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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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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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我都成了什么样子了!兄弟……”
“我也有病,可能我的灵魂放错地方了!”
彼得生气地跑去救阿尔达里昂,却被痛打了一顿,跑回来了。
她不说了,在想什么事情,想了很久,嘴唇无声地抖动着,看样子她已经把我忘了。她的嘴角垂了下来,嘴弯成镰刀形,嘴皮在不停地颤动,抖动的嘴唇好像发出了无声的语言。看着这一切,我心里很难受。她的脸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的脸,头巾下面露出一绺头发,披在脸颊上,绕到小耳朵后面。一滴眼泪落在冷却了的茶杯里,她看见了,便把茶杯推开,并紧紧地闭起眼睛,又挤出两滴眼泪,然后用手帕擦去。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她斜视着我问道。忽然她又停下来,生气地叫道:
奥西普从墙缝里望进去。
“他们就像一群天上的飞鸟,”他冷笑着打断我的话,“他们之所以流浪,是因为他们懒惰、空虚,把干活看成是痛苦!”
“阿尔达里昂到外面放荡去了!”
他毫不吝啬地挥霍挣来的钱,常请一些浪人吃喝。打架的时候,他站在弱者一边,并常常呼吁:
虽然难于捉摸,但他很坚定,好像再活一百年他还会是这个样子。在惊人的动摇分子中间,他仍能坚定地保持自己的本色。经学家也同样给我这种坚定的印象,但他的这种印象让人有点难受,而奥西普的坚定却不同,它更使我感到愉快。
我们走进鞑靼女人的房间里,奥西普坐在床上阿尔达里昂的脚边,叫了好久都没能把他叫醒,他只是嘟哝道:
后来我去“百万街”时就只好瞒着他们了,而且不久后便不得不跟他们断绝了联系。
“那好啊!这是真的,而不是开玩笑……”
“当心,你可别晕了头。”奥西普警告他,嚼完鱼干,就向他告别了。
奥西普扫了她一眼,又啐了一口唾沫。
他走过来,稍稍抬起头问道:
“还会有什么好事呢……”
“还是个工头呢!”他嘟哝道,“不到一个月就要收工了,我们就要回乡去了,他却熬不住了……”
“莫非他被人打死了?”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还有比自尊心更重要的东西。对我来说,最迫切需要的是弄明白这个老头子。
“看看?”她讥笑而又生气地感叹道,“你这是要看什么?看什么地方?是看过路人的口袋或女人的胸脯?”
“谁要买裙子?喂,女友们……”
“没有挣到!”他骄傲地大声喊道,“那是因为我蔑视这一工作。”
“那么你教训她什么呢?你哪方面比她强呢?……”
“再给她拳,再来一拳!”
“我没有打算进修道院,”他回答说,“当跑堂也是暂时的……”
然后他便忧郁地讲一些作坊里的新闻。
“走吧!”
“我下跪了——我犯了大罪!我脑袋一热,就犯下了罪,成了这样子!叶菲穆什卡说:格里沙,格里沙……他说得对。诸位,你们就饶恕我吧!我要请大家吃饭。他说得对,我们只活一次……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去托木斯克又怎样呢?……”
“没有酒吗?”
有一天,我与阿尔达里昂及其朋友罗宾诺克一起坐在一家夜店院子的房顶上,罗宾诺克有趣地给我们讲述了他如何从顿河罗斯托夫徒步来到莫斯科的事。他当过工兵,得过乔治勋章,是个瘸子,在土耳其战争中被打断了膝骨。他个子虽小,但很结实,两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不过强壮的身体对他也没有用,因为是瘸子,不能做工,后来他又生过一场病,头发和脸毛都脱光了,看他的脑袋,真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跟母猪搞上了……他家里还有老婆呢,一个挺漂亮的娘儿们!”
“喂,跑堂的!卷发的,你过来!”
