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之城
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35
目录
达涅尔札记EL LIBRO DE DANIEL
末日经DIES IRAE
末日经DIES IRAE
末日经DIES IRAE
末日经DIES IRAE
化装舞会BAILE DE MÁSCARAS
化装舞会BAILE DE MÁSCARAS
垂怜经KYRIE
垂怜经KYRIE
垂怜经KYRIE
明镜之城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明镜之城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明镜之城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明镜之城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明镜之城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明镜之城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35
被遗忘的亡灵LOS OLVIDADOS
被遗忘的亡灵LOS OLVIDADOS
被遗忘的亡灵LOS OLVIDADOS
被遗忘的亡灵LOS OLVIDADOS
被遗忘的亡灵LOS OLVIDADOS
被遗忘的亡灵LOS OLVIDADOS
羔羊颂AGNUS DEI
羔羊颂AGNUS DEI
羔羊颂AGNUS DEI
羔羊颂AGNUS DEI
伊莎贝拉手札EL CUADERNO DE ISABELLA
伊莎贝拉手札EL CUADERNO DE ISABELLA
安魂曲LIBERA ME
安魂曲LIBERA ME
在天堂IN PARADISUM
在天堂IN PARADISUM
巴塞罗那BARCELONA
巴塞罗那BARCELONA
胡利安之书EL LIBRO DE JULIÁN
胡利安之书EL LIBRO DE JULIÁN
胡利安之书EL LIBRO DE JU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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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永远无法超越虚构,至少超越不了好的小说。”
“您出席她的葬礼了吗?”
“您认为伊莎贝拉是不是爱上了戴维·马丁?”
“不知道。据我了解,客户的妻子认为此人的作品没有风格,不够高雅,也不够专业。”
“亏我还这么相信在报纸上读的文章。”阿莉西亚悻悻然叹了口气。
布里安点头确认。马泰克斯随即松开了手。
“那就请您聊聊那段想遗忘的岁月。”阿莉西亚说道。
“这不是施舍,而是投资。您也知道,巴登斯和我早有共识,十年或二十年后,您一定会成为全欧洲最受欢迎的作家。如果不是这样,那我就去当神父,巴登斯也会把他最爱吃的松露换成粗香肠。我用一盘辣烤蜗牛跟您打赌。”
“把事情告诉她吧。”雷威斯在一旁说道。
“那也不能证明什么。”阿莉西亚反驳。
“我也不知道……那个部分的真相,我还不清楚。”
“什么?”
劳拉拍拍他的背表示支持。雷威斯把优质的故乡农产品递给他。“要不要来个番茄?”
“说实在,我很了解您的心情。换了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不过,带着钱去看看这个世界,这样的安排,我是不会拒绝的。您也不是非得现在做决定不可。目前看来,还有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可以考虑。只要书稿没交出去,内战还在打,事情还是有转机的。您就像为我们工作一样,永远不考虑截稿期,让我们抓瞎……”
“关于这一点,您不该找我理论,马泰克斯先生。想不想听听好的方面?”
比拉华纳没好气地翻白眼。“马丁?不太熟。我碰见过他两三次。一次我和马泰克斯约在卡纳雷塔斯酒馆,他向我介绍了马丁。他们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了挚友,那是马丁开始惹麻烦之前的事,但马泰克斯始终很珍惜这个朋友。对我而言,老实说,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奇怪的人。”
“树立榜样的故事。”
“还有尾巴和爪牙。身穿昂贵西装的魔鬼,来自地狱,引诱他出卖灵魂,创作一本诅咒之书,作为即将毁灭世界的新宗教基本教义。如同我刚刚所说,马丁根本就是一头疯牛。他就这样毁了。”
“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我的老天爷,那个火药银行家?”
“您说的都是真的……”他喃喃说道,毋宁是自言自语。
“当然了,您看着就好骗。不过,那是个不同的时代,报纸内容之所以有趣,全靠这些摇笔杆的作家。事实上,我好几次受命在下印前抽掉马泰克斯的稿子,就为了把版面让给临时挤进的广告,或是主编好友写的专栏文章。有一天马泰克斯到编辑部领稿费,特地走到我身边。我心想,他大概会把我揍得鼻青脸肿吧!没想到他只是跟我握手,并且自我介绍,仿佛我根本不认识他,他还向我道谢,他说在那种不得已的情况下,还好是我抽掉他的稿子,而不是别人。‘您对文字很有品位,比拉华纳。别把宝贵时间浪费在这里了。’他这样对我说。
“怎么样?”
“所以,您认为马泰克斯想象了接下来会发生的状况?”
“看到没?就算讽刺,您也能骂人不带脏字。”
“在马丁看来,他是另一种类型的天使,一个堕落天使。”
作家双手掩面。
“西班牙有几百万人,怎么偏偏我就碰到一个有钱却不想拿的人。”
劳拉怒目逼视他。
“他出身富裕人家吗?”
