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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那我就不逮了!”
从那天开始,我同马车夫之间就开始了无声的凶恶的战争。他极力装着好像无意地碰我一下,用缰绳蹭我,放走我的鸟;有一次他把我的鸟拿去喂了猫。有一点小事便加油添醋地向外祖父告状。我越来越觉得,他是跟我一样的小孩,只是装成老头罢了。我拆毁他的草鞋,悄悄地松开并弄坏鞋带,等彼得穿上后就会断掉。有一次我在他的帽子里撒了胡椒,使得他整整打了一个钟头的喷嚏。总之,我用尽力量和智慧进行报复。每逢节日和假期,他整天都在机警地监视着我,不止一次地抓住我做犯禁的事——和小少爷们来往。一旦抓住,就去向外祖父告密。
有一次,他们玩捉迷藏,轮到老二捉人,他来到仓库拐角处,老实地用手蒙住眼睛,不偷看,他的兄弟则跑去躲藏起来;老大很快很机灵地爬到仓库廊檐下宽大的雪橇里,小弟却慌手慌脚,可笑地在井边乱跑,不知躲哪儿好。
奥夫相尼科夫严肃而寂静的房子却使外祖父肃然起敬。
关于外祖母的事我也给他们讲了很多。有一次,老大深深地叹口气说:
我从围墙缝里观察着他们。他们没有发现我,我倒希望他们能发现我。我喜欢他们那样灵巧、那样快活、那样友好地玩我不熟悉的游戏,喜欢他们的衣裳,喜欢他们彼此和好的关切,特别是两个哥哥对自己的小弟——长得很滑稽很活泼的小胖子——的关切。要是谁摔倒了,他们会像平常人们笑一个摔倒的人那样大笑一阵,但不是恶意的笑,他们会马上去扶起他来,如果他弄脏了手或膝盖,他们就用牛蒡叶子、用手帕去擦干净他的手指和裤子;二哥还温和地说:
“我们回去吧,他要着凉的,我们就说,他摔了一跤,关于水井的事——不要说。”
他突然可笑地跳起来,大声喊道:
“不会允许……”
他经常忧郁地说:过去,从前,曾经,好像他已经在世界上活了一百岁,而不是十一年。我记得,他的手掌很窄,手指很细,整个身体都很细小很柔弱,而一双眼睛很明亮,但很温和,像教堂里的神灯的火光。他的两个弟弟也很可爱,也让你产生很大的信任感,经常想去为他们做些愉快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老大。
“我不是叫你回家去吗!”他跺了一下脚,对我大声喝道。
“一,”哥哥喊道,“二……”
“你干吗要逮鸟呢?”小弟弟问道。
“我去挤牛奶,看见卡希林花园里有件东西,像靴子似的!”
一个表哥建议说:
我躺在吊床上朝下面看,所有的人都好像变得很短,很肥,很可怕……
“就是在那时也不十分心疼。”外祖母说。
我跑到厨房里,把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告诉了外祖母,她摇晃着落满面粉的脑袋,正在发面的盆里和面,准备做面包。她听我说完后,平静地说:
“瞧你笨的……”
“外祖父打你,你很生气吧,”他安慰我说,“其实,小爷子,没有必要生气。打你是为了教育你,这是一种管孩子的方法!我那位塔季扬·列克谢夫娜小姐你瞧怎么样,她打人可是出了名的!她雇了一个专门打人的家伙,名字叫赫里斯托福尔,他打人可是内行呢;邻近的地主常向伯爵小姐借他去帮忙:塔季扬·列克谢夫娜,把赫里斯托福尔借给我们去揍家奴一顿吧!她就放他去。”
“不,无论如何不会的,阿库林娜·伊万娜,”彼得蔑视地拉长声音说,“他算什么射手……”
他现在不知为什么总是朝一边看,而且早已不参加外祖母的晚会,不请人吃果子酱了。他的脸变得干枯,皱纹也更深了,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两只脚在地上划着走,像一个病人。
“根本不算什么射手!从前伯爵小姐塔季扬娜·列克谢夫娜身边有个充当临时丈夫职务的人——她更换丈夫就像更换用人一样——名叫马蒙特·伊里奇,是个军人。嗬,他的枪法可是准啊!老妈妈,他就用子弹,不用别的!他让傻子伊格纳什卡站得很远,大概是四十步开外,在傻子的腰上系一个瓶子,就挂在他的两腿之间;伊格纳什卡叉开腿傻笑着,马蒙特·伊里奇用手枪瞄准——砰的一声!瓶子碎了。只有一次,不知是牛虻或者什么咬了伊格纳什卡一下,他一动弹,子弹打进了他的膝部,正好打中了膝盖骨!叫来了医生,马上把他的一条腿截掉——就完事了!把腿埋了……”“那傻子呢?”