“都是叶菲穆什卡这个捣蛋鬼,他除了女人,什么也不知道……这个鞑靼女人倒是很快活,傻呵呵的……”
像当时的司炉雅科夫一样,奥西普在我的心目中也变得高大了,遮住了所有的其他人。他身上有一种与司炉工很相似的东西,但同时他又让我联想起外祖父、经学家彼得·瓦西里耶夫和厨师斯穆雷。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牢记在我记忆中的所有的人,同时他自己又在我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记,就像铜锈腐蚀铜钟一样。可以明显地看得出,九*九*藏*书*网他有两种思想状态:白天,在人群中间劳动的时候,他的活跃的、简单的思想是比较务实的,比较容易理解的,可是在休息时或晚上同我一起进城去找那个卖煎饼的女朋友时以及晚上睡不着觉时,他的思想就不同了。在夜间他有一种特别的思想,这种思想就像街灯的灯光一样,是多方面的,它们都很亮,可就是不知道哪方面才是它的真面貌,也不知道这些思想的哪一面才是奥西普最接近和最珍贵的。
她脸色憔悴,眼睛下面有一道道黑影,嘴唇松弛地下垂着。
“你跑到哪里去了?”他高兴地问我。
“或者是游泳淹死了?”
“我不过是想让人笑笑而已,撒谎也是为了好玩……”
“这是谁说的?傻瓜和懒汉才说这种话。你这个狗崽子,可别去听它!真有你的,这些蠢话都是那些红眼人、倒霉的人说的。你得先长好翅膀,然后再远走高飞!关于你同他们交往的事我要告诉你的老板,请别怪我。”
“瞧他这个人,”奥西普在路上说,“活得好好的,好像一切都很好,却忽然露出了尾巴,到荒野放荡去了。注意,马克西梅奇,这是个教训……”
我还以为奥西普就要责备阿尔达里昂一番,教训他一顿,而阿尔达里昂则会很难为情地忏悔。可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他们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用简洁的话语交谈着。看见他们在这种又黑又脏的狗窝里,我感到非常郁闷。鞑靼女人在墙缝里说些可笑的话,但他们没有听。奥西普从桌子上拿了一条干咸鱼,在鞋子上拍了拍,便一边认真地剥鱼皮,一边问道:
我不忍再跟她继续坐下去了,便轻轻地站起身来。
“天哪,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抓住阿尔达里昂的手,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但是,奥西普发现了我与阿尔达里昂的这种友谊后,像父亲似的警告我:
“要给点小费吗?”他们问他,故意在口袋里摸索很久,却一戈比也没有给。
阿尔达里昂追上了她,挥起了拳头。她转过脸来,挺起胸对着他,脸色非常可怕,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
“快上车,我们要往前开了!哈尔拉梅,我们走,马站不住了!”
“你自己才是个老傻瓜。”她笑着回答他。
我同意了,阿尔达里昂就得意地叫起来:
“我昏了头啦。”阿尔达里昂咳嗽着,声音沙哑地说。
我听了这话后也笑了笑。不过我觉得,这个作坊和那里所经历的一切已经离我很远了。这让我感到有点儿忧伤。
“瞧吧,是这个人吗?”
“出去,喂,懒蛤蟆,出去!”
“要是一下子能挣它万儿八千也罢了,这样忙来忙去的……可是为了一点小钱却要去张罗那么一大伙人,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不,我得等等看,我还是到奥兰卡进修道院去好。我长得漂亮,身强力壮,说不定哪个老板娘寡妇会看上我哩!这种事是常有的。有一个谢尔加茨城的小伙子,两年就交上了好运,就在这个城市里娶了一个老婆,还是个姑娘呢!他当时是给各家各户送圣像的,那姑娘看上了他……”
只有福马一人没笑。他站在铺子门边,和我在一起。他嘟哝道:
阿尔达里昂瞅了他一眼,并无懊丧地说:
“她们怕侦查比怕鬼还要厉害……”
有一次我对福马说,你也可以当工头。他懒洋洋地说:
“干活又怎样呢?常言道:规规矩矩地干活,也住不上砖头房!”
“你撒谎,撒谎……”
这是他故意编造出来的。他知道许多关于在修道院见习的人如何靠幸运走上轻松之路的故事。我并不喜欢他的故事,也不喜欢福马的这种思想,但我相信他将来会进修道院。
“你一辈子也干不完所有的活。”他平静地说。对于书,他蔑视地说:“什么东西都可以印出来,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编造出来,这没有啥了不起的……”
“喂,快点,怎么,要笑话我吗?”
于是巴维尔洋洋得意地笑着,说起他编造的笑话来:
他真的告诉了。老板当着他的面对我说:
“别动她。”我好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他们谈得如此友好、认真,因此鞑靼女人也就不再刁难他们了。她走进房间里,默默地从墙上取下衣服,便走了。
九九藏书说:
“你,彼什科夫,以后不许再去‘百万街’!那边全是小偷、妓女。那是一条通向监狱和医院的路,不许再去了!”
