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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比外祖母醒得早,便跑到阁楼上来,碰见她在祈祷时,便听一会儿她低声的祈祷,轻蔑地歪着两片又薄又黑的嘴唇,在喝茶时便唠叨一阵子:
世间的官吏——撒旦的奴隶!”
“你别听信那老糊涂的话!”他严厉地教训说,“她从小就很愚蠢,她不识字,也没有脑子。我不许她跟你谈这些大事!你回答我:天使那里分几个等级?”
我很难相信上帝是残酷的;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外祖父故意捏造的,是为了让我怕他而不是怕上帝,于是我便直率地对他说:
我把早祷和晚祷的全文都记住了,不仅记住,还紧张地注意外祖父是否念错了,是否漏掉了什么字。
他们不放我到街上去玩耍,因为大街太刺激我了,大街的种种印象使我像喝醉了似的几乎每次都要成为一个闹事和暴行的肇事者。我没有结交伙伴,邻居的孩子们都与我为敌。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希林,而他们知道这一点后,叫得更欢了:
我粗暴而且生气地拒绝了。这时她就亲自跑出门外,站在人行道上,跟他聊上很长时间。他笑着,胡子在抖动,但他很少说话,只是三言两语。
“鬼东西,叫你遭天打雷轰,该死的……”
我想出了一个主意:趁酒馆老板娘下地窖的时候,我把地窖的顶盖放下,锁上,然后在顶盖上面跳复仇舞,把钥匙扔到房顶上去后便拼命往窗房里跑。外祖母正在那儿做饭,她没有立即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当她知道后便朝屁股给了我几下,把我拖到院子里,要我上屋顶去找回钥匙。她的态度使我感到奇怪。我默默地取下了钥匙,躲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她释放被俘获的酒馆女老板。她们俩友好地笑着,走出了院子。
“久,久,久-伊利,土-伊利,吉-伊-利,久——”
她停下来,把我搂在怀里,几乎用耳语预言说:
起初鸟笼子挂在外祖父的房间里,不久外祖父就把它赶到我们的阁楼上来了,因为椋鸟老学外祖父说话;外祖父清楚地念祈祷词,这小鸟也把其蜡黄的鼻子伸到笼子外面,打口哨似的叫起来:
“你这样说,是为了要我听你的话吧?”
家里有许多趣事,许多好玩的事,可是有时候也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苦闷令我窒息,好像全身注满了沉重的东西,好像长久地住在一个黑暗的深坑里,失去了视觉、听觉和一切感觉,像一个瞎子和半死不活的人……
有时外祖母把他叫到厨房里,给他喝茶,给他吃东西。有一次他还问到我在哪里。外祖母把我叫来,但是我跑开了,躲在柴火堆里。我不能走近他,在他面前我感到无法忍受的难堪。我知道,外祖母也很难堪。我同外祖母只有一次谈起过格里戈利。那次她把他送出大门后,慢慢地在院子里走着,低着头在哭泣。我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
“放倒他!”
“你不怕上帝呀,下流的恶棍!”
“上帝帮他把这所房子卖掉,哪怕赚五百卢布也好,我愿意给圣徒尼古拉做一次谢恩祈祷。”
于是一场斗殴便开始了。
“那当然,你想不听话吗?”
“凡是违反上帝法律的人都遭到痛苦和灭亡的惩罚!”他用细细的手指关节敲打着桌子,教训说。
在这些日子里,关于上帝的思想和感情是我的主要精神食粮,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其他一切印象都只能使我生气,引起我的反感和恼恨,因为它们是残酷的、肮脏的。在我周围的一切事物中,上帝是最美好最光辉的。外祖母的上帝是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可爱的朋友。当然,有一个问题不能不使我感到不安:为什么外祖父看不见这个善良的上帝?
大街上还有一个也许是更令人难受的印象,这就是老师傅格里戈利·伊万诺维奇。他完全瞎了,四处讨饭;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沉默寡言,由一个阴沉的小老太婆领着。她停在人家窗户下面,眼睛老是看着旁边什么地方,尖着嗓子拉长腔调说:
“你这个木头脑袋,我教了你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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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怎样祈祷,可是你还是那一套,异教徒!上帝怎么忍受得了你啊!”