院子里偶尔有个瘸腿的高个子老头在走动;他刮过脸,留一把白胡子,唇髭则一根根针似的翘着;有时另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歪鼻子老头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长脸的灰色马来,这匹窄胸细腿的马一走到院子里便冲着周围的一切点头致意,好像是一个很谦逊的尼姑。瘸老头用手掌响亮地拍打着马,吹着口哨,大声地喘着气,然后又把马藏到黑暗的马厩里去。我觉得,老头想离开这所房子,但又不能,有一种魔力在控制着他。
“那你就住嘴!”
他愤愤地说了很久。我由于挨了打心里很气恼,开始时还同情地听他说,但是他那满布皱纹的脸抖动得越来越令人不快,而且我回想起这些孩子也同样挨打,他们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在啐秃头老爷这件事以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奥夫相尼科夫那所寂静的房子很早就吸引我了,我似乎觉得,在这所灰色的房子里过着一种特殊的秘密的童话般的生活。
老大站起来,朝我外祖父的房子那边摆摆头藏书网
顿时大家都不作声了,都把目光转到死者身上,叹息着,画十字。
他的夸奖使我很高兴。我还来不及跟他握手,他又对二弟说:
“魔鬼比人更有力!教徒似乎应该是笃信宗教的吧,可是你瞧?”
有好多次我都在围墙后面的树上坐着,等着他们叫我去跟他们一起玩,但是他们没有叫我,我在心里已经跟他们玩在一起了,有时竟玩得如此入迷,以至大叫大笑起来,于是他们三人便看着我,悄悄地说着什么,我觉得不好意思,就从树上下来了。
我们很快地把小孩拉了上来,他也吓坏了。他的右手指流着血,两颊也严重擦伤,他直到腰部都是湿的,脸白得发青,但他还是微笑着,打着寒战,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笑,一边拉着腔说:
“走开!”他哑着嗓子严厉地说。
“你们会挨打吗?”我问道。
贝特连家过的是热闹的欢快的生活,里面住着许多漂亮的小姐,常常有军官、大学生去找她们,那里有笑声、叫声、歌声和音乐,而且房子的外观也是悦目的,窗玻璃明亮,窗后面的鲜花绿草艳丽多彩。外祖父不喜欢这一家。
孩提时,我想象自己是一个蜂窝,各种不同的普通的粗人都像蜜蜂似的把自己的蜜——生活的知识和思想送进蜂窝里,他们尽可能地、慷慨地丰富着我的心灵。这种蜜常常是脏的,苦的,但只要是知识,就都是蜜。
“我傻瓜?我胡说?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你在他秃头上啐唾沫!”
“另外一个就叫后娘。”我说。老大点点头说:
大家都没心思吃饭,却吃得很急,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外祖父疲倦地鼓起腮帮子,清着嗓子,唠叨起来:
“你想出的法子真妙,小爷子!”他小声地说,“对老山羊就应该这么干!就这样啐他,啐他们!还要用石头砸他那发霉的脑袋!”
