过情形却是瞧得一清二楚,各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阿献怒道:“好个刁蛮跋扈的妇人!”扯下胡帽扔到地上,束一束腰带,上前一步,站在桥中央,预备等武灵觉过来时将她扯下马来。李俊忙将他拖回来,道:“他们人多势众,你不是对手。况且我们还有许多大事要办,切不可轻举妄动。”
王之涣却还是不依不饶,催逼道:“不行,你今日非要说个明白不可。”狄郊无论如何不再发一言。
王翰微笑道:“不错,还是辛渐最知道我。”转头见王之涣轻摇折扇,意态悠闲,似早已胸有成竹,忙叫道,“之涣,还是你这位大才子来吧。”
曹符凤颇为难堪,不欲多说,道:“不打扰各位郎君吃酒了。”又一指赵曼,“不过这位小娘子我可是一定要带走。”
王翰阴沉着脸,心中十分不快,却也不便发作。赵曼临出门的一刹那,忽然回过头来,朝他莞尔一笑。他立即读懂了她的心意,她是不欲他招祸才主动表示愿意去驿站。
那女子的男伴勃然大怒,侧头怒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兵营的?你上司是谁?”声色俱厉。
楼内忽有一名年轻的圆脸女子疾奔而出,她头垂得老低,竟没有看到正待进楼的诸人,一头撞在李蒙身上。李蒙体肥,只轻轻晃了一下,倒将那女子顶了个跟头,一跤跌坐在台阶上。辛渐眼疾手快,抢上前将那女子扶起,问道:“可有伤到娘子?”
蒋会当着这么多人被训斥,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眉眼之间渐有恨意。蒋大又上前甩了儿子一巴掌,骂道:“你这个不肖子,瞧你做的好事!”辛渐道:“蒋翁也别责怪令郎了,这就将酒菜端上来吧。喂,你们几个肚子不饿么?”李蒙笑道:“我早就饿得呱呱叫了。只有王翰不饿,他气也气饱了。”王翰哼了一声,道:“谁说我不饿?蒋翁,快些上酒菜来。”
又等了片刻,羽林军士将王之涣、狄郊、李蒙也带了出来。三人一见辛渐被绳索紧紧捆缚住,大吃一惊,拥上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辛渐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出门去找王翰……”忽意识到最好不要让羽林军知道王翰不在客栈内,不然事情会更加麻烦。
四人出来时正遇到蒋大匆忙上来,道:“佛祖保佑,那些羽林军终于走了。适才他们一声不吭地闯进来,拿刀逼住大家伙儿不让出声,问了阿郎住处就上楼来,我还真怕有什么事。咦,阿郎人呢?”王之涣道:“他在房里。你别去,他心情不好,让他一个人呆着。”蒋大道:“是。”
店家蒋大闻声赶出客栈来。他大约四十余岁,短小瘦削,一脸和气,慌忙迎上来道:“那是锦娘,是我远房侄女蒋素素的小姑,小门小户的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各位郎君,这就请进楼吧,里面早为各位准备好了酒菜。”几人见那锦娘已没入夜色中,也不再多理会。
那女郎纤细中流露出一股英气,气派极大,早有一名99lib.net青衣男子抢上前为她挽马。她并不着急过河,举手揭开帽纱,眼波不经意地流转,不知道如何留意到了一旁的水手傅腊,不过却不是他的人,而是他手中那件宝贝。傅腊只是失魂落魄地紧盯着她不放,浑然没有觉察到对方似也看上了他捡到的宝贝。
杨柳青青杏发花,年光误客转思家。
一行人来到逍遥楼。蒋大闻声出来,不及询问究竟,便已经被军士推攘到一边。曹符凤命羽林军将所有住客、伙计、厨子、帮工等都一股脑赶出来,聚集在大厅中。此时正是夜半时分,住客大多已经安寝入睡,这一番喧闹立即招怨声载道,羽林军也不理睬,只顾持刀强行驱赶。
蒲州州城河东县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虽然规模气势远远及不上长安、洛阳、太原等几大都城,却也是河东大城,人烟稠密,商业繁茂。
厅北墙角一桌坐着一名青年男子,略有些驼背,忽尔剧烈咳嗽起来。狄郊精通医术,听他咳的声音有些怪异,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那男子却极是敏锐警惕,飞快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冷冷扫了狄郊几人一遍,瞬间又低下头去。
辛渐几人虽不知具体经过,但以傍晚时在鹳雀楼见到的浮桥上混乱的情形来看,有人被挤落水当非假事,心中俱感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闷闷挤过人群,回来逍遥楼。
王翰猜想驿卒口中的所谓大官一定是今日见到的那拨羽林军的首领,也就是狄郊推论的姓武的,一想到所见到这些人不顾强行骑马通过浮桥的情形,心中很是厌恶,哪管对方有没有可能是亲王、郡王,上前拍了拍蒋大肩膀,安慰道:“蒋翁做得对。他若不是所谓的大官,我还考虑让他进来。既是大官,按律公务出行须得住官府驿站,咱们逍遥楼不够资格接待。万一来个刺客行刺,咱们岂不是脱不得干系?实在不行,他可以去住蒲州衙门嘛,驿站外面不正有一堆地方官员抢去奉承么?”