在此之前,生活以文学相伴向来是一种平和的行为,但内战却让马泰克斯赖以为生的出版社只能在摇摇欲坠中勉力前进。作家们依然笔耕不辍,并持续有出版品问世,只是,书市当道的文类已变成广告、文宣小册,以及对战争刽子手歌功颂德的样板著作。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马泰克斯和许多人一样,赫然发现生活若不靠他人施舍便无以为继,至于运气,在那个年代是不怎么见得着的。
被遗忘的亡灵:
“您认识她吗,那位伊莎贝拉?”
“我们的好朋友马泰克斯最近和战神结盟了。”总编辑说。
“我都是从马泰克斯那里听来的,他把这些轶闻稍加修饰写进《灵魂迷宫》系列中的一本。”
“我怎么知道……您怎么知道那些威胁不是虚张声势?”
“所有新娘在婚礼当天看起来都很幸福。”
“结果呢?”
“您提到重点了。虽然现在只是纸上谈兵,但,故事都是由文字和语言组成的,不是吗?”
内战爆发后头几个月,巴塞罗那陷入对恐惧和冲突的麻木不仁的诡谲氛围。战事开始那几天,法西斯反抗军在这座城市吃了败仗,有些人因此深信,本城无战事,这一点零星战火吓唬不了他们,再过几周,这个国家终将恢复原有的日常。
“我们还会带上好的漂亮蔬果去给您配着烤肉吃,才配得上您二十万的身价。”雷威斯继续耍嘴皮子。
“觉得我们的蔬果经销站怎么样?”她问,“您要不要来几条夏南瓜?”
“阿门!”总编辑说,“我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建议了。”
雷威斯把番茄放在桌上。“您除了接受这份工作之外,也别无选择了。”
“你是说可以继续活着这件事吗?”
“我的客户是个颇具名望的大人物,非常富有。他就是那种什么都有的人。”
“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曾在他身旁的人,最后都离他而去。他和现实世界唯一的联系,是个曾经跟着他当学徒的年轻女孩,就是那位伊莎贝拉。马泰克斯认为,唯有伊莎贝拉让马丁保有活下去的意志,因为她,所以他还会保护自己。马泰克斯常说,唯一真正的恶魔是他那颗脑袋,快把他生吞活剥了。”
“拜托行行好,马上站起来离开这里。我就当作从没见过您这个人,也没听过这些话。”
“您干脆拿麦克风在窗口广播好了。”马泰克斯没好气地说。
“这种人通常想要的更多。”
“趁着您还在体会这笔数目,容我解释一下作业程序。接受委托并签约后,您就会开始每半个月通过我的事务所领取奖金,写作期间全程如此,而且酬劳总额不会因此缩水。接着,您会收到一份资料,当然也是通过我,内容大概是客户传记的第一个版本。”
马泰克斯只是概述了事件经过,但劳拉已经可以自行想象当时的场景。叙述完了后,一脸担忧的劳拉伸手搂住作家的肩膀。
“显然有外部力量协助。从整件事看来,方糖皇帝的现任妻子多年来受够了丈夫外遇,两人争吵不断,于是她冷静谋划复仇,某个仲夏夜,她决定拿起丈99lib.net夫放在床边的猎枪,那是防范无政府主义分子侵入时用来自卫的,她却拿来朝他脸上轰了一枪。”
“这点我从未怀疑过。来,吃些东西吧,您一口都没吃。还有,把这些面包带回家。对了,有空去出版社一趟,那里有巴登斯寄来的一大箱新鲜蔬果。拜托带一点回去,我们办公室快变成菜市场了。”
“别介意,客户我倒是有的。”
“不行。”
“听说他不喜欢人家这样叫他。”
“身为小说家,我只接受预付稿酬,而且最好是付现。”
“或许,他其实不像别人眼中那样疯癫。”
“如果接受这份工作,马上就会有十万元汇入瑞士国家银行您名下的账户,作品出版时,您会收到另一笔十万元汇款。”
“但已经让您留下印象了。”
“根据我读过的资料,我猜是乌巴赫。”
记者将两根手指比在额前充当两只角,然后傻乎乎地笑着。
“非常有英雄气概,我感动得差点要哭了。这就是你要给妻女的生活吗?”
“比他对待他们的方式好多了。后来,埃内斯托叔叔搭着自己的邮轮衣锦返乡,一身白衣白裤,身边还有个新婚妻子,比他年轻三十岁,是从北欧花钱买来的,距离他年少移民他乡,这已经是四十年后的事了。那段期间,方糖皇帝做的是白糖和军火生意,赚进也赔掉大笔财富,包括他自己和别人的钱。情妇成群,互相争风吃醋,私生子比加勒比岛国的人口还要多,他们干尽了坏事,如果上帝真要执行正义,他大概会被打入地狱一万年。”
“这一次,这个更多正好包括您的服务。”布里安点明重点。
“真搞不懂,您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就是大家谣传的那些了。”雷威斯一言带过。
“到时候可别说我没先警告过您啊。”他提醒说。
“为什么不干脆直截了当说清楚,布里安律师?”
“关于什么的忠告?”
