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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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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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靠偷窃过日子,那些挣来的钱都交给上帝和沙皇了……”
“我吗?别人怎么对待我,我也怎么回敬他……”
面色黝黑的房顶工在桌边拱着背深沉地说:
我想起了自杀身亡的马车夫彼得。关于贵族老爷他也说过同样的话。而奥西普的想法却与那个恶老头的思想相吻合,这使我感到很不愉快。
“我不跟你争吵,”奥西普平静地宣称,“我这全是对我们的马克西梅奇说的,谈的是关于挣饭吃的各种不同的路子……”
在所有写庄稼汉的书本中,我最喜欢的是《木工劳动组合队》里的彼得。我想把这个故事念给我朋友们听,并把书带到市场里去。我经常在这个或那个劳动组合队里过夜,有时是因为下雨,所以就不想回城里去,更多是因为干一天活太累了,没有力气回家了。
“一个异教徒。”
泥瓦工阴沉地补充说:
“唉,孩子们——兄弟们,不论你怎样折腾,不论你有什么希望,棺材和坟墓是任何人也逃不过去的。”
“我的年纪嘛——四十四岁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今天我就年轻了五岁,好像在江河里,在活水里洗了个澡,全身变得健康了,心里安稳了!不,世上可真有这样的女人吗,啊?”
“好像不是这样吧……”
“一个小丑。”
“这我无可奉告。”
“如果你生活上不忠实,老婆总会知道的,老弟,老婆是骗不了的!”
“你等一下,我来告诉你那本书写作的目的。”奥西普打断了福马的气冲冲的话,“这是一本很狡猾的书。瞧,你看,那里是没有庄稼汉的贵族和没有贵族的庄稼汉!现在你再看:贵族的情况很坏,可庄稼汉的也不好;贵族衰弱了,变傻了,庄稼汉则成了吹牛家、酒鬼、病人、受委屈的人!瞧,都成什么样了?还说,过去给贵族当农奴还好一些:贵族可以躲在庄稼汉的后面,庄稼汉可以受贵族的庇护。这样一来,大家都有饭吃,都获得平安……我不想争辩,不错,有老爷在,生活是要安稳一些。庄稼人太穷对贵族老爷并不有利。庄稼人富了却不聪明,这对贵族老爷来说最好。这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我明白这个。要知道我自己就当过贵族老爷家将近四十年的奴隶。我亲身所受的皮肉之苦就是最好的说明。”
接着他就对我讲起来:
他在开着的门边映出来的一块蓝色方框里站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什么?”
“那你认为怎样呢?”奥西普问泥瓦工,“不犯罪就不忏悔,不忏悔就不得救吗?”
当我说我有一本讲木工们的书时,大家立即就活跃起来,很感兴趣,尤其是奥西普,他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怀疑地摇摇他那像圣像一样的脑袋,翻了翻书页说:
他们也善意地附和着他:
首先是女人们讥笑他,相互大声喊叫着:
“你在思考什么呢?”有人问他。
奥西普好像赞同似的说:
什希林是不会喝酒的人,他喝两杯就醉,这时他的脸就会变成玫瑰色,眼睛会变成小孩子的眼睛,说话会像唱歌一样。
“书——应如何去理解呢?书是专门揭发人们的事情的。这就是书。它说,你看吧,这个人是怎样的;木工或其他人又是怎样的,可是却把贵族写成另一种人!书——可不是随便写的,而是要保护某些人的什么东西的……”
收工后,他们便到组合队里去吃饭。晚饭后,彼得带着他手下的工人阿尔达里昂来了,什希林也带着青年小伙子福马来了。在组合队工人睡觉的工棚里点亮了油灯,我就开始念起来,大家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听着。阿尔达里昂却很快便生气地说:
他有沉思默想的习惯,有时在市场空空的街道上走着,忽然在奥勃沃德运河的一座桥边停下来,站在栏杆边,久久地望着河水,望着天空和奥卡河外的远方。这时你若碰到他,就会问他:
彼得在黑暗中问道:
他老要逗弄笃信宗教的粉刷工和泥瓦工。也许他不喜欢他们,但他又巧妙地掩饰着这一点。总之,他对人们的态度是不可捉摸的。
