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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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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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我有书。从前“玛尔戈王后”住过的宅子,现在住了一个大家庭:五个小姐,一个比一个漂亮,其中两个是中学生,她们常常借书给我。我如饥似渴地读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作品竟是如此浅白易懂,像秋天的天空一般明亮;其作品里的主人公也是多么纯洁;作者所传达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谢马什科对我说:
“这里是市场看守人住的地方。他们从窗口爬上屋顶,然后坐上小船,四处巡逻,看什么地方有无小偷,若是没有,就自己去偷……”
“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您就同意了吧!”
“为什么不可能?您瞧——我就不信……”
“啊哈,你这个法国人呀?”老太婆柔声地说。
“跟他们在一起很有意思。”
有一次我向他问到有关上帝的事,我记不清问的是什么了。他看了我一眼,非常平静地说:
她挥着湿淋淋的小拳头向我威胁说:
我回想起了西塔诺夫并讲述了有关他的事。继父留心地听完我的话之后,还是那么平静地说:
“来,你们认识一下吧,”他用眼睛指着她对我说,“一个很好的人……”
“您好……”
“没有击中。”射手并无遗憾地承认说,又往枪膛里装弹药。
于是不管我如何真诚地解释,从此以后她便恨死了我。
总之,城市生活我不大喜欢。老板的母亲跟从前一样,对我不怀好意。年轻的老板娘则更用怀疑的目光瞧着我。维克多鲁什卡由于长满雀斑,脸也变得更红了,他不可救药地整天生气,见谁咬谁。
吃晚饭时维克多鲁什卡吩咐母亲说:
“再见吧,他非常赞赏您。明天下葬。”
他不是讲给我听,而是给自己听。如果他不说话,那么我也会说话的,因为在这种静寂和荒漠之中必须得说话、唱歌或拉拉手风琴,否则你就会在这座被灰色而冰凉的水淹没了的死寂的城市里,永远沉重地长眠了。
“啊哈,”他看了一下书名后说,“这本书我也好像看过!想抽烟吗?”
我却由于一种静默的惊讶而心情压抑。看到这死气沉沉的城市我感到多么奇怪:一排排紧闭窗户的笔直的房子,整个被水淹着的城市都好像漂浮在我们小船的旁边。
他说不下去了,嘴越张越大,忽然像乌鸦一样叫了一声,在床上乱动起来,推开被子,一双赤裸的手在身边摸索。姑娘也喊叫起来,把脑袋埋在被揉皱了的枕头底下。
他不止一次地教导我说:
他说话懒洋洋的,很平静,一心想着别的事。四周一片安静,空寂得令人难于置信,就像在睡梦中一样。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汇合成一个大湖。远处,在毛茸茸的山上,是五颜六色的城市,整个市区都坐落在各种花园里,虽然花园还是晦暗的,但花木已经含苞待放,花园给房屋、教堂都披上了绿色的暖和的外衣。水面上响起了低沉的复活节的钟声,听得出全城都在鸣响,但我们这里,却好像是一块被遗忘了的墓地。
“难道这可能吗?”
我的伙伴们年纪比我大一些,但我却觉得好像自己比他们更年长更成熟,也更有经验。这让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希望能跟他们更接近一些。我每天很晚才回家,满身尘土,十分肮脏,脑子里也装着跟他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类印象。其实他们的念想也是很简单的。他们谈的都是小姐们的事,说他们时而同这个女生要好,时而又跟那个要好,时而又想写诗,等等。关于写诗的事,他们常常要我帮忙。我很乐意练习作诗,往往轻易地就能找到韵脚,但不知为什么,我写的诗老是带有一种幽默的成分,而诗歌的讽刺对象常常就是普季琴娜小姐。我总是把她比作蔬菜——葱头。
“真不怎么样,”老板指着这些商铺说,“要是让我来修建的话……”
“你这是什么话?”妻子生气了。
“为什么呀?”