“我大约是在三十年前认识维克多·马泰克斯,确切时间是一九二八年秋天。当时,我刚进入新闻界,在《工业之声》日报编辑部打杂,什么都得做一点。那段时期,马泰克斯以不同的笔名写小说,他的出版社老板是两个不要脸的混账,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这两人是出了名的狡诈,从作者到纸张和油墨供应商,坑钱不分对象。这家出版社的作者还有戴维·马丁、赖斯迪劳·巴优纳、恩立格·马格斯,以及内战前那一代年轻贫穷的巴塞罗那作家们。因为出版社支付的稿费经常撑不到月底,所以马泰克斯也帮几家报章写稿,包括《工业之声》,文章类型从短篇故事到游记都有,而那些游记写的都是他从没去过的地方。我还记得有篇文章题为《拜占庭之谜》,我认为这是他当时最出色的一篇杰作,但文章从头到尾都是马泰克斯看着一张伊斯坦布尔旧明信片编造出来的。”
“只有一部分。”
“试试看吧。”
“在我看来,您根本是律师兼哲学家。”
“我是布里安,费尔南多·布里安。我是个律师,虽然看起来不像。”
“比卧轨自杀要强。总之他们告诉我,这份资料只是基本信息,仅能供您参考。您的任务是根据内容为一个大人物立传。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撰稿,截稿后交由客户审查,接下来六个月,您的工作是就必要的修改润饰稿子,并准备一份即将交给出版社的最后完稿。还有,容我再告诉您,不需要太在意自己写了这本书,因为没有人会知道这是您的作品。您和我的沉默也是这项协议的必要条件。”
“对。马泰克斯因此开始创作阿里亚娜在奇幻巴塞罗那的历险系列第一集。我想,他不只是为了阿里亚娜,也是为自己而写。我始终觉得,《灵魂迷宫》系列算是某种形式的忠告。”
“维克多,我多么希望这笔钱是预付的版税,然后我可以帮您出书,可惜,现在这种时局,我们不能出书。这点您也知道。”
比拉华纳迟疑了一会儿。“戴维·马丁聪明过人,或许就是太聪明了才会出问题。但是依我的浅见,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
雷威斯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有。那就是……明天或后天,您和我脑袋各挨一枪,过一阵子,您和我的家人很快也会有同样下场。”
“我们会去拜访您。”劳拉帮腔,“依本国局势看来,您可能得接纳我们所有人……”
“她真的死于霍乱?”
马泰克斯闭上双眼,沉溺在自身的贫困处境中。“不要说这样的话。”
马泰克斯不再相信这样的话了。他甚至满怀恐惧。他知道,一个国家的内战不会只有一场,而是国民之间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冲突。正史的书写总是基于时间线上胜利或失败的一方,但少有人关注介于两方阵营间那些从未煽风点火的人。马丁常说,在西班牙,人们轻视对手,但更加痛恨追求自由且不投靠任何阵营的人。马泰克斯当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如今他开始思考,在西班牙唯一不能被原谅的罪过,就是不选择党派,坚持独立。羔羊成群之处,总有饥饿狼群出没。马泰克斯对这些道理早有领悟,并开始嗅出空气中的血腥味。过一阵子,尸横遍野的景象恐怕就会出现。此时大家正磨刀霍霍,钩心斗角。战争让一切污秽不堪,却洗净了所有的记忆。
“我会尽快安排,就这么说定了。所以……这两个伊莎贝拉是同一人?”
“在这样的战乱时期,一个小说家能提供什么服务?我的读者已经不再阅读,宁可把时间用来自相残杀。”
“没有家人能帮他吗?”
比拉华纳面露无奈苦笑。“我最后一次见到马丁的时候,知道他说了什么吗?那晚,他和我还有马泰克斯三人在桑巴涅特酒馆小酌,庆祝马泰克斯完成了《灵魂迷宫》系列第一部。”
“起码您应该已经开始揣测传记主人可能是谁了吧?”
“您介意我坐下吗?”
“而且收费公道。”布里安补上一句。
“马泰克斯具有优雅的特质。我指的不是衣着,虽然他对服装也向来讲究,总是一身无懈可击的三件式西装,戴着细致的圆框眼镜,颇有普鲁斯特式的气质,但并不艳俗。我说的是他的风度、他与人来往的方式,以及跟人交谈的样子。他是那些俗不可耐的主编们口中的‘怪胎’,也是个慷慨大方的人,主动助人从不求回报。其实,那次碰面后不久,我在他推荐之下进入《先锋报》编辑部,因为他的大力协助,我才得以脱离《工业之声》。当时,99lib•net马泰克斯几乎已经不再替报章写稿了。那从来就不是他喜欢做的事,在物资贫乏的年代,那只是他增加收入的一个方式。他在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推出的系列小说之一《明镜之城》,当时颇受欢迎。我认为,他和马丁一直是被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压榨的两棵摇钱树,他们被迫不停地写,尤其是马丁,健康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残存的体力却在打字机前慢慢燃烧殆尽。因为家庭的关系,马泰克斯的处境就宽裕多了。”
“我已经有点概念了。”马泰克斯说。
“所以,我根本不是第一个啊?”
“如果只是当作一份差事,报酬真是好得没话说了。”布里安补充说道。
比拉华纳点头。“我还参加了她的婚礼。”
“我还有事情要办。保重,维克多。还有,请继续写,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出版新书,看着好了,您一定会让我们赚大把钞票的。”
“您要走了吗?”