她又喝了一口,对我说:
“好像有点不妥……”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格里哥利·什希林能当工头,而福马却是他手下的工人呢?
市场开市了。大家没有想到的是,福马竟会在饭馆里当了一名跑堂。且不说此事使他们的伙伴们感到惊奇,从此大家还拿他开玩笑,每逢节假日,大家起去喝茶时都打趣说:
“要是外人叫我去就好了。”
我问福马:你原来不是打算进修道院吗?怎么去当了跑堂呢?
“走,找我们的跑堂去!”
“放荡、喝酒,像干燥室一样内部着了火。好像他心爱的老婆去世了……”
“就是这样……”
“你好!”我在大门外追上了她,欢快地向她问好。
大约四年后我在察里津遇到了他,这时他还在饭馆当跑堂。后来我在报上看到:福马·杜奇科夫因撬门盗窃未遂被捕了。
“这事我已经决定了。我喜欢建造教堂。”说着他又向我提议,“你跟我一起去吧?老弟,在西伯利亚,有文化的人太简便了,在那里,文化就是一张王牌!”
“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是怎样的工人?老实说,在自己的行业里,我可是一把好手!我能挣它几百卢布……”
“你应该笑你自己才是……”
“你干吗去找他?”
“呸,不要脸的东西!”
她的惊叫声使我既感动又尴尬。我明白,她是关心我而惊骇的,在她的聪明的脸上表现出明显的恐惧和惊讶神色。我赶紧向她说明,我不住这儿,只是偶尔来看看罢了。
“昨晚我躺下的时候就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我已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跟谁喝酒了。”
“钱都花光了吧?”
“唔,唔……”
“怎么会这样呢?”
“她很年轻。”奥西普说。
“可格里沙不攒钱……”
不过他对一切事情都极其关心。如果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话,他会详细地、不懈地追根问底。他老是在琢磨着自己的某些事情,一切都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
“啊?要走,滚吧!”她没有看我,手一挥。大概已经忘记她跟谁在一起了。
“大家都唉哟、唉哟,上帝呀、上帝地叫着,可他们暗地里却在攒钱!”阿尔达里昂仍不甘示弱地说。
“来一点吗?这里应该还有下酒的东西……”
“走,我们喝茶去!你穿得干干净净,不像是本地人,可我还是不大相信你……”
“我们要是有你这样的一个姐夫的话,也不害怕到西伯利亚去……”
“在自己亲戚手下开始干,没有劲……”
我为格里哥利感到遗憾。他竟和那个挂樱桃珠子的姑娘搞在一起,荒唐得实在令人生气。
她在饭馆门口停下来,说:
我也跟着他去了。
许多女人从屋里走出来,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女商人。我很快就认出了她——这是洗衣妇娜塔利娅!我从房顶上跳了下来,但她已经把裙子卖给了第一个出价的人,并慢慢地离开了院子。
阿尔达里昂转过身来对我说:
“上帝啊,这是谁?要干吗?”
“毕竟是……”
“鞑靼女人——顶好!像一只嫩母鸡。把他赶走吧,他不是你爸爸……”
他觉得伙伴们瞧不起他,在取笑他,便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烦闷地望着他们,脸上毫无表情,好像在说:
“就是他!把姑娘赶出去……”
“就是她。”阿尔达里昂嘟哝道,眼睛无形地盯着墙壁。
“我没有工夫!”
“我看见了。”奥西普说。
可是过了一分钟后他又说:
特别使我震惊的是泥瓦工阿尔达里昂的经历。他是彼得劳动组合队里最年长最优秀的一个工人。这位四十岁的庄稼汉长着黑色眉毛,是个快活的人。他也同样让我产生疑问:为什么他不是工头,而是彼得当工头呢?酒他喝得很少,而且从来没有喝醉过;他精通自己的业务,热爱自己的工作,砖头在他的手里就像红鸽子一样飞来飞去。那个有病的、阴沉的彼得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废人。谈到工作,他说过:
“在哪里开始都一样。”
“我去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很好的一条汉子……”
我用心地观察了这条又老又脏的街道的人们,他们挤在像九九藏书石头口袋一样的石砌房子里,全都是被生活遗弃了的人,但他们又好像创造了另一种自己的、不受老板约束的自由快乐的生活。他们无忧无虑,敢作敢为。这使我想起了外祖父讲的故事中的那些纤夫们,他们很容易成为强盗和隐士。他们失业时也难免去驳船上和客轮上偷摸一点东西。这种行为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快,因为我看见,整个生活就是由偷摸组合而成的,就像破衣服用灰线缝合起来那样。同时我也看见,有时候这些人干起活来也很投入,不辞劳苦。这种情况,在紧急装卸货物、救火或融冰期中常可见到。总之,他们生活得比其他人更快活一些。
“你干吗要去干这种没出息的活!真是乡巴佬……”
墙后面传来一阵快活的不流利的话声:
他对彼得和格里哥利则像大人对孩子那样,带一种善意的嘲笑,并对奥西普说:
“我给人家盖瓦房,给自己造木头棺材……”
“来,打吧!”她大声喊道。
“孩子们,这不正派,应正派行事!”
