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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远古的时代,那时地心中的矿石和天空中的星尘,仍在照料人的命运,而不是有如今天,苍天不语,大地无言,完全不管人的死活。人再也听不到那和他说话的声音,更别提那些会听他命令行事的声音。新发现的行星在星象盘上并不扮演任何角色,也有一大群新矿石为人发现,受人测量、检重和检验,以确定它们各自特定的重量和密度,但它们对我们来说,并不带来任何讯息和用途。它们和人说话的时代,早已一逝不返。
——尼古拉·列斯科夫
《意大利童话》,老天,这需要谁费心为我们说明、为我们解释吗?这些比方说国王有三个美丽的女儿,比方说公主染了某种奇怪的病或被妖怪抓走,比方说英俊的王子娶了一只青蛙的故事,我们不是五六岁才识字就都看懂了吗?除了把我们每个人都油然带回“林叔叔讲故事”那个幸福无忧的童年时光之外,这些故事还有什么我们不晓得的深奥之处有待挖掘呢?
我个人想说的是,有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是卡尔维诺采集、整理、改写了这两百则故事,是的,因为卡尔维诺,我们警觉到有特别的事发生了。
说卡尔维诺重新改写这两百则故事,指的是卡尔维诺为这些故事实际上所做的事,但更准确的意思可能该说,是由卡尔维诺这位小说的巨人筛选清洗这些散落在意大利民间乡野的传统和神话,还给它们本来的干净简朴面貌。卡尔维诺热爱民间故事精简、只叙事不多加解释的说故事方式,他在日后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第二讲《快》之中说:“若说我作家生涯的某某阶段,曾特别喜爱民间传奇和童话故事,这并非因为我忠于民族的传统(试想想我植根在十足现代化和国际都会性的意大利),也不是因为我怀念孩提时代所读过的东西(在我家,儿童只能阅读有益心智的书籍,尤其是那些有科学根据的书籍),反而是因为那些故事的风格、结构、精省、韵律及严密的逻辑,令我感到有趣。在我从事转译由前一个世纪的学者所记录的意大利童话时,若原文极为精简,我便感到十分欣喜,我试着传达这一点,尊重原著的精简,同时也希望能达到最大可能的叙事张力。”
这种精简、不多解释的说故事方式,不仅仅是卡尔维诺个人的偏好而已,而更是民间故事赖以创造传递的精髓(它的创造和传递几乎是同一件事),我们来看下面这些精彩的话语:“这是因为,所谓天生的故事叙说者,便在于他有能力在叙说时摆脱一切解释。”“最能使一个故事保留在记忆之中的,便是这种去除心理状况分析的简朴作风。说故事的人越是能放弃心理细节的描述,他的故事便越能深印于听者的记忆,如此这个故事便越能和听者自己的经验相同化,而他便越有可能在未来转述这个故事。这个同化过程是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进行的,它要求一种越来越稀有的松懈状态。如果说睡眠是肉体松懈的完成,那么无聊便是心智松懈的顶点。无聊厌倦是孵化经验之卵的梦幻鸟,它会被日常生活的簇叶颤动吓走;同时,听故事的禀赋也因此消失了。它之所以消失,乃是因为人们不再一面纺纱织布,一面听人说故事。听者越是遗忘他自身的存在,他所听到的越能深印其心。当他沉浸在工作的节奏中时,他便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听故事,而这又使他在未来具有可以转述故事的能力。叙说故事的禀赋便是建立在如此纺成的纱线之上,在数千年前,围绕着最古老的手艺形式所结成的这条纱线,在今天,又在到处拆散解体。”这些话,是神奇的本雅明讲的。
这些我们在黄口小儿时就都看懂的故事,因为卡尔维诺的关系而彰显出深奥的意义,这么说的确有因人举言因人废言的趋炎附势意味,可是,我们读书的人不好奇吗?这样一位一生穷尽精致到抽象难懂地步的小说家,不仅钟情而且愿意耗费大把的时间心力去搜集整理改写这样的故事,这些故事便不得不从浑沌的存在之中分离出来,像猎户星座从静默纷杂的星空单独分离出来,有自身的独立形象和来历,并可被赋予思维的辽阔想像而成神话;或一样用本雅明的话来说:“这就好像,有时候,当我们把目光固定在岩石上的某一定点时,一个人头或是一只动物的身体便会浮现出来。”
如果你嫌只有卡尔维诺一个不够或你恰好没那么信任他,那你大可再加上瓦尔特·本雅明;还不行的话,那我们名单里还有博尔赫斯,还有加西亚·马尔克斯(他也像卡尔维诺般认真搜集过自身国族所在地的民间故事),还有米兰·昆德拉,还有列维·斯特劳斯等等,这些人,都是人类百年来最聪明且最具鉴赏眼力的人。
这些人全数到齐,如何可能会没有神奇的好事情发生呢?如何可能会没有好东西藏里头呢?

