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要守活寡啦？”

“丈夫不是蛇，可是却像蛇一样的吸你的血。快给你娶媳妇啦吧？”

“当然要想啦。你快娶媳妇吧，”她一面喘着气，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娶了媳妇，你就会尝到思念心上人的滋味啦。”

他又偷偷地扫了一眼，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沙哑地喊道：

彼得罗用习惯了的动作使自己笨重的身躯跨上马鞍，整了整上衣后面腰带勒出的褶子。马朝大门走去。马刀柄随着马行进的节奏摆动，在阳光下闪着黯淡的光泽。

“放我走，葛利什卡！”

“可是也有些娘儿们却巴不得把男人送走。我们家的达丽亚只要一离开彼得罗马上就会胖起来。”

她用惊骇的目光向四下里扫了一眼，便走了过去，皱着眉，头也没有回。

阿克西妮亚摇摇摆摆地从山坡上走下来，老远就大声喊道：

在马棚边他遇到了母亲。

“杜妮亚什卡，干粮袋你缝上了吗？猪油撒上盐了吗？”

“我要告诉司捷潘……”

“爸爸，枣红马吃完了，您就去饮饮它。”

彼得罗正在门廊上跟家里人告别。葛利高里备好了马。彼得罗一手扶着马刀，匆忙跑下台阶，从葛利高里手里接过马缰绳。

“馅饼忘掉啦！”杜妮亚什卡靠在篱笆门上冤屈地说，眼泪流到她那油晃晃的、火热的脸颊上，又从脸颊上滴到平日穿的外衣上。

“好，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老头子画着十字说道。

“喂，有人吗？起来吧！”

母亲把身子向后挺着，用围裙兜着引火用的干牛粪块，老态龙钟地挪动着两条瘦弱的光腿。

杜妮亚什卡像山羊似的朝大门跑去。

刚刚睡醒，手指头一点劲儿也没有，半天才把衬衣扣子扣上，几乎又在悠扬的歌声中睡去：

“你会把我打死？”

阿克西妮亚的鼻孔翕动着，急促地喘着气；整理着头发，说道：

“哎呀，谁呀？是谁http://www.99lib.net来啦？”她匆忙地摸索着，用一只赤裸的胳膊在两腿中间慌乱地向下拉着衬衣。枕头上留下了一圈儿睡梦中流出来的口水斑迹；娘儿们黎明的时候睡得最香。

“好大的脾气……难道问问也不行吗？”

睡得糊里糊涂的葛利高里摸进了马棚，把马牵到胡同里去。脸碰到蜘蛛网上，痒酥酥的，睡意也就突然消逝了。

“还没有吃完吗？”彼得罗用唾沫把麻线蘸湿，头向马点了一下，问道。

“要走啦。怎么样？”

“怎么，你的司捷潘要走了吗？”葛利高里问道。

葛利高里隔着篱笆看到，司捷潘也在准备上路。阿克西妮亚穿着一条绿色毛料裙子，给他牵过马来。司捷潘微笑着，在对她说些什么。他不慌不忙，以占有者的姿态吻了吻妻子，两只胳膊好久都没有从她肩上拿下来。被太阳晒得黝黑和干活磨得粗糙的大手在阿克西妮亚洁白的外衣上，像煤炭似的闪着黑亮的光。司捷潘背朝葛利高里站着，隔着篱笆可以看见他那绷紧的、刮得很漂亮的脖子和有点下垂的宽肩膀，——当他把脑袋俯在妻子身上的时候，还可以看见他那卷起的亚麻色胡子尖。

“还在吃哪，”父亲庄重地回答说，同时用粗糙的手巴掌检查着马鞍的垫子，“要知道，一块小木片或者一根小草棍粘在鞍垫子上，只需跑一程路就会把马背磨出血来。”

他刚要睡着，哥哥的孩子在厨房里哇哇地哭起来了。

“你去把阿司塔霍夫两口子叫醒吧。司捷潘要跟咱们的彼得罗一块儿走。”

这次村子里共有三十名哥萨克去参加五月野营。集合地点在校场上。还不到七点钟，一辆辆帆布篷大车、步行的和骑马的哥萨克，带着全副装备，穿着五月野营的帆布上衣，便已陆续向校场涌来。