众人大多不知道这些黑衣军士的身份,听那女子一嚷,这才知道这些人是天子禁军。那女子又道:“就算真的要追捕刺客,也该由地方官府出面。你们大半夜地把人强行从床上拉起来,是何道理?”一名飞骑自背后狠狠推了她一下,喝道:“快走,那么多废话!”
狄郊道:“阿翰说过这人多半要去并州,既是去并州,多半是要去文水了,嗯,我猜领头的一定姓武。”辛渐道:“老狄推测得有理,只有姓武的才会如此嚣张放肆,大白天地在浮桥上纵马狂奔。”
赵曼惊叫一声,指着玄衣男子道:“原来你不是真的王公子,你……你到底是谁?”众人这才会意原来这玄衣男子是冒名王翰来这里调戏佳人。
王之涣笑道:“先生今日怕是赚不到卦金了。”车三叫道:“哎,几位郎君……”几人却是睬也不睬。他在鹳雀楼前坐了一整日,饥肠辘辘,不但未能赚到一文钱,还平白错过了结交晋阳王氏的机会,不免愈发沮丧起来。
忽见有人进来,那玄衣男子吓了一跳,便即放开怀中的赵曼,举袖挡住面孔,疾步朝外走去。
伙计慌忙奔去墙角,低声对那青年男子说了。那男子朝狄郊点点头,虽依旧冷漠肃然,却还是多了一丝感激之意,随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刚一下肚,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狄郊见对方贪恋杯中之物不听劝阻,如此下去早晚有失声变成哑巴的危险,不禁摇了摇头。
今年正月初一,女皇在万象神宫举行祭天祭祖大典,武则天本人担任初献,第一个捧上祭品,而亚献则是魏王武承嗣,终献是梁王武三思。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按照惯例,只有太子才有资格担任亚献。自武则天登基称帝以来,一直是其四子皇嗣李旦担任亚献,其长子李成器担任终献。这一巨大变动,被朝野视为是女皇将要立侄武承嗣为武周太子的前兆。
兴昔亡可汗是指内附朝廷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元庆,被武则天召入朝中为官,封左威卫大将军,不久前因洛阳令来俊臣告发他欲举兵支持皇嗣李旦即位而被处死,其子阿史那献也被流放。来俊臣以告密起家,心狠手辣,是当世有名的酷吏,时人均以为阿史那元庆谋反是一桩大冤案,许多突厥人由此心怀不满。朝廷大敌吐蕃亦针对这件事大作文章,指责武则天蔑视虐待异族,还立阿史那献兄长阿史那俀为十姓可汗,以争取西域突厥民众人心,达到全面控制的目的。
蒲津浮桥东北二里即蒲州州治河东县,古名蒲坂,是舜都所在,因而又称舜城。河东城西黄河洲渚上有一座鹳雀楼,为北周时鲜卑贵族宇文护所建,原只是一座用来暸望敌情的军事戍楼,因时有鹳雀栖息于楼顶而得名。楼高三层,东面可俯瞰河东大地,西视则可尽揽关中,甚至连潼关、华山也可远眺入眼。
东主既发了话,蒋大慌忙答应,将儿子扯了出去,吩咐伙计上好酒好菜。片刻后酒宴开场。那赵曼果真才貌双全,不负众望——歌声清喉娇啭,舞姿轻盈似燕,载歌载舞,令人目眩神迷。一旁伴奏的乐人是她父兄,分别名赵元礼、兄赵常奴,血缘至亲,配合极是默契。又将王翰的一首旧诗《春日归思》拿来依清平调唱道:
逍遥楼位于最繁华的西大街,距离西城门不远,这也是河东一带负有盛名的豪华客栈,为并州王氏所开,准确地说,是记在王翰名下的产业。不过王翰还是生平第一次来蒲州,既与同伴到了这里,当然也是要住在自家的逍遥楼里。
辛渐见他醉得厉害,难以问出名堂,忙匆匆奔来大厅,却见大门虚掩,蒋大正靠在柜台边打盹,上前叫醒他,问道:“蒋翁有没有看见王翰?”蒋大揉了揉双眼,道:“啊,阿郎出门去了,说是要到外面走走。出了什么事?”辛渐道:“没事,是我见他房中没人,特意来问问。我这就出去找他回来。”蒋大道:“要不我陪辛郎一道去?”辛渐道:“不必,我去去就回来。”蒋大道:“是,郎君多加小心。”
