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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为了圣父圣子,瓦留莎,忍着点吧!……圣母保佑……”
外祖母说的话好像是特别用心地唱出来的,她的词句像鲜花那么温柔、鲜艳和富于表现力,很容易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当她微笑的时候,她那乌黑的像樱桃一样的眼珠子睁得很大,闪现出一种难于形容的愉快的光芒;微笑时则欢快地露出雪白的、坚实的牙齿;尽管她两颊黑黑的皮肤有许多皱纹,整个面容却仍显得年轻、亮丽;只是那松软的鼻子及其膨胀的鼻孔和红鼻尖把这张脸破坏了。她从一个黑色的镶银的鼻烟壶里闻鼻烟。她穿得全身黑,但透过一双眼睛从她的内心放射出的是永不熄灭的、欢快的和温暖的光芒。她弯着腰,几乎成了驼背,又很胖,但走动起来却很轻快很灵活,活像一只大猫,并且像这种可爱的动物那样柔软。
“把门关上……阿列克谢,你出去!”
她讲神话故事的声音很低,很神秘;她俯下身来凑近我的脸,睁大眼珠子注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一种昂扬奋进的力量输进我的心里。她说话就像在唱歌,越说越酣畅;听她说话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愉快,我每次听了后都要求:
“瓦丽娅,你要吃点东西才好,一点点,好吗?”
我把埋葬父亲时埋了两个活青蛙的事告诉了水手,水手把我抱在手上,紧紧搂着我,亲了亲我。
“走,咱们一块儿吃晚饭去!”
“再讲一个!”
“瓦留莎,你就来看看吧,也许这地方你都忘记了!高兴一点吧!”
“哎呀,小兄弟,你还不懂事!”他说,“上帝保佑,不用去可怜青蛙!你可怜可怜妈妈吧,你看她伤心成什么样子了!”
“紫檀——品红——硫酸盐。”
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我都不喜欢,在他们中间,我感到自己是陌生人,甚至连外祖母也好像有点黯然失色了,离得我远了。
外祖母拉着我的手。她全身滚圆,大脑袋,眼睛也很大,鼻子却松软得可笑。她穿一身黑色衣裳,全身很柔软,非常滑稽。她也在哭,哭得有点儿特别,好像是熟练地在给母亲伴哭似的。她全身颤抖着,并拉着我往父亲身边推;我不愿意去,躲在她的后面。我感到很害怕,也很别扭。
“我不知道。”
“什么?”她抖动了一下,“我好像在打瞌睡,做了个梦似的。”
外祖母哭了起来,用头巾角捂着脸。庄稼汉弓着身子急忙地把土撒进坟坑里,溅出啪哧的水声。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下去,开始向穴壁上奔跑,但土团把它们打落在坑底里。
“是的,爬不上来了,”她回答道,“愿上帝保佑它们!”
“跟父亲一样的颧骨……下船吧!”
“跟爹爹告别吧,你再也看不见他了,我亲爱的孩子,他死了,不到年纪,不到时候就……”
“亲人们,不要怕,不要管她,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们离开吧!这——不是霍乱,是要生孩子了,行行好吧,我的老天爷!”
他们接吻了三次。
在一个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我的父亲躺在窗下的地板上,他穿着白色的衣裳,身体显得非常之长;他那双光着脚的脚趾奇怪地张开,那双亲切的手安详地放在胸脯上,手指则弯曲着;九九藏书网他那双快活的眼睛紧闭着,就像两枚圆圆的铜币,善良的脸色发黑,难看地龇着牙齿,使我害怕。
四十年前,轮船走得很慢;我们坐了很长时间才到达尼日尼,而且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些充满了美的最初的日子。
“埋葬外孙子去了。”
她闻了闻鼻烟,便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讲一些善良的强盗、圣人以及各种各样的野兽和妖魔鬼怪。
“算了,不哭就不哭吧。”她小声地说。
进来一个宽肩膀、白头发的人,穿蓝色衣裳,带着一个木匣子。外祖母接过木匣子,便把弟弟的尸体放进去,装好后,她伸长双手抱着木匣子朝门口走去,但是她很胖,只有侧着身子才能通过狭窄的舱门,因此她站在门口,可笑地一筹莫展。
“我已不想睡了!”