“这么个疯鬼，我有啥用你的！”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在笑，还在不以为然地摇晃脑袋。骑手踏镫上马，高大的铁青马微微地晃了一下。司捷潘骑在马鞍子上，就像长上了似的，他策马急步走出大门，阿克西妮亚抓着马镫，和他并排走着，恋恋不舍９９ｌｉｂ•nｅt地像只驯顺的狗，仰起脑袋看着他的眼睛。

阿克西妮亚和解地笑了，并离开了小路，想趁机绕过马去。葛利高里却把马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已经找到了吗？”

葛利高里微笑着，把马调弄得发起野来：那马挪动着蹄子，把阿克西妮亚挤到石崖边。

葛利高里在水边站了半天。河岸散发着淡淡的潮湿、腐烂气息。从马的嘴唇上不断地落下滴滴水珠。葛利高里心里是一片甜蜜的空虚。无忧无虑，心旷神怡。他往回走着，向日出的地方望去，那里黎明前的昏暗已经在消逝。

“哥哥，馅饼！把馅饼忘啦！……是土豆馅的！……”

第一遍鸡叫过后，葛利高里才从游戏场回来。一股发了酸的酒花气味，夹杂着香喷喷的干圣母草味儿从门洞里向他扑来。

“别胡闹，我得去给当家的收拾行装呀。”

一阵嘹亮的马嘶声把葛利高里惊醒了。从叫的声音上听出来这是彼得罗的战马。

他把脑袋埋进热烘烘的枕头里，歌声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

两口子就这样走过邻居的宅院，在大路转弯的地方消逝了。

“我不是吓唬你。你应该去和姑娘们调情。叫她们给你绣花手绢，但是不要老看我。”

葛利高里从她说话的声音里听出，她很窘，便赶快走开。

“我偏要看你。”

月光在波浪滚滚的顿河上斜铺了一条谁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晨雾迷漫，天上却是一片繁星。马在后面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往水边去的斜坡很不好走。对岸有鸭子的叫声，岸畔的泥水滩里，一条捕食小鱼的鲶鱼在翻腾。

“等到割草的时候，你就会来求我啦。”葛利高里笑着说。

“让我走，死鬼，有人来啦！叫人看见，他们会怎样想呢？”

“我压根儿就不想娶亲。也99ｌｉb.ｎet许有那么个女人，不用娶她也会爱我。”

“是呀。”

“好啦，我的好邻居，别骂啦。把男人送去野营以后，你家里也许还用得着我呢。”

阿克西妮亚哼哼着醒来。

“别吓唬我，阿克西妮亚！”

“你可别跟我调情！”

“住声，你这个坏孩子！你不睡，也不叫人睡。”她低声唱起来：

“饮过马了吗？”

葛利高里不眨眼地目送了他们半天。

“老爸爸，您好好干自己的事儿吧，我会给哥哥装好的，管保到切尔卡斯克也掉不出来。”

“爸爸，别累坏那匹白额顶的马，等到秋天，我们就卖掉它。要知道，也该给葛利高里置买一匹战马啦。大草原上的草可别卖啊，爸爸，你自己看得出：今年小草场上的草是没有指望啦。”

“我们马上……你可不要进屋来……有跳蚤，我们只好睡在地上。司捷潘，起来吧，听见吗？”

马知道是要上路了，急躁不安地挪动着腿儿，嚼着嘴里的铁嚼子，吐着白沫。彼得罗一脚踏上马镫，扶着鞍鞒，对父亲说道：

红光满面的杜妮亚什卡像只小燕似的，从厨房到上房，在院子里来回穿梭，听到父亲呼唤，笑嘻嘻地摆着手叫道：

“跟你有什么相干？”

“我会给你的司捷潘点颜色看看……”

“还能是谁呀？”

身躯高大细长、筋肉强壮、额上有颗白星的顿河种骏马撒着欢儿走去。葛利高里把它牵到板门外，左手轻轻一扶马背，就跃身上马，疾驰而去。到河边下坡处，他想要勒住，但是马已经跑溜了腿，越跑越快，一溜烟似的飞奔到坡底下去。葛利高里看到一个女人挑着水桶，正走下斜坡，他向后挺着身子，几乎已经躺在马九_九_藏_书_网背上，策马拐出小路，冲到水边，后面扬起一阵灰尘。

