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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尔德是我个人这些年来最喜欢、最真心叹服的古生物学者,可能还不只是古生物学这一项,还包括他生物学背后的哲学思考,以及他幽默动人的书写讲述技艺。就我个人阅读所及,台湾至少出版了他四部著作,每一本都值得一读再读,其中《达尔文大震撼》书中谈到一段弗洛伊德的精彩发言,有关人的生物演化大关键,究竟是先完成直立的两脚行走?抑或先完成今天我们引以为傲的、以为真的让我们从鸟兽虫鱼中卓然分别出来的硕大“巨脑”?
超过百年以上,包括就事论事的古生物学者,也包括最侈言空想的哲学家文学家,绝大多数都把答案押在“巨脑”上头——人之异于禽兽几希,的确这样,从昔日解剖学乃至今天的基因蔚然成风究,无不得到近似这句中国古老智者之语的结论,然而,当我们抬头看今天的“末端成果”、看眼前世界被我们人类单一一个物种搞成何等模样,我们人又多奇特多真实差异地从芸芸物种之中悍然独立出来,包括和我们生物条件几无差别的聪慧黑猩猩。因此,我们也就很容易相信,这跑不快、跳不高且根本飞不起来的脆弱人类,所可倚仗的断非生物性的肌骨筋肉,而是“智慧”,或科学点、唯物点来说,大脑。
然而,弗洛伊德却选择站人少的那边,他断言,“人类的文化之所以能发祥,起源于我们的祖先采取了直立的姿势。”——三句话离不开“性欲”本行的弗洛伊德以为,正因为我们采取了直立的姿势,所以人类的感官才从嗅觉改变成以视觉为主(多精巧的发见!),此种降低嗅觉地位的变化,使得女性对男性施以性刺激的主要方式,从原本断续性的发情期气味散发,转变成雌性生殖器官的连续性视觉刺激,因此,人类不是在短暂的排卵季节才进行功能性的交配,而是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有性活动,如此持续性的性活动,让人类发展出更稳固的“配偶/家庭”关系,从而人类的特殊文化活动堆积才成为可能云云。
今天,人类早期化石,尤其是南猿化石的持续出土,把胜利判给了弗洛伊德这一端:直立的确是先完成的,大脑只是直立之后的自然衍生物或副产品。但古生物学者的解释远比弗洛伊德的性欲注目来得素朴且全面,就像奥卡姆简明扼要的话:“人类站着走路,所以获得自己的特性;也就是在双手自由之后,才可以得到心智的自由。”
古尔德(以及一干直立派的生物学者)进一步说明,双手解放出来,不再如兽类的前肢受制于着地奔跑的功能(平坦厚实的掌心和平行而生的指头),可执行更精致复杂的抓握之事,开启了往后的工具和武器的制作,这才带动了相应于双手如此功能的必要脑部发展。或更完整来说,人直立起来,这个新的姿势,有机的牵动了整个生物结构的配合变化,从腿骨、盆骨、脊椎到颅骨的外表形态到内部构造的一系列变动,比方说腿骨得更强壮、更富支撑力好独立支起整个直立的躯体;比方说盆骨部位的因此调整使雌性的阴部向前移,从而适合正面的,所谓“正常体位”(只对直立的人类而言正常)的新交配姿势;比方说更有趣更重要的,我们喉部的发音部位因此和猿类有了微差,能发出更复杂、多样、精致的声音,人类往后的语言发展,在这里意外地取得了决定性的第一步等等。
是这些精致的新功能出现,才再进一步牵动了大脑的了不起发展。
说大脑是衍生物、是副产品,并没要否认今天一个人皆可见的素朴事实:人类今天暂居于万物之上,拥有伟大(或作恶多端)的力量的确主要来自大脑——这里,古生物学者溯回洪荒的时间之路,只是忠诚地为我们揭示事实。生命持续浸泡在偶然的、随机的大海之中,面对当下的、局部性特殊性的环境敌意作出一次又一次细致的调整、回应并奋力突围向前,很多日后证明是最重要、最强力的成果和发明,往往并非始料所及,在最原初既非目的,其发展路程也不是直线。就像古登堡当时发展了印刷术原为了传教,却让人的知识因此取得惊人的传布力量反倒瓦解了神;就像我们今天消耗量惊人的男性圣药“伟哥”,本来是因为心脏血管的治疗功能而生的,却在更形而下处找到沛然莫之能御的威力。
这种随机的、不存在终极意志和目的的生命进展“模式”,通常会让人沮丧、爽然若失,但古尔德建议我们由此去欣赏生命的丰富、缤纷和自由,去欣赏生命如何在次次不同但持续施压的天择底下各自勇敢前进,这正是他另一部著作《生命的壮阔》书名之所从来——我也建议我们至少先记得如此“模式”,这会提供阅读这本《摩西与一神教》另一个有意思的视野。

摩西,一个被杀的埃及人?