王之涣不服气地道:“诗言志,歌永言,谁说做诗非要写实景物?”辛渐也笑道:“老狄心细如发,事事严谨,不过诗里也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这可是较真了。”
原来当真是淮阳王武延秀因住不成逍遥楼而心怀恨意,他听说逍遥楼的主人就是晋阳富家公子王翰后,更是难以气平,恰好又在遥遥听到逍遥楼方向传来燕乐之声,再也忍耐不住,命校尉曹符凤率羽林军士前去逍遥楼捣乱,不令王翰那些人逍遥快活,再借机将歌者带来。若不是他此行河东另有要务,临行前父亲魏王武承嗣特意交代不要惊扰地方官府、要谨慎行事,不便将事情闹大,只怕要立即命蒲州刺史明珪查封逍遥楼,逮捕所有相干人等,冠以谋反罪名,非弄他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不可。
忽听得前面有人惊叫一声:“啊,娘亲!”声音极是惊惶凄厉,随即便是“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
赵曼忽插口道:“贱妾愿意跟将军走。”轻轻挣脱王翰臂膀,施然起身,上前行了一礼,道,“将军有礼,请将军带路。”
曹符凤见四人不答,冷笑道:“我早说你们几个有鬼。哼,一定是你们串通密谋行刺淮阳王。”李蒙道:“淮阳王遇刺了么?这可跟我们毫无干系……”
忽见蒲津浮桥上尘土飞扬,一大队黑色戎服骁骑正策马过河,朝蒲州方向而来。那浮桥是用铁链铰结巨船而成,马匹急速驰过,船只来回晃动不止,拉动铁链轧轧作响。此时太阳落山,多有行人来往于浮桥上,骑士这一番搅动,桥上登时大乱。虽看不见真切情形,却隐隐有哭叫声传来。
曹符凤接过匕首,拔刀出鞘,刀刃上血迹宛然。众人一时呆住,面面相觑。曹符凤冷笑道:“这下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狄公子,抱歉了,谋刺亲王,等同反叛,你虽是现任宰相狄公的亲侄,可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我只能得罪了。来人,将狄郊几人都拿下了,再派人去追捕王翰。”
话音刚落,武灵觉已然驰近。不知道因何缘故,她居然一眼留意到深目高鼻的阿献,擦身而过后犹自扭转头来望着他。
辛渐见蒋大额头一大块青紫淤痕,已然见血,问道:“是那些羽林军动的手么?”蒋大不欲多生事,支吾道:“九_九_藏_书_网这个……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门框。”又道,“后面早备好了上房,准备了热水,几位郎君,请随我来。”
车三卜算一阵,得卦为“观”与“涣”,道:“郎君是富贵之命,将来前程远大,会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造福苍生。不过额间有一股煞气,这是五鬼侵凌,天罡临命。‘观’主惊恐,‘涣’即‘散’,今年是郎君一生中的一个大灾年,怕是会有家破人亡的事情发生。”
王之涣心中品度,也极是得意,却还是客气地拱手笑道:“过奖,过奖。”
王之涣三人虽不知道究竟,也极想知道王翰人去了哪里,但见辛渐有意顿住不提,料到必有缘故,也默不作声。
须臾之间,武延秀又领着羽林军飞驰而过。马蹄如雨,浮桥上下颠簸得厉害,众人头晕目眩,不得不一手挽紧马缰,一手扶住桥边的缆绳。
王翰道:“喂……”还想去追,却被辛渐、狄郊使劲拖住,按回长榻中坐下。王翰怒道:“你们做什么?”狄郊道:“他们明显是为赵曼而来,不得到手岂肯罢休?那武延秀是什么人你不是没有听过,强自出头,非但救不了她,还要连累你自己。”
羽林军大声应命,取出绳索缚了辛渐。曹符凤见他也不抗辩挣扎,神态自若,心中大奇,暗道:“到底是名家之子,有大家风范。”
眼下更有一个大好机会,也是校尉曹符凤升官进阶、飞黄腾达的良机,那就是从狄仁杰的侄子狄郊近在眼前,这就是为什么驿站一出事他立即率兵赶来逍遥楼的原因。他只须将淮阳王武延秀交代的事尽心尽力办好,即便眼前这名叫胥震的男子是宰相、将军之子,他又有何畏惧?