他手舞足蹈地高谈阔论起来,饭馆里的人全都注意地听他瞎吹。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奥西普心平气和地说,没有责备他,只表示不大高兴。
阿尔达里昂摇摇头说:
我有时也碰到巴维尔·奥金佐夫。他变得更麻利了,打扮得很漂亮,跟我说话时傲气十足,动不动就责备人说:
“再见了!”
“原来是这样!洗衣妇你不要,那么妓女你要吗?”
他好像比以前我见过的一切人都聪明得多。我围着他转,和围着司炉雅科夫转的心情是一样的——想了解这个人。可是他很滑头,绕来绕去,难于捉摸。真实的他藏在哪里呢?他身上什么东西才是可信的呢?
“我是说我的工头。我真想跑进森林里去,到荒野中去……这里我已经厌烦了。到了春天,我就到西伯利亚去……”
我能毫不费劲地说这种话,是因为这一类的俗语我听得太多了,并且我觉得,这种话是对的。但是奥西普却生气地对我嚷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她小声地问我:
我回到院子里去找阿尔达里昂,他本来约我一起去捉鱼的,我却想对他讲一讲这个女人的事。可是现在他和罗宾诺克都已不在房顶上了。当我在乱哄哄的院子里寻找他们时,街上又开始了那习以为常的荒唐的吵架了。
“鬼东西!市场不开市,还休息,可是他却把我带到市场上来!”
奥西普则模棱两可地说:
“胡说什么?”彼得不相信地喊道。
“我怎么是撒谎呢?”罗宾诺克并不生气地问道。我的朋友却教训式地懒洋洋地说:
我记得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可那是姐姐、姐夫啊……”
“有什么法子呢?吹牛都是人吹的,姑娘们不是都挺着奶子向前走吗……”
“你还记得那个文静的小偷彼特鲁哈关于工作所说的话吗?他说:我们替人家盖瓦房,给自己造木头棺材。瞧,这就是全部工作!”
精神颓丧、衣冠不整的格里哥利从马车上爬下来,坐在地上,含着眼泪对我们这些观众宣称:
“彼特鲁哈是病人,他怕死。”
他闪着棕红色的眼睛说:
“你干吗要打听她?不行,亲爱的,你可别碰我的女儿!你不会得手的。”
“难道你又改变主意了?”
“女儿跟我没有关系。我是谁?——一个洗衣妇,算她的什么妈妈呢?她可是受过教育的人,有学问。所以,老弟,她离开了我,到有钱的女友家去了,好像是当教师了……”
回来的路上,我问奥西普:
到了馆子里,就用老板的口吻喊道:
“我们之所以糟就糟在谁也不比谁好些……老弟,我什么都明白,里里外外我全明白!我不是个乡巴佬……”
“你是一个不正派的人!你该去做个看门人,瘸子一般都是做看门人的,你却到处乱跑,随便撒谎……”
节假日我常从城里来到流浪汉聚居的“百万街”,并亲眼看见阿尔达里昂很快就变成了“流浪汉”的一员。一年前还是欢快、严肃的阿尔达里昂,如今学会了随便大喊大叫、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并用挑衅的目光看人了,好像要跟所有人吵架打架的样子,而且老是自我吹嘘:
尽管外面是一片干燥的有阳光的天气,院子里却是又阴暗又肮脏。一个女九九藏书子走进院子里来,挥舞着一块布片,大声喊道:
“瞧,那边就是谢尔普霍夫市。庭前花园里坐着一个神父。我对他说:神父,我是土耳其战争的英雄,请施舍一点吧……”
“那又怎么样呢?”