我继续与小少爷们交往,并且越来越愉快。在外祖父的房墙与奥夫相尼科夫围墙之间有一条偏僻的小巷,那里生长着榆树、椴树和茂密的接骨木灌木丛,在丛林下面我在围墙上凿了一个半圆的小洞,三兄弟轮流地或两人一起到小洞前来,我们蹲着或跪着在那儿悄悄地谈话;他们总有个人放风,免得上校冷不防碰上我们。
“你疯了,你知道吗。”二哥生气地说,抱着他,用手帕拭擦他脸上流出的血。大哥也皱着眉头说:
“我不知道……”
外祖母从厨房的台阶上走出来,我扑到她身上。他则向她诉起苦来:
有一天,是工作日,我和外祖父一清早就在院子里清扫昨夜下的一场大雪,突然旁门的门闩响了,响得跟平时不一样,一名警察走进院子里来;他用背脊把门关上,用肥大的灰手指招呼外祖父过去。当外祖父走到他跟前时,警察把长着大鼻子的脸朝他俯过去,好像是在啄外祖父的脑门似的,小声地说些什么事情,外祖父则急忙地回答说:
“猫会吃掉它的。”小弟弟说,“而且爸爸也不会允许。”
“这个我们听过,这是童话……”
他很爱说话,看来是个善良快活的人,但是他的眼睛却常常布满血丝而且浑浊,有时像死人似的呆然不动。他常常坐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子,愁眉不展,一声不吭,就像他的哑巴侄子一样。
“他没有关系。傻子不需要手脚,他凭自己的愚蠢就能吃饱饭。傻子人人爱,愚蠢不伤人。常言道:只要是法院的文书,就会管人;只要是傻子就不会欺负人……”
“他母亲出门了,我又很忙,没人看管他。上校,请你原谅!”
但他忽然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的脚下,大声而又威严地对警察说:
他们从来不彼此相骂,不相互欺骗,三个人都很伶俐,健壮有力,不知疲倦。
“不值得。”
“多余的废物,真碍事!”
“从马车上滚下去!”
“谁那里?”
三个孩子默默地从雪橇上爬下来,回家去了。我又想起了一群驯服的鹅的故事。
有时,过节的时候,两个表哥也来做客:一个是郁郁寡欢的懒惰的米哈依尔的萨沙,一个是精细的无所不知的雅科夫的萨沙。一天,我们三人在一座建筑物的房顶上走来走去,看见贝特连院子里有一位穿绿色毛皮礼服的老爷,他坐在靠墙的柴火堆上,正在逗小狗玩;他那又小又黄的秃脑袋没有戴帽子。一个表哥提议去偷他一只小狗,并立即拟订了一个很机智的偷窃计划:两个表哥马上来到街上贝特连家大门前,由我去吓唬那个老爷,把他吓跑之后,两个表哥就到院子里去偷小狗。
“我怎么——掉下——去了……”
不会?我的天啊,死人,甚至被剁成肉块的人复活的事多着呢!只要洒上活水,他们就复活了;有许多人的死不是真死,不是上帝的意旨,而是受到妖人和魔法捉弄罢了!
天已经黑了,红色的云朵悬挂在屋顶上空。这时有个白胡子老头出现在我们身边,他穿一件咖啡色的像神父穿的那种长衫,戴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子。
“你不都看见了吗……”
这一叫喊长得可怕,而且一点也不明白说什么,但大家都像发了疯似的相互推搡着从厨房里奔出来,往花园里跑——彼得伯伯就躺在那边一个软绵绵地铺着雪的坑里,他背靠着那根烧焦了的梁木,脑袋低低地垂在胸前;他的右耳朵下面一道深深的红色裂痕,像一张嘴;有几块像牙齿一样发青的东西从裂口里突出来。我害怕地闭上眼睛,透过眼睫毛看见他膝盖www•99lib•net上我所熟悉的刀子,刀子旁边是他右手的弯曲的黑手指,左手则甩开,埋在雪里;车夫身子下面的雪已经融化了,他那矮小的身体深深地陷进柔软发亮的绒毛里,更显得像个孩子。他右边的雪地上有一块红色的奇怪的花纹,像一只鸟似的;左边的雪则原封未动,平平的闪着亮光;脑袋顺从地垂着,下巴顶着胸脯,浓密卷曲的胡子被压乱了,赤裸的胸脯上有一道红色的凝固了的血迹,上面有一个很大的铜十字架。嘈杂声使人脑袋晕得难受。彼得罗夫娜不断地喊叫,警察也大声嚷嚷,打发瓦列伊到什么地方去;外祖父喊道:
“老爷会把人打死吗?”
