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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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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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吧,老婆婆!你要钱干什么呢?你明天就要进坟墓了……”
有时我望着他,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声的空虚中,掉进了无底深渊里和黑暗里。
要是人民全都幸福,
那个商人真的沉没了,大家找了两个钟头,也没有找到他。他的同伴酒醒了,坐在船尾上,气喘吁吁,喃喃地抱怨说:
“雅科夫?没有什么。他不会得罪人,你怎么摆布他都可以,就是把一块烧红的炭火放在他怀里他也不会……”
船体后面全是泡沫,河水流得很急,可以听见水的奔腾声。黑色的河岸慢慢地向后退,甲板上的旅客们在打鼾。在那些长凳子和熟睡的人体之间,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干瘦的女人悄悄地走来,正向我们靠近;她穿一件黑色连衣裙,花白的头上没有戴头巾。司炉用肩膀碰了我一下,小声说:
“雅科夫是好人吗?”
雅科夫·舒莫夫谈到灵魂时也是那么小心谨慎,像我的外祖母一样。他很少谈,而且不乐意谈到灵魂;骂人的时候也不牵及灵魂。当别人议论灵魂时他就耷拉着像牛一样的红脖子,默不作声。当我问他什么是灵魂时,他回答说:
“有力气,对你这个懒汉来说,又有啥用?”
“我?难道她是我的母亲?人家连母亲都不同情,可你……怪物!”
“不,你不会赌,太急躁了,一下子就把衣服、靴子都输光了。我不要你这些东西,你把衣服、靴子拿回去,钱我还给你四个卢布,只要你一个卢布,作为学费……好吗?”
我知道,在炉口前烧火比在炉灶台上干活更辛苦更热。有几次夜里跟雅科夫一起尝试过“烧火”的滋味。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不愿意把干这种活的苦楚告诉厨师呢?不,这个人一定知道点什么特别的事情……
“你好,老妈妈,你到哪儿去?去契斯托波尔吗?我知道,我在那里待过,在一个富裕的鞑靼人家里当过长工。这个鞑靼人名字叫乌桑·古巴依杜林,有三个老婆,是个老头子,身体很结实,红红的脸。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顶好玩,也是鞑靼娘们,我跟她胡搞过……”
“你念什么祷告文?”
不用说,他很快就让我输光了。我想赢回来,便把一件腰间带褶的上衣作五卢布的赌注押上,也输了,于是又把一双新靴子作三卢布的赌注,又输了。这时雅科夫不高兴地甚至生气地对我说:
有一个人高兴地喊道:
“我不在乎!”
我越来越喜欢他,可同时又不喜欢他。他讲的东西有时很像我外祖母讲的,里面有许多吸引我的地方,但是他那极浓重的、看来是一生也改不了的对人的冷漠态度,却令人生厌。
我非常感激他。
已经有两个水手跳进了水里,并游到离落水者不远的地方了。这时人们从船艄上放下了一只舢板。在船员们的叫喊声和妇女们的尖叫声中,人们听到了雅科夫的像流水一样镇定自若而略显沙哑的声音:
“真是怪人!人家好心对他,他却冥顽不化……”
他什么地方都到过,走到哪儿都跟女人乱搞。他讲起这些事来,心平气和,泰然自若,好像一生中从未受过委屈,也未挨过骂。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在船尾的什么地方响起来了:
“玩牌的都是些规矩人!赌钱,玩三张,玩皮条。哎呀!玩牌真有趣,坐着就能挣钱,就是商人做生意……”
雅科夫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东西。他那瞎子似的脸上的卷须在移动,毛茸茸的耳朵也在动。听完厨师的话后,他继续有节奏地、快速地说下去:
“我不在乎!”他说,作为对我的感激的回答,“玩就是玩呗,也就是逗逗乐罢了,你却把它当成打架一样,太急躁。就是打架,也不能着急,瞧准了再打!你还年轻,应该牢牢地把握住自己,一次不成,五次不成,就来七次,七次之后就得住手,退出。等你冷静下来再去!这才是玩啊!”