要是街上静静的,我就不会到街上去,可是一旦我听到有快乐的孩子们的喧哗,就不顾外祖父的禁令,从院子里跑出去了。脸被打肿,皮被撕破并不可气,可是街头的那些解闷作乐的残忍行为却不能不令人愤慨。我非常熟悉这种残忍行为,它有时使我陷入疯狂的程度。当我看见一些孩子调唆狗或者公鸡斗架,虐待猫,追赶犹太人的羊,凌辱喝醉了的乞丐和外号叫“兜里装死鬼”的傻子伊戈沙时,我就无法忍受。
他也同样直率地说:
“哎哟,我今天累极了,看来,还未祈祷就得躺下了……”
椋鸟斜着它那幽默家的灵活的圆眼睛看着她,用脚上的小木片敲打着薄薄的鸟笼底,伸长脖子学黄鹂啼啭,滑稽地模仿着松鸦和布谷鸟,竭力地学着猫叫,效仿着狗叫,却学不会人说话。
根据我对居民中内讧情况的观察,我知道他们相互报复的办法有:砍断猫尾巴,给狗下毒,把公鸡和母鸡打死,或者是夜里偷偷地钻进敌人的地窖里,把煤油倒在腌白菜和黄瓜的桶里,把桶里的克瓦斯倒掉——但是,所有这些方法我都不喜欢,我要想出一个更有力更惊人的方法来。
“这与上帝无关。官员——这是人间的事。官员是吃法律的,他把法律都吃掉了。”
我策划了很久,如何给这个一头红头发、双下巴、没有眼睛的胖女人更沉重的打击。
往后他就会找个什么岔儿,狠狠地报复我对他的指摘,不过眼前看见他的这种窘态,我却有一种胜利感。
“得了,这个你还不懂!”他严厉地皱皱眉头说,接着又教训起来:
他昂首站在那儿,扬起眉毛,竖起头发,金黄色的胡子撅得跟地平线一样平。他念祷词正确无误,就像在回答功课一样:字音清晰而且要求严格。
“记住我的话,为了这个人,上帝会重重惩罚我们的!一定会惩罚的……”
“该死的楚瓦什人嘿,你们这号人啊!”
“今天你漏掉了‘补偿’两个字!”
“格里戈利在街上讨饭!”
“咳,你都扯到哪儿去了?”他笑了笑,把眼睛避开,咬着嘴唇,不乐意地解释说:
“又戴上奖章了?你是我们家的阿尼克勇士。不许你在大街上瞎跑,听见没有?”
“是漏了!应该是:但是我的信仰补偿了一切,可是你没有说‘补偿’。”
她的上帝整天都伴随着她,她甚至对牲口也讲到上帝。我很明白,所有的生物——人、狗、鸟、蜂、草都很容易很恭顺地服从于她的上帝;上帝对大地上的一切都同样善良,同样亲切。
“廖恩卡,我亲爱的,我跟你说,你得记住:大人的事你别去管!大人都学坏了;他们在受上帝的考验,而你还没有;你应该照小孩子的理智生活,等上帝去为你启开心窍,指示你该做什么,领你走自己的路。明白了吗?至于什么人有什么过错,这不是你的事,上帝去评判,去惩罚。这是他的事而不是我们的事!”
“瞧,恶老头卡希林的外孙子出来了!”
“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儿呀?”
“喂,你真傻,我的好太太。”外祖母平静地对她说。但是我可气坏了,我决定对这个恶女人进行报复。
“我只对你一个人犯罪,你就转过头去不要看我的罪恶吧……”
她给我洗脸,在被打肿的地方敷上湿海绵,贴上铜钱或抹点醋酸铅液,并劝导我说:
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含着微笑,仿佛变得年轻了;她重又抬起沉重的手慢慢地画着十字。
她真教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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椋鸟说话。过了不久,它能相当清楚地要求吃饭,远远地看见外祖母,便拉长声音地说出类似“你——好……”这样的话语。
“你们以为牲口就不懂上帝吗?所有的生物都懂上帝,而且懂得不比你们差,你们这些毫无怜悯心的人……”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难道上帝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我吃惊地问道。她小声地、忧郁地回答说:
他满脸通红,全身发抖;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拿起碟子朝她掷过去,一边掷,一边尖声喊叫,就像锯子锯到了木节子一样。
马喘着气,摇摇头。
不,家里还是比街上好,特别是晚饭之后那段时间更美好。这时外祖父到雅科夫舅舅的染坊去了,外祖母坐在窗前给我讲有趣的童话、故事,讲我父亲的事。
她从猫嘴里夺下一只椋鸟。她把它被折断了的翅膀的羽毛剪掉,在它摔断了的脚上巧妙地绑上一块木片;把鸟治好后便教它说话。有时她在鸟笼子面前靠门框站着,像一只和善的大兽似的,用沉厚的声音对这只爱模仿的黑炭似的鸟重复说:
“咳,你们这号人啊!”
