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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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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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见鬼!”他叫了起来。其他军官闻声围上来。
“看你有种开枪,你这个小杂种!”乌苏拉大喝一声。
“别天真了,克雷斯庇,”她微微一笑,“我死也不会跟你结婚的。”
亲戚中知道这事的只有霍塞·阿卡迪奥和雷蓓卡,那时阿卡迪奥跟他们关系很密切,这与其说是出于亲属的情份,还不如说是因为合伙同谋。犟头倔脑的霍塞·阿卡迪奥被套上了夫妻这副笼头,已变得听话了。雷蓓卡坚强的性格、贪婪的性欲和锲而不舍的雄心吸引了丈夫无比旺盛的精力,他终于从一个好色的懒鬼变成了一头干活的好牲口。他们有了一个整齐清洁的家。每天早晨,雷蓓卡都让家里门窗敞开,墓地里吹来的风从窗户进来,又朝院子边的大门出去,尸骨变成的硝粉刷白了墙壁,磨光了家具。她吃泥土的饥饿欲,她父母骨殖克洛克浴的声响,她被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无所作为所激起的一肚子烦恼,如今一下子都被抛到了脑后。她是战争忧患的局外人,整天傍着窗户绣呀绣的,直到碗橱里瓷盆瓦罐叮叮哨哨地打起颤来,她才站起身去热饭菜。过了好长一会儿,出现了一群追踪嗅迹的又瘦又脏的狗,接着便出现一位裹着绑腿、鞋带马刺的巨人,他提着一杆双筒猎枪,手里几乎总是提着一串野兔或野鸭,有时肩上扛一头野兽。那还是阿卡迪奥当政不久的一天下午,这位新统治者出其不意地拜访了他们夫妇俩。自从离家后,他们还没见过他,阿卡迪奥亲亲热热地煞是象一家人,夫妻俩就请他一起吃饭。直到喝咖啡的时候,阿卡迪奥才道出来访的目的:他收到了一份控告霍塞·阿卡迪奥的状子。据说霍塞·阿卡迪奥开始时在自己院子里耕作,后来一直耕到相邻的土地上去,用牛推倒了别人的栅栏,平毁了人家的棚屋,甚至用武力霸占了周围最好的田地;对另外一些其土地引不起他兴趣去掠夺的农民,则给他们强摊捐税,每星期六他都牵着猎狗,扛着双筒猎枪去催讨。霍塞·阿卡迪奥对这样的指控供认不讳。他的理由是这些夺来的土地原本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创业时分掉的,他认为可以证明,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他父亲开始发的疯,因为他父亲支配了事实上属于整个家庭的产业。然而这种辩解完全是不必要的,阿卡迪奥并非为打官司而来。他来仅仅是想帮着出个主意,设一间财产登记办公室,以便让霍塞·阿卡迪奥把抢占来的土地立个合法的地契,条件是阿卡迪奥授权在那里收税。就这样,两人达成了协议。
那天晚上阿卡迪奥在吊床上等她,火辣辣地浑身打颤。他睡不着,盼呀盼的,只听得没有尽头的后半夜里蟋蟀嚷嘿嚯地吵介不停,石鹆鸟却严格地按时按刻呜叫。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受骗了。正在他的焦躁快变成暴怒的当儿,门突然被推开了。几个月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定会重新回忆起课堂里这茫然失措的脚步声和绊着长椅的磕磕绊绊的相碰声,记起在屋里一团漆黑中最后触到一个丰腴的肉体和感受到由另一颗心脏搏动而产生的空气的颤抖。他伸出手去,碰到了一根手指上戴着两颗戒指的另一只手,那只手在黑暗中几乎一点也辨认不出。他感觉出那手上突起的筋脉和预示厄运的脉搏,感觉出在那汗湿的手心上的生命线被死神攫获卡断在拇指的根部。这时他知道她并不是他等侯的女人。因为这女人散出的不是烟味,而是晶莹发亮的水灵灵的鲜花气味。她的乳房胀鼓鼓的十分丰满,乳头小得象男人的一样。她的柔情杂乱无章,表现出没有经验的兴奋。这是一位处女,却有一个叫人不敢相信的好名字: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这是庇拉·特内拉付了她一生积蓄的半数——五十个比索,叫她来干现在这件事的。阿卡迪奥以前曾多次看见她在照管她父母开的一爿小粮店,但从未对她留意过,这是因为她有一种罕见的本领,除非正巧碰上好机会,她会完全象不存在似的。但打从那天起,她便象小猫那样依偎在他温暖的腋窝下了。她在父母的应允下,常常午睡时到学校去。对她的父母,庇拉·特内拉支付了她积蓄的另一半。后来当政府军把他们从学校赶走后,他俩便在黄油罐头和玉米麻包间卿卿我我地相爱。阿卡迪奥被任命为军政首领时,他们已有了一个女儿。
