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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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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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了他都快发疯了。她不想睡、不想吃,深深地陷入了孤独之中,连她的父亲也成了一种障碍。她胡乱地编造了一连串假约会来转移菲南达的视线。她不再去看她昀女友了,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都会打破常规去同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相会。起初,她讨厌他的粗鲁。第一次在机修厂后面荒凉的草地上单独与他见面时,他毫无怜悯地拖着她走,象对待牲口一样,走得她疲惫不堪。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发觉原来那也是温柔的一种方式。于是她坐立不安,没有他就简直不想活了,她神志恍惚,只想沉浸在他那熏人的用碱水洗过的油污气息中。阿玛兰塔去世前不久,梅梅在痴情中突然出现一个清醒的间歇,她为自己不可捉摸的前途不寒而栗。这时,她听说有个女人会用纸牌预卜前途,就偷偷地去拜访她。这女人就是庇拉·特内拉。庇拉·特内拉一见她走进来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坐下吧,”她对梅梅说,“我不用纸牌就算得出布恩地亚家里人的命运。”梅梅一直不知道,也始终没有弄清那个百岁巫婆就是她的曾祖母。对于这一点,就是在庇拉·特内拉用挑逗性的大实话向她指出恋爱时的焦渴只有在床上才能平息下来之后,她也没有相信。这种说法也是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的观点,可梅梅坚持不相信这一套。她内心深处猜想这种观点是出于机修匠的不良的恋爱标准。那时她想,一种方式的爱情可以击败另一种方式的爱情,因为食欲得到了满足就会消除饥饿,这是人类的本性。庇拉·特内拉不仅消除了她的错误想法,还为她提供了一张铺着麻布床单的旧床,就在这张床上,当年她孕育了阿卡迪奥,即梅梅的祖父,后来又怀上了奥雷良诺·霍塞。此外,她还教给梅梅熏蒸芥末泥敷剂的方法,用来防止不希望的怀孕,还给了她汤药的配方。可以使她在倒霉的情况下排出“那块心病”。这次见面给梅梅灌注了一种跟喝醉酒那天下午她所感受到的勇气相同的感情。然而,阿玛兰塔的去世迫使她推迟了自己的决定。在祭灵的那九个晚上,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那时他混在涌进家里来的人群中间。接着便是漫长的丧期和必须实行的幽居。他们俩这才分开了一段时间。这段日子里,她是那样的心神不定,焦急难耐,同时又强压下多少热切的念头,以至当她终于得以出门的第一个下午,便直奔庇拉·特内拉家,毫无抗拒、毫不羞耻、不苟形式地委身于马乌里肖·巴比洛尼皿。她的天性流露得那样自然,她的本能表现得那样灵巧,任何一个比她情人更为多心的男人,都会把她的这种品性误认为是一种纯熟的经历。三个多月中,他们在奥雷良诺第二这位无辜的同谋者的庇护下,每星期幽会两次。奥雷良诺第二只是为了能让女儿摆脱僵硬死板的母亲的管束,才并无恶意地证明女儿一直跟他在一起。
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阿玛兰塔非但没有感到期望落空,相反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痛苦,因为死神毕竟给了她一种特权,即提前好多年就通知了她的死期。鄢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梅梅到学校去后不久,她同死神一起在走廊里缝衣服时看见它的。她当场就认出来了,死神并没有任何令人毛骨惊然的地方,它是一位身穿蓝衣服的长发妇女,样子有点古气,同早先帮她们在厨房里干活的庇拉·特内拉的模样有点相象。