那一队羽林军大约百人,瞬间驰近,个个身着黑色圆领长衫,腰束革带,脚下露出黑六缝靴,手持枪矟,斜背长弓,马鞍边挂着佩刀和插满箭矢的胡禄。领头的年轻公子白皙英俊,玉质金相,女郎却是面目浮肿,又黑又丑,正是当今女皇宠信的武氏亲属武延秀和武灵觉。
笑容温情而又苍凉,胭脂香,恨茫茫,那份身不由己的无奈深深震撼了王翰,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女人,再也难以去计算后果,起身叫道:“曼娘,你别去。”脚下刚动,却被辛渐、狄郊一左一右挟持住手臂。
忽听得一旁有人低声议道:“你听说了么?今日有人在渡口被挤落了河中,就是驿站这些黑衣武士做的好事。”同伴惊问道:“当真?”原先那人道:“我听水手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同伴道:“本朝立国近百年,这还是头一遭听说有人纵马在浮桥上狂奔乱撞。”原先那人道:“可不是吗?水手上前阻止,都挨了领头的鞭子呢!”
李蒙忙起身陪笑道:“我们都是良家子弟,将军可要看清楚了,这里没有反贼,也没有逃犯。”曹符凤扫了一眼房中,道:“逃犯确实是没有。不过你们几个夜半聚集房中,不准外人进来,神神秘秘,敢说不是密谋反叛?”
车三道:“郎君该知道,蜀汉关公关羽及本朝开国功臣鄂国公尉迟恭均是河东铁匠出身。郎君若不是心雄万夫、志在建功立业,又如何会放弃祖传的冶炼手艺,与王公子等人结伴出游呢?照我看来,你们五位公子中,就数郎君你最重视功名。嗯,郎君喜武艺,好读兵法,希冀将来往边关杀敌立功,是也不是?”