“既然这样,马丁的那位老板,或是他想象出来的老板科莱利,到底是谁?”
“请进一步说明。”马泰克斯要求。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喜欢看您活得好好的,也因为您还欠了我们钱呢,相信总有一天会还清的。收到那份资料了吗?”
“我们可以帮您离开这里。巴登斯有门路,他和一家商船航运公司很熟,可以安排您和家人前往马赛,只要几天就到了。到了那里,您自己看着办。换作是我,会接受劳拉的建议去美洲。北美或南美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您去的地方离这里越远越好。”
马泰克斯叹口气,驳斥道:“一切都由文字和语言组成。包括一个律师的辩护过程。”
“但是您并不相信。”
“作家不就是语言的工人吗?”布里安好奇地问道。
维克多·马泰克斯与巴塞罗那失落世代的陨落
“在哪一方面?”
比拉华纳耸了耸肩。“我们一生中为什么总会做出莫名其妙的蠢事?”
“不如您的书名就叫《弥漫空气中》。”
“阿里亚娜。”
“为什么不行?”
“您相信这些吗,闹鬼和诅咒之类的?”
“谁不重视自己的隐私?”
“这么说吧……我有我的消息来源。”
“他们对前一个写手做了什么?”马泰克斯诘问,“难不成也寄了包裹给他?”
漫长的静默随之而来。接着马泰克斯揪住布里安的衣领,律师凝视着他,眼中有无尽哀愁。
“他们让我继续呼吸,并承担了我的所有债务,数目还不少。但还得要您点头才行。”
“在下维克多·马泰克斯,作家,虽然看起来也不像。”
“没错。历经几次流产和多年不孕,苏珊娜终于在一九三一年保住了一个孩子。马泰克斯当然也怕再度失去孩子,甚至是妻子的生命。但这次总算一切顺利,得到苏珊娜一直想要的女儿,并以童年夭折的姐姐的名字替孩子命名。”
“嗯,他们努力想怀上孩子那几年,苏珊娜曾要求马泰克斯写一本新书,和过去的作品截然不同的书。这本书是为她梦中的小女孩而写,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苏珊娜已经在梦里见过这孩子,和她说过话。”
“没有隐私的人。”
“所以您才会花这么多年的时间写一本关于她的书?我猜这是一本永远不会出版的书,至少不会在这个国家……”
“觉得她看起来幸福吗?”
“您觉得怎么样?”叙述终了,马泰克斯询问他的看法。
劳拉·弗兰科尼关上办公室房门,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我也不想远走他乡。”作家坦言,“这里是我的家,不管时局是好是坏。这是我血液里的东西。”
“关于接下来的时局。您当时应该还小,孩子不懂这些,但是,内战爆发前那几年,时局已经很糟糕了。那种氛围闻得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替这婊子养的混蛋写传记,简直侮辱了所有传记文学。”马泰克斯愤然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只写小说。”
“您这是在开我玩笑吧。”马泰克斯刻意压低了音量。
“没错,就是同一个人。伊莎贝拉·吉斯伯特,海上圣母大教堂后面那家吉斯伯特商行老板的女儿,后来成了伊莎贝拉·森贝雷。”
“还有,乌巴赫那个王八蛋已经找到出版社替他出版那本废话集了吗?”雷威斯问。
“怎么说?”
“是为了那个伊莎贝拉吗?”
“曾经有人说过,没有比传记更虚幻的文类了。”
“换了我的客户本人,恐怕也没办法说得更清楚吧。”
“委托我当代理人的是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他们是客户的直接代理人。”
(节选)
“那么您也别说那种傻话,把钱收下吧。”
“据我所知,他是个银行家。来头很大。我还知道,或是我直觉认为,他是资助佛朗哥军队的银行家之一。还有,据我了解,他极度爱慕虚荣,非常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和妻子,我说过,夫人是您非常忠实的读者,因此她说服丈夫,有必要写一本传记叙述他的成就、他的伟大,以及他对西班牙和全世界福祉的重大贡献。”
“那么,这件事情的真实情况是?”
“那么,您到底知道些什么?”
“不知为何我们聊起了作家和酒精这个老掉牙的话题。马丁当时已喝了不少,但还清醒,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喝酒是为了回忆,写作是为了遗忘。’”
“是吗?我能否请问,您的客户是谁?”
记者摇头回应。
马泰克斯看了看雷威斯。
“劳拉,能不能过来一下……”
“可以的话,我也很想请您为我的自尊辩护,可惜我没那个财力。”
“我找到唯一叫作科莱利的人,是个巴洛克时期的作曲家,阿尔坎杰罗·科莱利,或许您听过这个人。”
“容我提醒,她嫁的是书店老板森贝雷,不是马丁。”
“是的。伊莎贝拉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
“我以后一定全部还给您,一毛都不会少。”
然而,雷威斯和巴登斯依旧定期支付马泰克斯微薄的薪水,他们搬出的名目是预付版税。马泰克斯百般不愿意,总是摆着一张臭脸勉强收下。雷威斯不理会他的抗拒,执意把钱塞给他。有时两人难免为此争执,这位出版社老板甚至直言,有人就是还没真正体验过挨饿的滋味。他面带嘲讽的笑容坚称:“维克多,不必替我们着想,我们预先付给您的钱,迟早有一天会连本带利要回来。”
“既然这样,我就继续等。”
“我该在哪里签名?”