好几次菲南达都在场,但她看不见它,虽然死神是那样的实在,那样的富有人性,有一次还请阿玛兰塔帮她穿针线哩。死神没有告诉她什么时候死,也没有指出她的死期是否在雷蓓卡之前,它只是吩咐她在四月六日开始织她自己的裹尸布。死神还准许她在制作裹尸布时,想做得如何复杂和精致就做得如何复杂和精致,不过要象给雷蓓卡制作时一样诚实。死神告诫说,在完成制作裹尸布的那天傍晚,她将没有悲痛、没有恐惧、也没有苦楚地离开人世。为了耗去尽可能多的时间,阿玛兰塔定购了细白爽滑的亚麻纱线,自己织成麻布。她织得非常仔细,仅这一项工作就花了四年时间。接着,她就开始绣花。随着这项工作不可避免地临近结束,她渐渐明白,除非出现奇迹她的工作才能延迟到雷蓓卡死后。但是,她在这项工作上的专心致志已经给了她承认失败所需要的镇静。正是这个时候她才懂得了奥雷良诺上校制作那些小金鱼时的恶性循环的实质。现在,整个世界缩小到了她的皮肤的表面,而她的内心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痛苦。她难过的是没能在多年以前就得到这样的启示,那时她还能够净化那些回忆,并在新的光芒的照耀下重建世界,还能够毫不颤抖地回忆起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身上的熏衣草气味,还能够把雷蓓卡从她悲惨的境遇中解救出来。这既不是出于恨,也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无比深邃的理解。那天晚上,她在梅梅的话语中觉察到的仇恨,并非因为伤及到她而使她震惊,而是觉得她自己在另一个姑娘的身上再现了。那姑娘看起来那样纯洁,就象她当初看起来也该那样纯洁一样,但已沾上了仇恨的恶习。然而,阿玛兰塔这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认了,尽管她明确知道改变这一命运的一切可能业已消失,她也不感到惊慌。她唯一的目标就是完成她的裹尸布。她不象开始时那样用一些不必要的精绣细织来拖延时间,而是加快了进度。离完工还有一个星期,她估计将在二月四日晚上绣完最后一针,于是她没有说叨原因就建议梅梅把原定于二月五日举行的古钢琴音乐会提前一天进行,但梅梅没有理她。这样,阿玛兰塔便千方百计想再拖延四十八个小时。她甚至以为死神在满足她的要求了,因为二月四日晚上,一场暴风雨把电厂破坏了。不过到了第二天上午八点,她还是在这件从未有哪个女人完成过的极其精致的制品上绣完了最后一针。她一点不动声色地宣布她将于傍晚去世。她不仅把此事告诉了全家,还告诉了所有的街坊,因为阿玛兰塔觉得她可以通过为世人做最后一件好事来弥补她卑微的一生。她想,再也没有比给死者带信更好的事了。
“上这儿来,”她对梅梅说,“现在就只咱们俩了,把你的事讲给我这个可怜的老婆子听听吧。”
据说,要不是阿玛兰塔死得不是时候,从而引起了新的哗然,布恩地亚这个疲惫倦怠的大家庭中那种习以为常的平和与幸福也许会持续很长时间。这是一桩始料未及的事情。尽管阿玛兰塔已经年老,而且远离了大家,但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结实、硬朗,身体好得象岩石,如同往常一般。自从那天下午她最后回绝了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并闭门痛哭以来,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当她走出房门时,眼泪都已经哭干了。俏姑娘雷梅苔丝升天,奥雷良诺们惨遭杀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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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雷良诺上校去世的时候,都没有见她这么哭过。奥雷良诺上校是她在世上最爱慕的人,尽管她的这种感情只是在大家看到栗树下奥雷良诺上校的尸体时才表现出来。她帮着扶起他的身体,给他穿戴好军人的装束,帮他修了脸、流了头,还给他的胡子上好浆,比上校自己在最荣华的岁月中所做的更好。谁也没有想到阿玛兰塔的这些举动中会有什么爱的情感,因为大家对她长于处理丧事已经习以为常了。菲南达对阿玛兰塔不懂得天主教与生活的关系,而只知道天主教与死亡的关系这一点十分气愤,好象天主教并不是一种宗教,而只是一份殡葬礼仪单。