泥瓦工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马克西梅奇,我们念吗?嗯,正经事,正经事!这个主意很不错。”
“我可没有探究过他传布了什么,我自己还有太多的话要说呢。”
奥西普听了他们的发言后,又讽刺又挖苦地说:
“多余的东西是有的,瞧,你们现在说的话也完全是多余的!嘿,你们在搞宗派,你们全都得挨一顿揍才行。”
“怎么会知道呢?”叶菲穆什卡大声嚷道,格里哥利平静地重说一遍:
格里哥利也活跃起来,容光焕发。
“你记得吗,大卫王时代就有人说过‘愚顽人心里说没有上帝’,瞧,当时就有狂妄的人这么说了!可是,没有上帝,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我们应该了解书籍和各种各样的作品,任何人都不会九九藏书网无缘无故地做任何事情的,看似白干,那是外表。书也不是无缘无故地写出来的,它是要搅乱人的头脑的。一切事情都要靠智慧去做,没有智慧,哪怕就是砍柴或编织树皮鞋你也干不好……”
“如果是反对后娘的,这就太无聊了,后娘决不会因此而变得好一些。”泥瓦工坚持地说。
泥瓦工怀疑地说:
“你是公正的人。”
“没有。”福马高兴地回答说。
“罪恶——来自肉体,来自撒旦。罪恶是从外面来的,最多不过是像天花那样的东西!谁想罪恶想得多,他就会犯罪最厉害,不去想罪恶的人,也就不会犯罪!关于罪恶的思想,都是肉体的主宰者撒旦所灌输的……”
“是传教士吧。”泥瓦工不知为什么用生气的声音纠正他说。
奥西普在卷得很平整的银眉下看着大家,开玩笑地说:
有时候叶菲穆什卡会久久地坐着,陷入冥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他那高颧骨的脸变得温和起来,一双和善的眼睛也显得更和善了。
那时我最喜欢的是粉刷工什希林,我甚至还要求加入他们的劳动组合队,但他用白色手指搔了搔他那黄色眉毛,婉言拒绝了我:
“咳,亲爱的,你真是天生的骗子!”庄稼汉对老板说。
“没关系,对上帝来说,我的话算得了什么,比一片雪花或一滴水落在我的秃头上还要轻呢。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冒犯上帝的……”
“算了,睡觉吧……”
在市场上我负责监管这些人,防止他们把钉子、砖头、木料之类的东西偷走了。他们每个人除了在老板那里干活外,都还有自己的私活,于是每个人都尽量想从我的鼻子下面偷点什么东西,为他们的私活所用。
“好了,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杀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哥利,不过你得丢开这个念头。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今天我是老板,明天便是伙计……”
发表一通议论后,他们重又试图相互哄骗。大家都紧张得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算完账之后,他们便到酒馆里去喝茶,同时也请老板一起去。
“你是否在这里生活得不好?没关系,你再忍一忍吧,好好克制一下自己,你会挺过去的!”
他忽然心情不安地嚷起来,燧石冒火似的说出一句句尖刻的话,就像用剪刀把一切与他有抵触的话统统剪断似的。一天之中他问了我好几次:
这事一般是这样结束的:歇午或下班后,他便摇晃着笨重的不灵活的脑袋,惊叹着对伙伴们说:
“你们看,驼子融化了,天哪!”
我念完了之后,奥西普马上把灯熄掉。从天上星星的方位看,已接近半夜了。
然后他抬起了美丽的脑袋,问道:
“这些怪人,脾气很大,”他没头没脑地说,“要是我有钱,难道会不还他们吗?”
“我说,这是反对谁呢?”
有一天,我在执行我老板气愤地交给我的任务时,我对格里哥利说:
“啊,多么甜蜜可爱的小娘们,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女人!”
“好像有点不对……”
“是吗?”
我的这个职务使我非常尴尬,在这些人面前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他们好像都知道一些特别的、很好的、除他们之外谁也不懂得的事情,而我却必须把他们当成小偷和骗子来看待。开头一些日子我很难跟他们在一起,不过奥西普很快就看出了这一点。有一天,他单独地对我说:
“那你们吃什么呢?”彼得粗鲁地问道,但叶菲穆什卡对此并没有生气。
“我说,小伙子,你别老是板着脸,这是没有用的,明白吗?”