“不胜荣幸,”他说,“我不是布恩地亚家族的。”
数年后,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检查财产证书时,发现从霍塞·阿卡迪奥院子的土丘上放眼四顾,凡目力所及之处,包括公墓在内,统统登记在他哥哥的名下;还发现阿卡迪奥在当政的十一个月内,不仅侵吞了所有的税款,而且还搜刮居民们为能在霍塞·阿卡迪奥的属地上埋葬死者而交付的一切款项。
阿玛兰塔和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由于得到乌苏拉的信任,确实加深了他们之间的友情。这一次乌苏拉觉得没有必要再去监视他俩的会面了。这是一对黄昏恋人。意大利人总是傍晚时分来,纽孔上插一朵桅子花,给阿玛兰塔翻译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两人呆在牛至花和玫瑰的香气充溢得令人窒息的走廊里,他念着诗,她用针勾着花,毫不关心战争引起的惊恐和不幸消息,他俩一直呆到蚊子来把他们逼进大厅去。阿玛兰塔的敏感,她的谨慎而又缠绕万物的柔情慢慢地在她男友的四周织起了一张看不见的妹丝网,使他在八点钟离去时真的得用白嫩的、没戴戒指的手指去拨开。他俩把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从意大利收到的明信片装订成一本精致的相册,里面都是情侣们在孤寂的花园里的图画以及中了爱神箭的丹心和衔着金丝带的鸽子的图案。“我认得佛罗伦萨的这座花园,”皮埃特罗·克雷斯底翻着相片说,“你伸出手来,那些鸟就会飞下来啄食。”有时面对一幅威尼斯水彩画,怀乡之情竟会把水沟里的淤泥和腐烂的甲壳动物的气味变成鲜花的淡雅的芬芳。阿玛兰塔叹息着,微笑着,憧憬那个第二故乡,那里的男男女女都长得很漂亮,说话象小孩子一样,那儿有古老的城市,然而它往昔的宏伟业绩如今只留下瓦砾堆里的几只小猫了。经过漂洋过海的寻觅,在错把雷蓓卡急切抚摸他的一时冲动当成爱情之后,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幸福本身也带来了繁荣,他的店几乎占了一个街区。那里是培植幻想的大暖棚,里面有佛罗伦萨钟楼的复制品,报时的时候由一组乐钟奏出交响乐;还有索伦托的乐箱和中国的香粉盒,这种盒子揭开时会奏出五音曲;此外还有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乐器和形形式式应有尽有的用发条开动的机械装置。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他的弟弟勃鲁诺·克雷斯庇主持店里的业务。由于他展出了这么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玩意儿,土耳其人大街变成了声响悦耳的溪流,使人忘掉阿卡迪奥的专横和遥远的战争的梦魔。乌苏拉恢复星期日弥撒的时候,皮埃特罗·克雷斯庇送了一架德国风琴给教堂,并组织了一个儿童唱诗班。他按格里历编制了一份瞻礼单,替尼卡诺尔神父沉寂的仪式增添一些光彩。谁都不怀疑他会使阿玛兰塔成为幸福的妻子。他俩并不催促自己的感情,听任心底的情思卷挟着他们自然地流淌。现在已到只待确定婚期的地步了。他们没遇到什么障碍。乌苏拉内心一直感到内疚的是,过去一次次推迟婚期,结果改变了雷蓓卡的命运,现在她可不想再增添内心的不安了。由于战每的折磨,奥雷良诺的出走,阿卡迪奥的暴行和霍塞·阿卡迪奥与雷蓓卡被赶出家门,为雷梅苔丝服丧已被推到次要的地位。婚礼在即,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本人曾暗示,他将认奥雷良诺·霍塞为他的长子,因为在他身上克雷斯庇几乎已有一种做父亲的亲切情感。