外祖父看见我脸上的青肿块,可是他并不骂我,而是嘴里发出嘎嘎声,含混不清地说:
“真是这样吗!”他提高声音说,表示歉意地眨眨眼睛。
有一天,酒馆老板娘跟外祖父吵架,捎带也骂了没有参加吵架的外祖母,骂得很凶,甚至向她扔胡萝卜。
“最圣洁的美女,你是快乐的源泉,盛开的苹果树……”
“嘿,你们这号人啊……”
外祖父也教导我,也对我说,上帝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见的,在一切事情中他都善意地帮助人们,不过,外祖父的祈祷和外祖母的却不一样。
我似乎觉得,他说了这些话之后,房子里便显得特别肃穆,连嗡嗡叫的苍蝇也变得小心多了。
外祖母笑了笑对我说:
很早我就明白,外祖父有一个上帝,外祖母有另一个上帝。外祖母每天醒来后都是长久地坐在床上梳理自己奇美的头发,脑袋一仰一仰地梳,并且咬紧牙关,扯下一绺又一绺长长的黑丝;她怕惊醒了我,用很小的声音骂头发:
她的祈祷永远都是赞美歌,是真诚朴直的颂扬。
“也许谁在什么地方犯了什么错误,连上帝本人也不总是很清楚的。”
她勉强地梳好头后,便很快地把头发编成粗辫子,匆匆地洗把脸,愤愤地清了清鼻子,还没有把愠色从睡皱了的大脸上洗掉,就站在圣像面前祈祷了——瞧,这时才算开始了真正的盥洗,整个人立即变得焕然一新。
“我的纯洁的天上的心灵啊,我的保护者,我的靠山,圣母,你是金色的太阳,驱除恶的诱惑吧,别让任何人受欺侮,也别让我白白地受人欺侮!”
“上帝对你的祈祷大概很乏味吧,因为你念的老是那一套。”
“这些官员都是些什么人?”
酒馆老板娘养了一只娇纵的猫,它狡猾,爱吃美味食品,会奉承人,长一身烟色毛,金黄色的眼睛,院子里的人都喜欢它。有一天,它从花园里叼回来一只椋鸟,外祖母把这只被折磨得半死的鸟夺下来,责备猫说:
“‘兜里装死鬼’的伊戈沙,伊戈沙,你去哪儿?当心,死鬼在你兜里!”那些顽皮孩子叫喊着。
这时他不断地画十字,老是抽搐,头点得像羊抵人似的,他的喉咙发出尖厉的声音,并且呜咽着。后来我去过犹太教会,才明白外祖父是按犹太人方式祈祷的。
“这你不该知道!”她阴郁地回答说。不过她还是简短地说了说:“这个女人原来有个丈夫叫沃罗诺夫,是一位官员,他为了谋得更高一级官衔,便把自己的老婆卖给了自己的上司,这个上司把她带走了,两年不在家住,而当她回来时,她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已经死了。丈夫把公款输光了,被送进了牢房。瞧,女人因为伤心,便开始酗酒、放荡、胡闹了;每逢节日夜晚,她都被警察抓走……”
“可雅科夫舅舅是这样唱的:
我们鞠躬,然后围着桌子坐下来。我马上就对外祖父说:
“是吗?”她不安地、怜悯地喊了一声,“拿着,快99lib•net去给他!”