至于剧本中最灿烂夺目“摩西是埃及人”这部分,相对来说,毋宁只是情节辅助和美学效果——摩西又得死,又得在不整个推翻旧约记载让他继续带领犹太人旷野流浪一整代人,便有必要把活太久的摩西(一二〇岁其实在旧约早期人物中已接近夭折了,像诺亚活了九五〇岁,亚伯拉罕一七五,以撒一八〇等等,这是个有惊人长寿基因的谱系)一分为二,断成前“埃及人摩西”和后“米甸祭司叶忒罗女婿摩西”两人,好分别赴死和前进;同时,摩西是埃及人这个宣告,的确为本书带来惊怖的、夺人耳目的暴力美学效果。
但这里却也透露了弗洛伊德本人的某种思维模式,一种静态的、单线倾向的、甚至太严谨因果秩序的思维模式——此种十八世纪理性时代倾向(或变形)的模式,要求弗洛伊德为“犹太一神教”这个重大而且日后撼动整个世界的重大发明找出单一根源,如果我们将一神教视为抽象的、后泛灵崇拜的、得冥想建构起九_九_藏_书_网宇宙完整层叠秩序的进步宗教产物,那显然不太合于彼时逃生救死不暇乃至只知杀戮掠夺的草创犹太部落,因此,一神教得另觅出处,顶好是源于另外一个相对进步文明的社会,于是久远辉煌的埃及便适时适所补了进来。至于埃及彼时的宗教信仰、哲学思维和社会空气是否相应于一神信仰、足堪成为如此一神信仰的孕生土壤,急躁顽固的弗洛伊德显然是不管的。
但这是真的吗?我想,一开始就急着问这样的终极答案尽管很人性,但却是不太恰当的。正如弗洛伊德说的,“如果所流传下来的关于过去的一切,都是我们称之为传说的,一些不完全的和模糊的记忆,那么,这对艺术家来说具有特别的吸引力,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可以自由地根据他想像的欲望来填补记忆的空白,来描绘他希望根据他的意图来再现那一段时期。一个人几乎可以这么说,传统愈是含混不清,它对于诗人就愈有用。”因此,99lib•net比较正确的方法是压住我们对真假判定的渴望,好好欣赏一次思维的诗意演出,把疑惑保留到路的末端再来下判决,甚至不下判决,留住疑惑成为我们再思索再学习的强大驱力。
总的来说,在这个充满想像力的弗洛伊德剧本之中,真正关键的是摩西死亡这件事,不能让他如《申命记》最末尾,登尼波山,站上毗斯迦山顶遥望许诺的迦南地,咫尺天涯的孤独平静死去(“年一百二十岁,眼目没有昏花,精神没有衰败”),而是摩西得被忘恩的犹太人弑杀,让这个滔天罪恶蔽入代代传说的幽黯处,成为犹太民族的“童年创伤”,历经漫长历史的潜伏和压抑,最终以尖锐的一神信仰(以及“救世主死后复活”“原罪”等等)显现出来,这完全符合弗洛伊德神经症的公式:“早期创伤—防御作用—潜伏期—神经症发作—被压抑事物的部分回归”。对无神信仰的弗洛伊德而言,宗教本来就是一种幻觉,一种典型的九-九-藏-书-网神经症状。
今天,我们所读《圣经》的前五篇,《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到《申命记》,习惯称之为“摩西五经”,这个并不精确的称谓,并非断言犹太人的“信史”由此开始,但一般比较信靠历史而非宗教的学者倾向于相信,犹太民族的模糊建构成形可由摩西作为一个起点,如《利未记》的祭司阶级建立并世袭,如《民数记》的十二支派分割确定以及人口普查,如《申命记》的律法订定云云,由此定点,犹太人才回头回忆之前的约瑟、雅各、亚伯拉罕、诺亚直至亚当夏娃,拼凑出他们的来历和创世神话,因此,摩西是犹太人的第一个先知,也是第一个民族英雄,他把犹太人从埃及法老王统治底下带领出来,也把犹太人从蒙昧不明的历史之中带领出来。
但弗洛www•99lib•net伊德却说摩西是埃及人,一神教是埃及宗教,而且摩西还被他的犹太子民所弑杀,一切荣光归于外族,源自敌人,光是这份勇气和想像力,这本书就值得我们一读。
《摩西与一神教》是弗洛伊德对人类思维世界的最后一次贡献,或说最后一次闯祸,它事实上由三篇(三波)论文所组成,其中第三篇的《摩西,他的人民和一神教》直到一九三八年春天他逃离欧陆抵达英国伦敦才发表(当时弗洛伊德说:“我又能讲话和写作了——我差点说成是‘和思想了’……”这是颇辛酸的告白),这时他已高龄八十二了,而整体成书则还要等到来年的一九三九,事实上这也正是弗洛伊德撒手死去的一年——因此,这本尤其对弗洛伊德本人犹太裔身份极具爆炸力的书,的确有种打了就跑的意味,至少如果愤怒的犹太人要拿石头打死他(根据《圣经·旧约》,系承传自摩西律法的古老犹太刑罚)也来不及了。
这部诗意的《摩西与一神教》,如果我们不从论文分篇99lib•net的角度,而从编织论证的角度来看,它明显断成两大块,前半是弗洛伊德在《圣经》经文、传说和历史材料的采撷拣择,后半则是个“打回原形”的数十年如一日的一贯心理学老本行老主张。很清楚但多少有点狡狯的是,其中真正居指导作用、属于弗洛伊德“意图”或“想像欲望”的,显然是后半段才露出的心理学主张这部分(“创伤”“压抑”“记忆/失忆”“弑父”“禁忌”“图腾”云云),由此坚定的指引,弗洛伊德选取了他所需要的历史材料和解释,包括埃及史上短暂出现如昙花又旋即消灭的“阿顿神”一神改革、包括摩西的埃及王室身份或说童年奇遇、包括利未人祭司阶级的身份来历之谜,以及细琐但让人会心的,摩西不善言辞的圣经明文记载,需要由亚伦代言,弗洛伊德以为这正是摩西埃及人不懂犹太语言、需要同步口译的证据(至于摩西初次需要口译的谈话对象是法老王,要说服他准许犹太人离开,这就没办法面面俱到,只能说是传说的变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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