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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了我那唯一的儿子!
受冬天漫长的暴风雪的磨损,受连绵秋雨的冲洗,已经剥落了的我们的街道上的房屋蒙上了一层尘土,它们相互挤在一起,就像教堂门前的那群乞丐,那些窗户也疑心地睁大眼睛,和我们一起在等待什么人。路上行人不多,他们不慌不忙地走着,就像炉门前沉思着的蟑螂。令人憋气的热浪向我冲来,闻到一种浓烈的我不喜欢的大葱胡萝卜馅饼的气味,这种气味总使我心情阴郁。
忽然,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沉寂了,无影无踪了。
外祖父脸色发黑,一声不吭,站在窗前,注视着那些人破坏他的财产;外祖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在黑暗中看不见她,她不断地在恳求、呼喊:
人生之路是自己的,眼泪也是自己的,
他忽然从床上下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窗前,外祖母抓住他的手说:
“是吗?”外祖父嘲讽地说,“这很好!谢谢你啦,儿子!老婆子,给这只狐狸随便一件家伙——火钩子或者熨斗!雅科夫·瓦西里耶夫,你哥哥一闯进来,你就对准我的脑袋打!……”
烦闷,特别的烦闷,几乎难以忍受!胸中灌满了灼热的铅的熔液,它从里往外冒,撑破了胸膛和肋骨;我觉得我像尿泡似的膨胀了,在这个小房间里,在棺材式的顶棚里我感到非常拥挤。
我跑下去敲外祖父的门。
“米沙,快跑……”
“你跑到楼上去,看着窗口,米哈依尔舅舅在街上一露头,你就赶快下来告诉我,去,快去……”
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夜晚,外祖父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在枕头上翻来覆去转动着他那用毛巾包着的头,大声地抱怨说:
“你们就让我出去见见他,我对他说几句话……”
但是不许你动俄罗斯的人民!……
至圣的圣母,请你宽恕,
“点上灯!”他气喘吁吁地命令道。
“让他把我打死算了……”
另一次,舅舅持一根粗大的木桩作武器,从院子里直朝过道冲过来,站在黑色房檐的台阶上,要破门而入;而在门后面等着他的是手里握着大木棍的外祖父、携带尖头木棒的两个房客和拿着擀面杖的酒馆老板的妻子——一个高个子女人。外祖母在他们后面跺着脚不知如何是好,她央求道:
“你就把全部财产分给他们吧……”
“卡什林家又打架了!”
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小窗口,窗口里只能伸出一个头;舅舅已经把窗玻璃砸破,周围还带着99lib.net玻璃碴儿;窗口黑洞洞的,像一只挖了眼珠的眼睛。
外祖母小声地对我说:
“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米沙,你在干什么啊,米沙!”
<small>你可以到森林里去抢劫莫尔多瓦人,
“你们是要把瓦尔瓦拉的嫁妆弄到手才甘心,是吗?好,拿去吧!”
大地的所有财产也遮不住你赤裸的身体。
“骨头伤着没有?”
“我派人请正骨婆去了,你再忍耐一下吧!”外祖父说道,挨近她坐在床上,“他们要把我们折磨死,老婆子,还不到时候就要把我们折磨死了!”