阿玛兰塔因过分纠缠在回忆往事的乱麻里,而没有理会这些释义的微妙含义。往事还历历在目,她却已经跨人了暮年。当她听到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华尔兹舞曲时,觉得自己象年轻时一样真想哭,似乎这流逝的岁月和那些教训对她一点也不起什么作用。一卷卷的乐曲当初被她借口受潮腐烂而扔进了垃圾箱,现在仍然在她的记忆中转动,那些音锤继续在敲打着。她曾想把这些关于舞曲的回忆淹没在与她侄儿奥雷良诺·霍塞的那种障碍重重的情爱之中,也曾想在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镇定沉着的男性的保护下求得脱身。可是她没能摧毁这种回忆,即使用了老年人最绝望的举动。那是在送小霍塞·阿卡迪奥去神学院之前三年,阿玛兰塔给他洗澡,摸他时,没能象一个老奶奶对她的小孙儿那样,却象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象人们传说的法国女郎们所干的那样。也跟她自己十二岁和十四岁时想对皮埃特罗·克雷斯鹿所干的那样。那时她看到他穿着跳舞的紧身裤,随着节拍器的拍子舞动魔棍。有时候,她因自己让那股不幸的细流涓涓流淌而感到痛苦,有时候她感到极大的愤怒,只好用针刺自己的手指,但是最使她痛苦、最使她愤怒和使她感到心酸的却是爱情这棵芳香的、被虫蛀蚀的番石榴树正步步濒临死亡。象奥雷良诺上校思念战争一样,不可避免地,阿玛兰塔也想起了雷蓓卡。但是当她的兄长能够使那种回忆变得无声无息的时候,她却只能将回忆之火燃得更旺。多年来她对上帝的唯一祈求,就是不要给她比雷蓓卡先死的惩罚。每当她经过雷蓓卡的家,看到那座房子越来越破败,阿玛兰塔就感到高兴,认为上帝在倾听她的祈求。一天下午,她正在走廊里缝着东西,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她相信当别人给她捎来雷蓓卡死讯的时候,她一定也是坐在这同一个地方,保持着和现在一样的姿势,并且光线也象现在的一样。于是,她就坐下来等这个消息,仿佛等一封来信似的。有一段时间,她确实把钮扣拆下来又钉上,以免使百无聊赖的等待不致显得过份漫长和痛苦。家里谁也不知道阿玛兰塔织的非常精美的裹尸布是给雷蓓卡的。后来,当奥雷良诺·特里斯特讲他看见雷蓓卡已成了一个幽灵,皮肤都裂开了,脑壳上只有几绺发黄的头发时,阿玛兰塔并不觉得奇怪,因为特里斯特所描绘的幽灵同她长期以来所想象的一个模样。她早就打定主意,要修复雷蓓卡的尸体,用石蜡来填满她脸部的凹陷,用圣保的头发给她做一副假发套。她将造出一具漂亮的尸体,缠上亚麻做的裹尸布,棺材外面还套一层缀有紫绛色饰边的长毛绒面子,在辉煌的葬仪中让尸体听凭蛆虫的摆布。她怀着如此强烈的仇恨制定这项治丧计划。想到自己如果出于爱的深情也将会同样这么做的时候,不由一阵颤栗。但她并不因为两者混淆而不知所措,而是仍然极其仔细地完善着这项计划的各项细节,以致最后不仅成了一位殡葬专家,而且很有造诣。在她这项可怕的计划中,唯一没有考虑在内的就是尽管她祈求上帝,但她仍然有可能死在雷蓓卡之前。结果真是如此。
梅梅一点也没有痛苦的样子。相反,在她隔壁房里,乌苏拉听得出梅梅睡觉很安稳,做事镇定自若,吃饭有条不紊,消化也很正常。
她安慰那些捎口信的人说,“我到了那儿以后,头一桩事就去打听他,并把您的口信转告给他。”这简直象是一出闹剧。阿玛兰塔一点也不慌乱,也没有露出丝毫的痛苦。相反,因为她履行了义务而显得年轻了些。她象往常一样身板笔直,体态苗条。要不是颧骨已经发硬和缺了几只牙齿,看上去准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亲自吩咐把信件放进一只涂着柏油的箱子,并指点箱子应该怎样放入墓中才能防潮。这天上午,她请来了一位木匠,让他给自己量了尺寸做棺材。
“这是个很好的借口。”他说。
梅梅的最后一次假期碰上了奥雷良诺上校的丧事。门窗紧闭的家里,毫无寻欢作乐的余地。人们说话都是喁喁耳语,吃饭时默不作声,每天要祈祷三次,以至在炎热的午睡时间里弹奏的古钢琴也染上了哀伤的音调。尽管菲南达心底里对上校怀有敌意,可是政府纪念这位死去的敌人的隆重仪式使她感触良深,所以还是由她规定了这次严格的殡丧礼仪。奥雷良诺第二又象往常一样在女儿度假期间睡在家里。菲南达为了挽回作为合法妻子的权利,肯定又做了些什么努力,因为第二年梅梅就添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妹妹。不顾母亲的反对,孩子被取名为阿玛兰塔·乌苏拉。