“好,就举个例子吧。当我由于偷马被关进局子里时,我就想:我要被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了!而警察局局长,由于其新房子里的炉子漏烟而骂人,我就对他说:‘老爷,这个我能修好。’他却吆喝我说:‘你住嘴!连最优秀的工匠对它都毫无办法……’我又对他说:‘有时候,牧羊人要比将军聪明。’我当时觉得,反正是要被送到西伯利亚去了,所以对什么事都非常大胆。他说:‘好吧,那你就去试试吧,要是你弄得更糟糕,我就敲碎你的骨头!’两个晚上我就把事情做好了。警长非常惊讶,大声喊道:‘啊哈,你这个傻瓜、笨蛋,原来是个工匠!那你为啥去偷马呢?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那是我做了蠢事。’他说:‘真是蠢事,我很同情你!’唔,他都说同情我,瞧见了吗?当警察的按职责是无情的,可他却同情起我来了……”
我觉得他没有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还有一些话他不想说。
“咱们的加夫里洛芙娜全身心地爱上你了,”我好像是在梦中听到鲁莎的讥讽话,“张开你的嘴,吞下这幸福吧……”
有一天不知是谁偷了一位老年女乘客的钱包。那是一个晴朗、幽静的傍晚,大家都过着温馨和睦的生活。当时船长送给了老太太五个卢布,旅客们也相互募捐了一些钱。当大家把钱交给老太太时,她向大家又是画十字,又是弯腰行礼,说:
“就是说,你是一条猪,甚至无法形容你是什么,简直就是猪的饲料……”
“不该释放你,应该把你投进水里泡三天,把你心里的愚蠢念头泡干净才好。”厨师插话说。
但是他立刻又用手指搔搔紧贴在头上的头发,说了几句圆滑的话:
于是他就把六翼天使的翅膀送给了灵魂——六个白色的翅膀。
雅科夫上班之前我问过他,这是什么人。他笑笑回答说:
“他会淹死的,肯定会淹死,因为他穿着长外衣!穿长外衣一定会淹死;好比女人,女人为什么比男人淹死得快呢?因为女人穿着裙子。女人掉进水里,就像一普特重的砝码,马上就沉到底……你们看,他马上就要沉下去了,我没有瞎说吧……”
餐厅管事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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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的态度亲切得有点可疑。每天早晨,我都得侍候她盥洗。这本是二等舱女仆鲁莎的活。鲁莎是个干净快活的姑娘。在狭小的舱室里,我就站在上身赤裸的餐厅管事老婆的身边,看见她那像发过头的面团一样松弛的黄色肉体,心里非常厌恶,并不禁想起了玛尔戈王后那铸铁般黝黑的身体。餐厅管事老婆的话还特别多,时而唠叨、埋怨,时而生气、嘲讽。
“瞧,这个女人感到寂寞了……”
我疑惑不解,不大理解这个故事的意义,所以我沉默不语。我感到这里面似乎有点我熟悉的、无情的和荒唐的东西,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我有两卢布。”
“怎么样,我的亲爱的,怎么样,我的圣洁的,受尽了折磨,吃尽苦头了吧?”
厨师把手指伸进系得很紧的领口里,生气似的要把它松开,摇摇头,懊丧地说:
我经常把从书上读到的故事转述给他听。我把这些故事混合在一起,编成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里面既有令人不安的美好生活,也有充满火一样激情的各种狂热的英雄业绩、贵族式的风雅、童话般的成就、决斗与死亡、高尚的辞藻与卑劣的行为。在这些故事中,我拿罗堪博尔代替了拉·莫尔和汉尼拔尔·柯罗纳尔等骑士形象,由路易十一代替了葛朗台的父亲,把骑兵少尉奥特列塔耶夫同亨利四世混淆了起来。这个长故事,凭借我的灵感,改变人物的性格,变换事件,成了我个人的世界,跟外祖父的上帝一样,在这里我是自由的,可以玩弄一切。这种书上的混乱并不妨碍我看见现实的本来面目,也不减弱我去了解活人生活的愿望,而是用一种透明却又不能穿透的云把我盖住,使我能够防御许多容易传染的污秽和有害的生活毒素。
我说了几句,愤慨地骂了几声,但他却平静地解释说:
他很善于玩牌赌钱,嘴也馋得惊人。他就像是一条饿狗,经常在厨房旁边转来转去,想讨到一块肉或骨头。晚上就跟“小熊”伊万·伊万诺维奇一起喝茶,讲述自己惊人的故事。
“老弟,你想要什么?我无法理解。”他用那藏在眉毛下的让人看不见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问道,“是的,地方我的确游历过不少,还有什么呢?你真是怪人!你最好还是听我讲讲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吧。”
“我不是说打架,而是灵魂方面——受过欺负没有?”