王翰一扫适才的怏怏不快,大喜笑道:“我在晋阳久闻蒋翁聪明能干,今日一见,方知所传不虚。”伸手推开房门,却见里面有三男一女——一名老者和一名年青男子手捧乐器,坐在墙边的凳子上奏乐;另一名玄衣男子站在堂中,搂抱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明眸皓齿,额着黄妆,上身一件小红短袖罩在白色罗衫上,正是河东一带最为流行的半臂,下穿摆幅极大的淡黄仙裙,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当真是个绝色美人。
话音未落,只觉得有一柄利刃顶住了他背心,一时脊背嗖嗖发麻,牙齿不自禁地地打起颤来。
一曲歌毕,王翰心情大好,喜笑颜开,招手令赵曼坐到自己身边,笑道:“曼娘不仅能歌善舞,还是个解语花呢。”一边打趣,一边伸手去摘腰间玉佩,打算当作缠头,不料却摸了个空,这才知道玉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丢失了。便顺手将蹀躞上的带扣解下来,递给赵曼道:“这是我送给曼娘的见面礼。”
曹符凤是禁军校尉,常年亲近朝廷中枢,自是知道宰相狄仁杰廉洁勤政,在朝野极有声望,魏王武承嗣几次联合酷吏来俊臣要除掉他,均为武则天本人亲自阻止,可见他在女皇心中地位非同一般,甚至武则天从来不叫他的名字,而是称为“国老”。狄郊稳坐一旁,沉默寡言,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颇有几分狄仁杰的老成持重。曹符凤心下更是忌惮,踌躇半晌,才讪讪道:“既是狄相公之侄,当无反叛之事。”
武灵觉也不勒缰减速,竟如在平地一般,在浮桥上策马飞奔。那浮桥仅宽两丈有余,来往行人塞路,她大声呵斥,脚下丝毫不停。众人见她肆无忌惮,不晓得是什么来头,又惊又怕,纷纷避让一旁,原本井井有条的浮桥上顿时一片混乱。
几人也不着急回去,一路慢吞吞地闲逛,以观赏蒲州风土人情。到西大街时早已是华灯初上,远远望见逍遥楼楼前旗杆上高高挑起一盏写着“满”字的气死风灯,表明客栈已然住满,不能再接纳主顾。其实情形并非如此,而是因为王翰一向养尊处优惯了,不喜欢乱糟糟的环境,早派僮仆知会掌管逍遥楼的店主蒋大不得再收人进去。至于早先已经住进来的客人就只能听之任之了,总不能强行将人赶走。
那男子被他一喝,呆了一呆,这才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他虽未强忍着不哭出声,泪水却从指缝中汩汩渗出,情形极是悲切。
李蒙重重往他肩头拍了一下,道:“你在看什么?肚子不饿么?走啦!”狄郊想了一想,招手叫过一名伙计,嘱咐道:“你去告诉边上那位郎君,请他不要再饮酒。”伙计不明所以,心道:“哪有在自家店里劝客人少饮酒的道理?”蒋大喝道:“发什么呆,没听到狄郎吩咐么?还不快去办。”
一名突厥男子上前对那女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女郎点点头,这才不再理会傅腊,驻足朝桥上翘望。她心有所感,伫立良久,才微喟一声,扬手道:“走吧。”率领众人缓步走上浮桥,杂入人流中。到得桥中央时,忽听得背后马蹄得得,回头望去,却见西岸尘头大起,有许多戎衣武士正策马赶来。
李湛、薛思行、赵承恩均左羽林卫将军,官秩三品,执掌禁军兵权,与宰相同列,极得女皇宠幸。那飞骑听胥震盛气凌人,似是大有来头,不敢再随意答话,只向校尉曹符凤望去,等他示下。
这僮仆两人是孪生兄弟,十五、六岁年纪,哥哥名田睿,弟弟叫田智。辛渐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上前随意推醒一人,问道:“王翰人呢?”田睿张开眼睛,茫然道:“阿郎不是让我们陪他饮酒么?他……酒量好大……”
王之涣最好议论时事,当即接口道:“不错,自从女皇在文水立五庙以来,并州是非不断。我早说过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李蒙忽插口叫道:“嘘,小点声,那边有人。”
曹符凤却已然发现王翰不在其中,走过来问道:“王翰人呢?”
经过河东驿站时,发现门前守卫的不是寻常驿卒,而是全副武装的黑衣武士。几人猜想这些人一定就是适才违例驰马过河的羽林军飞骑。王之涣好奇心最重,正想要过去打听这些御林军的首领是谁,忽见前面一阵骚动,几名差役一边开路一边喝道:“使君在此,让开,快让开!”王之涣道:“莫非是蒲州刺史明珪到了?”
狄郊道:“等一等!将军说我们几个行刺淮阳王,这柄匕首就是凭证,对么?”曹符凤道:“不错,这匕首就是凶器,铁证如山,无论是在谁房中找到,你们几个串通一气,都难逃干系。”
众人这才知悉因为中年胡商朝那相貌奇丑的武灵觉多看了藏书网几眼,被她发现,有意圈马逼近,他后退时正好踩在两船接驳处的板缝中,身体失去平衡,摔向河中。凑巧那白衣男子扶着母亲站在他身后,见状忙抢过来拉住他,救了他一命。不料武延秀又率大批羽林骑士驰过,船身上下来回颤动不止。男子的母亲早有病在身,一阵晕眩,竟被颠进了河中。男子匆忙回身,只抓住了半只衣袖,还不及援救,衣袖断开,便不见了母亲踪影。
王翰见他一身道袍肮脏污秽,胸前染了几大块油污,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洗换,打从心底里瞧不大起这邋遢道士,见他得知自己身份后态度瞬间转变,料来不过是那类靠危言耸听来吸引主顾的算命先生,便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将手指拢在嘴唇边打了个呼哨,台基下等候的两名彩衣僮仆慌忙牵马过来。
王翰挺身挡住,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那玄衣男子面带恶气,恨恨瞪了王翰一眼。蒋大“啊”了一声,抢上前来给了那男子一巴掌,喝道:“这位就是晋阳王翰公子,还不快见礼!”