一切都让人觉得阿玛兰塔正在走向一个没有险阻的幸福境地。但是,她跟雷蓓卡相反,丝毫不露焦躁之情。象绘制色彩缤纷的桌布,编织精制的金银绦带,用十字花法绣出孔雀那样,她不慌不忙地等候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受不住内心催迫的时刻的到来。这个时刻终于跟十月不吉利的雨水一起来到了。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从裙子上拿走她的绣篮,双手握住她的手。“我无法再这样等下去了,”他说,“我们下个月结婚吧。”阿玛兰塔触到他冰凉的手时没打一个哆嗦,她象滑溜溜的小鱼似地抽出手来,又做起她的活儿来了。www.99lib.net
乌苏拉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这些早已众所周知的事情,那是人们为了不增加她的痛苦而瞒着她的缘故。她早先就心里犯凝。“阿卡迪奥在造新房子哩,”她一面装出得意的样子对丈夫说,一面想把一匙加拉巴木果酱塞进他嘴里去。但她却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说:“可不知怎么搞的,我总觉着这一切不是味儿。”后来,当她得悉阿卡迪奥不仅造好了新房,而且还订了一套维也纳家具时,她的疑心才得到了证实:他动用了公用基金。“你是咱们布恩地亚家的败类!”有个星期天,在望过弥撒以后,她看见阿卡迪奥在新房子里跟他的部下玩牌,就冲着他吼叫起来。阿卡迪奥并不介意。直到这个时候,乌苏拉才知道他已有了一个六个月的女儿,而没结婚就跟他一起过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又怀了身孕。乌苏拉决定不管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在什么地方,都得给他写信,让他知道这里的情况。但是,那些天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不仅延宕了她这一打算,而且还使她对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懊悔。直到那个时候为止,战争只不过是一个用来称呼某种遥远而又模糊的景况的字眼,现在却一下子在剧烈的现实生活中具体化了。二月底,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婆子骑着一头驮着扫帚的毛驴来到了马贡多。这老太看起来是如此不中用,巡查队连问都没问一声,就把她当作一个从沼泽地附近村庄经常来卖东西的老百姓,放她进来了。她径直来到兵营,阿卡迪奥在过去是教室、现在则成了象后续部队营房的地方接见了她。这里,有的吊床卷着,有的系在铁环上,墙角里堆着一个个铺盖卷,步枪、卡宾枪,还有猎枪丢得满地都是。这老太婆先立正行了个军礼,然后自九九藏书网报身份:“我是格雷戈里奥·斯蒂文森上校。”
乌苏拉准备在家里为他守灵,尼卡诺尔神父则反对为他举行宗教仪式和把他葬在圣地里。乌苏拉同神父争吵起来。“说起来您跟我都不会理解,他这个人可是位圣徒。”她说,“所以,我将违背您的意愿,把他葬在墨尔基阿德斯的墓旁边。”在全体居民的支持下,在十分隆重的葬礼中,乌苏拉果真说到做到。阿玛兰塔没有离开自己的卧室,她在床上听见乌苏拉的哭泣声,到家里来吊唁的人群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哭丧妇的号淘声,接着,便是一阵深沉的静寂,飘来了一股被踏烂的鲜花的香气。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感到以往每天下午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身上散发的那种熏衣草香味,但她硬是克制着,没有陷入神情恍惚的境地。乌苏拉从此没再理她。那天下午,阿玛兰塔走进厨房,把手放在炉子的炭火上,直烧得再也感觉不出灼痛,只闻到自己皮肉的焦臭味,可是乌苏拉连眼皮都没抬一抬去怜悯她。