“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说清楚。事实上,这本书会以自传形式九_九_藏_书_网出版。您必须以第一人称书写,但是作者是我的客户。”
“谁知道?在这个国家,一半人因为不同颜色的旗子杀害另一半人,在这样的地方他还能期待找什么呢……”
一九三七年,改变了他命运的那个不祥之日,马泰克斯为了和雷威斯碰面而进了城。每次两人相约,雷威斯总会请他在自行车赛车场餐厅共进午餐,地球出版社就在附近的对角线大道,碰面时,这位出版社老板总在桌底下偷偷把装了钱的信封塞给他,这笔钱足够他家几周的开销。那天,马泰克斯却第一次拒绝接受资助。当时的情景,他后来在狱中写下关于内战的自传体小说《暗夜回忆录》详述了经过,在这本从未出版的小说里,他只是其中一个角色,或许死亡才是全知叙述者。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阿莉西亚追问,一心把话题拉回马泰克斯的故事。
这一次轮到阿莉西亚露出促狭的笑容。“那么,她幸福的模样看来如何?”
“我觉得她是少数让人觉得这个乱世还值得活的人。”
“可惜没有上帝……”阿莉西亚在一旁泼冷水。
“马泰克斯跟我提过,戴维·马丁确信自己跟一个神秘的出版社主编签了合约,写宗教文章,俨然是一个新兴宗教的圣经。别露出那种表情好吗?根据马泰克斯的说法,马丁偶尔会和这位主编碰面,一个名叫安德烈亚斯·科莱利的人,这个人会带来地狱的指示。”
“谁知道。我只知道马泰克斯担心他,非常担心。马泰克斯就是这样,替所有人担心,却从没想过自己。后来马丁似乎卷入一些纠纷,两人几乎不再见面。因为马丁刻意躲避人群。”
“因为爱情,因为金钱,因为怨恨……”
“这么说吧,虽然看起来好像没有天理正义,但毕竟还是有所谓报应。老天有眼。据说,从古巴回国后不久,方糖皇帝就精神失常,因为有个怀孕的古巴厨娘对他怀恨在心,在晚餐的热带料理下了毒。方糖皇帝最后在落成不久的豪宅阁楼里自我了断,口口声声说家里的墙壁和天花板有东西在爬,还闻到屋里有蛇窝。他说卧房里有妖魔鬼怪,蜷缩在他的床上,等着吸光他的灵魂。”
“发疯了。像头疯牛一样,疯疯癫癫的。”
布里安又耸了耸肩。
随着内战战火延烧,马泰克斯惊觉他已无法写作。他连续几个小时呆坐在打字机前,呆滞地望着窗外的天际。后来,他几乎天天进城,他的说法是去寻找机会,或许只是去逃避自己。他熟识的许多人为了在乱世求生,只能屈服于黑市任人宰割。文艺圈早有恶意流言,谣传捉襟见肘的雷威斯和巴登斯仍得定期支付马泰克斯薪水。老友马丁早已提醒过他:“忌妒是作家思想里冒出来的坏蛆,慢慢腐蚀我们的生命,直到遗忘毫不留情地攻陷我们。”几个月后,所有熟识他的人都变成相见不识的陌生人。当他们从远处瞥见他,总是刻意改道,并窃窃私语,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另外一些人与他擦身而过,却低头不语。
“就是直觉。马丁经常有幻听……我说的可不是灵感。”
“不行。雷威斯先生,我不能再接受您的施舍了。”
“不只是他,许多人也有同感。除非瞎了眼,否则不可能看不出即将发生的巨变。他经常聊起这话题。有一次,我听他谈起考虑移民到国外,但是他妻子不想离开巴塞罗那。她觉得如果移民,她就永远不会再怀孕了。后来为时已晚,想走也走不了。”
“我知道,您从来没那个闲工夫跟穷人和游民打交道。”
“您有没有想过要写传记?”律师问道。
“我会很感谢您的协助和建议。”马泰克斯提醒他。
“这恐怕要等上好几年。在这个国家,有些人不等到人民自相残杀是不会罢手的。在这种地方,当人们失去理智的时候——这种事经常发生——他们会二话不说在别人脚上轰一枪,好让对方变成残废。这样的时局会持续很久,您就听我的话吧。”
“那是后来的事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马丁精神错乱,加上他和顽劣魔鬼之间的纠葛,警方称他卷入一连串犯罪事件,后来案情不了了之,但他被迫逃离巴塞罗那,然后奇迹般地逃出这个国家。您说这个人是不是疯癫得可以?居然异想天开,决定在内战时期返回西班牙。他刚越过比利牛斯山边境,就在朴奇塞达镇被捕了,最后死在蒙锥克堡,就跟许多囚犯一样。还有后来的马泰克斯。失联多年,两人竟然在那里重逢……还有更悲惨的结局吗?”