雅科夫就慢慢地啃着,说:
我记住了许多诗,此外我还有一个厚厚的本子,里面抄了许多我心爱的东西。我给他念《鲁斯兰》时,他一动不动地听着,闭上眼睛,也不说话,屏住有点沙哑的呼吸,然后小声地说:
“有五卢布。”
他讲了很多故事,我都贪婪地听着,他讲的所有故事我都很好地记得住,可就是不记得有一个快活的故事。他讲得比书本里还要心平气和。在书本里我常常体会到作家的感情,作家的喜怒哀乐。这个司炉却不笑,也不评论,没有一件事能使他生气或明显地使他高兴;他讲话就像是站在法官面前的一个冷漠的证人,是与原告、被告、法官都毫无关系的人……这种冷漠越来越引起我难耐的苦恼,使我对雅科夫产生一种愤怒的厌恶感。
轮船上最有趣的是司炉雅科夫·舒莫夫。他是个方方正正的宽胸膛的汉子,翘鼻子的脸扁平得活像一把铲子,狗熊似的小眼睛藏在浓密的眉毛下面,两颊长满了卷成小圆圈的胡须,如同沼泽地里的青苔一般;头上的头发长得像帽子一般密实,需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把弯曲的指头插进头发里去。
雅科夫立刻接下去说:
我记得十分清楚,我的外祖母在谈及灵魂时是何等的小心谨慎。她说灵魂是爱情、美和快乐的神秘的储存器。我曾相信,好人死后白衣天使就会把他的灵魂送到蓝天上我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那里去,上帝会亲切地欢迎他说:
“这个故事好吗?”雅科夫问道。
“灵魂是不可以欺负的,灵魂不容许欺负。”他说,“无论怎样你都别去碰人的灵魂……”
“完了吗?”
“那又怎么样?”我问道。
可是到了萨拉普尔时,船上上来一个大胖子,他长着一副女人的面孔,肌肉松弛,没有胡子,也没有唇髭,穿一件暖和的长衫,戴一顶有护耳的狐皮帽,这就使得他更像一个女人了。他马上占了厨房旁边的一张桌子,那里比较暖和一些,并要了茶具,连衣扣都没有解开,帽子也没有摘掉,大汗淋漓地便喝起黄色饮料来。
“把多出的钱给我吧,我拿去打牌!”
“那就好。”这位旅客尖声地说,把日历放进鞋边打开的皮袋里。他们一边小声地交谈,一边喝茶。
“别说了,”我说,“这种下流事……”
“这婆娘什么都吃过——现在想吃馅饼,想吃蛋糕了!这种人哪……彼什科夫,你可要当心,不仅要睁大两只眼,要睁大三只眼才行……”
他像走过一条架在深沟上的摇摇欲坠的险桥一样,九_九_藏_书_网慢慢地回忆着:
“老弟,你这就受骗了,没有什么雅典,只有雅封,它不是城市,而是一座山,山上有修道院,别的什么也没有。人们称它为雅封圣山,有这个山的画片,那个老头儿就在卖这种画片。有一个城市叫贝尔格莱德,就在多瑙河边上,像雅罗斯拉夫尔或尼日尼一样。他们的城市外表平平常常,可农村就是另一回事了!女人也很漂亮,那里的女人,简直有趣得要命!为了一个女人,我差点儿留在那里了。等一等,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个我不知道。活着就活着呗。有的人躺着,有的人走路,当官的就光坐着,不过大家都得吃饭……”
“竟出了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啊,我怎么对他亲人说呢?啊,他的亲人……”
我发现,他很少用好、坏、糟糕这些字眼,几乎总是说好玩、开心、有趣。对他来说,漂亮女人是好玩的蝴蝶,是艳阳天,是令人开心的日子。他最常说的是:
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懒鬼,我却觉得,他跟大家一样,在炉灶口,在地狱般闷人和发臭的高温中干自己的重活还是尽心尽力的。我不记得他像其他锅炉工那样叫过苦。
“她年纪比我大,我跟她在一起感到很乏味,令人厌恶,便同她的侄女勾搭上了。她发觉后,痛打了我一顿,把我撵出了院子……”
“没有什么,买卖人!谁也不知道,他注定在什么地方死。有的人吃了蘑菇就死了!可成千上万的人吃了蘑菇都没有事,就他一个人死了!那么是蘑菇的问题吗?”