福马默默地走到一边去了。
我什么也不明白。
“这对你来说太早了,我们的工作并不轻松,等一两年再说吧……”
他哭了,眼泪落在胡子上,那丝线般的胡须上闪着玻璃珠似的亮光。
“噢,是啊!这我知道。”
“他是好人吗?”
“对的!上帝没有罪,人是上帝的形象和样式。形象、肉体会犯罪,而样式不会犯罪,它——一种样式,是精神……”
他胜利地笑笑,彼得则埋怨说:
老板一边开着玩笑、打打闹闹,一边极力地想克扣他们;他们也同样地算计着老板,常常闹得争吵不休。不过多数情况下,还是友好地一笑了事。
“是的,这个我听说过:上校有一个守寡的女儿!”彼得不友善地打断了他的话。
当库纳维诺村那些活跃的小市民家的女人到铺子里来洗地板时,叶菲穆什卡就会从房顶上走下来,站在一个屋角里,眯着一双灰色的活跃的眼睛,大嘴巴咧到了耳朵边,发出一种哞哞的叫声。
“你要好好珍惜它,积累起来,会有用的。你长大了或许可以当一个修道士,用言词去安慰人们,要不就当个百万富翁……”
“我当然也知道,可又不好意思去催促他们,都是自己人,从一个村子来的,有啥办法呢!‘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这是上帝的惩罚。这是对大家的惩罚,既对你,也对我。可是我和你劳动得比他们少,所以我们好像不好意思再去催促他们……”九*九*藏*书*网
“嘿,你们都是猪崽子……”
“这项工作本该在昨天中午之前就结束了,可他们今天都还完成不了……”
我倒觉得,这位美男子在嫉妒驼子的成功。
这种讥笑并没有刺痛泥瓦工,他那张高颧骨的脸变得睡眼蒙眬了,说话也像是梦呓,甜蜜蜜的话语像醉人的美酒流出来,显然醉倒了一些女人。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女子惊奇地对女友们说:
“不管怎样,老弟,我喜欢纯粹的民族——俄罗斯人,因为他们的眼睛是正直的!犹太人我也不喜欢。我甚至不明白,上帝干吗要造这么多民族?这种安排也太费解了……”
粉刷工友好地警告我说:
泥瓦工严厉地对他说:
于是他手一挥,像要驱走看不见的苍蝇似的说:
我不知道,这种善意的劝告曾对我起了什么作用,但我深怀感激地记住了他。
“很好,老弟,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常常这样说,“有天空,有土地,河水在流,轮船在跑;坐在船上,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去梁赞或雷宾斯克,去彼尔姆直到阿斯特拉罕都可以。我到过梁赞,那是一个小城市,还可以,不过有点儿枯燥,比尼日尼枯燥一些。我们的尼日尼很不错,很热闹!阿斯特拉罕也比较乏味,这个城市主要是加尔梅克人太多,这一点我不喜欢。我既不喜欢莫尔多瓦人,也不喜欢加尔梅克人、波斯人、德国人及其他民族的人……”
他说了很长时间,躺着又起来,在黑夜的寂静中娓娓地道出其聪慧的种种俏皮话:
“这个我无可奉告。不过如果她在生活中是正派的,她就一定会知道。如果我在生活中很正派,而她不规矩,我也会知道……”
“这种事还少吗?”奥西普赞同地说,“不是走每一条道都可以成为修道士的,必须懂得在什么地方拐弯……”
“你要是让彼特鲁哈没有了上帝,他准会叫你吃苦头!”
但是叶菲穆什卡并不像乞丐,而是像一根粗壮的木桩那样牢牢地站在那里,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具号召力,词句越来越诱人。那些女人默默地听着。他好像真的被亲切、醉人的话语融化了。
“这样好像更可靠些!老年人说过:忘记了魔鬼,你也就不爱上帝了……”
奥西普没有说话,于是泥瓦工又补充说:
“劳驾,给我们出个主意吧。”他们常请求他说。可是等问题解决了,奥西普离开之后,泥瓦工却小声地对格里哥利说:
什希林的漂亮脸蛋变得严厉起来,他用指甲上带有干石灰的手指捋了捋胡子,神秘地说:
“你们听吧,那个汉子受不了了,就像年轻小伙子害相思病那样。”
彼得再次要求说:
“难道问题就在于酒足饭饱吗?”