“拿去,这是昨天中午一个乡下女人送来的,我忘了交给你。一个可爱的乡下女人,她有什么事情找你,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啊……喜欢他们什么呢?”
“瞧,我们又见面了。”他说着,咳嗽了一下。
他朝右边看着漂亮地从水中升起来耸立在小丘上的白色的伊斯兰教堂,好像想起了什么遗忘了的事,继续说:
我和老板坐着小船沿着市场的街道在石砌的店铺中间穿过。春汛已经漫过了二层楼。我划桨,老板坐在船尾,笨拙地把着舵,把船尾橹深深地插在水里,让船身转弯,从一条街转到另一条街去,在平静、浑浊、像在沉思般的水面上滑行。
“没有什么。”
“哎呀,”老板叹着气说,“野鸡婆,你还要说多少蠢话呀……”
“野鸡婆,你们就等着吧,他很快就要死了!……”
“在同一个房子里住久了的人,其脸也会变成一个样。”有一次他对我说。我把这话记在了自己的本子里。
他亲自给我拿来一叠报纸副刊。我阅读了福楼拜的一部有才华的作品,它使我想起了无数的圣徒传和经学家们所讲http://www.99lib•net的故事中的某些东西,但也没有产生特别深刻的印象,我更感兴趣的倒是同它一起发表的《驯兽师鸟比里奥·法依马里回忆录》。
我看见了一点——他快死了。我未必可怜他,但这是我头一次面对垂死的亲人,面对死亡的秘密,产生了强烈而自然的关切。
“这不够,需要上学校,要系统地……”
老太婆则每天晚上都热心地对上帝抱怨说:
“好一个贵族!他说要经常清除桌子上的面包渣子,据说苍蝇就是从这些渣子里产生的!”年轻的女主人这么说,年老的女主人也随声附和说:
在圣像作坊里,大家经常唱教会学校的歌:
叶·瓦
继父很快就死了。死后脸色倒立即变得好看了。
打到了几只瘦野鸭后,他吩咐我说:
我像等待恩惠那样等待着这些警句。在一个屋子里全都说着枯燥乏味的语言和形式单一的僵化了的陈词滥调时,听到这种不寻常的文句是很愉快的。
接着他用一根骨做的小棍棍剔他的浅蓝色的指甲。
“我真奇怪,你怎么允许他教训你呢?”
《死魂灵》我勉强地读完了,《死屋手记》也一样。《死魂灵》《死屋手记》《死》《三死》《活尸》——这些书的单调书名就不由得使人望而却步,让人产生一种对它们的模糊不快的感觉。《时代的表征》《稳步前进》《怎么办?》《斯穆林诺村纪事》以及所有这一类的书,我都不喜欢。
“是的……这我看得出来。”
“晚上睡不着觉,”老板说,“有时从床上起来,坐在她房门口,屋里很冷,像小狗一样全身发抖。每天晚上,她的主人都要上她房里去,他很可能碰见我。可是我不怕,真的……”
我觉得在这里,在生机勃勃的河上,我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亲近,一切都能理解。可是,我身后的这个被淹在水里的城市,则好像是一个噩梦,是老板杜撰出来的东西,它也像老板一样,不大容易理解。
然后向我伸出一只被泪水沾湿了的手:
第二天,喝晚茶的时候,他特别认真地把桌子上和膝头上的面包屑拭去,把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从自己身上抖去。东家老太婆皱起眉头看着他,对儿媳妇小声说:
喘息在这些人中间的继父就像是一条偶然落在鸡窝里的鱼。这个比喻自然是荒谬的,因为整个生活就是荒谬的。
他把雪茄烟头丢在船外,随即又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说:
“你不要被迷住了,书上的东西不是这方面就是那方面被大大地夸张了的,歪曲了的,大多数写书人都是和我们老板一样,是小人物。”
继父从来没有跟我谈过母亲的事,甚至也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这一点我很高兴,并使我对他产生一种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天我很早就从市场上回来了,才五点钟左右,走进餐室时,看见老板同一个我已经忘记了的人坐在一起喝茶。这个人向我伸出手来:
他的脸色变了,望着灰www.99lib.net色的河水,皱皱眉头,用手指搓了搓鹰钩鼻子,嘟哝道:
“那好吧!‘胸部’又怎么说?”