王翰脸色一变,道:“她不过是本地歌妓,难道也是反叛不成?”他的豪门公子风度极佳,从来不大嚷大叫,即使生气时也努力保持着克制,但他凌厉的目光比什么都吓人。曹符凤一见之下,心头也是一凛。
几人回过头去,果见一对年青的男女正探头朝这边望来。女子不到二十岁年纪,作男子打扮,身穿灰色圆领袍衫,头上挽着惊鹄髻,甚是清爽干练。男子跟她年纪相仿,也是一袭圆领袍衫,斜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
话音未落,即见一红袍官员当先往驿站而来,身后官员各依品级穿着绿、青官服。看情形是蒲州、河东州县的大小官员全到了,且如此行色匆匆,想来这河东驿站一定住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她年纪虽轻,言语间却有一股凛然气度,不容人不遵从。突厥青年阿献和李俊依言取出帽子戴好,又低声嘱咐众随从让在一边。
那男子蓦地抬起头来,沉声道:“不,是武灵觉、武延秀害死了我娘亲,不是你。”他虽然泪痕满面,语气却是异常的冷静,浑然不似刚刚遭缝丧母之痛。
那飞骑本是欺软怕硬之辈,被吓了一跳,半晌才怔怔问道:“郎君是什么人?”那男子道:“我叫胥震。快说,你上司是谁?是李湛,薛思行,还是赵承恩?”
四娘上前劝道:“这里人多眼杂,公子请慎言。”伷先却似毫无顾忌,冷笑一声,回过身来道:“就算女皇本人站在这里,我也是……”忽见四娘容颜美丽,气度高贵,实乃生平所未见,一时呆住。
那伷先听一旁胡商讲完经过,脸色如铁,面朝黄河,似在缅怀亲人音容,良久才举拳重重砸在缆绳上,咬牙切齿地道:“我与伯母十年未见,想不到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此仇不共戴天,我要杀了她,我非杀了她不可!”他虽然没有说“她”是谁,但旁人均知是指那罪魁祸首武灵觉。
阿献本来性情火爆,强行忍耐了半天,再也按捺不住,不顾身份暴露的危险,冲过去一看——一名白发老妇人不知如何被挤掉入了河中,一名四十岁模样的白衣男子伏在桥沿缆绳上,捉住了她半只衣袖。
两名羽林军士自后堂奔出来,捧上五把一模一样的长刀,道:“他们五人房中各有一把长刀。”王之涣忙道:“本朝带刀出行可不算犯法。这刀是辛渐亲手打造,我们五个一人一把,有什么错?”
辛渐也低声劝道:“你忘了咱们在洛阳时亲眼见到乔知之冤死么?乔知之在朝中官任右司郎中,却因一婢女为魏王武承嗣陷害,被诬斩首,亲属族人尽被牵连诛杀,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姓武的一家都是好色之徒不说,还生性狠毒,稍不如意,就要弄得对方家破人亡。你家大业大,还是忍耐些好。”
曹符凤见一搬出淮阳王的名头就令对方哑口无言,有所畏惧,很是得意,叫道:“来人,将他们两个也赶到那边去。”
那带扣为纯金打造,上面缀有四蓝一红五颗黄豆粒般大的宝石,一望就价值不菲。赵曼接了过来,嘤嘤谢道:“谢公子厚赏。”
曹符凤见她生得貌美出众,人也聪慧灵秀,深知人往高处走的道理,料来今晚必得淮阳王欢心,不敢轻易得罪,忙堆笑道:“好,娘子这就请随我去驿站吧。”
一位中年胡商一瘸一拐地挤了过来,朝那男子作揖谢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令慈……令慈是因为我而死,我真不知道……唉……”
跟随伷先的一名老年突厥随从依稀觉得那突厥青年阿献十分面熟,忍不住上前问道:“郎君莫不是兴昔亡可汗的大公子?”