什希林就在他坐着的地方侧着身躺下来。福明则睡在我身旁一堆柔软的干草上。整个村子都入睡了。远远地传来火车的声音——车轮的轰隆声和缓冲器的响声。工棚里则发出各种不同的鼾声。我心里有点不痛快,原本期待着会有一些交谈,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对叶菲穆什卡的态度似乎温和一点,亲善一点。房顶工不参与关于上帝、真理、宗派及人生痛苦之类的谈话,而这类话题却是他的朋友们所喜欢的。他把椅子横着放在桌子一边,使椅子的靠背碰不着他的驼背,静静地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不过有时也会突然警觉起来,朝烟雾弥漫的屋子环顾一下,仔细地倾听人们的不连贯的喧闹声,然后一跃而起,迅速溜了出去。这说明叶菲穆什卡的债主进来了。他有十多个债主,其中有些人还打了他,所以他得跑出去躲债。
格里哥利·什希林用双手把浓密的胡子按在胸口,唱歌似的请求说:
所有这些谈论使我的心情经常处于紧张状态,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我已经读过大量关于庄稼汉的小说,也知道书上描写的庄稼汉同现实生活中的庄稼汉截然不同。在书本里所有的庄稼汉都是不幸的,不管是善良的还是凶恶的。在语言和思想方面也比生活中的庄稼汉要贫乏得多。书本里的庄稼汉很少谈及上帝、宗教,更多的是议论官吏、土地、真理和生活的痛苦等等。关于女人他们也谈得比较少,而且不那么粗鲁,比较友善。对于现实生活中的庄稼汉来说,女人就是解闷的东西,不过那是危险的。跟女人在一起常常要用点计谋,否则你就会被制服,倒霉一辈子。书本里的庄稼汉或好或坏永远地全都表现在书里了,而生活中的庄稼汉则既不好也不坏,而是出奇的有趣。生活中的庄稼汉不论在你面前说了多少话,总让人觉http://www•99lib•net得他还留下一些话没有说出来,留在心里,也许正是在这些没说出来的话里,隐藏着最重要的东西。
“奥西普,你是怎么想的?”
我当然什么也不明白,不过我也感觉到,老头理解我处境的难处。于是我很快就同他建立了坦诚的关系。
“你看见了吧,我多能编呀!我所说的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孩子们,你们可别相信我。这些都是由于我睡不着觉随便胡说的,不是严肃的东西。躺着躺着,就想出了一些逗乐的话来:‘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野上飞到山上,从这一田埂飞到另一田埂,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上帝的指令下来,乌鸦便死了,干硬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也没有……好,我们睡觉吧,很快就该起床了……”
“每一个玛什卡都有自己的派头,这个喜欢茶杯和汤匙,另一个喜欢扣环和耳环,而且所有的玛什卡都要变成老太婆……”
“加把劲呀,伙计们,加把劲!”
“如果是反对彼得的,那也枉然,他的罪恶,他应该负责!杀了人就得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没有啥好说的!为这种罪恶去写一本书是多余的……似乎有点多余吧。”
奥西普碰了碰我的腿,继续说:
“有人说:贵族老爷和庄稼汉是心性不同的两种人。这种说法也是不对的。我们同贵族老爷是同一种人,只是我们处在最底层罢了。当然贵族老爷有书读,能获得知识,而我呢,是被锤子砸出来的。老爷的屁股要白一些——这就是全部差别。不,小伙子们,世界该按新的方式生活了!这些作品都应该扔掉,搁一边去!让每个人都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他是谁?他也是人。可是现在怎么样呢?难道上帝多向他要了两戈比铜币吗?不,在赋税方面,我们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孩子们,你们不要相信这些东西;你们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把自己的智慧积累起来,自己就会比别人加倍聪明!福马,你睡着了吗?”
“唉,你呀,总是本性难改,你都多大年纪了?”