“看了只想吐。”
“相信我,我完全能够理解您的想法,马泰克斯先生,但我不能照您说的那样做。”
“太精彩了。”
“既然这样,那我宁可饿死,也不要眼睁睁看着那种事情发生。”
“我可以说您这样就表示答应了吗?”律师满怀期望地探问。
“俗气到不能再俗气了。最可信的版本是,方糖皇帝的身后事极为铺张,葬礼弥撒在大教堂举行,红衣主教、市长和教会上下成员都参加了,当然还有那些向埃内斯托借钱没还的人,他们出席是为了确认债主已经归西,这么一来就不用还钱了。当时有个传言,唯一穿梭在糖业大亨床上的,是女佣十七岁的女儿,后来以朵丽丝·拉普雷斯为艺名成了高级夜总会的红牌,名利双收,所以,大亨每晚被吸光的显然不只是灵魂而已。”
近年帮他出版《灵魂迷宫》系列的出版商是两位品味敏锐的绅士,雷威斯和巴登斯。巴登斯是美食专家,熟稔各种美馔和农产品,躲避战乱的时候暂时在乡间农场耕种蔬果,探寻松露的奥秘。巴登斯天生乐观主义,各种冲突都会让他头昏眼花,他宁可相信内战顶多打两三个月,西班牙就会回到原本荒谬和混乱的局面,文学、美食和商业依旧有立足之地。雷威斯对权力和政治斗争常有精辟观察,他自愿留在巴塞罗那维持出版社营运,虽然业务少之又少。文学几乎被逼入绝境,出版物主要是演讲、宣传册与英雄人物事迹的著作,由于内部斗争和内战隐患对共和党的影响,英雄人物每周都不一样。雷威斯不像他那时常寄来鲜美番茄和蔬果的合伙人那样乐观,他看出这场战事恐怕要拖上很长一阵子,残局也会比预期更难收拾。
“伊莎贝拉就是后来嫁给书店老板森贝雷的那位?”
“没错,而且是个传奇人物。十七岁离开家乡巴塞罗那时,一无所有,只能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国民警卫队一直恨不得打断他的腿,但九_九_藏_书_网他神奇地逃过警方的天罗地网,搭上一艘商船,去了哈瓦那。”
“我只是想把握机会拼业绩。”雷威斯辩称,“时局动荡,哪来的精神装腔作势。”
“确实。身为小说家,您应该也会接受,平心而论,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故事罢了。”
比拉华纳会心一笑。
“爱恨情仇,纠葛不清,非常有巴塞罗那风格的故事。无论真相如何,总之,那栋豪宅就这样闲置多年,从方糖皇帝打下第一块地基开始,到马泰克斯带着新婚妻子苏珊娜入住,闹鬼和诅咒的传闻从未断过。说真的,那栋房子真让人不敢领教,我曾经去过,马泰克斯还亲自为我介绍,那地方简直让人寒毛直竖,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还是偏爱欢乐的音乐剧和轻快的浪漫喜剧。有些楼梯没有出口,有一条走道挂满镜子,经过时会觉得被人跟踪,还有个地下室,方糖皇帝在那里造了一座游泳池,池底以马赛克瓷砖铺成人脸图案,那是他在古巴娶的第一任妻子莱昂诺尔,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因为她深信自己怀了蛇胎,用发簪戳进了自己心脏。”
“聊聊戴维·马丁这个人,您认识他吧?”
“我想这本书已经有书名了。”
由于两位出版人伸出援手,马泰克斯得以让家人免于挨饿,这在当时已是得天独厚的帮助。大部分同事处境比他艰难多了,不知何去何从。有些人摇着爱国热情和浪漫主义的旗帜投身军旅。“我们要直捣腐败贼窝,大力歼灭法西斯鼠辈。”他们宣称。有些人指责他不加入。在那个年代,许多人将大街小巷张贴的海报标语奉为信条。“不愿为自由奋战的人,不值得拥有自由。”他们这样告诉他。马泰克斯虽然质疑此论调,但良心仍备受折磨。他是否应该抛下住在山麓大房子里的妻女,投效所谓的“祖国阵营”去打仗?“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个祖国,但一定不是我的。”有个朋友临行前在火车站对他这么说,“那也不是你的祖国,虽然你根本没有勇气挺身捍卫它。”马泰克斯自惭形秽地回到家,一进门,苏珊娜立刻紧紧抱着他,她浑身发抖,泪流不止地哀求:“不要丢下我们……阿里亚娜和我就是你的祖国。”
“难道您期望会收到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当事人无奈地叹息。
“一个被挑中进行一场巨额交易的幸运作家。”
“您说的是在蒙锥克监狱吧?”
“为什么找上我?”
“当人们放弃动脑,而用屁股思考的时候,作家就是一个毫无职业前景的人。”
比拉华纳缓缓点头。
“好极了。光是闻那个味道,我肚子都饿了。”雷威斯答道。
“除了带着家人流亡他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难道有别的选择吗?”
“这么说来,他是为了爱情?”