赵曼又惊又怕,王翰却依旧紧紧搂住她,动也不动,只冷冷问道:“奉谁的命令?”曹符凤道:“当然是淮阳王武君的命令。”
原来羽林军下面分左右飞骑、左右万骑四营,枪矟纷带各用绿、绯、红、碧四色。众人听说,凝神查看,果见那些骑士手中长矛上有鲜红色的缎带迎风飘舞。只是羽林军是天子禁军,地位非同小可,向来只负责保卫皇宫安全,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蒲州?想来发生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
那女子哽咽一声,轻轻挣脱辛渐的手,一声不响地离开。辛渐见她腿脚有些不便,忙问道:“娘子的腿不要紧么?”那女子也不答话,只一瘸一拐地埋头朝前走去。
阿献正是阿史那献,他在流放途中为四娘等人所救,毕竟是逃亡身份,见有人认出了自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警惕之色来。
一念及此,曹符凤上前一步,呵斥道:“吵什么吵?我等是奉淮阳王之命办事。公子若是不服,可以直接去驿站问淮阳王。不过,还等等我们办完事再说。”胥震冷笑道:“原来是淮阳王到了……”他身旁那女子忙道:“胥震,别惹事。”胥震便恨恨住了口。
王翰点点头,道:“记住了,从今日起,逍遥楼只许出不许进,直到我们几个离开蒲州为止。”蒋大道:“是,是,全听阿郎吩咐。”顿了顿,又道,“适才有驿卒来,说有个贵客想从河东驿站搬来逍遥楼,我因为郎君事先的吩咐,婉言谢绝了他。那驿卒威胁说贵客可是个大官,我还是不敢答应,那驿卒才愤愤走了。阿郎看这事会不会惹下麻烦?”
辛渐叹道:“难怪此楼能成为河关胜概,遐标碧空,倒影洪流,龙踞虎视,下临八洲,不由得人有振翮凌云之志。”他腰悬长刀,衣着打扮朴素随意,外表在几人中看起来最为粗旷,豪侠之气十足。
那黄河水湍急无比,他下去救人无异送死。四娘已经赶到,叫道:“快拦住他!”宫延一个箭步上前,拦腰抱住那男子,身手极为敏捷。
五人有意避开那两人,匆忙下楼出来。鹳雀楼前占卜算卦的道士车三正怏怏收拾摊子,忽见过来几位华服少年公子,心中一动,忙上前拦住笑道:“几位郎君好兴致!游完鹳雀楼,再算个卦,卜一卜前程,才算彻底尽兴了。”
车三这才恍然大悟辛渐为何要主动周济自己——道教和铁匠行尊奉的祖师爷都是太上老君,铁匠炉就是太上老君流传民间的炼丹炉,因而论起来铁匠和道士是同门师兄弟。按照民间的传统说法,铁匠是师兄,道士是师弟,师兄有权管教师弟,当然也有照顾的责任。
那浮桥全仗水的浮力漂浮在河面上,蓦然上来了百余名骑士,桥体立即一沉,剧烈摇曳动荡起来。靠近西桥头的几名行人站立不稳,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所幸浮桥两边结有上下两道粗圆缆绳,才没有人掉入河中。
王之涣上前捉住狄郊衣袖,拉扯到西南面站定,指着远处的蒲津浮桥道:“难道要我说‘白日依桥尽,黄河入海流’么?照你的意思,我们眼下人在最顶层,‘更上一层楼’一句也有毛病,因为再没有楼层可上了。”狄郊见他着了急,忙道:“之涣,我不是说你诗写的不好,只是说……”忽想到对方才气纵横,最爱与人滔滔辩论,自己与他讲理无异自讨苦吃,忙闭了嘴。
李蒙笑着解围道:“好了,天色不早,要谈诗论道,回去逍遥楼坐下再慢慢说不迟。”
紫衣女郎四娘急忙抚住他手背,道:“先等一等!这些羽林军自神都洛阳来,未必就是冲着咱们。咦,俊叔叔,你瞧那领头的一男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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