“现在睡觉!”奥西普边脱鞋边说道。
奥西普好像从远处望了我一眼,说出让你牢记不忘的话:
他的一双碧眼变得暗淡了,湿润了。这时刻他显得出奇的好看。大家都好像为他的这个要求而感到有些发窘,大家都不好意思地把头转了过去。
老板也用同样的腔调嘟哝道:
“他们不是民族,而是野族,”彼得很肯定而且气冲冲地说,“他们是躲过上帝出世的,躲过基督而来的……”
“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我们中间主要的小偷是泥瓦工彼特鲁哈,他家里人口多,又很贪,对他你得特别留心,他不管什么东西,什么都拿,一磅钉子,十块砖头,一袋石灰,他都要!他,人是个好人,爱拜神,思想正规,并且识字,可就是喜欢偷东西!叶菲穆什卡活得像个女人,他很温和,不会伤害你,也是个聪明人,驼子无傻瓜;至于格里哥利·什希林,此人倒有点儿傻,他不仅不拿别人的东西,反而把自己的东西拿去送人!他根本不会干活,谁都可以骗他,他却不会骗人!脑子不顶用……”
“唉,一棵苦命的枯树……”奥西普看见他走出去时说。
奥西普仍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搞不明白,他到底同意谁反对谁,有时候他好像是无所谓地同意所有人的意见,同意大家的思想,但更多的情况下,你会看到,他讨厌一切人,他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大家,并对彼得、格里哥利和叶菲穆什卡说:
“派了一只小白鹤去管理那些老耗子……”
他们碰见我时都很亲切。什希林说:
忽然,奥西普小声而清晰地说起话来:
他好像有点吃惊地说:
“通常都说传道士,你是知道的,你耳朵又不聋……”
“老婆怎么会知道呢?”
“怎么会呢?”
“庄稼汉能有多大的骗术呀!”外表优雅的奥西普叹了口气说,他好像有点同情庄稼人。
他把我对他及他朋友的一切看法全都推翻了,我很难怀疑他的意见的真实性,因为我看到,叶菲穆什卡、彼得、格里哥利都认为这位外表优雅的老头比他们更聪明,在为人处世各方面的学问也比他们更渊博,他们有什么事情都同他商量,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各方面都表示对他很尊敬。
“彼得杀了工头是对的!”
“问题在于他传什么道!”
说完他就走了。格里哥利第一个睡着了,他奇怪地张开嘴巴。接着木工们也都睡着了,但彼得、奥西普和福马都走过来挨着我,紧张地听着。
我第二次到绘图师家打工时就认识了这些人,每个星期天他们都到厨房里来。他们老成持重,有点傲慢,谈吐愉快,使我感到新鲜有趣。当时我就觉得,这批庄重的庄稼汉是很好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使人感兴趣的地方,跟库纳维诺村那些凶恶藏书网的偷偷摸摸的醉鬼小市民完全不一样。
老板一天给我五戈比的饭钱,不够饱,还有点饿。工人们知道了,便常叫我跟他们一起去吃早饭和晚饭。有时工头们也叫我到饭馆里去喝茶,我很高兴地同意了。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慢悠悠的谈话和各种奇怪的故事。我读了许多宗教书。这也使我感到高兴。
“格里沙,”我问他,“你知道吗?也有一些人是不信上帝的。”
他对生活的一味赞美,还有他那玻璃珠似的眼泪,都使我感到不愉快。我外祖母也对生活赞美,但比他更有说服力更简单,不那么纠缠不休。
“上帝存在于每个人的肉体里,良心和一切内在精神都是上帝给的!”
奥西普摇摇头,叹息道:
“好了,就当传教士去同异教徒辩论吧。要不你就登记当异教徒也可以,那也是能挣面包的一种职务!靠智力和邪教也可以活下去……”
格里哥利害羞地笑了笑,彼得则含混地说:
“你注意听着:从前我们乡里住着一个穷光蛋,名叫杜什卡,是个破落的干瘦的庄稼汉,家徒四壁,活得像羽毛一样,被风吹来吹去,四处飘荡;他既不是干活的人,也不是个懒汉。有一天他由于无事可做,便决定朝圣去了,而且足足去了两年。回来后,俨然一副新模样:头发披在肩上,头上戴一顶法冠,身上披着棕红色的、不知是用什么皮制的道袍,眼睛像鲈鱼似的望着大家,反复地提示说:忏悔吧,罪人们!干吗不忏悔呢,尤其是妇女们?以后就事事顺利了:杜什卡吃饱了,杜什卡喝足了,满足杜什卡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了……”
“瞧,就会说‘规矩’呀,‘无可奉告’呀……唉,你这是什么脑瓜子啊!”