外祖母不止一次悄悄地对她说:
外祖父对她说:
接着她点燃了蜡烛。
“不要紧,别害怕,洋葱头!”
今天她的样子显得很凶,但是当我问起她的头发为什么会这么长的时候,她却用昨天那种温暖而又柔和的声音说:
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汽笛呜呜地响起来。我已经知道汽轮有这种汽笛,所以不害怕。水手却连忙把我放下,立即往外跑,一面还说:
“你身体还好吗,老婆子?”
“你该哭一哭才是!”
窗户用黑披巾遮着。披巾被风吹得像风帆一样鼓了起来。有一回父亲带我去划帆船,突然一声雷响,父亲笑起来,用双膝把我紧紧夹住,并大声说:
“我是从上边,从尼日尼来的,而且不是走来的,是坐船来的!水上是不能走的,小鬼!”
母亲使我感到压抑,她的眼泪和哭号使我产生新的不安的感觉。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她以前总是很严厉,说话很少;她很干净,穿得整整齐齐,个头很大,像一匹马;她身体结实强壮,有一双力大无比的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全身臃肿得很难看,松散紊乱,衣服也撕得破破烂烂,原来梳理得很整齐的像一顶光亮的大圆帽的头发,现在却披散在裸露的肩上,垂落在脸上;编成了辫子的那一半头发则不停地在晃动,擦着睡熟了的父亲的脸。我已经在房间里站了很久,可是她却没有看我一眼——她不停地梳理着父亲的头发,噙着眼泪,不断地大声哭号。
“他们干吗要去打搅你呢?”外祖母抱怨地说,“这一家子蠢货!”
“爸爸!”母亲沉厚而大声地喊道,并扑到他的怀里。外祖父抱着她的头,很快地用染红了的小手抚摸她的脸颊,尖声说道:
当我醒来的时候,轮船又响起了啪啪的水声并颤动起来。船舱的窗口明亮得像个太阳。外祖母坐在我的身旁梳头,紧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她的头发多得出奇,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她的双肩、胸脯和双膝,拖到地板上,黝黑色,泛着蓝光。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板上稍稍提起来,兜着,费劲地把少齿的木梳子插进密实的发绺里;她的嘴唇歪作一边,黑色的眼睛怒冲冲地闪着亮光,而脸孔在这一大簇头发藏书网里变得又小又滑稽。
“快点收拾!”
我走到门边。门打不开:它的铜把手我拧不动。我拿起奶瓶,使劲地朝门把手打去,瓶子碎了,牛奶洒在我的脚上,流进了鞋里。
“怎么啦,傻丫头?噢,原来是这样……唉,你们啊……”
当轮船停泊在美丽城市对面的河中心时,河面上已经挤满了船只。这些船上耸立着几百根尖尖的桅杆。一只载着许多人的大船靠了过来,钩杆抓住了降下来的舷梯,人们便一个挨一个地从大船走上甲板。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快速地走在最前头,他穿着又黑又长的衣服,留着黄金色的胡子,长着一个鸟鼻子和一双绿色的小眼睛。
我特别不喜欢外祖父;我立刻就对他有一种敌意的感觉,于是我对他也特别留意,并产生一种惧怕的好奇心。
“上帝啊,你真是的。”外祖母不知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低下头,默默地站了很久。坟坑已经填平了,可她还是站在那里。
“他说什么?”外祖父问我的母亲,还没有得到回答,便推了我一下说:
“你是个什么人呢?”
“你为什么不哭?”当我们走出教堂的院子时她问我。
“怎么,小弟弟死了?”他弯下腰对我说。
庄稼汉用铁锹拍土,声音很响。刮起了一阵风,把雨赶跑了。外祖母抓着我的手,领着我通过黑压压的许多十字架,朝很远的教堂走去。
“萨拉托夫又是谁?”