阿卡迪奥表现出少有的豁达慷慨,出了一个公告,宣布为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举行官方葬礼。乌苏拉把此举理解为羔羊的迷途知返,但她错了。她白养这个孙子并非从他穿起军装时开始的,而是一直没有收服过他的心。她觉得她象对待自己的子女那样养育他,对他既不歧视也不宠爱,就如对待雷蓓卡一样,却不知阿卡迪奥是个生性孤僻的孩子。患失眠疫那阵,在乌苏拉注重实效的热情、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神志错乱、奥雷良诺的沉默寡言,以及阿玛兰塔与雷蓓卡之间誓不两立的环境中,他深受惊恐,惶惶不安。奥雷良诺心不在焉地教他读书写字,就象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送给他的衣服也都是些要丢掉的破烂,只是让维茜塔肖恩给他改改小,凑合着穿穿。
阿卡迪奥把乌苏拉往屋里一推,自己投降了。一会儿枪声停了,钟声响了起来。这次抵抗不到半小时就被粉碎了。在敌人的进攻下,阿卡迪奥的人没有一个幸存下来,但他们在死前,已把三百个士兵撂倒在跟前。最后一个据点是兵营。在敌人进攻之前,那位可疑的格雷戈里奥·斯蒂文森上校释放了囚犯,命令他的人上街去跟敌人拚杀,他以异常迅猛的动作和弹无虚发的射击,从不同的窗口一一打完了二十发子弹,给人造成兵营防备森严的印象。进攻者最后只好用大炮把它轰平了。率领进攻的指挥官感到吃惊的是,他发现在荒凉的瓦砾堆里,只有一个穿短裤的人,他已经死了,断离身躯的一条胳膊还紧紧抓着一支没有子弹的步枪。他用梳子把一头女人们的浓发在后脑勺上挽了一个发髻,套在头颈里的披肩上挂着一条小金鱼。
“告诉我女人,”他以独特的声调回答说,“叫她给女儿取名乌苏拉。”他停了一下,又强调了一句:“乌苏拉,就象我祖母一样。再跟她说,如果生下的男孩,就叫他霍塞·阿卡迪奥,这不是从我大伯的名,而是从我祖父的名。”
“你有种开枪呀,你这个杀人犯!”她喊道:“你把我也杀了吧,你这个婊子养的!要是我死了,倒不用为养了你这个孽种而流泪了。”
他带来了不幸的消息。据他说,自由派的最后几个据点快支撑不住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正边战边向里奥阿查方向撤退。
“你看看这个空荡荡的家吧,看看我们那些散在世界各个角落的儿女吧,咱们又象当初那样只剩你我两个了。”霍塞·阿卡追奥·布恩地亚已深深陷入无知无觉的深渊,对她的悲叹充耳不闻。在刚发病那阵,他大小便急了还用拉丁语急急地喊几声。在神志清醒的须臾间,阿玛兰塔给他送吃的时,他向她诉说自己最难受的痛苦,并顺从地接受拔火罐、敷芥末泥。但到乌苏拉去他身边诉苦这当儿,他已完全脱离现实生活了。他坐在小板凳上,乌苏拉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替他擦洗,一面讲些家里的事给他听。“奥雷良诺去打仗已经四个多月了,我们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边说边用一块沾了肥皂的丝瓜筋替他擦背。“霍塞·阿卡迪奥回来了,长得比你还高大,浑身上下刺满了花纹。但他回来后尽给咱们家丢脸。”她好象发觉丈夫听了这些坏消息在伤心了,于是便用谎话来诓他:“你可别把我的话当真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柴灰撒在他粪便上以便用铲铲掉。“这是上帝要霍塞·阿卡迪奥跟雷蓓卡结婚的。现在他们过得很快活。”在这场欺骗中,她是那样真心诚意,结果自己也从这些谎言中得到了安慰。“阿卡迪奥已象个大人了,”她说,“他很勇敢,穿了军装,挂上大刀,真是个好小伙哪。”不过,她这些话好象是在讲给一个死人听,因为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一切都置若罔闻,但她还是一个劲地唠叨下去,她看他那样听话,对一切事物都那样无动于衷,就决定把他放开来。但他却坐在板凳上一动也不动,听凭日晒雨淋,好象那根绳子压根就不起作用似的,一种超乎一切有形束缚的控制继续把他绑在栗树干上。