他叫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土生土长的马贡多人。在香蕉公司的厂里当机修工学徒。一天下午,梅梅同帕特里夏·布朗想我辆汽车在种植园里兜风,偶然结识了他。因为司机病了,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被指定给她们俩开车,而梅梅终于实现了坐在驾驶盘旁边,就近察看操作过程的愿望。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跟正式司机不同,还为她做了操作示范。这是梅梅开始经常光顾布朗先生家的那个时候,那时人们认为女人开汽车是不体面的,所以梅梅也就满足于理论性的介绍,好几个月都没有再去看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后来,她想起那次兜风时,除了那双粗糙的手,他那种男性的美曾引起她的注目,但那是在她同帕特里夏·布朗议论他那略带傲气的自信神态让她讨厌之后。认识他后的第一个星期六,梅梅同父亲去电影院,在那里她重新见到了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他穿着那身出客穿的麻布衣服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梅梅发现他对影片并不感兴趣,却不时地回过头来瞅她,而且与其说为了看她几眼,不如说想让她觉着他在瞅着她。梅梅讨厌这种粗鲁的伎俩。最后,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来到奥雷良诺第二跟前向他打招呼,只是这个时候,梅梅才发觉他们两人是认识的。原来他曾在奥雷良诺·特里斯特的那家简陋的电厂做过工,他以下属对上司的态度对待她父亲。知道了这一层关系,梅梅就减轻了因他的高傲而产生的不满。他们俩从99lib•net未单独会过面,除了寒暄以外也没谈过一句话。有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他把她从一次海难中救起,而她非但不感激,反而感到恼怒。这象是给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提供了一个他所希望得到的机会,而梅梅渴望的事恰恰与此相反,这不仅对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而言,而且对所有有意于她的男子都是这样。因此,梦醒之后她是那样的忿恨,非但不厌恶他,反而产生了一种迫切想见他的不可克制的愿望。经过一个星期,她的这种焦渴之情愈发强烈了。到了星期六,她心急火燎的,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在电影院向她打招呼时,她使足了劲才没让他看出她的心快跳出口了。她既快活又恼恨,这种杂乱的感觉把她搞糊涂了,第一次向他伸出了手。只是在这时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才得以同她握了手。刹那间梅梅就盾悔她的一时冲动,但是这种后悔立刻又变成了冷酷的满足,因为这时她发现他的手也是冰凉和汗湿的。那天晚上,梅梅发现自己如果不向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表明他的渴望是一种虚荣,她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整整一个星期她一直为此焦躁不安。她想尽了一切法子,想叫帕特里夏·布朗带她去找习厣辆汽车,可都没有成功。最后,她借口要见识见识新型号的汽车,靠了当时在马贡多度假的那个红头发美国人帮忙把她带到了厂里。从她见到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的那刻起,梅梅就不再自欺欺人了。她明白自己实际上已经忍受不了想同他单独呆在一起的强烈愿望的折磨了。然而,叫她生气的是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一见她来到就猜中了她的来意。