我对他说,他当时打娜塔利娅和用脏话侮辱我的事,想起来就非常难过。阿尔达里昂却和善地笑了笑。
“侦查来了。”奥西普严厉地说,那女人“啊哟”一声走了。他朝她身后啐了一口痰,并向我解释说:
他终于醒过来了,奇怪地望着奥西普和我,闭上红红的眼睛,含糊地说:
“其实我对你的请求和劝告又有什么用呢?连我的亲生女儿都不听我的话。我对她说:‘你不能把你亲生母亲都抛弃了,你这是怎么啦?’她却说:‘我只好去上吊了。’后来她就到喀山去了。她想学妇产科。也好……可我怎么办?我就只好这样了……我靠谁呢?只好靠过路人了……”
“你干啥?”
但阿尔达利昂却大声喊道:
我从大门口出来,马上又碰见娜塔利娅。她在哭,用头巾擦着被打破的脸,另一只手整理着蓬乱的头发。她盲目地在街上走着,阿尔达里昂和罗宾诺克正走在她的后面。罗宾诺克说:
阿尔达里昂从桌上拿起一瓶已打开的伏特加酒就着瓶嘴就喝起来,然后又请奥西普喝。
马车夫催着要走,姑娘从车上下来,把格里哥利抱回车上,放在自己脚边,摇着洋伞喊道:
七月初的一天,在我们工作的地方,飞速地驶来一辆散了架的四轮马车,车座上坐着满脸阴沉的喝醉了的马车夫,他留着大胡子,没戴帽子,嘴唇破裂,直打酒嗝。醉醺醺的格里哥利·什希林四肢摊开在马车里躺着,一个肥胖的红脸的姑娘挽住他的胳膊。姑娘戴着一顶草帽,上面系着红绸子和樱桃珠子,手里撑一把洋伞,赤脚穿着橡皮套鞋。她挥动着洋伞,摇晃着身子,大笑大嚷道:
我当然马上就看出来,她就是“妓女”。这条街上没有别的女人。但这事由她自己说出来,让我感到害羞和怜惜,不由得流出了眼泪。她的自白灼痛了我:不久前,她还是一个多么勇敢、独立和聪明的女人呀!
“当心,你还恢复得过来吗?现在该到托木斯克去了……”
“彼特鲁哈那里还有一些……”
姑娘们大喊大笑,跺着双脚,把套鞋都跺掉了。马车夫则阴郁地喊道:
他哈哈地笑起来。
“她是你的情妇?哎呀呀,娜塔利娅,你竟勾搭上一个修道士!”罗宾诺克也拍着大腿大笑起来。他们用肮脏的下流话奚落了我许久,这使我非常难过。正当他们这样胡闹的时候,娜塔利娅离开了。我终于忍受不了,便一头朝罗宾诺克的胸口撞去,把他撞倒在地后,我跑开了。
女人吃惊地跳起来,用手掌擦了擦脸,问道:
于是奥西普紧咬着嘴唇,两手插进衣袋里,说:
后来她把身子俯在桌子上,手指在托盘里画着什么,像是自言自语,断断续续地小声说起来:
“你呀,”她瞥了我一眼,叹口气说,“离开这儿吧!我请求你并且劝告你,以后别再到这地方来了,你会完蛋的!”
“你听我说,我的心肝宝贝,我的苦命的干木头,你干吗要与‘百万街’的那些人搞得那么火热呢?当心,别害了自己……”
“瞧,同鞑靼女人搞上了,这都要怪叶菲穆什卡。他说,有一个鞑靼女子,很年轻,是从卡西莫夫城来的孤儿,打算到市场上来做买卖。”
人们的摇摆性过于引人注目。他们那种从这一立场跳到另一立场的变戏法似的跳跃,我已司空见惯,所以对这些无法解释的跳跃也就见怪不怪了,它已悄悄地熄灭了我对人们的热切兴趣,搅乱了我对他们的爱。
老头把酒倒进自己的嘴里,吞下一口,皱皱眉头,并注意地咬了一口面包。昏昏沉沉的阿尔达里昂没精打采地说:
“你们都是吹牛家,彼此都想表现自己,就像玩纸牌一样:一个说,我的牌多么好;另一个说,我手里全是王牌!”
可是叶菲穆什卡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说:
“难道你对此事就那么认真吗?我们只不过是开玩笑逗逗你罢了!而她,是个妓女,为什么不可以打呢?老婆都可以打,难道这种女人还要怜惜吗?其实这也是闹着玩的。我当然也知道,拳九-九-藏-书-网头是教不好人的。”
“你们要点什么?”