“那就请看吧。”

“为什么？”

“你立刻把大门修理修理，在角上栽根柱子。”他又想了想，像是报告一件新闻似的补充说，“彼得罗走啦。”

“我不知道俺爹打的什么主意。大概要等到服役以后吧。”

“是你吗，葛利什卡？”

达丽亚手里抱着孩子跟了出去。母亲站在院子中间，用袖子擦着眼睛，又用围裙角擦擦发红的鼻子。

“饮过啦。”葛利高里不高兴地回答。

阿克西妮亚一面走着，一面扭过头来，嫣然一笑。

“疯鬼！差一点儿叫马踩着我！你等着吧，我去告诉你爹，你是怎么骑马的。”

阿克西妮亚扁担不离肩，站在跳板上麻利地汲了一桶水，然后把被风吹起的裙子夹在两膝中间，瞟了葛利高里一眼。

“是我。母亲让我来叫醒你们……”

“葛利什卡会牵到顿河边去饮的。喂，葛利高里，牵马去饮饮！”

摇篮像没有上油的大板车一样，吱扭吱扭响起来。达丽亚半睡不醒地嘟囔说：

清晨的寒气像绷紧的颤动着的弹簧一样刺进了葛利高里的身躯，像有蚂蚁在身上爬似的。他奔上三级台阶，来到阿司塔霍夫家一踩直响的门廊上。门没有上闩。司捷潘睡在厨房里的地铺上，妻子的脑袋夹在他的腋下。

“就不放。”

他踮起脚尖走进内室去，脱了衣服，小心地把缝着裤绦的礼服裤子挂起来，画过十字，躺了下去。地板上一片被窗棂的阴影切开的、朦胧的金色月光。墙角里，绣花手巾下的银圣像闪着黯淡的光芒。床上面的挂衣架上，一群被惊动的苍蝇不住地嗡嗡叫着。

葛利高里在有节奏的催眠曲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想起了：“明天彼得罗就要去参加野营啦。剩下达什卡和孩子……大概，我们割草的时候他不会在家啦。”九_九_藏_书_网

在破晓的昏暗中，葛利高里看见了阿克西妮亚那一直撩到膝盖以上的衬衣和两条不害臊地伸出的、像桦树皮一样白皙的大腿。他呆呆地看着，觉得嘴里发干，脑袋像铜钟似的在嗡嗡地响。

“傻丫头，乱喊什么！”葛利高里气愤地对她喊道。

“顶没有意思啦。”她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连嘴唇也没有张，吝啬地笑了一下。这时葛利高里第一次看见她的嘴唇竟是那么放荡、贪婪、丰满。

“小心点，大力士，你会哭鼻子的。”

彼得罗在台阶上赶着缝一条开了缝的马缰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彼得罗的战马旁边转转，——往马槽里撒着燕麦，偶尔叫喊几声：

马的嘴唇离开了水面，向顿河对岸望着，大声地嚼着嘴上流下的水，不断用前腿扒着河水。阿克西妮亚又汲满了第二桶，把扁担换到另一边的肩上，微微地摇晃着向坡上走去。葛利高里策马紧跟在后面。风吹弄着阿克西妮亚的裙子和黝黑的脖子上的毛茸茸的小发卷。花缎子绣的缠头巾在厚而重的发髻上耀眼地飘动，掖在裙子里面的粉红色上衣紧裹着滚圆的脊背和丰满的肩膀。阿克西妮亚向前探着身子，爬着坡儿，可以清楚地看出上衣下面凹下去的脊梁沟。葛利高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很想再跟她搭话。

达丽亚用手巴掌遮在眼前，注视着丈夫被扬起的尘埃笼罩着的白上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摇晃着大门旁边的一根腐朽了的柱子，看了葛利高里一眼。

“你还年轻呢，别急着娶媳妇。”

“还用找吗……你马上就要把司捷潘送走……”

他用手指把马鬃分成小缕，说道：

“大概，要想念你的男人啦吧，啊？”

葛利高里催马赶到她身边，直瞅着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