“这本《巴拉达号》很枯燥,不过总的说,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作家,我建议您读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这是他的一本最真实最大胆的书,而且一般的说,也是俄罗斯文学中的一部优秀作品……”
但他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便补充说:
“维克多,现在你已经学会了法语,得给你物色一个情人了……”
这种故事我听得多了,都听腻了,虽然其中也有某些令人愉快的地方,那就是,几乎所有的人谈起自己的初恋来都不夸口,也不说脏话,而是说得那么柔情脉脉,富于伤感。我认为,这是讲故事人一生最好的地方。对许多人来说,好像只有这点是好的。
您若有空,请来见一面。我住在玛尔登诺夫医院。
“我喜欢工人们。”
“也许吧……”
“该叫个神父来,”她小声地说,“可是他不肯……他什么都不懂……”
“这个破船糟透了!”
“对有坚强意志的人,学习能给他很好的教育,只有受过很好教育的人,才能推动生活前进……”
“在看书吗?”他一边吐着烟,一边问我;他的胸腔里好像被烧焦的木头堵着似的,发出沙沙声,“这是什么书?”
继父有时从后门的过厅里来找我。我就住在通往阳台的楼梯下面,常坐在窗口对面的楼梯上看书。
老板店里的制图活很多,两兄弟都忙不过来,于是便把我的继父也请来帮忙。
有一次他问我:
“您去商店的时候,请给我买四分之一俄磅的拉菲尔牌烟丝、一百张维克托尔逊牌卷烟纸和一俄磅熟香肠……”
“那怎么行呢?”他埋怨道,“既然两人划船,总得一个划桨,一个把舵吧。瞧,那边就是中国商场了……”
“马克西莫夫,法国话‘膝头’怎么说?”
汹涌澎湃的海……
于是她把手从枕头里抽回来,放在自己胸口上,好像在祈祷。
“老板我终究还是喜欢的……”
我很想跟他谈谈书。可是他显然不喜欢书,并且不止一次地劝导我:
他打着口哨,推了推后脑勺的帽子。
“这话你可不能对我老婆说,万万不能!其实这也没啥了不得的,但却不能说!你瞧,这故事……”
“我喜欢猎犬,猎犬很愚蠢,但我喜欢。它们非常漂亮。漂亮的女人往往也很愚蠢……”
他常常跟我坐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咳嗽,不断地吐烟雾。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怕地闪着亮光。我静静地望着他,忘记了这个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亲近过我的母亲,也凌辱过她。我也知道他现在同一个女裁缝同居。想到她,我却有一种困惑和怜悯之情:她怎么不厌恶他,而是去拥抱这副长大的骷髅,去吻他那张臭气熏天的嘴呢?像“好事情”一样,继父有时也会突然说出一些自己特有的话来:
我出乎意外地愣住了。往事像火一样立即燃烧起来,灼痛了我的心。
“对,他也许是个好人……不过有点可笑。”
“读过《战舰‘巴拉达号’》。”
天是灰色的。太阳好像在云雾里迷了路,只是偶尔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一些冬日的银白色的大斑点。
“要送您回家吗?”
“这表明,你读这本书还太早,但是你不要忘了这本书……”
他有礼貌地微笑着问道:
她突然停了下来,挨着我责备地说:
他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在察看一件穿旧了的衣服,看看能否再穿一次似的。
“我认为,”她酸溜溜地说,“叶夫盖尼·瓦西里伊奇,你这样地把脑袋仰起来,对身体是有害的!”