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失去了自制,毫不羞愧地大哭起来。他绝望得几乎要把手指都扳断了,但还是没有能动摇她的意志。“别浪费时间了。”这就是阿玛兰塔对他所说的一切:“假如你真的这么爱我,那就别再踏进这个家的九*九*藏*书*网门吧。”乌苏拉真觉得自己要羞得发疯了,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使尽了苦苦哀求的一切招数,卑躬屈膝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在乌苏拉怀里整整哭了一个下午,乌苏拉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安慰他。到了下雨的夜晚,只见他撑着一把绸伞,在屋子周围徘徊,希望能看到阿玛兰塔房里的一点灯光。他穿得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考究。他那受到折磨的皇帝一样威严的脑袋现在具有一种特别庄重气派。他央求常到走廊里去绣花的阿玛兰塔的女友们去设法劝劝她。他对店里的经营漫不经心,白天躲在店堂后面颠三倒四地写一些短信,并把信连同薄薄的花瓣和制成标本的蝴蝶翅膀请人送给阿玛兰塔,但阿玛兰塔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几小时几小时地关在房里弹锡塔拉琴。有天晚上,他唱了起来。马贡多愕然惊醒了,一架这个世界不配有的锡塔拉琴,一副在地球上想象不出还有象它这样充满爱情的嗓音,使整个小镇上的人们都飘飘欲仙。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看到镇上所有的窗户都亮超了灯光,唯独阿玛兰塔房里的窗户仍是黑洞洞的。十一月二日是亡人节。他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乐箱都打开着,所有的钟表都在没完没了地打着钟点,在这片混乱的协奏曲中,他看见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两只手腕已经用刀片割破,双手插在一盆安息香水中。
一方面,政府在十个月内不敢贸然向马贡多进攻;另一方面,一旦发动攻击,就投入极其悬殊的大兵力,以致不消半小时,便把一切抵抗全摧毁了。从阿卡迪奥执掌统治大权的第一天起,他就表现出发布文告的嗜好。他一连看了四份报纸,把自己的全部思绪理清和掌握。
“你们这批王八蛋!”他喊道,“自由党万岁!”
他规定十八岁以上的人都得服兵役,宣布晚上六点钟以后在街上行走的牲畜都归公用,还强迫成人必须佩戴红袖章。他把尼卡诺尔神父监禁在他的神甫堂里,威吓说要枪毙他,还不准他做弥撒,并且如果不是为了庆祝自由派的胜利就不准他敲钟。为了使任何人都不致对他决定的严厉性有所怀疑,他还命令一队行刑队在广场上对准一个稻草人练习射击。起初,谁也没有认真看待过这些事,他们认为,说到底,那不过是学校里的一群娃娃跟大人闹着玩玩而已。但一天晚上,阿卡迪奥踏进卡塔里诺的酒店,乐队里一位号手故意吹出怪声怪调的军乐向他打招呼,引得颀客们哄堂大笑。这时,阿卡迪奥便以冒犯当局的罪名,叫人把他毙了;对那些提抗议的人,则把他们统统关在学校的一间屋子里,并锁上脚镣,只给他们几块面包和水。“你是杀人凶手!”乌苏拉每听到他一桩新的暴行时,总是这样朝他吼,“要是奥雷良诺知道了,他准会一枪把你崩了,到那时,我就第一个拍手称好!”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阿卡迪奥继续加紧这种毫无必要的严厉手段,终于成了马贡多有史以来最凶残的统治者。“现在他们尝到不同统治的苦头了。”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有次这样说,“这便是自由派的天堂。”此话让阿卡迪奥知道了,他就领着一队巡逻兵,闯进莫科特家,砸毁家具,用鞭子抽打他的几个女儿,把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强行拖走了。乌苏拉穿过整个镇子,一路上不停地嚷着“你这个不要脸的,你这个不要脸的”。当她愤怒地挥舞浸过柏油的鞭子,冲进营房院子的时候,阿卡迪奥正要下令行刑队开枪。