“像小鸟一样在歌唱……”
“我像个姑娘,将来会变成老太婆,到那时候,我再谈我自己,你就等着吧!要不,你就动动脑筋,想想看,真正的我藏在什么地方,好吧,你就动动脑子吧!”
什希林已经结婚,不过老婆留在乡下,他也留意着这些洗地板的女工。所有这些女工都是很容易弄到手的,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想“捞点外快”。在饥饿的村子里,人们对待这种挣钱的方式,像对待任何其他工作一样,不当一回事。不过这个美男子庄稼汉却没有去碰过女人,他只是远远地用特殊的目光看着她们,好像在怜惜自己,又好像在怜惜那些女人,而当那些女人自己来挑逗他、引诱他时,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走开了……
“有些路子会让你进监狱的……”
跟木工谈论什么都很有趣,有趣却并不十分愉快;他的话总是让人心跳,而且很难分辨,他什么时候说的是正经话,什么时候在开玩笑。
叶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之外,什么都不谈;他干活也很不稳定,有时候干得很好,很麻利,有时却很不带劲,举着木槌子懒洋洋地、心不在焉地铆接房脊,留下许多空眼。他身上老是有一股油脂味和鱼油味,但也有一种他所特有的健康好闻的气味,像新砍下来的树木的味道。
他们现在每星期天也还到老板家里来,在厨房桌子边的板凳上围坐在一起,有趣地交谈着,等着老板的到来。老板跟他们大声而愉快地打招呼,同他们紧紧地握手,然后在前面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再把算盘和一叠叠钞票摆出来。庄稼汉们也把自己的账单和揉皱了的记账本放在桌上,便开始结算一周的账目。
每天早晨六点钟,我就到市场上去上工。在那里我遇上了几个很有趣的人:木工奥西普,头发斑白,很像圣徒尼古拉,是一个灵巧的工人,爱说俏皮话;房顶工叶菲穆什卡是个驼子;笃信宗教的泥瓦工彼得,是个喜欢沉思的人,也有点像圣徒;粉刷工格里哥利·什希林留着一撮淡黄色的胡子,有一双碧眼睛,是个美男子,脸色平静而和善。
“你还记得吗,你曾要求加入我们的组合队?可现在呢!瞧,你高升了,要当我们的顶头上司了,对吗?”
房顶工气得摊开双手。
他经常闹肚子痛,有时甚至完全不能吃东西,哪怕是一小块面包也会让他抽搐起来和难受地呕吐。
“我的兄弟们,这一切是多么好啊!我们活着,工作不重,吃得饱,感谢上帝!哎呀,多么好啊!”
“是,是个好人!懒人做好人最容易,小伙子,做好人不需要聪明……”
“那些魔法师也过得不坏呀,还有形形色色的无神论者……”
“当心,马克西梅奇,跟老头生活在一起要小心谨慎,他一会儿就能把你弄得晕头转向。这个老头可厉害了,坏极了!”
“得啦,我听够了!”
他在一个合适的角落里教我说:
“你怎么啦,真是怪物?”叶菲穆什卡奇怪地问道,“难道可以放过机会?”
“我在想,我若成了富人,嘿,我就要娶一个真正的小姐,娶一个贵族小姐,真的,比方,娶一个上校的99lib.net女儿;上帝啊,我一定会爱她!我会融化在她身边……因为,兄弟们,我在上校的别墅里盖过房顶……”
“干吗要写这种东西?反对谁呢?”
驼子叶菲穆什卡好像也很善良和老实,可是他常常令人觉得可笑,有时还像个白痴和疯子或安静的傻瓜。他总是爱上各种各样的女人,谈论她们时都说同样的话:
“他们没有事干,便去干预别人的事!跟娘儿们晚上没事聚在一起闲扯一样。再见吧,该睡觉了……”
“你手下的那些工人不行……”
“喂,你们这些野鸡,也够狡猾的!”
“你说的那个杜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我很熟。”彼得有点委屈地说。格里哥利则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茶杯。
“难道你老婆会知道吗?”