这是实话。伊万·伊万诺维奇这么严格正派的人,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他身上只有一点是很有趣的:他不喜欢司炉,老是骂他,却又经常请他喝茶。
这个人立刻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以一种难于消除的惊讶看着他,张着嘴听他说话。我想,他身上有一种其特有的坚固的生活知识。他对谁都用“你”称呼,对谁都同样地从其毛茸茸的眉毛下正面直视。无论是船长、餐厅管事、头等舱的重要旅客,他都拿他们同自己、水手、食堂仆役、统舱旅客等同等看待。
很快雅科夫便出现在他的身边。他们在查看日历上的地图。这位旅客用手指指着地图,雅科夫则平静地说:
“真是怪人!说我是石头。可石头你也得同情,石头也有用得着的地方。街道就是用石头建造的。任何材料都要爱惜,没有一样东西是白白地存在的。沙子是什么?可沙子上面也会长出小草来……”
“由他去吧,没关系!各拜各的神,与我们何干?再见吧!祝你幸福!”
“你这是活该,再好不过了。”厨师像雅科夫一样轻松而又平和地说。
“什么?”
“滚开,我马上去救他……”
有一次,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有一个二等舱的乘客,是彼尔姆的商人,又高又胖,他喝醉了,掉进水里,在金红色的河面上手抓脚蹬地挣扎。轮船立即关了机器,停了下来,轮子下面冒出一团团云雾般的泡沫。落日的余晖把它染成血红的颜色。在这翻腾的血色中,离船尾远远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人体,河面上传来动人心魄的尖叫声。旅客们也喊叫着挤到船边或船尾上。落水者的一个同伴是个棕红色头发的秃顶的人,也喝醉了。他用拳头击打大家,挤在船边喊道:
“亲人们,这比我原来的还多出三卢布十戈比。”
“真是个白痴!”
他经常站在船长或机师面前,把猿人似的长胳膊抄在背后,默默地听着他们骂他偷懒,或骂他玩牌作弊赢人家的钱;他就是站着听。显然,任何斥骂对他都不起作用;就是吓唬他,说下一个码头就撵他上岸——他也不怕。
“怎么没有用呢?我会活得更长久……”
不仅她讥讽我,而且整个餐厅的茶房都知道餐厅管事老婆的这个弱点。厨师紧皱眉头说:
“瞧,我们在火热中生活、做工,他们却过着凉快的生活,而且他们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喝酒、游玩——多舒服的生活!”
“你撒谎真大胆,”“小熊”打断了他的话,担心地看着自己鼻子上的小脓疱,“要是撒谎能挣钱,你准要发大财!”
司炉把一块糖塞进嘴里后,继续说:
餐厅管事是个圆滚滚、气鼓鼓的傲慢家伙,秃顶,像个皮球;他两手叠在背后,整天在甲板上拖着笨重的步子走来走去。他的妻子守在餐厅里,这位太太已经四十岁开外,很好看,但已满脸皱纹,涂抹着厚厚的脂粉,以致白色的有黏性的粉末常常从脸颊上落下来,掉在华丽的衣服上。
“当然……”
秋天,卡马河两岸变成了棕红色,树木则染上了金黄色,斜阳的光线也开始变白了,这时雅科夫突然下船走了。在这之前的一天他还对我说:
雅科夫静静地走开了,说道:
“你想想:我们在地狱般灼热的炉灶边把血抽干了,把骨头烤酥了,而他却像猪一样还在大吃大嚼!”
大家臭骂他一顿,把他赶走了。他摇摇头,惊奇地对我说:
厨房的主事是位高薪聘请的厨师,名字叫伊万·伊万诺维奇,绰号叫“小熊”,是个小胖子,长只鹰钩鼻子和一双嘲笑人的眼睛;他很讲究打扮,系一条浆熨过的领带,每天刮胡子,青脸颊,黑黑的胡子向上翘着。有空闲就不停地用烤红的手指头摆弄他的胡子,而且老是对着那个带把的小圆镜子照脸。
“表面上是只鸽子,其实是阉割派教徒。是从西伯利亚来的,远着呢!真有趣,他是按计划生活的……”
“很喜欢,写得很流畅!是你自己编的吧?是普希金的诗吗?有一位叫穆欣-普希金的老爷,我见过他……”
“什么?”
他赢了我半磅方块糖,并把糖全部塞进毛茸茸的嘴里去了。后来他看我会赌了,就提议说:
“如果现在还有农奴制度,而且我又是你的老爷的话,对于你这样好吃懒做的人,我会每星期鞭打你七次!”
生活像锅炉底下的火一样在他面前燃烧。他站在炉门前,粗糙的熊掌般的爪子握着木槌,轻轻地敲击着喷嘴的开关,增加或减少所需要的燃料。
从杂志的插图里我知道,希腊的首都雅典是一个古老http://www.99lib.net而又非常美丽的城市,但是雅科夫却不信任地摇摇头,否定了雅典。
“魔鬼,你干吗要折磨我?正教徒们,把他赶走,不然,要遭灾的!”