“他的真正的姓名不知道,只查明他是耶拉吉马人;那个哑巴一点也不哑,他全招了。第三个参与此案者也都招供了,他们很久以前就抢劫了教堂,这是他们主要的老本行……”
“它们唱歌很好听。”
我们街上的一所房子里搬来一位老爷,他脑门上长着一个包,并且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习惯:每逢节日,他就坐在窗口,用装满铅砂的鸟枪射击狗、猫、鸡和乌鸦,以及他所不喜欢的人。有一次,他用最小的铅砂子射中了“好事情”的腰部;铅砂子没有击穿皮上衣,但有几颗砂子落到了口袋里。我记得,房客透过眼镜仔细地查看了瓦灰色的铅砂。外祖父劝说他去投诉,但他把铅砂往厨房的角落里一扔,说道:
他在院子里追我,就是逮不着我。他一面跑,一面难堪地说:
“你过来,老婆子!”
“快活的,而且要放在笼子里。”
“外祖母大概都是很好的吧,我们以前也有一个很好的外祖母……”
“亲娘还会回来的,你们等着吧!”
“你是傻瓜!”我也喊了一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难道我惯他?我是拿这位老爷逗乐……”
“你干吗叫她塔季扬?难道她是男人?”
我火极了:
忽然,前厅大声喧哗起来,房门打开了,彼得罗夫娜在门口震耳欲聋地大声喊道:
“好吧,小贪婪,就讲个别的。我们那里,原来有个厨师……”
“最初几年,伯爵小姐,亲爱的塔季扬·列克谢夫娜吩咐我说:‘你做个铁匠吧!’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命令我说:‘你去帮助园丁!’算了,反正一个乡下佬,无论安排在哪儿,都不合适。又过了一阵子,她对我说:‘彼特鲁什卡,你就捕鱼去吧!’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我就去捕鱼……可是我刚刚迷上这一行,却又要我和鱼告别,又只好道声谢谢。这一次可是要我去城里赶马车,按期上缴租金。好吧,赶马车就赶马车吧!还能怎么样呢?这之后,小姐还没来得及再给我改行,农奴就解放了。于是我身边就剩下这匹马,如今它就算是我的伯爵小姐了。”
他把自己的全部皱纹集中到嘴角上,然后又把它们提高到眼睛下边,同意道:
“你干吗要跟他们好呢?他们是小少爷,毒蛇。为了他们,你被打成这个样子!你现在也去揍他们一顿,怕什么!”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三兄弟都没有到院子里玩,后来出来了,玩得比过去更欢;大哥看见我在树上,便亲切地喊道:
傍晚前来了一个警察,这是另一个红黄色头发的胖警察,他坐在厨房里长凳上打起盹来,低着头,轻轻地打呼噜。当外祖母问他“这是怎样查出来的”时,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粗声粗气地说:
他对我很亲切,跟我说话也比跟大人说得温和些,不回避目光,但他身上有一种我不喜欢的东西。他请大家吃心爱的果酱时,在我的面包上抹得特别多,经常从城里给我带些麦芽饼干、罂粟油饼;跟我谈话的时候总是很严肃,声音放得很低。
他们走了。
“就是塔季扬·列克谢夫娜伯爵小姐家嘛。”
“当兵。”
他笑嘻嘻地眨巴着眼睛,从吊床上爬下来。
“你们挨打了吗?”
“这孩子简直让我活不了啦!我比他大五倍,而他却骂起我娘来了,什么都骂……还骂我是爱撒谎的人……”
“怎么去吓唬他呢?”
我从外祖母的童话里知道后娘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我也明白他们的这种默默沉思的含义。他们紧紧地依偎着,活像同一模样的小雏鸡。我想起了童话里的妖婆——后娘,她用欺骗占据了亲娘的地位。于是我劝慰孩子们说:
有时,彼得伯伯在那里走来走去也没有结果,看来,那猎手并不承认他是个值得放枪的野物,但有时双筒枪却一连放了两枪:
“挨了。”老大回答说。
“是的。”
他又编造了一些无聊的东西。
要是外祖父的话,就会听信这位马车夫的话了。
很不幸,外祖父正好在家。他站在这严厉的老头面前,仰着头,胡子向前翘着,瞪着那双像两戈比铜币似的浑浊的圆眼,慌忙地说:
“有,不过是另外一个,不是我们的,我们的妈妈——没有了,她死了。”
“我说的是一回事,你说的是另一回事!”外祖父急了,满脸通红,逗弄地重复对方的话,“ваша,шиша!”