在一条胡同的拐角处,我望了望她的背影。她慢慢地走着,像一个没有急事的人。
读俄罗斯的作品很好,里面总是让你感到有一种熟悉的和悲伤的东西,字里行间似乎隐藏着大斋节的钟声——一打开书,它就会轻轻地鸣响起来。
但我很喜欢狄更斯和瓦尔特·司各特的作品,我以极大的喜悦读了它们,往往同一本书读上两三遍。司各特的书使我想起华美的大教堂里节日的弥撒,虽然冗长一点,枯燥一点,却总是庄严肃穆。狄更斯更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这个人掌握了最困难的热爱人类的艺术。
“这是什么诗啊?这是皮鞋钉子。”
“你怎么不害臊,当着我的面说这种下流话!”
“无聊,彼什科夫,无聊呀!没有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连个谈话的人都没有。我想吹吹牛,给谁听呢?没有人。全都是木匠、石匠、乡巴佬、骗子……”
“我们划到库纳维诺去!要在那里待到傍晚,你去告诉家里,说我跟承包商们在一起,耽搁了……”
“连冬天也没有活到……唉,上帝呀,上帝,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几乎把你吓坏了!”老板喊道。
蓝色的海,
九九藏书
我觉得这种议论是大胆的,从而博得了我的好感。
“我的老爷,你不是既上过学,也受过系统教育吗?可又有什么用呢?”
“真可惜,你不能去上学,你好像很有天资……”
“你这是故意要把我淹死!”
这些小市民对贵族的毫无意义的敌视态度,不由得使我和继父的关系接近起来。蛤蟆菌虽然漂亮,但也是一种有毒的菌!
我读波米雅洛夫斯基的《神学校随笔》时,也很惊讶。这部作品所写的同圣像作坊的生活惊人的相似。我非常了解那种由烦闷的绝望转化为残酷的恶作剧的心情。
我把书给他看。
“我敢肯定,那是胡说八道……而在《新时代》报副刊上发表的《圣安东尼的诱惑》则是一篇很有趣的东西,您可以读一读!您好像很喜欢宗教及一切宗教的东西。《诱惑》对您会有好处……”
这是八月,树木已开始落叶了。
“他在发议论,而发议论的人总还是相信点什么的……我却根本就不信。”
“慢一点!”他吃惊地喊道,“要撞上路灯了!”
老板则好像是要安慰她们说:
“你读过冈察洛夫的作品吗?”
“她看见了我,可怜我,便打开门喊道:‘进来吧,小傻瓜!……’”
我们的小船在两行黑色树林中间穿过,从大街驶向老教堂去。雪茄烟弄得老板不得安宁,呛人的烟雾刺激他的眼睛。小船的船头或船身时而碰着树干,老板被气得惊叫道:
他把桨搁在船舷上,拿起猎枪朝屋顶上的中国石膏像开了一枪,石膏像并没有受到损坏,散弹落在屋顶上和墙上,空中升起一股烟雾。
老板一边笑,一边摇头晃脑地惊叹道:
他指给我看水退后待修理的店铺的工地。他的脸刮得发青,胡子剪得很短,加上嘴里叼着雪茄烟,看起来不像是个承包商人。他穿一件皮短上衣,高筒靴直套到膝盖上,肩上挂着一个猎袋,两腿之间露出一支名贵的莱贝尔牌猎枪。他时而不安地动动他的皮帽,把它压在眼睛上面,噘着嘴,担心地看看四周,然后又把帽子移到后脑勺上去,显得年轻一些,胡子下面现出微笑,在想着什么愉快的事情。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工作很忙的人,也不相信他是在为洪水退得慢而发愁。显然,他心里荡漾着的是与工作无关的某种念想。
有一次他说:
“妈梅尔,唐涅,木札安科尔腌牛肉!”
我没有时间到墓地去送别继父,此后也没有见过这位姑娘……
“你不这样认为吗?”