外祖父粗暴地抓住我,毫不客气地把我领到阁楼里去了……
当时我对狂暴的舅舅的吓人的袭击有点儿害怕,但委托我的任务又使我感到骄傲。我探身窗口,守望着大街;宽阔的街道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透过尘土露出一个个像肿包一样的卵石。大街的左边伸延得很长,穿过山沟直通监狱广场,在广场的黏土地上坚实地矗立着一座灰色大建筑物,它的四个角上有四个岗楼。这是一座旧监狱,它有一种忧郁的美和庄严的气氛。右边过去三个房子就是宽大的干草广场,广场尽头是拘留所的黄色房子和铅色的瞭望台,一个值班的消防队员在台顶的瞭望口周围转来转去,像一只被锁住的狗。整个广场被山沟分切成了几段,有一段的沟底,是一汪深绿色的水潭;右边是久科夫的臭水塘,这就是外祖母讲过的,有一年冬天舅舅把父亲扔进冰窟窿去的水坑。几乎正对着窗户的是一条小胡同,里面盖上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房子;胡同的尽头是一座厚实低矮的三圣教堂。直望过去,教堂的屋顶就好像是花园碧波上一条翻转过来的小船。
他用木桩子打她的手。我看得很清楚,有一件很粗的东西在窗口闪过,落在她的胳膊上,接着外祖母就倒了下来,仰面躺在地上,她还在喊着:
“听见没有,老婆子?”他尖声叫道,“怎么样,啊?你听,一个亲生儿子,杀父亲来了!是时候了,孩子们……”
在这个时候老跟着外祖母是不行的,但是没有她我又感到害怕。我下楼来到外祖父的房间里,可他却哑着嗓子迎面对我喊道:
“主啊,难道你的善良的智慧不能够分给我,分给我的孩子们吗?主啊,饶恕我们吧……”
请你可怜我那有罪的灵魂,
“米沙,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走吧!他们会把你打成九*九*藏*书*网残废的,走吧!”
贪婪的灵魂,
他们谈了许久。外祖母的声音又低又凄凉,外祖父则大喊大叫,怒气冲冲。
外祖父双手支在桌子上,慢慢站起来,他的脸直皱到鼻子下,变得很可怕,活像一把斧子。
雅科夫舅舅把双手插进裤兜里,躲到角落里去了。
“在那儿我害怕……”
梦境般的疲乏无形地在大街上流动着,它在挤压着人们的心和眼睛。这时要是外祖母来了该多好啊!哪怕是外祖父能来也好;我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外祖父和舅舅们都不喜欢他,而外祖母、格里戈利和叶夫盖尼娅保姆又把他说得那么好呢?我的母亲又在哪里呢?
从花园那边传过来的对她的回答,是愚蠢的不堪入耳的俄罗斯骂人话,其含意大概连这些骂人的畜生的理智和感情也不能理解。
我又回去跳在窗口上。天渐渐黑下来,街道上的灰尘膨胀起来,变得更深更黑了。各家各户的窗户上,许多黄色光点像油脂似的融化开来;对面的一所房子里传来了音乐,许多弦乐器发出忧郁而又好听的声音。酒馆里也有人唱歌,门敞开时,疲惫的颓丧的歌声便传送到街上。我知道这是独眼乞丐尼基图什卡的歌声,他是一个大胡子老头,右眼上有一块红角,左眼紧闭着。门关上了,他的歌声就像被斧子砍断了似的中断了。
他手握拳头,将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之间伸出来,伸到舅舅的鼻子底下,舅舅委屈似的往旁边躲闪。
我打家劫舍不是为了自己,
外祖母在门槛旁边的箱子上坐着,她弯着腰,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我站在她的面前,抚摩着她温暖、柔软、潮湿的面颊,但她显然没有感觉到这些,而是愁眉不展地嘟囔着:
外祖母冲到窗口,伸出一只手,一边挥手,一边喊道:
“爹,米什卡胡闹得十分反常!他在我家吃饭,喝醉了,就开始发酒疯,把碗碟摔碎,把一件染好的顾客的毛料衣服撕成了碎片,窗户也打破了,欺负我和格里戈利。他现在朝这里来了,威胁说:‘要把父亲的胡子扯下来,要杀死他!’您要当心……”
你别去收集整个大地的金银;
外祖母双手把他抱起来,就像抱我一样,把他放在床上,惶恐不安地劝他说:
舅舅竭力地并且有效地破坏着门,门已经晃动了,下面九*九*藏*书*网的活页已被打掉,眼看就要脱落掉下来了,敲打的声音铿锵刺耳。外祖父也用铿锵的嗓门对自己的战友说:
“啊,老婆子怎么啦?”外祖父可怕地号叫起来。
后来来了一个小老太婆,驼背,嘴大得咧到耳根,下巴哆嗦着,像鱼一样张着嘴,尖尖的鼻子通过上唇探了出来,看不见她的眼睛;她用拐杖探路,两只脚勉强迈着步子,手里还拎着哗啦作响的一包东西。
通常米哈依尔舅舅都是晚上过来,整宿地监视着我们的房子,弄得住户人心惶惶;有时他请来几个帮手,都是库纳维诺的不务正业的小市民,他们从山沟溜进花园里,肆无忌惮地撒一阵子酒疯,把马林果林和醋栗树拔掉。有一天他们还捣毁了澡堂,把澡堂里能破坏的东西——蒸浴架、长凳子、烧水锅——全都砸了;他们把炉子扒开,把一些地板掀掉,门窗也拆掉了。
“滚开,该死的东西!”