她没头没脑地抽打着,把他逼到院子的尽头,阿卡迪奥缩着身子,活象只蜗牛。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已昏死过去,他被绑在那根早先时候练习射击的柱子上,上面的稻草人早被子弹打烂了。行刑队里的小伙子们害怕乌苏拉拿他们出气,都纷纷逃走了,但她连望都没望他们一眼。乌苏拉丢下穿着七歪八扭元帅服的阿卡迪奥,也不理睬他因疼痛和恼怒而发出的嚎叫,径直去给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松了绑,带他回家。离开营房前,她把那些带脚镣的囚犯都放了。
“孩子们会知道的,”她喃喃地说,“最好是今晚你别把门闩上。”
“您自然带着书面的东西罗?”他问。
黎明时,经过军事法庭的速决审判,阿卡迪奥在公墓的墙前被枪决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小时内,他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折磨着他的那种恐惧突然消失了。他神情漠然地听着对他提出的没完没了的控告,甚至也没想到显示一下他刚刚获得的这种胆量。他想起了乌苏拉,这时候她该在栗树下跟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起喁咖啡了;他想起他那八个月的女儿,这孩子还没取名,也想到即将在八月份出世的孩子;他想起了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前天晚上他还叫她腌了一只鹿,准备星期六午饭时吃。他不无留恋地想起她那披散在肩上的秀发和象是装上去的睫毛;他想起了他的手下人,心中并无伤感。在对人生的严肃回顾中,他开始明白自己其实是多么热爱过去最被他憎恨的人们。军事法庭庭长开始作最后发言,这时阿卡迪奥还没意识到已经过了两个钟点了。“虽然已经查实的罪状并不提供多少重要的依据,”庭长说,“但是,被告把其部下置于无谓死亡的罪孽和不负责任的轻率鲁莽的举动,九_九_藏_书_网已足以构成判处其死刑的根据。”在这所毁坏了的学校里——这里,他曾第一次体会到掌握了权力的安全,离他模模糊糊尝到爱情滋味的那个房间不过几米远——阿卡迪奥对死亡的这套程式感到可笑。事实上,死亡跟他没甚关系,而生命才对他有意义。因此,当宣布判决时他的感受不是害怕而是怀恋。他一言不发,直到问他有什么遗言时,他才开口。
阿卡迪奥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一鞭子已经抽到他头上。
“你看,好运气还跟着我们哪,”她说,“阿玛兰塔和弹钢琴的意大利人要结婚啦!”
“哦,那是绝对不行的,”来使答道,“在目前形势下,不带任何可能连累别人的东西,那是很容易理解的。”
那是固执的人医治内疚的办法。一连好几天,她必须在家里把手浸在盛着蛋清的碗里,到烧伤痊愈时,似乎这蛋清也使她心灵上的创伤愈合了。这场悲剧给她留下的唯一的外部痕迹,就是裹在烧伤的手上的那块黑纱布绷带,她把绷带缠在手上,直到老死。
了解他底细的人从这个回答中以为他也知道了一切。其实,其中内情他一无所知。他的母亲庇拉·特内拉,那个在照相暗室中令他情热如炽的人,对他具有着魔般的、无法抵御的诱惑力,如同她当初先是对霍塞·阿卡迪奥,其后对奥雷良诺一样。尽管她已失去了往昔的妩媚,失去了她笑声的魅力,阿卡迪奥还是能在她烟昧的踪迹里寻找她、找到她。战争爆发前不久,一天中午,庇拉·特内拉到学校去找她小儿子时比平时晚了些,阿卡迪奥在那间从前经常睡午觉的、后来放着脚镣手铐的房间里等着她。孩子在院子里玩,他在吊床上焦躁得浑身发抖,他知道庇拉·特内拉一定会从这儿经过。她来了。阿卡迪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按倒在吊床里。“不,不,我不能,”庇拉·特内拉惊慌地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满足你,但上帝作证,我不能那样做。”阿卡迪奥以他祖传的神力拦腰一把抱住她。一接触她的皮肤,他便感到外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别假装圣女了,”他说,“说穿了吧,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娼妇。”庇拉·特内拉强忍下她可悲命运带来的厌恶。
“太太,快放开这个人!”其中一个人叫道,“不然我们开枪了!”