他抱住我的双肩,使劲地摇晃我,讥讽地说:
工人们善意地嘲笑了自己的工头,同时也羡慕他。后来福马吆喝了声,大家又开始干活了。显然,福马不高兴看到格里哥利那副可笑的样子。
“不认得老熟人了吗?”
我尽力地对他解释说,我很喜欢这些人,因为他们不做工也过得很快活。
我也从缝里望了望:那边也和我们这里一样,是一个狭小的狗窝。用护窗板牢牢地钉死的窗台上,点着一盏洋铁皮制的煤油灯,旁边站着一个斜视眼的鞑靼女人,全身裸露着,正在缝衬衫。在她后面的一张床上,阿尔达里昂的浮肿的脸高高地枕在两个枕头上面,翘着他那又黑又乱的胡子。鞑靼女人身子抖动了一下,披上衬衫,从床边走过,突然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
“可是,你并没有挣到。”
“就是去看一看,熟人嘛。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有的人活着,活着,突然就像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他又把以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喝酒可要小心!”
奥西普也笑了起来,并用手势威胁她。
他有点微醉,并且很快活,他就像一个和善的教师带着温存的遗憾望着一个愚笨的学生……
阿尔达里昂常常欢快激奋地一边砌墙一边喊道:
从这一天起,我许久都没有到“百万街”去。不过后来在一条渡轮上再一次碰到了阿尔达里昂。
“唔,好吧……等一等,我们走……”
老太婆从墙上摘下一块小镜子,再把壁纸揭开一点。
工人们羡慕阿尔达利昂说:
我很可怜她,在她面前我感到很尴尬。我很想问问她,她的女儿现在在哪儿。她喝了伏特加和热茶后,说起话来往往是既泼辣又粗鲁,跟这条街的所有女人一样。但当我问到她的女儿时,她马上就清醒过来,喊道:
“喂,干吧,孩子们,为了上帝的荣誉!”
“不过没有它,也真寂寞!”
我们来到了“库纳维诺快乐村”一个简陋的屋子里,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狡猾的老太婆。奥西普跟她说了一句耳语,她就带我们来到一个空空的小房间里,里面又黑又脏,像一个马圈;小床上躺着一个四肢摊开又大又胖的女人。老太婆用拳头顶了她的腰部一下,说:
接着他对大家说,明年春天他就到托木斯克去,他姐姐在那里承包了一个建造教堂的大工程,叫他去当工长。
“他是个单身汉!他在哪里呢?”
“狼把他吃了,于是狼也醉了!这些狼得意地在森林里用后脚走起路来,像受过训练的狗那样,并且不断地号叫,可是过了一昼夜之后,它们全都死了!……”
“是的!你一喝酒,就好像走到另一个世界里了……”
这是一匹又瘦又弱的老马,满身是汗,一动不动地站着。这一情景显得有点儿可笑。格里哥利手下的工人们望着自己的工头,望着打扮起来的女人和那个傻乎乎的马车夫,也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不安地猜测着:
阿尔达利昂忽然不见了。星期天他就离开了工作队,将近三天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于是他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正派人”。他很喜欢这个绰号。
但是到了饭馆里她却好像相信我了。她一边倒茶,一边干巴巴地说,她在一小时之前才起床,早点都还没有吃。
福马是一个结实、白净的小伙子,卷头发,鹰鼻子,圆圆的脸上有一双灰色聪明的眼睛,他不像一个庄稼汉,如果好好地把他打扮一下,他简直就是一个良好家庭的商人儿子。他是一个沉静的人,不爱说话,很务实;因为他有文化,所以当了工头的会计;他会做预算,善于监管伙伴们按期完工,不过他自己却不大乐意干活。
“我藏在哪里?你去找吧,现在就去找呀!”
阿尔达里昂最终还是没有挣脱出来。几天之后他去上工,但很快他又不见了。等到春天,我在流浪汉人群里遇见他时,他正在码头上给木船敲冰。我们见了面很高兴,一起到饭馆里去喝茶。喝茶时他吹嘘说:
“日哈列夫还是跟那个像母牛一样的女人搞在一起;西塔诺夫看来很悲观,酗酒无度;戈果列夫被狼吃了——他回家过圣诞节时喝醉了,就被狼吃了!”
“那又怎样?”
“你瞧,人家对我怎么样,我在这里就像个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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