“别嚷嚷!”警察严厉地说。
在我的眼前,浮现出老爷那张圆圆的没有毛的孩子似的脸。我还记得,他像小狗似的小声地尖声地抱怨着,用一只小手拭擦着黄色的秃头。我感到难以忍受的羞愧,我憎藏书网恨两个表哥。但是当我细细地瞧了这个马车夫的布满皱纹的脸时,立即把这一切都忘掉了:这张脸令人可怕而又讨厌地哆嗦着,就像外祖父打我时的脸一样。
“孩子们,回家了!”
外祖母在不停地叹气。
“站住,这是谁?去看什么?”
彼得伯伯也识字,也读过《圣经》,他经常与外祖父争论圣徒里面谁最神圣;他们对古代的罪人的评判一个比一个严厉,特别是对押沙龙。有时争论纯属语法性质,外祖父说:“согрешихом,беззаконновахом,нелравдавахом,”而彼得伯伯则坚持必须读“согрешиша,беззаконноваша,неправдавша。”
小弟跳到井栏上,抓住绳索,把脚伸进空桶里,桶在井壁上碰得砰砰响,掉下去不见了。
我记得,我当时就坐在窗户旁,把一枚古钱币放进嘴里哈热,极力想把钱币上那个降龙英雄格奥尔吉的像印在窗玻璃的冰花上。
“嘣——嘣……”
“他干了什么事?”我问她。她回答说:
“这一点儿也不可笑。”
我们爬到仓库廊檐下那个旧的雪橇里,彼此端详着,攀谈了很久。
外祖父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看见了我。
“当心,你要把我的房子烧着了,彼得!”
他的哑巴侄儿到乡下结婚去了,彼得独自一人住在马厩上面一间低矮的陋室里,它有一个很小的窗户,里面充满浓烈的腐烂的皮革味、焦油味、汗味和烟草味。我怕闻这种气味,所以从不到他住的这个地方去。他现在睡觉不灭灯,这使外祖父很不愉快。
他的长手又抓住我,拉着我在人行道上走,边走边问我,就像一把锤子敲击着我的脑袋。
往人家头上啐唾沫算什么大罪过?我多次听过,而且亲眼见过比这坏得多的事呢!所以我忠实地完成了我所接受的任务。
“打着下襟了!”
“去看看吧,你们后院是什么?”
“你外祖父在家吗?”
“你怎么给牲口起了个基督教的名字呢?”
“咔克?咔克?”
上校嘎嘎地叫了一声,震响了全屋。他像一根木桩似的转个身就走了。过了一会儿,我就被扔到院子里彼得伯伯的马车里去了。
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愿意跟他谈话了,我开始躲开他,同时用怀疑的眼光注意着这个马车夫,隐约地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是从那边来的……”
“你干吗要惯他呢?”
“不要去打他们,他们是好人,你这都是胡扯。”我说。
“你干吗要放任这个野兽?他会把你的眼睛打掉的!”
“你不用瞎嚷嚷,老总!这里是上帝的事情,上帝的法庭,而你净说些废话——嘿,你们这号人啊!”
这是一所平房,但很高大,矗立在院子里,院子是一块长满绿草的草坪,洁净而僻静,中间有口水井,上面是由两根柱子支着的顶盖;房子好像是躲开大街缩了进去,三个窄小的窗户由拱门隔开,离地面很高,它们的玻璃是朦胧的,在阳光映照下染成了七色彩虹。大门的另一边是仓库;其正面跟房子一样,也有三扇窗户,不过那是假的:在灰色墙上嵌着三个窗孔,用白颜料画上了窗框。这些瞎窗户看起来很不舒服。整个仓库都在暗示:这一家人想躲起来,悄悄地生活。整个大院,以及大院里空荡荡的马厩和只有一扇门,而且也是空荡荡的板棚,都给人一种安静而又让人受屈或者安静而令人高傲的感觉。
彼得伯伯也很同意:
“又闯祸了,小爷子?”他一边卸马车,一边问道,“为什么挨打呢?”
外祖母拉着我的手,啜泣着,领我回到家里……
“你跑得真快!”
“她当然是伯爵小姐,不过,她长了黑胡髭,黑黑的,她的祖先是黑皮肤的德国种,这个民族像黑人。好,我们还是来讲那个厨师吧;小爷子,这是一个很好笑的故事……”
于是我便将外祖母讲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老大开始时总是含着笑,小声地说:
“他——懂行:扔掉马,自己躲起来……”
很难相信这些小孩也会和我一样挨打,我为他们感到难过。
“别把痕迹踩掉了!”