我似乎觉得,外祖父在田野街这所房子里住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从头年的春天到第二年的春天。不过在这期间,这所房子已经名声大噪了,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些顽皮孩子跑到我们的大门口来,大声地满街宣告:
“您既然不相信我……”
“到处都有她,各省各地都有……”
“滚出去!”
窗户后面有人在吼,在跺脚,在抓墙皮。我从桌子上拿起那块砖头就往窗口跑去,外祖母连忙把我抓住,把我推到角落里,愤愤地说:
大门敞开了,舅舅跳进了黑暗的门洞里,但立即就像一堆垃圾似的被从台阶上铲了出去。酒馆老板娘把外祖母搀到外祖父房间里,外祖父很快也来了,他脸色阴沉地走到她的跟前。
你可以到草原上去追逐加尔梅克人,
我跑到阁楼上,从那里的天窗口望着黑暗中的花园和院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外祖母,我害怕她被人打死,便大声叫喊,呼唤她。她不出来,醉鬼舅舅听见了我的声音,便粗野而又肮脏地骂我母亲。
她有时把这个乞丐叫到院子里来。他就坐在台阶上,拄着拐棍,又唱又讲;外祖母坐在他的旁边,一边听,一边问。
外祖父向前伸出一只脚站着,就像《猎熊》那幅画上手持叉子的猎人一样;外祖母走到他跟前时,他默默地用胳膊肘顶她,用脚踢她。四个人都站在那儿,杀气腾腾地准备着。在他们上面的墙上挂着一盏灯笼,灯光不亮,忽明忽暗地照着他们的头。我从阁楼的楼梯上看着这一切,我真想把外祖母拉
九九藏书网
到阁楼上来。
我好像做梦似的回忆着这些童话。下边过道上和院子里的脚步声、嘈杂声、吼叫声把我惊醒了。我往窗外探出身子,看见外祖父、雅科夫舅舅和酒馆的堂倌麦里扬——一个很滑稽的车累米西人从便门把米哈依尔舅舅往街上拖,他不肯走,那些人便打他的手,打他的背和脖子,用脚踢他。最后他一溜烟似的淹没在街道的尘灰里了。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响起了闩门和锁门的声音;一顶揉皱了的帽子从门上方被扔了出来;周围便变得静寂了。
“没有打中!”外祖父悲惨地呼号起来,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外祖母一声不吭,赶快把茶杯收进柜子里。
“请你们朝他的手和腿打,不要打他的脑袋……”
“多么幸福啊,会唱那么多歌,真幸运!”
“嘿,你这个该死的……”
嗨,马留什卡,你是鞑靼的血统,
他正了正肩膀在房子里走了走,走到门前,猛地把沉重的门钩拴上,转身对雅科夫说:
瞧,那不就是他,米哈依尔舅舅吗?他正从胡同口的灰色墙角上张望呢;他把帽子低低地拉到耳根下,两只耳朵鼓了起来;他身穿红黄色的上衣,布满尘土的靴子长到膝盖,一只手插在方格布的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胡子。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站着的姿势,好像就要跳过街去,用毛茸茸的两只黑手抓住外祖父的房子。我应当跑下去告知他已经来了,可是我却不能离开窗户,我看见舅舅好像害怕他的灰色靴子会沾上尘土似的,小心翼翼地走过街来;我听见他在开酒馆的门,传来吱呀的门声和玻璃的响声。
“安静点!”外祖父厉声喝道,“我是野兽怎么的?把他捆起来了,在棚子里躺着呢。我用凉水浇他……嘿,凶得很,这家伙倒是像谁呢?”