我们不再相信的故事

这些故事,因着我们不信而不得不被驱赶成童话,但童话,衍生于“儿童”此一人文概念,自有其规格要求,这就像儿童不能从事经济性劳动,要吃营养好消化的食物,要穿轻软保暖的衣服,要上学受教育,要有人陪伴照顾,要有能杀光所有细菌尘螨的空调等等,童话的安全要求也愈来愈严厉神经质起来,今天我们所熟知的最经典实例莫过于全世界最大童话加工厂迪士尼拍摄的《美人鱼》动画,他们担心原故事中痴心美人鱼牺牲自己化为泡沫的悲剧结尾会造成儿童的心灵创伤,当场大笔一挥,让小美人鱼如亿万年前的爬虫类始祖一般,由海里演化上岸,嫁给灵长类的英俊王子。
卡尔维诺这两百则故事,大陆先翻译成书,书名定为《意大利童话》,我们挑剔点,便马上会想到“神圣罗马帝国”那个调侃的老说法:它既不“神圣”,也完全扯不上“罗马”,更从头到尾就不是个“帝国”——这两百则故事,其实不是“童话”,也不一定要强调“意大利”此一国族标签,尽管它们真的流传于意大利各地,书里头每个故事讲完也都括弧注记了原采集地点。九-九-藏-书-网
有关经验的贫乏,本雅明说的是:“经验的身价已经降低了,而且它似乎后势看跌……自从大战以来,有一个程序变得明显起来,并且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难道我们没有发现,终战以后,由前线归来的人都变得哑口无言?在他们身上,可以沟通的经验,不但没有充盈增益,反而贫乏干涸。但这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经验从来曾被人如此彻底地揭穿:壕沟战、通货膨胀、执政者都使得过去的战略、物质和道德经验成为谎言。一个小时候还是坐马车上学的世代,却发现,在其所身处的风景之中,除了云朵之外什么都变了;同样的,在充满致命气体和毒性爆炸的战场上,惟一不变的,也只是人脆弱的微躯。”http://www.99lib.netwww•99lib.net
我们于是有点像书中转述故事给人家听的卡尔维诺本人,他每隔几则故事后总忍不住跑出来,说诸如此类的话:“所有的人都心满意足、高高兴兴,我却一无所得,只是个局外人。”
然而,正如研究的学者指出的,“儿童”是个人文概念名词,真正被发明出来才不过两三百年时间,因此,很长一段时日,这些故事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因信称义,让彼时成为说故事的幸福时光,不必如博尔赫斯说的那样,如今有些故事你得趁年纪还轻时读,有了年岁恐怕就读不进去了,因为“到了那时候我们就要忍受很多事情;那时我们就会考量到历史背藏书网景等种种”,简而言之,就是“不信”。
从童话的规格来读这些故事,我们当然觉得这些故事实在太残酷了,儿童不宜,得狠狠地删除或改写,让它们一身洁白地进入童话王国。
这就是民间故事时至今日的尴尬处境,大人不相信,儿童不能听,这么窄迫的生存空间,符合资格可以获准居留的已然不多了。
如此充满真情的高尚牺牲行为都不被允许了,那我们如何能让儿童听卡尔维诺为我们重述的这些故事呢?本书中第132则的《美人鱼妻子》,一个不贞的妻子,一个嫉妒而残忍的丈夫,却只因为这一对狗男女要复合过幸福快乐的生活,不惜偷走了人鱼族赖以存活的“最美丽的花”,害死所有好心救过他们性命的美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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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童话的部分。在今天这个除魅殆尽的历史时刻,但凡故事里有王子公主,有仙女妖怪、有具魔力的宝物或会说人话会幻化人形的动物,我们便不相信这故事是真的,或更正确地说,我们“大人”便不相信这故事是真的,会傻傻相信的只剩还相信世界上真有圣诞老公公的小孩,因此它们便只能悉数成为童话。这个童话化的过程,恰恰好说明了我们每个人的真实成长经验的贫乏,从没有什么神奇些的事发生,苍天不语,大地无言,如果说幸福之中一定得包藏着某些神奇事物的成分,那我们的确单线地、不可逆转地每一步都在更远离幸福之地,这还是很令我们感伤,感伤到我们总忍不住去羡妒还听得进这类傻故事后沉沉酣睡的小儿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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