维克多·马泰克斯于一九三三年写的文章《墨水与硫黄》,充满反讽和趣味,显然取材自好友兼同事戴维·马丁的不幸遭遇。文章的第一段写到:“一个人无须成为歌德便能得知,任何一个够资格称得上作家的人,迟早都会遇见他的魔鬼梅菲斯特。心地善良者,倘若存在的话,将把自己的灵魂送给它。另外那些人,则把途中碰见的那些粗心大意者的灵魂卖给魔鬼。”
“原来您是个浪漫的人。我就知道……”
记者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据说是这样。”
“我向您保证,绝对不是。”
“失去理智?”
维克多·马泰克斯不但够资格称得上作家,而且凭着一己之力在文坛立足,就在一九三七年秋日,他遇见了他的梅菲斯特。
“如果可以让我分享,那就再好不过了。”
“您告诉他这些恶灵和鬼屋的事了吗?洛马纳这个人非常迷信,也很介意……”
等待的同时,雷威斯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不久,劳拉绕过一箱箱洋葱和大葱,总算现身房门口,一见到马泰克斯,她笑盈盈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娇小的劳拉活泼开朗、聪明能干,是维持出版社运作的员工之一。
“精彩的故事。”阿莉西亚说,“这么戏剧化的细节是您的杰作吗?”
马泰克斯摇摇头。
比拉华纳默默点头,思绪已经陷入回忆里。
“我不会生气,因为您说得非常有道理。我是以间接方式接受委托的。”
劳拉紧握他的手,直视他的双眼。“收下那笔钱。就照着那爱慕虚荣的小人的意思去写,然后永远离开这国家。我推荐阿根廷。那里土地过剩,牛排好吃得要死。”
“这是什么时代?人人看起来都不像该有的样子,甚至不过两天前,人人看起来都不太像自己。”
“如果我不答应呢?”
阿莉西亚摇摇头,静待下文。
“我不知道。”
比拉华纳耸耸肩。“提到这件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不笑出来。”
“我的客户和他的律师们接受了佛朗哥将军的协助和保护。”布里安为他释疑。
“我的感觉是……您根本没跟她提这件事吧?”雷威斯探问。
“美洲的百姓对他怎么样?”
“我根本不知道该期望什么了。”
“暂时是《我,某某某:一个西班牙金融家的回忆录》。我想他们接受其他意见。”
“因为我如果没和您达成协议,就这样走出那扇门,我相信我是活不到明天的。还有,您和您的家人也一样。”
“好激情的故事。您让洛马纳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您的水晶球是怎么说的?”
“您真幸运。既然是那么知名的大事务所,为什么没派人过来?”
“您的意思是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马泰克斯摇头否认。雷威斯和劳拉面面相觑。
布里安低下头。“我曾经这样质问过,于是他们寄了一份包裹给我,里面装的是我合伙人尤希的左耳。他们已经跟我说过,期限一过,若还没有结果,会再寄别的包裹给我。我刚刚说了,在这座城市,找黑道解决事情花不了什么钱。”
“既然这样,我在这个事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马泰克斯不解。
“而奇迹出现了。”
马泰克斯一脸诧异望着他。
占地宽广的自行车赛车场餐厅三角楣饰在蒙塔内尔街高高竖起,扰乱了街道优雅的斜面,往前走几步就是对角线大道。那里亮着水族箱一样的灯光,教堂式的挑高建筑,供应咖啡替代品,成了人们试图如常度日的避风港。雷威斯总是挑选角落的位子,整间餐厅一览无遗,人进人出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我这样说可能不太礼貌,但是他给我的印象就是怪里怪气的,而且总让我觉得傲慢无礼,所以我也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他没问的事,我什么都不会多说。”
“何止是怀疑,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有这样的事藏书网。马泰克斯拜托我在出版界打听是否真有这一号人物。我接受他的请托,在出版界做了翻天覆地的全面调查。”
比拉华纳一脸诧异地看着她。“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老实说,这是一段我想遗忘的伤心往事。”
“客户的妻子是您的忠实读者。她说喜欢您的写作风格,特别是爱情故事。其他作品倒是还好。”
“关于此人的背景,您知道多少?您一向交游广泛、无所不知……”马泰克斯试着打探。
“您的客户叫什么名字?”马泰克斯问。
马泰克斯叹了口气,“我老婆不想离开巴塞罗那。”
“怎么说?”
记者眉眼低垂。“我只跟她聊过两三次。”
马泰克斯面带疑虑环顾其他客人。看来并没有人在窃听他们谈话,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但是,在那个人人疑神疑鬼的年代,隔墙有耳并不稀奇。
“嗯,但自传可能是例外。”马泰克斯附和。
“请您暂时先把哲学放一边,好好专注于律师这个角色。”马泰克斯打断他的话,“对于您和您的客户,有什么我能为两位效劳的吗?”
“他活该。如果不喜欢,那就应该去资助社会建设,而不是拿钱帮人打仗。”
“唯一真正的恶魔?难道还有别的吗?”