他把住船舵,又骂道:
“是的,老弟,要特别小心!就算你四面受压,你毕竟还可以站立起来……可是每个人也有自己迈不过去的坎儿……”
我早就熟知这个市场,对那一排排可笑的商铺和荒谬的屋顶也十分熟悉:屋顶的各个角落都放着盘腿坐着的中国人模样的石膏像。有一次,我和伙伴们还拿石头去砸过这些石膏像,有些人像的脑袋和腿就是被我们砸断的。不过我现在已不再为这种行为感到得意了……
瞧,这个人坐着,膝头碰着我;他在发烧,在想事,他坚定不疑地根据自己的思路把人们分成几类;他谈论一切,好像他有审判和决定权似的;他身上有某种我所需要的东西,或是某种暗示我所不要的东西。这是一个复杂得不可思议的人,有着无数旋风般的思想;不管我怎样看待他,他都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在我身上的什么地方活着,我在想着他,他的灵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灵魂里。明天他会整个消失,完全消失,包括隐藏在他头脑中、心灵中的东西和我(我觉得)能从他的美丽的眼睛里读到的东西。他消失时,把我和世界联结起来的一条活的线就会断掉,剩下的就是回忆了,但这回忆完全保留在我心中,永远只局限在我心中,恒久不变,而那个活的、不断变化的东西,则是会消失的……
“拿好吃的东西去喂死神是喂不够的,你是骗不了它的!”
不知怎的,我却觉得,若是他在这种每年都要被两条河水淹没的低洼地方建造瓦房街区的话,也会感到乏味的,他同样会想去建造这种中国式商城……
“我现在开始喝啤酒,抽雪茄烟,像德国人那样生活了。老弟,德国人是务实的民族,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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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野鸡那样!喝啤酒是件舒心的事,而抽雪茄——还不习惯。抽多了,老婆要埋怨:‘你满身发臭,像个马具匠。’是啊,老弟,我们活着,还得耍花招……好,你来把舵吧……”
每天晚上,门前台阶上都聚集着一大堆人:有K氏兄弟及他们的姐妹,有一些半大孩子,有一个翘鼻子的中学生维亚切斯拉夫·谢马什科;有时候某位大官的女儿普季琴娜也来参加。大家谈书、谈诗。这对我来说,既亲切又易懂。我读的书比他们所有人都多。但是他们谈得最多的是关于他们学校里的事情和对老师的不满等。听了他们的话,我觉得我比他们更自由一些。我对他们的忍耐力感到惊讶。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他们能在学校里学习!
“我的病大概是治不好了,其实如果我多吃点肉,也是能治的,也许我会好起来。”
关于狄更斯,他说:
继父带着微笑看着我。他的脸瘦得可怕,一对黑眼睛变得更大了;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委顿十分压抑。我伸出一只手塞进他那又瘦又热的手指里。
“首先,别太早结婚!”他教导我说,“老弟,结婚可是头等重要的事!本来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你是自由的!你可以住在波斯当伊斯兰教徒,可以住在莫斯科当警察。受苦也好,偷窃也好,一切都可以改正!可是老婆呢?老弟,就像天气那样,是改变不了的……不行的!老弟,那可不是一双鞋子,可以随便脱下扔掉的。”
“我这也是学习,读书……”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病房里继父病床边上。他的身子比病床要长,所以他的两只脚随便套上灰袜子伸到床栏外面去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模糊地望着黄色墙壁,时而看看我的脸,时而看看坐在床头凳子上的一个姑娘的小手,姑娘的双手放在他的枕头上。继父张着嘴,半边脸颊擦着她的手。姑娘身材胖胖的,穿一件深色朴素的连衣裙,她的椭圆形的脸上挂着眼泪,一双湿润的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继父的脸,望着他那尖削的颧骨,望着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和发黑的嘴。
继父默然地笑了笑。我记忆中,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微笑。
“这里必须用拱顶石把桁架连起来,这样就可以分散对墙的压力,否则桁架就要被墙压垮了!”