丽个士兵举枪瞄准他们。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发动过三十二次武装起义,三十二次都失败了。他跟十七个女人生了十七个儿子,但一夜间,一个接一个地都被杀掉,最大的当时还不到三十五岁。他躲过了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埋伏和一次行刑队的枪决。有一次他的咖啡里被放了足以毒死一匹马的马钱子碱,而他居然幸免于难。他拒绝共和国总统授予他的勋章,最终当了革命军的总司令,率领部队南征北战,成为最令政府惧怕的人物,但却从来不让别人给他照相。他谢绝了战后发给他的终生养老金,靠着在马贡多工作间里制作小金鱼聊度残生。尽管每次战斗他都身先士卒,但唯一的一次挂彩却是签订结束长达二十年内战的尼兰德投降书后他自己造成的:他朝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子弹从背部穿出,没有伤着任何紧要部位。所有这一切留下的,只是用他的名字命名了马贡多的一条街。但就连这件事,据他寿终前几年宣称,那天拂晓他跟二十一名汉子出发前去投奔维克托里奥·梅迪纳将军的队伍时,也未曾指望过。
打从那时起,镇上便由她来发号施令了。她恢复了星期日弥撒,停止使用红袖章,还废除了那些蛮横无理的布告。尽管她生性刚强,还是一直为自己的命途多舛而悲泣。她感到非常孤单,只好去找她那不中用的伴侣——被人遗忘在栗树下的丈夫了。“唉,你瞧我们现在过的,”她对他说,那时六月的大雨大有冲倒这棕榈叶凉棚的气势。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条小金鱼放在桌上:“我想,有这个就足以证明我的身份了吧。”阿卡迪奥证实那确实是奥雷良诺·有恩地亚上校制作的一条金鱼。但这条鱼也可能在战争前就被人买去或偷去了,所以它丝毫起不了通行证的作用。来使为了让人相信他的身份,甚至不惜泄露一项军事秘密。他透露,他负有去库腊索的使命,他希望在那里能招募整个加勒比海地区的流亡者,搞到足够的武器和军需品,以争取年底前登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对这一计划很有信心,因此不赞成在目前去作无谓的牺牲了。然而阿卡迪奥一点不为所动,他命令在来使的身份尚未证实之前,先把他关起来,并决心誓死保卫马贡多镇。
“你们看,这家伙从哪儿跑到这里来了,”他对他们说,“他是格雷戈里奥·斯蒂文森。”
“我们把马贡多交给你了。”这便是他出发前对阿卡迪奥所说的一切:“我们现在把它好好的交给你了,当我们再见到它时,你要努力使它变得更好。”对于这个嘱托,阿卡迪奥的理解却是非常随心所欲昀。他从墨尔基阿德斯一本书的九-九-藏-书-网插图上受到启发,发明了一种有绶带和元帅肩章的制服,腰间还挂了一柄被枪毙的敌方军官的饰有金色流苏的大刀。他把两门炮安在镇子的人口处,叫他从前的学生都穿起制服,这些学生被他煽动力很强的告示激励得义愤填膺。阿传迪奥还叫他们全副武装地在街上蹈踺,以便给那些外乡人留下镇子是坚不可摧的印象。但这个计策犹如一把刀子的两刃,有利也有弊。
大约到了八月,没完没了的冬季开始了,乌苏拉总算能把一个看来象是确切的消息告诉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进去吧!”她对他喊道,“你还没疯够吗!”