我还记得这次“灾难”:外祖父为了帮助失败的儿子们而去放高利贷,暗地里接受典当。有人告发了他。有一天晚上,警察突然来搜查,大乱了一阵子,结果还算相安无事。外祖父一直祈祷到日出,早晨当着我的面在教堂日历里写下了这些话。
念错的情况极少发生,但总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
有许多原因引起我对官吏问题的兴趣。我继续问道:
他对我讲上帝的无比力量的时候,总是首先强调他的残酷性:瞧,人们犯了罪,就得淹死;再犯罪,就得烧死;他们的城市就毁灭;瞧,上帝用饥饿和瘟疫惩罚人们,他永远用宝剑统治人间,用皮鞭对付罪人。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骗子——你在装相,你什么都能,什么都会!”
外祖父的教堂日历我保存了好长时间,里面有他亲手写的各种各样的字迹,其中有在约阿基姆节和安娜节背面用红墨水写的直体字——“恩人们救我免于灾难”。
“上帝统管着人们的所有的事情!人们想要这样,他却偏要那样。人的一切事情都不牢靠:只要上帝吹口气,便一切都变成灰,变成土了。”
酒馆老板娘和扫院子的人听了这话都笑起来,但外祖母愤怒地对他们大声喊道:
“上帝懂得,”外祖母坚定地回答说,“不论你对他说什么,他都很清楚……”
“什么是法律?”
她伸直驼背,抬起头来,和蔼地看着喀山圣母的圆脸;她张开双手恭恭敬敬地画着十字,热烈地低声祈祷着:
“什……么?”他拉长声调,恶狠狠地说,“你哞哞叫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闻了点鼻烟,眯缝着右眼,又补充说:
“看在基督分上,施舍施舍吧,可怜可怜又瞎又残废的人吧……”
伊戈沙是一个又高又干瘦、浑身像是被烟熏过的人,他穿一件沉重的不挂面的羊皮袄,瘦骨嶙峋的铁锈般的脸上长满了硬毛,他弯着腰在街上行走,奇怪地摇晃着,一声不吭,死盯着自己脚下的地;他那张铁一般的脸及一双忧郁的小眼睛使我敬畏;我觉得这个人正在从事一件严肃的事情,他在寻找什么东西,不应该去妨碍他。
他大声呼唤着,绿色的眼睛含着眼泪。
“外祖父干吗不养活他呢?”我问。
“我如何供奉你,如何报答你啊,伟大、慷慨、不朽的上帝……保佑我不受任何的诱惑吧……上帝,保佑我不受坏人欺负……为我流泪吧,在我死后记着我吧……”
“最荣耀的圣母,把你的恩惠施给我们未来的日子吧,圣母啊!”她鞠躬到地,慢慢地直起身来,然后更热烈更感动人地低声祈祷:
祈祷结束后,外祖父对我和外祖母说:
“你可别淘气!”外祖母严肃地对它说,“你说:给小椋鸟——饭!”
“官员就像顽皮的孩子,他一来,就把一切法律破坏了。”
外祖父觉得这是在欺负他。有一次他停下了祈祷,跺着脚狂暴地叫起来:
我回答了,接着问道:
“法律?法律就是习惯,”老头子说得更高兴更得意了,他那聪明而又带刺的眼睛炯炯有神,“人们在一起生活,大家都同意说:这样子最好,我们就把这叫作习惯,立下规矩,定为法律!举个例子:小孩子一起玩游戏,先商量好怎样玩法,约定个程序。那么,这个约定就是法律。”
“你这老妖婆!”
外祖父有时幻想:
“我的好厨师啊,给我一块馅饼吧,给一块吧!咳,你们这号人啊……”
一些顽皮孩子跟在他后面跑,用石子打他的驼背。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发现这些孩子,也不觉得被打痛。瞧,他停了下来,抬起他那戴着毛蓬蓬的帽子的头,用颤抖的手扶正帽子,向四周张望着,好像刚醒过来似的。
当初的他,如今只能说出这句辛酸的、拖长的、动人的话了:
外祖父用手掌托着胡子,把它塞进嘴里,闭上眼睛;他的腮帮子在颤动。我明白他暗自心里在笑。
她一整天都没有跟我说话,晚上祈祷之前,她在床沿上坐下来,动情地对我说了下面永志不忘的话:
不过外祖母念叨上帝的名字还是没有外祖父那么经常。我发现外祖母的上帝很好理解,也不觉得www•99lib•net可怕,但是在它面前不能撒谎,也羞于撒谎,它在我心里唤起的只是不可战胜的羞耻;我从来不对外祖母撒谎。要隐瞒这个仁慈的上帝简直是不可能的,而且我觉得,甚至连隐瞒的念头都不会产生。
“怎么,小萝卜头,又打架啦?这成什么体统,啊!我非得亲自揍你一顿不可……”
“耶稣基督,上帝之子,给我这个有罪的人一点施舍吧,看在圣母的分上……”
“看我不揍你!”酒馆女老板用胖胖的拳头威吓我说。但她那看不见眼睛的胖脸孔却露着善意的微笑。外祖母抓住我的领子,把我带到厨房里问道:
“把它拿走,这魔鬼,我要杀死它!”