有一次她们竞失慎喝了三瓶朗姆甜酒,最后脱光了衣服,相互丈量着、比划着身体的各部分。梅梅或许永远忘不了她嚼着甘草根回到家里的那个晚上,只见菲南达和阿玛兰塔互不搭话地在吃晚饭,她们没有发现她那慌张的神色,于是她便在桌边坐了下来。那天,她在一位女友房里惊恐地度过了两个小时,她一会儿笑出了眼泪,一会儿害怕得哭起来。在这极度兴奋的背后,她发现了一种无所畏惧的奇怪感觉。这一无畏的情感正是促使她当年逃离学校,并用这样那样的言语告诉母亲她可以经受住弹奏古钢琴的厌烦。梅梅坐在饭桌的上首,喝着鸡汤。那鸡汤喝下肚去,就如一帖使其复苏的灵丹妙药,这时,她瞧见菲南达和阿玛兰塔周身围着一圈敌视现实的光环。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当面指责她们矫揉造作、精神贫乏和崇尚荣华的痴狂。自她第二次回家度假起,她就知道父亲住在家里只是为了装装样子。她象父亲一样了解菲南达,后来又设法认识了佩特拉·科特,她便觉得父亲是有道理的。她自己也宁愿做她父亲情妇的女儿。
菲南达在电影院里捉住这对年轻人的那天晚上,奥雷良诺第二被良心上的沉重压力压得抬不起头,他相信梅梅理应会向他倾吐心中的秘密,就到菲南达把女儿关在里面的房间去看她。但是梅梅什么都不说。她是那么自信,那么死死抱住自己的孤独不放,奥雷良诺第二感到他们父女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联系,而那种同伴加同谋的关系只不过是往昔的幻想而已。他想找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谈谈,心想凭着过去是他老板的权威或许会使他放弃自己的目标,但是佩特拉·科特使他相信这些事都取决于女人,这样他就拿不定主意了,而对这次禁闭能否结束他女儿的痛苦儿乎不抱一丝希望。
“走开!”她冲着他说,“您完全不该到正正经经的规矩人这儿来拣什么便宣。”
当临时舞台亮起灯光,下半场节目开始的时候,梅梅不禁想起了阿玛兰塔。曲子演奏到一半,有人在她耳边把消息告诉了她,演奏便戛然而止了。当奥雷良诺第二赶到家里,他不得不推推搡搡地挤过人群,看一看这位老处女的尸体。她丑陋,画色也不好,手腕上缠着一条黑绷带,身上裹着精致的裹尸布,同邮件箱一起安置在大厅里。
每天晚上,梅梅洗完澡出来,总看到菲南达拼命用喷筒喷洒杀虫药。
在为阿玛兰塔祈祷了九夜以后,乌苏拉就再也没有起床。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负责照料她。她把饭菜、洗脸用的胭脂红水端到她的卧室里,并把马贡多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告诉她。奥雷良诺第二经常去看她,给她捎些衣服。乌苏拉把这些衣服同其它日常生活最必需的用品一起放在床边。没多久,她便建起了一个伸手可即的小天地。乌苏拉在长相酷似她的小阿玛兰塔·乌苏拉身上终于激起了很深的柔情,她教她识字。她的神志、她的自理的能力,都使人觉得,她已经合乎自然地被百岁的年龄所压倒。然而,尽管她明显地眼睛不好使,可谁也没有猜想到她已完全瞎了。这个时候她有的是时间和平静的心境留神着家里的生活,因此是她第一个发现了梅梅的隐衷。
梅梅发现自己正在受着他傲慢之火的烧灼,于是拚命寻找一个杀他威风的办法,可是他不给她时间思考。“别害怕,”他轻声对她说,“一个女人为一位男子而发疯,并不是头一次。”她感到太孤单无靠了,没看新型号汽车就离开了工厂。整整一个晚上,她在床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翻来复去地睡不着,忿恨地痛哭着。那个红头发的美国人倒真的开始对她感兴趣了,可在她看来,他却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这个时候,她发觉在见到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之前总先看到很多的黄色的蝴蝶。这些蝴蝶她以前也见过,特别是在机修厂里,那时她以为它们是被油漆气味引来的。有一次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她也感到有蝴蝶在她头上扑翅转悠。