“请不要让我戴着镣铐,穿着女人的衣服,这样不名不誉死去吧,”他说,“如果我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阿卡迪奥相信了他,命令给他一支枪和二十发子弹,让他跟其他五个人一起守卫兵营。阿卡迪奥自己带了参谋部奔赴抗敌第一线。可是他还未赶上去沼泽地的路,街垒就被攻破了。抵抗者只得毫无掩护地在街上跟敌人厮拚,起初,他们在射程内用步枪打,然后是用手枪对步枪,最后是肉搏战。在全军覆灭的危急关头,一群妇女操起木棍、菜刀也奔上了街头。混乱中阿卡迪奥瞧见阿玛兰塔穿着睡衣,正象疯子似地在找他,她手里还提着两支霍塞·阿卡迪奥·布思地亚的老式手枪,他把步枪交给一个在冲突中丢失了武器的军官,跟阿玛兰塔闪进旁边的一条街,把她带到家里。乌苏拉在门口等着,横飞的弹片已把邻居家大门的正墙打了个窟窿,她却全然不顾。雨慢慢地停了,但道路很滑,软沓沓地象被水浸泡的肥皂,黑暗中只得估摸彼此间的距离。阿卡迪奥把阿玛兰塔交给乌苏拉,便想去对付两个在街角胡乱开枪的士兵。可是在衣橱里藏了多年的这两支旧手枪已经不能用了。乌苏拉用自己的身体护着阿卡迪奥,想把他拖进屋去。
“我没有什么可忏悔的,”阿卡迪奥说。他喝了一杯很浓的咖啡,然后便听候行刑队的命令。行刑队队长是一位从事即速枪决的老手,他名叫罗克·卡尼塞洛上尉决非仅仅出于偶然。在去公墓的路上,毛毛细雨下个不停。阿卡迪奥注意到地平线上正透出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三。他的眷恋随着雾气慢慢消散,留下的是极度的好奇。直到命令他背对墙根站定时,阿卡迪奥才瞧见了雷蓓卡。她一头湿发,穿着玫瑰色的衣服,正在打开屋子的门窗。雷蓓卡好不容易才认出了他,实际上她也只是偶尔向大墙望了一眼才发现他的。她惊呆了,几乎没能作出反应,向他挥手告别。阿卡迪奥挥手作了回答。这时枪口被熏黑了的步枪已对准他,阿卡迪奥一字一句听到了墨尔基阿德斯柳扬顿挫地诵读的训谕,似乎听到课堂里当时还是处女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渐去渐远的脚步声,并在鼻子上体验到同雷梅苔丝尸体的鼻孔里引起他注意的同样冰凉坚硬的感觉。“啊,糟糕!”他想起来了,“我忘了说,要是生女的,就给她取名雷梅苔丝。”于是,撕心裂胆地全身一震,他重又感觉到折磨了他一生的那种恐惧。上尉下令开枪,阿卡迪奥几乎来不及挺起胸膛抬起头,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烧灼着他的大腿。
指挥官朝他踢了一脚,把他的脸翻过来,但是一见这个人的脸,指挥官顿时目瞪口呆了。
在他被带往行刑墙跟前时,尼卡诺尔神父想为他做临终祈祷。
没隔多久,自由派失败的消息就越来越具体了。三月底,雨季提前来临了,一天清晨,几星期来充满着紧张的平静,突然一下子被声嘶力竭的军号声打破了。接着是轰的一声炮响,教堂的塔楼被炸毁了。实际上阿卡迪奥的抵抗决心只是一种梦呓。他手下只有五十名装备很差的人,每人至多只有二十发子弹。但在这些人中,他过去的学生为他那些慷慨激昂的宣言所激励,决心为失败的事业而牺牲生命。穿长靴的人群你来我往,发布的命令互相矛盾,大炮的轰鸣震天动地,开枪的人惊惶失措,军号也不知吹的什么调。在这片混乱中,那位自称是斯蒂文森上校的人终于得以跟阿卡迪奥谈了一次话。
阿卡迪奥一直为他那太大的鞋子、打了补钉的裤子和女人样的臀部而苦恼。他从来没有象用印第安语跟维茜塔肖恩和卡都雷那样跟别人融洽地交谈过。事实上,墨尔基阿德斯是唯一关心他的人,常常念给他听那些难以理解的文章,教他掌握铜版照相的技术。没有谁会想到他为墨尔基阿德斯的去世暗地里哭过多少回。也没有人知道他如何徒劳地研究死者的手稿,极力想重温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主持学校和当权执政终于卸脱了他昔日痛苦的重负,因为在学校里他受到重视和尊敬;掌权后他发布那些不可违抗的布告,穿上了光荣的军装。有天晚上在卡塔里诺的酒店里,有人斗胆冲着他说:“你不配姓你现在的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阿卡迪奥没叫人枪毙他。
他委派斯蒂文森上校传话给阿卡迪奥,要他们毫不抵抗就把镇子交出去,条件是对方以名誉担保自由派分子的生命财产安全。阿卡迪奥不无同情地打量着这位奇怪的、可能被人错当成逃难的老太婆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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