外祖母对这样的故事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她自己就知道几十个类似的故事。我可是有点儿害怕,我问彼得:
“啊,我的天呀!”彼得罗夫娜叹息道,满脸通红,满脸泪水。
“是谁叫他来的?”
“这是什么人?”他指着我问道。
“把铁铲收起来,回家去!”
“你放心吧,绝不会!我把过夜的灯放在盛着水的碗里。”他眼睛望着一边,回答道。
“不过,你得先逮一只送给我。”
他尖声地笑了。
我生气了:
彼得伯伯不慌不忙地走到我们跟前,非常满意地说:
有一天外祖父对他说:
“邻居们,你们干吗践踏马林果林,你们怎么不害臊啊!”
“走开!”我用双手和双脚推开彼得,喊道。
“我们什么都能查出来,你放心吧!”
这个好笑的故事是这样的:厨师做了一个大馅饼,主人便强迫他把这个大馅饼立即全部吃下去,结果他就病倒了。
“为什么不会?会的九_九_藏_书_网。他们甚至互相残杀。塔季扬·列克谢夫娜家来了一个枪骑兵,他同马蒙特吵了起来,马上就拿起枪,走进花园里,在池塘旁边的小路上,枪骑兵砰的一枪,打中了马蒙特的肝脏!就这样,把马蒙特送进了坟墓,把枪骑兵送到了高加索——一切就完事了。这是他们打死自己人!至于打死了庄稼汉什么的,那就更没啥说的了。如今他们就更不怜惜人,因为那些庄稼人不是他们的农奴了。先前他们总还有点可惜,好歹还是他们的私人财产嘛!”
每一次,当街上响起枪声时,彼得伯伯如果在家的话,便连忙把那顶褪了色的宽檐的节日帽子戴在瓦灰色头发的头上,急忙往大门外跑去。在那里,他双手放在背后长衫下面,把长衫撑得像公鸡尾巴似的,挺起肚子,威风凛凛地沿着人行道从射手旁边走过;他走过来,走过去,返回去,再走过来。我们全家都站在大门口。那军人的铁青的脸从窗户里伸出来,在他上面,是他妻子金黄色头发的脑袋;贝特连院子里也走出来一些人,只有奥夫相尼科夫的灰色房子死气沉沉,一个人也没有出来。
他们走进了隔壁房间里,在那里小声地谈了很久。当外祖母重新回到厨房时,我便明白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整个傍晚,直到深夜,厨房里隔壁房间里,都挤满了生人。他们不停地叫喊着,警察在指挥,一个像助祭的人在写些什么,像鸭子似的嘎嘎叫:
“我根本就不是来找你的,老鬼!”
“根本不是,瓦西里·瓦西里耶夫,根本不是,可敬的先生!基督教没有丹尼卡这个名字,只有塔季扬娜!”
她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跪在地上,大声喊叫,被语言和泪水呛得喘不过气来:
他们不慌不忙地,乖乖地走了,像一群小鹅。
几乎每天从中午到晚上都有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他们穿着一样的灰色上衣和裤子。戴着同样的帽子,圆圆的脸,灰色的眼睛,彼此长得如此相像,我只能根据个儿的高矮来分清他们。
老大耸耸肩膀说:
“不许到我这里来!”
“你胡说,傻蛋!在花园里你什么也看不见,围墙很高,墙上又没有缝;你胡说!我们那儿什么也没有。”
“我的天啊!”彼得罗夫娜哀号起来,一只手抓着头,一只手伸向外祖父,“是,我的天老爷,我胡说!我走着走着,看见有脚印通到你们的围墙,有的地方的雪也被踩过了,我通过围墙一看,看见他躺在那儿……”
“到我们这儿来玩吧!”