虽然他把上帝威严地高高地置于人们的头上,但他也和外祖母一样,还是要上帝来参与他的事情,不仅是请上帝,还请无数的圣徒;外祖母却好像完全不知道有这些圣徒,只知道尼古拉、尤里、弗罗尔和拉夫尔,尽管他们也很善良,对人们很亲近:他们走遍农村和城市,干预人们的生活,具有人们的一切属性。外祖父的圣徒们则几乎都是受难者,他们捣毁偶像,同罗马皇帝争论,为此他们受拷问,被烧死,被剥皮。
他一只手抓住口袋,然后很快地弯下腰,从地上拾起石子、木头、土疙瘩,一边笨拙地挥起长胳膊,一边嘟嘟囔囔地骂人。他总是骂三句同样的脏话。在这方面,孩子们的语汇不可比拟地比他丰富。有时候他一拐一拐地追他们,但长皮袄妨碍他跑,他摔倒了,跪在地上,用两只干树枝一样的黑手支在地上。孩子们朝他腰上和脊背上扔石子,最大胆的孩子跑到他紧跟前,在他的头上撒上一把土就立即跑开。
他用拳头轻轻地捶自己的胸,坚决地央求说:
有一次外祖母开玩笑地说:
外祖母见到我时大为吃惊,怜惜地说:
除了伊戈沙和格里戈利·伊万诺维奇外,使我感到难受并使我从街上跑开的,是那个放荡的女人沃罗尼哈。她每逢节日就会出现;她身材高大,蓬头乱发,喝得烂醉,走起路来,有一种特别的步态:脚不着地,仿佛不是用脚走路,而是像一朵云在飘动;她大喊大叫地唱着下流猥亵的歌曲,所有碰到她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躲到大门后面、墙角里、铺子里去;她一走过就好像把大街清扫了一遍。她的脸几乎是蓝色的,肿得像气泡,灰色的大眼睛可怕而又可笑地瞪着;她不时地号叫、哭泣。
“尼古拉连房子也帮这个老糊涂卖了——尼古拉他老人家好像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
“那是为什么?”
“那官员呢?”
“你胡说!”外祖父不安而又不大相信地说。
上帝的官吏——光明的天使,
桌子上的茶炊早就扑扑地响了,屋子里散发出奶渣煎黑麦饼的热烘烘的气味,真想吃!外祖母沉着脸靠在圆柱子上,眼睛朝下,望着地板,叹息着。欢快的太阳从花园照进窗户,树上闪烁着珍珠般的露水,早晨的空气充满着茴香、醋栗和成熟苹果的香味。外祖父仍在祈祷,摇晃着身体,尖声叫喊着:
“你烦闷无聊,上帝的工人,啊?你这老东西……”
他逐字逐句地念《信经》。他的右腿不断地抖动着,好像在无声地给祈祷打拍子;他整个身子紧张地向圣像倾斜,好像在长高,变得愈来愈纤细,愈来愈干瘦了;他全身是如此干净,如此整洁,而且神情恳切。
他沉思起来,眼睛越过我向前看着什么地方,轻轻地拉长声音说:
她几乎每天早晨都能找到新的赞美的词汇,这就使得我总能全神贯注地聆听她的祈祷。
“我说,我听你说了那么多,可是你从来没有对上帝说过心里话。”
当然,这里我只是粗略地表述一下我孩提时对两个上帝的区别。我记得,这种区别曾不安地把我的灵魂分裂成两半:外祖父的上帝使我恐惧和敌视,因为他不爱任何人,用严厉的目光注视一切,他首先寻找和看到的是坏的、恶的、有罪的东西。很明显,他是不相信人的,总是期望人们的忏悔,喜欢九_九_藏_书_网惩罚人。
“应把你的和雅什卡的腿捆在一起丢到水里去!”他说,“他不该唱这些歌,你也不该听。这是分裂派教徒开的玩笑,是分裂派异教徒想出来的。”
外祖父常常带我去教堂:每星期六去做晚祷;每逢节日就去做弥撒。在教堂里我也是把人们对上帝的祈祷加以区别:神父和助祭所念的一切——是对外祖父的上帝的祈祷,而唱诗班的歌手却永远为外祖母的上帝歌唱。
“咳,你干吗老打架呢,在家里你是乖乖的,一到街上就不像话了,不知羞耻的家伙。我要告诉你外祖父,要他把你关起来……”
她没有说错:十年后,那时外祖母已经永远安息了,外祖父自己也成了乞丐和疯子,在城里沿街地在人家窗口下哀声乞讨:
“外祖母怎么不这样说呢?”