这蓝色的海,大概寂寞得要命……
“唉,如今洪水涨得真高啊,见鬼了!耽误我的工作。”老板一边抽着雪茄烟,一边唠叨着,吐出的烟有一种呢子烧焦的气味。
瞧,他还在清理自己的身体,要身子弄得干干净净……”
有一天,哥哥对弟弟说:
继父苏醒过来一会儿,望着天花板,严厉地皱着眉头,好像是记起了什么,然后把一只瘦手伸到我面前。
继父却安然地吃肉,像聋哑人似的,谁也不瞧。
我向继父承认了这一点。他平静地说:
“您知道,我好像很快就要躺下了,”有一个下雨天继父对我说,“我衰弱得要命!什么也不想做了……”
老板朝这些有生命迹象的地方点了点头,对我解释说:
他给我的钱总是带有他的发热的手的余温,拿着很不舒服。很明显,他染上了肺病,已不久于人世了。他也明白这一点。他拧着那尖而黑的胡子用平静的男低音说:
“我叫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继父沉着地提醒他。
“你哪儿会知道有‘玛尔戈王后’这样的女人呢!”
我挽着姑娘的手走出了医院。她身体摇晃着,像个病人,不停地哭。她手里拿着被揉成一团的手帕,轮番地用它拭拭左眼又拭拭右眼。她把手帕捏得越来越紧,一直看着它,似乎这是她最贵重的东西,也是她最后的一件东西了。
有些地方的窗户开着。市场长廊屋顶上晒着衣服,晾着套鞋;有一个女人从窗口向外望着灰色的水,长廊的铁柱子上系着一只小船,红色的船舷映在水里,像一堆肥肉。
“竟给我们这种破船,这帮混蛋……”
信封里装着一张医院用笺,上面用大字写着:
我很想对他说:
“不知道,我不信上帝。”
“你们瞧,还要剔指甲呢!”女主妇激动地说,“都快要死了,他还……”
不过这是一些念想,在这些念想的后面,却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产生和培育这些念想的东西,它强迫人去研究生活现象并要求对其每一种现象都作出“为什么?”的回答。
维克多鲁什卡模仿着继父的动作,慢慢地走路,两只手老爷式地自信地摆动,学他特别讲究地打领结的动作,吃饭时嘴里不发出声音。他时而粗鲁地问道:
“你跟姑娘的事怎么样,开了斋没有?没有?我可是十三岁就谈恋爱了……”
我不无骄傲地想:
“轻一点划。”老板小声说,把枪瞄向灌木林。
他像说梦似的讲述了他当学徒时藏书网跟建筑师家女佣人的初恋故事。灰色的河水发出轻轻的拍击声,洗刷着房屋的角落,教堂后面宽阔的水面上闪烁着暗淡的光波,有些地方还露出一些柳树的黑枝。
过了两天后,他就没有来上工了。后来东家老太婆把一个很大的白信封递给我说:
他一说话就疲乏,闭上了眼睛。我摸了摸他的又长又冷的手指,指甲已经发紫了。姑娘小声地央求他:
我们划到了梅舍尔斯基湖的灌木林,这个湖与伏尔加河汇合在一起了。
他在郊区的一条街上下了船,这里也涨了水。我经过市场到了斯特列克,把小船系好,坐在船上,眺望着两条河流的汇合处、城市、轮船和天空。天空像一只大鸟的蓬松的翅膀,布满了羽毛一般的洁白的云片,在白云中间的蓝色深渊里,露出了金色的太阳,它的光线一闪,大地上的万物便变了样;周围的一切都在运动,朝气勃勃,生机盎然。湍急的河水轻松地浮送着数不清的木筏,木筏上坚挺地站立着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乡下人。他摇动着长桨,向对面开来的船相互吆喝着。一条小轮船逆流拖着一条空驳船,河水冲击着它,摇晃着它。小船像梭鱼一样,昂着头,喘着气,使劲地转动着几个轮子,顶住迎面扑来的浪头。驳船上肩并肩地坐着四个乡下人,他们把脚伸在船体外,其中一个人穿着红色衬衫。他们在唱歌,歌词听不清。但是我知道这首歌。
她向四周望了望:
我全身无力,像挨了一顿打似的走开了。