母亲忧伤地笑了笑。
“把他埋在地里吗?”
她回答说:
吃晚饭时,他们请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请我吃西瓜和甜瓜。这事是偷偷地做的。船上有一个人,他穿得很像警察,制服上有铜扣子,他禁止人家吃瓜果,把瓜果夺去扔进河里;他总是醉醺醺的,大家都躲着他。
头顶上空的喧嚣声渐渐停息了,轮船不再震颤,也没有噗噗的拍水声了。船舱的窗户用一道湿墙隔起来,变得又暗又闷气,包袱好像膨胀了,挤压着我,一切都变得不舒心。也许我就这样一个人永远留在这空船上了?
“别管他们!”外祖母毫不在乎地答道,“让他们笑吧,让他们笑个痛快吧!”
“要快跑。”
可是当我同一群乡下人一起走到船舷上(在通往上岸的踏板上)时,大家都对我嚷嚷说:
我躲在黑暗角落里的箱子后面,从那儿看着母亲弯曲着身体在地板上挣扎、呻吟,牙齿咬得咯咯响。外祖母在她身边爬来爬去,亲切而又快活地说:
这真可笑,而且也不明白:在我家的楼上住着一些留着大胡子染了头发的波斯人,而地下室则住着黄脸的加尔梅人老头子,一个贩卖羊皮的。沿着楼梯可以骑着栏杆滑下来,若是摔倒了,就翻个筋斗滚下去——这我都非常清楚。可是这与水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乱套了,乱七八糟得可笑。
“我是水手。”
窗外土地在移动。这土地是黑色的、陡峭的,周围是一片云雾,它就像是刚从大圆面包里切下来的一块面包。
有一回她严厉地说:
打不开门我感到很伤心,便躺在包袱上,小声地哭了起来,后来便噙着眼泪睡着了。
有很长时间,人们碰撞我,拉扯我,摸我。终于白头发的水手来了,他急忙抓住我,向大家解释说:
我记得,每当外祖母看到尼日尼时就会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推到船舷边,大声喊道:
我们走到了斜坡的尽头,上面www•99lib•net,靠斜坡的右面就是一条大街;这里有一所矮小的平房,墙上涂着脏兮兮的粉红色的油漆,房盖压得很低,窗户往外凸出。从外表看,我觉得这房子很大,可是里面,在一间间半明半暗的小房间里却感到很拥挤;像在码头前面的轮船上一样,到处是一些暴躁的人在无谓地奔忙,孩子们则像一群偷食的麻雀乱蹦乱跳;到处都能闻到一种刺鼻的从未闻过的气味。
在坟边,有我、外祖母、全身湿透了的警察和两个拿着铁锹的气冲冲的庄稼汉。温暖的雨像细碎的小珠子,洒落在大家身上。
“这是阿斯特拉罕人,从船舱里跑了出来……”
“不要害怕。”外祖母说,轻轻地用她那柔软的双手抱起我,重新把我放在包袱上。
“不要哭!”
“这个,亲爱的,是由于高兴,也由于我老了,”她微笑着说,“要知道,我已经老了,已过了六十岁了。”
“掩埋吧!”警察说道,走到一边去了。
“哎哟,走不动了!”
“再跑,当心我揍你!”
外祖父把我从拥挤的人群中拉了出来,按着我的头问道: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经常、这么亲切地念叨着上帝的名字。
我也想跑开。我走到门外。在昏暗的窄道里空无一人,离舵门不远,楼梯上的铜片闪着亮光。朝上面一望,看见了那些扛着背包、拎着包袱的人。显然,大家就要下船了——那么我也该下船了。
“看来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上帝说:‘你就去梳这些该死的头发去吧!’年轻时我夸耀这撮马鬃,而现在老了,我却诅咒它们。你就睡吧,还早呢,太阳睡了一夜刚刚起来……”
外祖母推了我一下,跑到门口喊道:
“你是谁?”