“瞧,我是为啥而活着啊!作了孽,攒了钱,到头来却落得这个下场!如果不是怕难为情,不是怕丢人,早就叫警察来了,明天我就去找省长……真丢脸!叫警察来管教自己的孩子,还算是什么父母啊?所以,老头子,还是老实躺着吧。”
那你就走自己的路吧——
顷刻间,窗户上方的一块玻璃就炸开了,半块砖头落在外祖母身边的桌子上。
“等一下,我问问你,难道梁赞也有圣母吗?”
啊呀,你是基督的不肖信徒!
“你要到哪里去,到哪里去?”
贪心的奴隶,
外祖母呻吟起来。
“忍耐一会儿吧!”
“啊哟,看来是骨头99lib•net断了。”外祖母闭着眼睛说,“你们对他怎么样啦,怎么样啦?”
乞丐用低沉的声音肯定地对她说:
母亲也用女强盗公爵夫人的话回答说:
“那瓦尔瓦拉呢?”
“爹,这关我什么事?”
我以为这是外祖母的死神来了,我冲到这个小老太婆跟前,使尽全力地叫喊:
外祖母点上蜡烛后,他双手把蜡烛捧在胸前,就像士兵持枪那样,冲着窗口用嘲讽的口吻大声喊道:
一场噩梦又开始了。有一天晚上,喝过茶后,我和外祖父坐下来念圣诗,外祖母开始洗碗碟,这时雅科夫舅舅闯进房子里,像平时一样,他的头发乱得像一把破笤帚;他没有向大家问好,便把帽子向角落里一扔,全身抖动着,挥着双手,急急忙忙地说道:
“我是来保护你的……”
“这是谁在敲门,”他粗声粗气地说,没有开门,“是你?干什么?他进酒馆了?好,你去吧!”
外祖父抖动着两条腿,干着嗓子号啕大哭。
舅舅躺了没有多久又站起来,衣服全被撕破了,头发蓬乱;他捡起一个大卵石朝大门扔过去,发出一种撞击的回声,好像打着了桶底似的。从酒馆里走出一群不三不四的人,他们喊叫着,喘着粗气,大摇大摆地走着;各家各户的窗口都伸出了人头——街道活跃起来了,有笑声,有喊声。所有这一切,也像童话一样,虽然有趣,却令人感到不快和害怕。
于是像外祖母一样善良的圣母就原谅了母亲,她说:
外祖母羡慕这个乞丐。她一边听他唱,一边叹息说:
“相信?”外祖父一跺脚,大声喊道,“不论什么样的野兽——狗、刺猬,我都相信,而对于你,我得等等看!我知道你把他灌醉了,是你教他的!好吧,你现在就打吧,打他或者打我,悉听尊便……”
“喂,米什卡,夜间的小偷,癞皮的疯狗!”
我现在越来越想念我的母亲,常把她放在外祖母所讲的一切童话和传说的中心人物之中。母亲不愿意住在家里,这使我在自己的幻想中把她提得更高了;我仿佛觉得,她和绿林好汉一起住在大路旁的永久客栈里,这些好汉们抢劫过往的富人,然后把抢来的财物分给乞丐;也可能她住在森林里,洞穴里,当然也是与善良的强盗们在一起,给他们做饭,替他们看管抢来的金银财宝。也许就像安加雷切娃公爵夫人一样,跟圣母一起,在周游天下,数一数地上的宝藏,圣母也会像劝告公爵夫人那样劝告我母亲说: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怎么能这样啊!你这不是要他到西伯利亚去吗?他一时发狠,他哪里懂得这样会送他到西利亚去充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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