但是当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象一个只有她才能从人群中认出来的幽灵开始追求她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些黄蝴蝶同他有关。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总是出现在音乐会、电影院或大弥撒的人群中,丽她用不着见他本人就能发现他,因为蝴蝶会告诉她的。有一次,奥雷良诺第二对这些蝴蝶令人窒息的扑腾实在耐不住了,梅梅想把秘密告诉他,就象她曾经答应过他的那样。但是,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一次他不会象往常那样笑着说:“要是你妈妈知道的话该说些什么啦。”一天上午,菲南达和梅梅正在修剪玫瑰花,做母亲的突然慷叫了一声,把梅梅从她站着的地方拖开,原来这里正是俏姑娘雷梅苔丝在花园里升天的位置。菲南达刹那间觉得那次奇迹要在她女儿身上重演了,因为突然有一群扑扇着翅膀的东西扰乱了她的思想。这是一群蝴蝶。梅梅看到这群象是突然从阳光里生出来的蝴蝶,心中不由一怔。这时,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拎着一包东西走进来了,据说这是帕特里夏·布朗送的礼物。梅梅强压下脸上的红晕,控制住自己的忧伤,甚至还自然地笑了笑,请他把那包东西放在栏杆上,因为她的手指是脏的,都沾了泥。九_九_藏_书_网菲南达只是看到这个男人的皮肤胆汁太多而发黄,直到几个月后把他赶出家门时,她都没有想起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
“没什么。”梅梅回答说,“现在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爱你们俩呀。”
“如果您不来的话,”他说,“您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事实上她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天资,但是为了不违拗她母亲的意愿,她以毫不懈息的练习,取得了最高的成绩。你可以逼她学任何其它的职业,其结果准会一样好。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讨厌菲南达的严酷无情,讨厌她总爱决定别人事情的习惯。但是,只要不跟她母亲的顽固相顶撞,她甚至可以作出远比古钢琴课程大得多的牺牲。在结业典札上,她感到那张印着华丽的哥特体大写字母的羊皮纸终于使她解脱了一项义务,她接受这项义务与其说是为了顺从,还不如说是为了安逸。她以为从此以后,就是那位僵硬的菲南达也不会再来过问这种连修女们都视为博物馆里的化石的乐器了。开头几年,她以为自己的估计落空了,因为当不仅在客厅里,而且在马贡多所有的慈善晚会、学校会议和爱国性的纪念集会上让半个城市都听得昏睡过去之后,她母亲仍在不断地邀请所有她认为能够欣赏女儿技艺的新来的客人。只是在阿玛兰塔去世后的服丧期间,家里一段时间又门窗紧闭,梅梅才得以关起她的古钢琴,而且可以把钥匙随便忘在哪个衣柜里都不会有什么麻烦,菲南达也不会来过问究竟什么时候,又是谁的过错才把钥匙放错地方的。梅梅以她献身于学琴的那种坚韧不拔精神,忍受着每次演奏。这是她自由的代价。菲南达对她女儿的顺从很是满意,对她的技艺所引起的赞叹更是自豪,所以对家里挤满了梅梅的女友她从来没有反对过。对女儿同奥雷良诺第二或同其他可信赖的夫人到种植园去玩上一个下午或到电影院去也从未有过异议,只要影片是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布道台上允准的。在这些娱乐中,梅梅的真正爱好才显露出来。她的幸福是在纪律的另一端,在吵吵嚷嚷的欢庆集会上,在对情侣们说长道矩的闲聊上。在跟女友们长时间地关在房里的时候,她们在那里学抽烟、谈男人的事情。
阿玛兰塔再也没有起来。她倚靠在大枕垫上,好象真的病了。
“你使我讨厌的是,”她微笑道,“你总是讲恰恰不该讲的话。”
“我是来看新型号汽车的。”梅梅说。
阿玛兰塔对她的话语中明显的敌意很是吃惊,但菲南达却深深地被感动了。那天半夜梅梅头痛得象裂开似地醒来,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苦汁的时候,菲南达真要急疯了。她给梅梅吃了一小瓶海狸油,在她肚子上敷了药泥,还在她头上放了冰袋。她强迫梅梅服从那个新来的古怪的法国医生的嘱咐:吃规定的饮食,五天里不许出门。