我大概是在一个角落里睡着了,更多的事就不记得了。
我很害怕。她们在父亲身边忙乱着,时而碰碰父亲,时而叹着气,叫喊着。父亲却一动不动,仿佛在笑。她们在地板上忙碌了很长时间。母亲不止一次要站起来却又倒了下去;外祖母像一个软绵绵的大黑球,从房间里滚了出去。后来,在黑暗中忽然有个小孩哭叫起来。
我记忆中的第二个印象是:雨天,坟场上的一个荒凉角落。我站在一块滑溜溜的土堆上,看着父亲的棺材放进一个坑里,坑底有很多水,并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黄色的棺材盖上面去了。
“大家都在笑你,妈妈!”
“来,快点!这是米哈依洛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娜塔利娅舅妈,这是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这是卡捷林娜表姐,这全是我们一家,你瞧,有多少啊!”
“你干吗哭?”
瞧,她连说话也很奇怪,令人感到不解:萨拉托夫,水手。
“萨拉托夫,”母亲突然生气地大声说,“水手在哪里?”
我来到院子里。院子也令人不愉快。整个院子挂满了大块大块的湿布,到处摆着盛满又浓又稠、五颜六色的水的大桶,桶里也泡着布。在墙角一间倾圮了一半的低矮的附属房里,炉火烧得正旺,什么东西沸腾了,发出嘟嘟声;有一个看不见的人高声地说些奇怪的话:
我还从未见过大人哭,也不明白外祖母多次说的下面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勉强地坐在包袱和箱子上,从那像马眼睛一样的又圆又鼓的窗口里往外眺望,只见在潮湿的窗玻璃后面,流出一股浑浊的带泡沫的水,那水常常飞溅起来,冲刷着玻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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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得跳到地上。
“好吧,不想睡就不睡。”她当即表示同意,一面在编辫子,一面朝沙发那边望:沙发上仰卧着母亲,身子直得像一根弦。“昨天你怎么把奶瓶子打破了?你说话小声点!”
讲完后他们说:
周围站着几个长胡子的温和的水手,他们也在听、在笑,并夸奖外祖母,也要求说:
“外祖母到哪里去了呢?”
外祖母像陀螺似的转起来,一下子便拥抱、亲吻了所有的人。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急忙地说:
献给我的儿子
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我和外祖母从早到晚待在甲板上,上面是明朗的天空,伏尔加河两岸秋天镀上了一层金,又穿上了绸缎。浅红色的轮船用很长的牵引索拖着一只驳船,缓缓地逆流而上,桨叶懒洋洋地拍打着灰蓝色的河水,发出很响的声音;驳船是灰色的,活像一只土鳖。太阳在伏尔加河上空悄悄地游动,周围的景色每时每刻都是新的,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绿色的山就像是地球的华丽服装的美丽的褶儿;大河的两岸是城市和村落,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块块甜点心;水面上漂浮着秋天的金色的落叶。
“我不想哭!”
“谢天谢地!”外祖母说,“是个男孩!”
“哎呀,妈妈。”母亲大声喊道,把棺材从她手里夺过来,然后她们俩人都不见了,我却留在舱里,仔细地打量着那个穿蓝色衣裳的庄稼人。
“你是从哪里来的?”我问她。
“是城市。你往窗口看,那边就是!”
水面上有一片灰蒙蒙的潮湿的云雾,远方是黑色的土地。土地很快便消失在云雾里和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在颤动。只有母亲,两手搁在脑后,靠着船壁,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脸是黑色的,铁青的,像瞎子一样,两眼紧闭着。她一直默不作声,整个人都变了样,变成一个新人,连她身上的衣裳我也认不得了。
“你看,你看,多么好啊!瞧,我的天啊!它就是尼日尼!瞧,简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再看看那教堂,就像是在空中飞翔!”