我愣住了,看着那缠得整整齐齐的辘轳飞快地无声地转起来,但立即就明白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便跳到他们的院子里,高声喊道:
外祖母在厨房里招待大家喝茶,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圆滚滚的人,麻脸,小胡子又长又多,用吱吱的声音叙说:
他并无恶意地详细讲起了那位伯爵小姐:她穿着白色薄纱衣裳,披着天蓝色轻盈的头巾,坐在圆柱的廊檐下红色椅子里,赫里斯托福尔就在她面前鞭打那些农妇和农夫。
这是一匹老马,原来好像是白色的。有一天,一个醉汉画匠在它的身上涂上了五颜六色颜料,而且只开了头,没有画完。它的腿脱了臼。全身像是缝着破布;瘦骨嶙峋的脑袋悲哀地耷拉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突现的青筋和磨光的老皮松弛地裹着躯干。彼得伯伯对它倒很恭敬,从没有打过它,并且叫它丹尼卡。
但是,彼得伯伯在烟雾缭绕中也尖刻地问道:
他仔细地看了看放在手掌上的挑出来的铅砂,说道:
他瞅了我一眼,突然大叫一声:
银灰色的昏暗的冬日太漫长了,长得令人难耐。家里大家变得愈来愈不安,愈来愈难受了。
“不,你不要逮它们,最好让它们爱怎么飞就怎么飞……”
“那什么才可笑呢?你说!”
他的两个弟弟默默地听着;小弟紧闭着嘴,绷着脸,老二一只肘弯支着膝,身体向我倾斜着,伸出另一只手挽着小弟的脖子。
“你们有妈妈吗?”
“在这儿!什么时候?上帝保佑,让我想想……”
我躲在角落后面,他们朝马车夫的陋室走去。警察脱掉右手的手套并把它放在手掌上拍一拍,说道:
“小爷子,这个赫里斯托福尔就是梁赞人,但他很像茨冈人,或者乌克兰人,他的上唇髭长到耳根,脸发青,胡子剃掉了。他不知是真傻,还是为了不让人找麻烦而装傻,他有时在厨房里往茶杯里倒水,捕捉苍蝇,要不就捉蟑螂、甲壳虫,然后用树条把它们按在水里淹死,淹很长时间;有时则从自己后脖领子里捉到虱子,也拿去淹死。”
“这就是说,你要一只黄雀喽。”
“滚出去,列克谢!”外祖父狂暴地喊道,两只绿眼睛闪出亮光。彼得很喜欢干净、整齐;他走在院子里,总是把碎木片、碎瓦片、骨头踢开,一边踢,一边骂:
有一天,我爬到树上对他们吹口哨,他们听到口哨便站住了,然后不慌不忙地聚在一起,看着我,小声地商量着什么。我在想,他们要向我扔石子了,于是我便爬下来,把几个口袋和怀里都装满了石子,又爬到树上,但他们已经到离我很远的院子的角落里玩去了,显然已经把我忘了,这使我有点烦恼,不过我也并不想首先开仗。不久便有人从窗户的通风口里喊他们:
“这话也对:虽是私有财产,但不值钱了……”
“讲点别的吧!”
“上帝保佑,难道……”
一整天在家里都感到很不好受,很可怕。外祖父和外祖母时时惊慌地彼此相望着,说话很少,很http://www•99lib.net小声,听不懂,这就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我望了望那条我蹬着跳到院子里的树枝,它还在摇晃着呢!
当我再次来到院子里时,外祖父站在便门旁,脱下帽子,望着天空,在画十字。他满脸怒气,头发竖起,一只脚在打战。
“没有。”大哥回答说,但二哥改正说:
“又——在一起了?”
“这很好。现在当兵也不苦了。当神父也很好,默默地念几声‘上帝饶恕吧’——一切就完事了!当神父甚至比当兵更容易一些,而当个渔夫,那就更容易了,不需要什么本事,只要习惯就行!……”
诸如此类的故事我已经非常熟悉了,已经从外祖母和外祖父的嘴里听过很多,它们虽是各式各样,但彼此又奇怪地相似,每一个故事里讲的都是折磨人、嘲弄人、压迫人的事。这些故事我听厌了,不想听了,我请求这个车夫说:
“那么,你那个хомы又有啥好呢?它对上帝一点好处都没有!也许上帝听到你的祈祷时会想道:你爱怎么祈祷就怎么祈祷吧,可是一钱不值!”
“你将来准备做什么?小爷子,想当兵还是做官?”
“异教徒,不信上帝的人。”提到这家人时,他都这样说;对于这家的女人也都用肮脏的字眼称呼。彼得伯伯有一回向我解释过那些字眼,他的解释同样是肮脏的、幸灾乐祸的。
“谁——躺在那儿?”