几天之后,苦于失眠、痛苦和猜疑的马泰克斯再也受不了,决定去拜访地球出版社总编辑。雷威斯所言不假:此地散发着地中海沿岸安普丹地区的田园清香。一箱箱蔬果与书籍,加上一沓待付账单,全都堆在走道上。雷威斯专注倾听这段经历的同时,手中把玩的番茄传出浓郁的香味。
比拉华纳面带狡黠的笑容,点头回应。
“您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我只知道,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不好惹。”
“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吗?马丁就算不服气,但还是有自知之明,只要回到巴塞罗那,他迟早会被抓……”
“真可惜。”
这时,马泰克斯做出了让布里安始料未及的反应。他竟捧腹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在场其他客人纷纷回望,心里纳闷着,这种时局,居然还有人能这样哈哈大笑。等到马泰克斯终于恢复正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布里安。
“有能够抵抗巴塞罗那的疫苗吗?”
“您会这样说是因为知道这是我想听的话。”
出版社老板就这样离去,留他独坐在餐桌旁。马泰克斯清楚得很,他是专程来送钱的,一旦完成任务,他宁可早早离开,免得作家因为要靠人接济而难堪。马泰克斯狼吞虎咽吃光了食物,又把面包塞进口袋。这时候,餐桌上落下一道人影。他抬头一看,是个衣着破旧的年轻人,手上拿着法庭和政府机关常见的档案夹。以一个特务来说,这个人显得太虚弱也太无助。
塞尔西奥·比拉华纳著
“疟疾也是血液里的,血液里的不一定就是健康的。”雷威斯搭腔。
《灵魂迷宫》系列就是这样诞生的?”
“也不能这么说,他算是运气好,或者是运气不好,就看从哪个角度去想。他继承了一位叔父的遗产,这位名叫埃内斯托的长辈是个极度荒唐古怪的人物,别人叫他‘方糖皇帝’,马泰克斯是他最喜欢的侄子,或至少是整个家族中唯一没被他憎恶的人。因此,婚后不久,马泰克斯就搬进滨海公路旁的大宅院,就在瓦维德雷拉山麓,那是埃内斯托叔叔遗留给他的,连同他从古巴回国后创立的海产品进口公司部分股票……”
“既然要讽刺,那我就不客气了。如果您的客户是这么重要的大人物,有权有势,那么找上您这样的律师做代理人,会不会嫌太寒酸了?我有话直说,别生气。”
“马泰克斯大概会怀疑是否真有科莱利这个人。”
“因为他们的业务涵盖全国,技术上来说是这样。至于客户本人,我想他应该在瑞士。”
命运出版社,巴塞罗那,一九八九年出版
“我相信文学,有时也欣赏烹饪艺术,尤其是上乘的米食料理。除此之外,其他都像是装饰物或热毛巾,可有可无。我感觉我们在这方面很像。我是说文学方面,不是饮食品味。”
“一个极度重视隐私的人。”
“马泰克斯,不管您怎么做,都是被玩弄的一颗棋子。假如乌巴赫那帮人打赢战争——其实他们胜算很大——我敢说,一旦曾经接下这种任务,您的存在一定会让他们很不自在,到时应该会有人希望您消失。如果打赢的是共和军,一旦有人知道您曾经替佛朗哥的金主效劳,我看也是吃不完兜着走。”
“我想他们之间应该不是那样。”
“拜托,把钱收起来吧。”
“这么说来,所谓的自杀……”
“恶魔?”
马泰克斯从指缝间瞅着他。“那您呢?他们付的是什么样的价码?”
“那他本人呢?”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布里安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最近有人告诉我,在巴塞罗那买凶杀人非常便宜。”
雷威斯对这番挖苦置若罔闻,早已一头栽进那个奇诡的谜团里。他探头到办公室门外,叫来他信任的员工劳拉·弗兰科尼。
“那位埃内斯托叔叔移民到拉丁美洲了吗?”
“事实上,我从没听过马泰克斯抱怨那栋房子对他造成任何困扰。我认为,他对这类怪力乱神的传言在意的程度,远不及把整个国家搞得鸡飞狗跳的政治闹剧。那时候,他刚和深爱已久的苏珊娜结婚,上班的地方是个俯瞰巴塞罗那全城的办公室。苏珊娜体弱多病,苍白的肌肤近乎透明,拥抱她的时候,总担心她的身子会碎裂。她不时会觉得疲累,常常需要卧床休息,虚弱到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马泰克斯很担心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但是这两人实在太深爱对方。我曾经好几次去拜访他们,虽然那地方总是让我心里发毛……在我看来,他们是对幸福佳偶。至少新婚时期是如此。每次马泰克斯进城,他都是这么说的。他常抽空到《先锋报》附近和我一起吃午饭或喝咖啡,总会畅谈正在创作的小说,有时让我先看看几页稿子,问我意见,但最后通常没把我的评论听进去。他常说,他只是拿我当实验品。那时马泰克斯还在上班。他用了不知多少笔名写小说,都是按字数算稿费。苏珊娜需要持续就医吃药,而马泰克斯找的都是最好的医生。为此,他拼命写稿赚外快,对此一点都不介意。苏珊娜一直想要孩子。但医生已经说过,怀孕会让她的健康状况更棘手,甚至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我是指我面临的两难处境。”马泰克斯继续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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