我不是在年岁上比他们力气大,而是打起架来灵活,这一点就是那些合伙打我的敌人也是承认的。不过我还是受整条街的孩子的毒打,回到家里常常是鼻青脸肿,嘴唇破裂,衣服被撕破,满身尘土。
“要是他什么都知道的话,也许有许多事情人们就不会去干了。他,老天爷从天上看着人间,看着我们大家,有时会哭起来,放声大哭地说:‘我们的人们啊,我亲爱的人们,啊哟,我多么同情你们啊!’”
“她用胡萝卜打了你……”
“你干吗要躲着他呢?”她小声地问我,“他喜欢你,他是个好人……”
格里戈利·伊万诺维奇则一声不吭;他那黑色的眼镜直接望着人家的墙、窗户和迎面走来的人的脸,那只浸透了颜料的手静静地捋着宽大的胡子,双唇紧闭着。我经常看见他,但从未听见从他紧闭着的嘴里发出的声音。老人的沉默使我感到痛苦;我不能走到他的跟前去,从来没有靠近他,相反,一看见他,我就跑回家去,告诉外祖母:
“那么说,你这样做是为了我?原来如此!我要把这块废料塞到炉子底下喂老鼠去!你算什么样的保护者,一个小气泡而已,一戳就破!我去告诉你外祖父,看他不剥你的皮!到阁楼上读书去……”
她早晨祈祷的时间不长,因为她得烧茶炊。外祖父已经不雇仆人了,如果外祖母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把茶炊准备好,外祖父就会生气骂半天。
这只长羽毛的黑猴子震耳地叫了一声像外祖母教它的话。老太太高兴地笑了,用手指头递给它饭吃,并说道:
早晨,在走进墙角向圣像祈祷之前,他洗手脸洗得很久,然后整整齐齐地穿好衣服,仔仔细细地梳理他的棕黄色的头发,理理胡子,照照镜子,拉拉衬衣,把黑色的围巾塞进坎肩里,再谨慎小心地、仿佛怕人发现似的走到圣像跟前,总是在那块有马眼似的节子的地板上停下来,默默地站一会儿,低下头,像士兵那样,两条胳膊伸直,紧贴着身体,然后整个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庄严地说:
“你干吗要这样做?”
“‘审判官突然到来,每个人的行为都暴露了……’”
晚饭前他和我在一起念圣诗、祷词或大厚本的叶夫列姆·西林的著作。晚饭后他再次去祈祷,在黄昏的静默中念了很长时间的凄凉的、忏悔的词句:
她自己也哭了起来,没有拭去脸上的泪水,便到墙角里祈祷去了。
“你们好!”
“‘请多看在我的信仰上,不要去管我做的事,我的上帝,也不要去寻找替我辩护的事情!’”
“喂,你说:给小椋鸟儿——饭!”
从那时起,她的上帝就变得对我更亲近更可理解了。
“‘新生的医生,治治我多年痛苦的灵魂,我从心里不断地向你呼唤,发发慈悲吧,圣母!’”
“‘熄灭我激情的火焰吧,我又穷又该死!’”
而外祖母常说的却是:
她在套那匹肥壮的、没精打采的沙拉普时,也和它谈话:
“外祖父吗?啊……”
我问外祖母:“这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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