“钱跟人不一样,不会嫌多的……”
“我本来是要当一名修道士,成为一颗上帝的黑星星的,”他快言快语地说着俏皮话,“只是院里来了一个平札省的女香客,她是一个很好玩的女人,我被迷住了。她说:‘你的身材这么好看,那么结实,可我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寡妇,孤孤单单的,你就到我那里去做看院子的人吧,我有自己的房子,我在做羽毛生意……’”
“我干吗要结婚?女人我随时都可以搞到,这要感谢上帝。很简单……结了婚的人就得定点居住,当农民。可是我的土地又差又少,就是这一点点土地也被叔父占去了。我哥哥当兵回来,与叔父争吵,打官司,用棍棒打了他的脑袋,流了血,为此哥哥坐牢一年半。从牢里出来后,还是一条路,再次坐牢。他的老婆年纪轻轻的,挺招人喜欢……唉,有什么好说的呢!结了婚,就意味着待在自己的窝里当主人,可是当兵,又不能做自己生命的主人。”
“对,我有许多愚蠢念头,直截了当地说吧,我的愚蠢念头有整个村子那么多……”
也有人谦和地说:
“当然,要是你再长两岁,我也就不这么说你了,不过,如今像你这样的年纪,我劝你还是别上钩的好!不然,你就随便吧……”
雅科夫·舒莫夫像熊一样倒倒脚便走了,在我的心里留下一种不轻松的复杂的感情:既有点可怜司炉,又有点恼恨他,回忆起来还有点忌妒他,而想到他为什么要到不知道的地方去时,心里又有点不安了。
“这帮人真怪!干吗要管别人的闲事?老婆子自己说这些钱是多余的!可是这三个卢布对我来说,却是一大慰藉……”
“不是那个。我说的普希金早就被打死了!”
我像玛尔戈王后对我讲的那样,简略地对他说了。雅科夫听着,然后平静地说:
他站在我前面,像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我觉得在这个箱子里面,藏有我所要的东西,我一直在寻找钥匙,要把箱子打开。
大家都笑起来,以为司炉在开玩笑,但他却坚持地劝说已陷入尴尬的老太太:
“妙哉!德国女人来了,他们谈了起来,说这说那。她说:我全都属于你了!他却对她说:太太,我可不能答应你,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替你邀请了两位朋友,他们中,一个是老婆死了,另一个是单身汉。德国女人‘啊’了一声,便给商人的嘴脸一个巴掌,他从板凳上摔了下来,她便揪住他,用鞋和鞋后跟踩他的脸!她是我领来的,我当时是法官家看院子的人。我从篱笆缝里一看,看见里面乱成一团。当时两个朋友跳了出来,揪住她的辫子,我也跳过篱笆,把他们推开,对他们说:‘喂,商人先生们,不能这样!太太是真心来找他的,他却想出这种不要脸的把戏。’我领她回去;他们则用砖头砸伤了我的头……她懊丧莫及,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打转,并对我说:‘我要回家去,回德国去,雅科夫,我丈夫一死,我就回去!’我对她说:‘当然,应当回去!’法官死后,她就回去了。她是一位温柔、聪明的女人,她丈夫对人也很亲切,愿上帝给他安宁……”
“我决定到他那里去打工了。我们到了彼尔姆就上岸。啊哈,再见了!先坐火车,然后坐船,再骑马,好像需要五个星期。瞧,这个人住得多远……”
他给农民许多福利,
“他们欺负过你吗?”
谈到法国人时,他喘着气说:
“他们过得很凉快……”
他离开我走了,抬起那双像马蹄一样的又黑又硬的脚跟踏在甲板上,发出咚咚响声,但又停下来,搔搔他的腰说:
“干吗同情你呢,你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
“人是健忘的!要知道,当我跟她……分手时,她哭了,我也哭了,真的……”
雅科夫的话虽然说得不知羞愧,却并不令人生厌,话里没有吹嘘的东西,也没有残忍的东西,只鸣响着某种质朴的、多少带点悲伤的成分。天上的月儿也不知害臊地赤着身子,撩动人心,让人产生某种哀怨的感觉,使我只想起好事,最好的事——玛尔戈王后和真实得难于忘怀的诗句:
“怎样祈祷?”
“你祈祷上帝吗?”