他们都不大高兴和不大愿意地笑了笑,不过终归还是笑了。
“那你自己呢?”我问奥西普。他笑了笑回答说:
“奥西普叔叔,我不是说你……”
“只有他们知道。”奥西普说完便在临时搭起的板床上躺下来。
终于黎明把天上的星星全部熄灭,早晨到来了,奥西普对我说:
“啊?”他惊醒过来,难为情地笑笑,“不干什么……随便待一会儿,看一看……”
福马用一种沉厚的声音说:
“你在干什么?”
跟格里哥利最好谈上帝,他喜欢这个,并且坚定不移。
“真好像是直接写我们的!瞧你这个坏蛋!谁写的?是贵族吗?我想准是。贵族和当官的什么都会干!上帝没有想到的,当官的都能想到。他们就是为此而活着的……”
“上帝啊!”他大声喊道,“我们能吃多少呢?何况,她是个有钱人呀……”
“这没有错,完成不了。”他同意地说。沉默了片刻后,他又小声地说:
“不然又是什么呢?”
“罪恶就像是泥塘,越是走得远,就越是陷得深!”
“一个多么健壮的女人,上帝给我送来了;给我多大的快乐啊!喂,这真是抹了奶油的一朵鲜花!我该怎样感谢命运给我送来的这个礼物呢?这种美事真让我活活地燃烧起来了!”
“你饱读诗书,并且记得牢牢的。”奥西普说,一对浅蓝色的眼睛仔细地盯着我。他的眼睛的表情很难捉摸,他的瞳仁似乎总在不断地融化,渐渐地消失。
奥西普笑着说:
“魔法师没有文化,魔法师不欢迎文化……”
他说得很慢,好像在细心寻找同意他的思想的人,这个人往往就是泥瓦工彼得。
“说谁都一样……”
他平静地笑笑:
“要骗取?”
“是啊,是啊,”奥西普打诨地说,“好好监督,好好管理,上帝会保佑你的!”
“去你们的……”
但是奥西普立即起来反对:
我觉得最老实的是笃信宗教的泥瓦工彼得,他说什么都很简洁,有说服力。他想得最多的是上帝、地狱和死亡。
不过叶菲穆什卡用手掌在膝盖上擦了擦,驼峰向上地摇晃着身体,接着说:
“怪不得!你们俩都是识字的人,你们就读吧,但你们什么也别相信。他们可以把什么都印出来,这种事全操在他们的手里!”
什希林手下有七个人。他们对他都很随便,没有把他当老板看,背后还叫他“小牛犊”。什希林上工的时候,看见他们偷懒,便自己拿起托泥板和铁铲,像演戏似的干起来,并恳切地喊道:
“很费解,好像多余的东西多了一点……”
“可有什么办法呢,朋友?”叶菲穆什卡老实地说。严肃的彼得则说:
“所以我也想从你们那儿捞取一点东西!”老板笑着说。
彼得很不友好地说:
“奥西普,对上帝你可不能乱说。”彼得提醒他说。
“说实话,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朵抹上了奶油的鲜花!”
“什么?”奥西普问道。
“他们说:没有上帝!”
“当心,过了五十岁,你那些淫荡的习气就会叫你吃苦头的!”
“那么——罪恶呢?”
在讲述自己的成功时,叶菲穆什卡通常跟别人不同,他不吹嘘自己,也不嘲笑被他战胜了的对方,只是满心高兴和深情的感动,他那双灰眼睛会惊讶地睁得很大。
“也像教堂门口的乞丐。”那个女人坚持地说。
“有时她走进花园里,全身那么白,那么丰腴,我从房顶上望着她,就想:太阳算个啥,干吗还要白昼?我要是一只鸽子,就飞到她的脚下去!简直就是一朵抹了奶油的天蓝色的鲜花!要是能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辈子都是黑夜也行!”
而格里哥利也冷笑着补上一句:
“兄弟们,让我们清廉地做事,不骗人好吗?要知道,如果我们都诚实地生活,那该多好,多安宁啊,是吗?亲爱的人们?”
“我是结了婚的人。”格里哥利提醒他说。
“叶菲穆什卡,你这个浪荡子,什么时候要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呢?”
“这么说,要偷我们的钱?”
他从板床上垂下两条腿,双手靠在板床边上,向我们俯过身来,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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