她说话亲切、快乐、和气。打从第一天起我就跟她要好了,现在我希望她快点带我离开这个房间。
上了岸之后,我们一群人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块大块的圆石,两边高高的坡面上长满了被践踏过的褪了色的小草。
外祖父和母亲走在大家的前面,他的个子只有母亲的肩膀高;他用碎步走得很快,而她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像浮在空中一样;紧跟其后的是两个舅舅——黑头发梳得又光又平,像外祖父一样干瘦的米哈依尔和浅色卷发的雅科夫;还有几个穿着艳丽衣服的胖女人和六个小孩,他们全都比我大,而且很安静。我和外祖母、小个子舅妈娜塔利娅走在一起,她脸色苍白,天蓝色的眼睛,挺着大肚子,常常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那两只青蛙爬不上来了吧?”
她几乎是在哭着地请求母亲说:
后来我们就坐上马车行驶在一条宽大的很脏的街道上了,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我问外祖母:
“这是谁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子?”
他跑步把我送回船舱里,将我扔在包袱上就走了,还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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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吓唬说: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她老是在一边躲开我们,一直默不作声。她身材高大,体格匀称美丽,黑黑的、铁一般冷静的面孔;编成发辫的浅色的头发盘在头上像一顶沉重的王冠;她整个身体结实有力。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好像有一层雾或透亮的云把她隔起来,她那双像外祖母一样大的正直的灰色眼睛,从这云雾里远远地冷漠地眺望着。
“因为你爱吵吵嚷嚷。”她也笑着说。
我生过一场大病,刚能下地走动。我记得很清楚:我生病的时候,父亲快活地看护着我,可是后来他忽然不见了,代替他的是外祖母,一个奇怪的人。
母亲半裸着身体,穿一条红裙子,跪在那里。她用黑梳子把父亲那很长的柔软的头发从前额梳向后脑勺。那黑梳子是我喜欢用来锯西瓜皮的。母亲不停地说话,声音沉厚而又沙哑,灰色的眼睛肿得像是溶化了似的,流着大滴大滴的眼泪。
“我是阿斯特拉罕人,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我怎么是小鬼呢?”
“那怎么,当然是埋在地里。”
一些本地的庄稼汉和警察探着头往门里看。警察不高兴地喊了一声:
在她来之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觉,而她一出现,就把我叫醒了,把我领到了光明的地方;她把我和周围的一切连在一条不断的线上,编织成一个五颜六色的花边;她立即成了我一生的朋友,成为我最贴心、最了解、最珍贵的人——是她那对世界的无私的爱丰富了我,使我充满了坚强的力量去对付那困难的生活。
“走吧,廖尼亚。”外祖母说,抓住我的肩膀。我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不愿意离开。
忽然,母亲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但又立即坐下去,仰面倒下,头发披散在地板上。她闭着眼睛,苍白的脸变青了;她像父亲一样龇着牙,用奇怪的声音说:
“老婆婆,再讲一个吧!”
“好吧,就再讲一个:有一个老家神坐在炉灶下面,他的脚掌在忙乱中扎进了刺,他摇啊晃啊,哼哼着:‘哎哟,小家鼠,真疼,哎哟,小耗子,我受不了啦!’”
外祖母对我说话悄声细语,对母亲说话声音高一点,但却有些谨慎、胆怯,话也不多。我觉得,她怕母亲。我明白这一点。这使我同外祖母更亲近了。
外祖母抬起一只脚,双手抱着它,在空中摇来摆去,并可笑地皱起眉头,好像真的感到很疼似的。
过了几天,我、外祖母和母亲便搭上了轮船,坐在一个很小的船舱里。我的刚出生的弟弟马克西姆死了,他躺在一个角落里的桌子上,白布包着,扎着一根红带子。
这一切令人感到奇怪:我很少哭,只有受委屈的时候才哭,我不会因为疼而哭。我流眼泪时爸爸总是笑我,母亲也常叱责我:
“你瞧,多好啊!”外祖母不停地说,从驳船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神采奕奕,高兴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常常看着河岸出神,把我给忘记了。她靠船舷站着,双手叠放在胸前,微笑着,不作声,眼睛里含着泪水。我拉了拉她印花布的黑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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