“喂,我想睡一会儿觉。”雅科夫说,就在坐着的地方躺下来,一分钟之后,便均匀地打起鼾来了。
“好吧,她要我去看院子,我去做她的情人。就这样,我在她那里住着,吃了大约三年的热面包。”
雅科夫严肃地说:
“后来我在外面游荡了一段时间,又结识了一个乡村货郎,弗拉基米尔城的小老头,同他一起走遍天下:去过巴尔干群山,到过土耳其、罗马尼亚、希腊、奥地利等地,所有民族的地方都走遍了,从一些人的手中买进货物,再卖给另一些人……”
“你不会?”他很惊讶,“你怎么不会?还是一个识字的人呢!那我来教你,让我们先赌糖吃……”
“没有什么。他同情我了,还要怎样呢?”
“真怪!当然祈祷……”
“老弟,关于灵魂的事连神父也不大清楚,这是一种秘密……”
“喂,阿列哈,随便念首诗听听吧!”
甲板上的乘客们、水手们,所有人都像谈论土地、工作、面包及女人那样那么多那么经常地谈论灵魂。在普通人的言谈中,灵魂是个常用词,像五戈比的硬币那样流行。我不喜欢人们把这个词随便挂在滑溜溜的舌头上,每当庄稼汉骂娘时,都要辱骂到灵魂,不管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我都感到痛心。
“谁敢欺负我?要知道,我强壮有力,我能给他们一下……”
我觉得,别人的寂寞倒使他开心。
“各人有各人的命。”司炉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说。
他对我很亲切,带一种好奇心,就像对待一只聪明的会逗人乐的小狗。我夜间有时九_九_藏_书_网和他坐在一起,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石油味、焦煳味及大葱味。他喜欢吃大葱,吃生葱就像吃苹果一样。有时他会突然求我:
“大家都结婚,而你,雅科夫,为什么不结婚?”
只有歌儿需要美,
听故事时他不大声惊叹,也不提问题来打断我,而是默默地低头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但当我有时讲话突然中断时,他马上就会问:
他用手掌使劲地搓自己的盲人似的脸,硬毛发出沙沙声,而他的喉咙里也发出一种破铃鼓似的笑声。
“什么意思?”
他块头又大又结实,像磨盘一样立在商人面前。他的那些话像糠秕似的撒在商人的身上,开始时商人在默默地哭泣,用宽大的手掌擦拭着胡须上的泪水,静静地坐着,接着便吼起来:
“你觉得厨师怎么样?”我问他。
“白——痴。”
皇帝为何不可喝醉?
“老弟,人这东西到处都是,像蚂蚁一样!这里那里都是人。我说呀,他们都是无谓奔忙!最多的当然是农民,简直就像秋天的落叶,到处都是。见过保加利亚人吗?我可见过保加利亚人,也见过希腊人。就是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以及各种茨冈人我也见过,他们人很多,各色各样!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呢?还能什么样呢?住在城市的是城里人,住在乡村的是乡下人,跟我们这里完全一样,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有些人甚至说我们的话,只是说得不好。比方鞑靼人或莫尔多瓦人就是这样。希腊人不会说我们的话,他们说得又快又不清楚,好像也是说话,可就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听不懂。跟他们说话必须打手势。我认识的那个小老头则假装听得懂希腊人说话,嘴里嘟噜着卡拉马拉和卡里梅拉什么的。他是个很狡猾的老头儿,把那些人蒙得够呛!……你还要问——他们怎么样?怪人,他们还能怎么样呢?当然,他们的头发是黑的,罗马尼亚人的头发也是黑的,他们是同一种信仰;保加利亚人的头发也是黑的,不过他们的信仰却跟我们一样,而希腊人则跟土耳其人一样……”
尽管司炉工的活很重,尽管他有像马一样的胃口,但他的睡眠却很少——换班回来,常常衣服也不更换,满身汗水,脏得很,就到船尾去站一整夜,跟旅客们聊天、打牌。
“这是个什么词。”雅科夫感到奇怪。“狗熊”便对我说:
“你是个怪人,”他说,“跟你说什么好呢?我什么都见过。你问我见过修道院没有?我见过。你问下等酒馆怎么样?我也见过。老爷们的生活,庄稼人的生活我全都见过。肚饱肚饥的日子都过过……”
有一天他建议我跟他赌钱,我说我不会赌。
“你是说‘狗熊’吗?”雅科夫冷漠地说,“对他有什么想法?目前什么也没有。”
“从你讲的故事中,我可看不出来呀!”锅炉工公正地指出。于是我突然明白过来,在我读过的书中绝大部分几乎都没有提到这些高贵的主人公是如何工作和靠什么劳动生活的。
这些小说都把亨利四世写成接近人民的好人。他像太阳一样光辉。他使我相信法兰西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国家,是骑士的国家,不论他们穿上皇袍还是穿农民服装,都同样高尚。安日·皮杜也跟骑士达达尼扬一样。亨利被杀死时,我伤心痛哭,并且切齿痛恨拉瓦里雅克。在我给锅炉工讲的故事中,这位皇帝永远都是主要的主人公。我觉得雅科夫好像也爱上了法国的“亨利皇帝”。
我听不懂她说话的意思,尽管我远远地也能隐约地猜想到那可怜、可卑而又可耻的含义。不过我并不愤懑,我的生活离餐厅管事老婆,离船上发生的事情很远。我好像是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后面,巨石挡住了我,看不见那日夜漂流、不知去向的整个世界。
“魔鬼,你活着干什么呢?”