“对,真见鬼!”老板嘟哝道。等继父离开后,他老婆却对他说:
老板一家人用一种令人难受的关心态度对待继父。他们一方面固执地劝他服这种药、那种药,背地里却又取笑他。
我打算在他身上寻找“好事情”的某些特点。“好事情”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人。我拿书中得到的一切最好的东西去美化他和“玛尔戈王后”。我把我最纯洁的东西,把读书产生的一切幻想都献给他们。继父和“好事情”一样是个心思不同、不被人爱的人。他对这家所有的人都持平等的态度,从不自己先开口,回答别人的问题时,也极其客气而简短。我特别乐于看到他教老板时的样子:他站在桌边,弯着腰,用干枯的指尖在厚纸上敲敲,心平气和地教他说:
想起我母亲在什么时候和何地也说过这样的话时,我不由得离开了他一点。他却笑着问我:
晚饭后,继父翘起喉结刷牙漱口。不知为什么,这使她特别生气。
我们一边抽烟,一边从窗口望着肮脏的院子。他说:
“我这是随便说说……”
他吃得很多,烟也抽得很厉害,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不抽烟。我每天给他买香肠、火腿、沙丁鱼。不过我外祖母的妹子却十分自信地、而且不知为什么幸灾乐祸地说:
“你就不要把舵了。”
“你最好还是离开这个地方,我看不出这个地方对你有什么意义和好处……”
“为什么要送呢?现在是白天而不是夜里。”
“是你吗?谢谢。您看,我感觉非常不好……自己……”
“上帝呀,那个病鬼真是我们的累赘。维克多鲁什卡也不管……”
我不甘心落在他们的后面,所以也爱上了普季琴娜小姐。我不记得当时我是如何表白我这种爱的了,但结果却很糟糕:在兹维兹金池塘腐臭的绿色水面上,漂着一大块木板,我提议让小姐坐在这块木板上,我来划,她同意了。我把木板堆到岸边,并跳上木板。我一个人在上面,木板还能浮起来,但当穿着华丽盛装、全身挂满了花饰和丝带的小姐优雅地站到木板的另一头,我也得意地用竹竿从地上撑开时,这块该死的木板便摇晃着沉下去了;小姐翻落在池塘里,我像骑士那样,立马跳下水去救她,很快地把她抱上岸来。恐惧和绿色水藻把我这位小姐的美完全毁掉了!
水也是灰色的、冰冷的,看不出它在流动,好像凝住了,好像同那些空房子,同那一排排染黄了的店铺一起睡着了。当苍白的太阳透过云层时,周围就显得亮了一些;天空像一块灰色的布映现在水面上。我们的小船则悬挂在两个天际之间,房子也稍稍升高了,几乎不易觉察地向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方面流去。小船的四周浮动着一些破桶、箱子、蓝筐、木片、干草等,时而还有竿子或圆木,像死蛇似的漂流而去。
“说实在的,我们老板这一家子都是垃圾,一堆垃圾……”
而女主妇却不高兴地把汤匙往桌上一扔,对丈夫大声嚷道:
我们之间有一种小心谨慎的、模糊不清的关系。他用名字和父称称呼我,说话时把我当作同辈人一样。
“那是呀,贵族嘛!漂亮的长礼服,就算是磨破了,变色了,他也还是要用刷子把它刷得沙沙响。真是个讲究人,容不得半点儿灰尘!”
饱览了这一切之后,我便回家去了。我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可以干任何事情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从内城的山上眺望伏尔加河,从山上往远处看,大地好像变得更辽阔了,好像它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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