挨打后,我躺在厨房里的吊床上,这时彼得伯伯穿着节日衣服,快乐地爬上床来。
另一次,这位射手射进外祖父腿上几颗铅砂,外祖父非常生气,向调解法官递了状子,召集街上的受害者和见证人,但是,那位老爷却突然消失了。
有一次,铅砂打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祖母用针把它挑出来,并数落了彼得伯伯:
他点点头,然后伸手给我说:
她一看见警察,又跑进前厅去了,但是,警察抓住了她的裙子,也吃惊地大声吆喝道:
“送给你——你要什么样的?”
“瞧你,彼得,你真是在撒谎——他是不会骂你很难听的话的!”
“老婆子,你处处都去点上灯。”外祖父一面咳嗽,一面吩咐道。
“你——怎么啦,彼得伯伯?”
一片黄叶从那上面落下来。
“请你轻一点……”
三个孩子都沉默起来,脸色变得阴沉了。
他很有趣地描述了鱼如何围绕着钓饵转,鲈鱼、鲤鱼、石斑鱼上钩后如何挣扎。
他们讲了自己枯燥无味的生活,我听了觉得很悲伤。他们谈到被我捉来的小鸟如何活着,讲了许多童年的故事,却从来一字不提他们的后娘和父亲——至少我不记得提过这些事,他们多半是要我讲童话,我便认认真真地把外祖母讲过的故事重说一遍,如果有些东西忘记了,我就请他们等一下,我跑去问外祖母忘了的地方。她每次都很高兴地告诉我。
“我们走吧,反正是瞒不住的……”
一些不知什么人从院子里往花园里跑,翻过彼得罗夫娜的围墙,他们跌倒了,发出呼呼的响声,但周围仍旧安静。可是外祖父向四周看了看后绝望地大叫一声,打破了这一静寂。
“是的,不要说,”小弟打着哆嗦,同意道,“我是摔到水坑里去了,是吧?”
我讲得出神的时候,常常连彼得伯伯来了也没有发现。他拖长声音地尖声叫喊,驱赶我们:
我告诉了他为什么。他马上火了,低声愤愤地说:
外祖父立即跺着脚狂暴地叫道:
当有人当着我的面撒谎时,我会由于惊讶而变得不知所措并发起呆来。这当儿我真的是不知所措了。但是,外祖母坚决地说:
老头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牵着我穿过院子向大门口走去,我被他吓得想哭,但他迈着又大又快的步子,我还来不及哭,便已经来到了街上。他在旁门停下来,用手指吓唬我说:
我发现,他的忧郁痴呆病愈来愈严重了。我甚至学会了预先判断出他干活回来时是什么心情:他平常开门是不慌不忙的,门上的活扣发出漫长的懒洋洋的声音,如果马车夫的心情不好,活扣便短促地只响一下,就像是由于疼痛而哎哟地叫一声一样。
老二与我同时跑到井栏旁边,他抓住绳索,把它往上拉,手磨得像火烧一般痛,但我已把井绳截住了。这时大哥也跑过来了,帮我把水桶拉上来;他说:
“看来,他偷了什么东西……去玩去,不干你事!”
“好事情”走了后,我便与彼得伯伯成了朋友。他很像外祖父:身体干瘦,整齐干净,但个子比外祖父还矮,整个身子也比他小。他就像是一个为了逗乐而装扮老头的半大的孩子;他的脸全是由一条条纤细的皮条编织成的,像一个筛子;皮条之间,一双眼白发黄、可笑灵活的眼睛,就像笼子里的黄雀在跳跃。他的瓦灰色的头发是卷曲的,胡子旋成圈圈儿;他抽烟斗,喷出的烟和他头发的颜色一样,也袅袅上升。他说话也是绕弯的,满口俏皮话;他说话嗡嗡作响,好像很亲切,但我总觉得他是在嘲笑所有的人。
他也跟着我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叫外祖母:
大哥同意道:
“你干吗如此惊慌?”
这一下可惹出了大乱子。贝特连家的一大队男男女女都来到我们的院子里,领头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军官;因为我作案的时候,两个表哥都还在街上优哉游哉地玩耍呢,一点不知道我的恶作剧,所以外祖父只揍我一人,这让贝特连全家人得到特别的满足。
“掉进井里了!……”
“你住嘴,听见吗?”她小声答道。
“死了还会回来?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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