“偷过东西吗?”厨师严肃地问道。
我从未见过这个人受过委屈,或陷入过沉思,也记不得他曾长时间地沉默过。话常常从他那满是胡髭的嘴里流出来,甚至仿佛是违反他自己的意愿,小溪似的滔滔不绝地流着。当别人骂他,或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时,嘴唇便微微地动起来,好像他在默默地背诵着他所听到的话,或者是轻轻地继续说着自己的话。每天值完班之后,他便从锅炉房里爬上来,赤着脚,汗涔涔的,满身油污,穿一件没有腰带的湿衬衣,袒露着卷毛密布的胸膛,接着立即就响起了他那平板、单调而又沙哑的嗓音。他的话语像下雨似的洒落在甲板上。
“你干吗骂我?”雅科夫觉得奇怪,“男人都是同一棵橡树上的果实。你别骂人,你怎么骂,我也不会变得好些……”
我又到“彼尔姆”号轮船上当了洗碗工。这是一条白色的像天鹅一样又宽敞又快捷的班轮。现在我是一个洗碗的“粗工”,或叫“厨房杂工”,月薪七卢布,我的职责是厨师助理。
“他们也干活。”
“后天咱们就要到彼尔姆了,上澡堂里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浴,然后再到一个有音乐的餐馆去——多开心呀!我喜欢看乐器演奏。”
于是他就讲起来了:在一个县城里,住着一位害肺病的青年法官,他的老婆是德国人,身体健康,没有孩子。这个德国女人爱上了一个卖布的商人。但是商人已经结婚,而且老婆很漂亮,已经有三个孩子。商人发现德国女人爱上他后,便想捉弄她一下:他叫她夜里到他花园里来,自己又另约了两个朋友,让他们藏在花园的灌木丛中。
厨师更生气了:
书籍使我成了不易受到种种病毒侵害的人。我懂得人们怎样相爱,怎样受苦,不能逛妓院;廉价的九九藏书网淫荡引起我对它的厌恶和对乐此不疲的人的怜悯。罗堪博尔教我做一个坚强的人,不要屈服于环境。大仲马的主人公们让我产生某种去为重要而又伟大的事业献身的愿望。快活的皇帝亨利四世就是我心爱的英雄。我觉得贝朗瑞的一首名歌就是歌颂他的:
“你可怜她?”
“你全都拿去吧,老婆婆,还说这干啥呀!三卢布是很有用的……”
“有时候,她张开双臂,像钉十字架那样钉在你身上……”
我们坐在船艄上,迎来了温暖的月夜,在银白色的河水后面,长满青草的河岸隐约可见;山冈那边闪烁着黄色的灯火,像是一些被大地俘获了的星星。周围的一切都在活动,不眠地抖动着,过着宁静而又生生不息的生活。在这种可爱而郁闷的静寂中,又响起了沙哑的话音:
雅科夫走到他的跟前,双手叠在背后,安慰他说:
“跟我一起走吧,好吗?小鸽子,只消一句话,他就会把你带走。你愿意的话,我就对他说。他会割掉你身上那个多余的东西,把钱给你。他们顶喜欢干这种事。把你阉了,他们还奖励你……”
“不过你也得理解她,她现在过得很寂寞、冷清……就是一条狗,也喜欢有人爱抚它,何况是人呢!女人是靠爱抚活着的,就像蘑菇需要潮湿一样。她自己也害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肉体要求爱抚,仅此而已……”
自己也爱喝上两杯,
“魔鬼也要活着。难道活着不是很好玩吗?伊万·伊万诺维奇,活着非常开心!……”
他身上有一种与大家完全不同的东西,就跟那位“好事情”一样;看来,他也坚信自己有这种特点,并坚信别人不能了解他。
“总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论说什么,他都听得到的!”
“真是胡说八道!你这个囚犯,活在世界上就是吃、喝、玩!这都是为什么?喂,你说呀,你为什么活着?”
“各式各样。”
我像抖掉瞌睡那样抖掉这种幻觉,重新向司炉追问他的经历和见闻。
司炉嘴里嚼着东西回答说:
他很平静地、不知羞耻地教我如何去玩女人。
次日早晨,雅科夫穿着满身油渍的短皮袄,脚上套着一双破皮鞋,戴上“小熊”那顶没有帽沿的破草帽,伸出他那生铁般的手指握着我的手说:
“酒足饭饱的人什么都满足了,有时就想开开心,但是并不成功,他们不会。买卖人当然是严肃的人,做生意要花不少脑筋。靠脑子生活是很枯燥的,所以就想玩玩游戏。”
雅科夫·舒莫夫究竟是什么人呢?
美却不需要歌儿……
“是一种精气,是上帝的气息……”
有一天他对司炉说:
“那老头儿从不偷!他对我说过:在异国他乡,得诚实行事。他说,这里有严格的法律,偷一点东西,就得砍头。说实话,偷窃我也尝试过,可是失手了:我想把商人的一匹马从院子里牵出来,可是不会偷,被捉住了,当然挨了打,一次又一次挨打,后来把我送进了警察所。本来我们是两个人,一个是真正的偷马贼,而我更多是出于好奇罢了。我在那位商人家里干活,给他的新澡堂砌过炉子。商人生了病,做了不好的梦,梦见了我,十分惊慌,于是他去请求上司说:‘放了他吧!’说是放了我,也就是放了他。不然他会老梦见我,他的病就好不了,还说我会魔法。我竟然成了魔法师了!那商人是位有名望的人物,于是我就被释放了……”
这时雅科夫走到老太太跟前,认真地说:
“为什么?”
“现在我们来正经赌一把吧,赌钱!有钱吗?”
他像破铃铛似的笑了笑。
我还不满足,再追问他时,这个司炉低下头说:
我紧盯着他那双不可捉摸的眼睛,问道:
“有好多人都是为了女人而活活地丢了命……”
他从小就在梁赞城里一个牧民家里当助手,后来一个过路的修道士把他骗去进了修道院,在那里当了四年的听差。
司炉这么一说,我就更加明白了:他一定知道某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
“祷告文我不懂,老弟,我只是简单地说:天主耶稣啊,怜惜活人,让死者安息。主啊,保佑我们不要生病……也许我还说了些什么……”
“那你别停下来呀!”
船长、轮机长、水手长和所有不偷懒的人都骂过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不开除他呢?司炉们对他的态度显然要好一些,虽然他们也笑他的饶舌和打牌。我问过他们:
“还没有。”
“亨利皇帝是好人,跟他在一起,哪怕去捕鱼或干什么都行。”他说。
连雅科夫也以父辈的姿态劝导我:
“七次——太多了一些!”
“哪里认得呢?从未见过面,他那地方我也没有去过……”
对于钱,大概只要看到它的外形他就感到快慰。他喜欢一边说话一边拿裤子去擦拭银币或铜币,把它擦得亮亮的,然后抖动着眉毛,用弯曲的手指把它拿到其翘鼻子的脸前,仔细地端详着。不过他并不吝啬钱。
厨师不知为什么一边骂他,一边又给他吃各种东西。他粗暴地塞给他一块吃的,并且说:“啃去吧!”
阉割派教徒腋下挟着一包白白的东西,站在船舷边,用无神的眼睛望着雅科夫,身体肿胀得像浮尸一样。我小声骂了他。雅科夫又一次紧握了我的手。
“多亏了你,我长了不少力气,伊万·伊万诺维奇!”
他使我经常地想着他,努力去理解他,可是这种努力却徒劳无益。他那粗壮的身影也老是挡着我的视线,让我除他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雅科夫温厚地笑笑说:
“你认得他吗?”雅科夫的突然决定让我感到惊奇,所以我问他。
有时候我觉得司炉工很傻,但我更多地想到,他是在故意装傻。我很想打听他是如何浪游各地的,看到了些什么,但收效甚微。他抬起头来,稍稍张开其狗熊似的黑眼睛,用一只手抚摸着毛茸茸的脸,拖长声调地回忆说:
秋天的乌云不停地洒着细雨。当这个人用方格手帕去擦脸上的汗水时,雨好像就下得小一些了,而当他再次出汗时,雨好像又变大了。
“有什么呀!没关系。这个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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