她那轻浮的、甚至还有点孩子气的脾性,似乎并不适宜从事任何严肃的活动,可是当她坐到古钢琴旁边时,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姑娘,那种出入意外的持重老成使她具有大人的气度。她总是这样的。
她就站在大厅里,象是量体做衣服似的。在临死前的几小时中,她精力那么充沛,以至菲南达认为她是在捉弄大家。乌苏拉根据布恩地亚家的人总是无病而死的经验,毫不怀疑阿玛兰塔准是得到了死神的预告。但是不管怎么说,乌苏拉还是提心吊胆的,她害怕在搬运信件的忙乱中,在那些糊里糊涂的寄信人想使信件早早送达的心急慌乱中,把阿玛兰塔活着就下葬了。因此,她拼命地同涌进屋来的人大声争吵,把他们赶出去,到下午四点,她终于达到了目的。这时,阿玛兰塔刚把她的东西分给了穷人,只剩下准备去世时穿的一身替换衣服和一双普通的平绒拖鞋放在那口庄重的、没有打磨过的木板棺材上。她没有疏忽这一点,她记得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去世时,因为只剩下一双工作间里穿的拖鞋丽不得不给他买了一双新鞋。快到五点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来找梅梅去参加音乐会,他发现家里作好了举行丧礼的准备感到非常惊讶。如果说这个时候有谁还象活人的话,那就是镇定自若的阿玛兰塔。她时间还充裕,足以削去手足上的老茧。奥雷良诺第二和梅梅讥诮地说了声再见,向她告别,并答应她下星期六将举行一次复活的欢庆会。五点钟时,神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因为听说阿玛兰塔·布恩地亚在收受带给死者信件而感到兴趣,带着圣体礼用品也赶来了。他等了一刻多钟,这个行将入土的女人才从洗澡间里出来。当他看到阿玛兰塔穿着高级细棉白布的长睡衣,头发披散在背上出现时,这位老态龙钟的教区神父认为这是一种嘲弄,于是便把侍童打发走了。不过他想利用这个机会,使二十年来一直言不尽意的阿玛兰塔做一次忏悔。阿玛兰塔单刀直入地反驳说,她不需要任何种类的精神帮助,因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菲南达为此大吵大嚷。她不管人家听不听,大声问道,阿玛兰塔宁愿亵渎神明而死,却不愿意难为情地进行忏悔,这种罪孽该多么骇人听闻。于是,阿玛兰塔躺下身来,她坚持叫乌苏拉为她的童贞公开作证。
第二天下午六点,菲南达辨认出了前来拜访她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是个小伙子,脸色黄里泛青,长着一双乌黑而忧郁的眼睛,可怜的菲南达要是见过吉卜赛人的话,这种眼睛就不会那样叫她受惊了。小伙子带着一种梦幻般的神情,对任何一个心肠不那么硬的女人来说,这种神情都足以使她理解菲南达女儿的心思。小伙子穿着很旧的麻布衣服,鞋帮上杂乱地遮着好几层白锌皮,手里拿着一顶上个星期六才买的窄边草帽。他一生中从没有,也将永远不会象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但是他所持的尊严和自制,使他并不显得卑躬屈膝。
梅梅那个时候是那样自负,竟责怪乌苏拉把她的事捅了出去。
“快向菲南达告个别吧,”乌苏拉请求道,“一分钟的和好要比一辈子的友情还珍贵啊!”
这个法国医生给梅梅仔细检查了两个多小时以后,模模糊糊地得出结论说她得了女人特有的功能紊乱症。梅梅失去了勇气,陷入萎靡不振的可怜境地,除了忍受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乌苏拉的眼睛已经完全瞎了,却依然积极活跃,神志清醒。她是唯一凭直觉得出准确诊断的人。“依我看,”她想,“这是喝醉了酒才闹出来的事。”不过,她非但打消了这一想法,还责怪自己想得太轻率了。奥雷良诸第二看到梅梅疲惫沮丧的样子心里一阵阵绞痛,他发誓以后要更多地关心她。这样,父女之间竟产生了一种愉快的友情,它既使奥雷良诺第二在一个时期里摆脱了因不能寻欢作乐而产生的孤独,又使梅梅逃避了菲九九藏书网南达的监护,而且不必挑起那个看来已经不可避免的家庭危机。奥雷良诺第二把答应人家的事情撇在一边,以便同梅梅在一起。
她自己辫好长长的辫子,盘在耳朵上方,就象死神叫她在棺材里应该做的那样。然后,她向乌苏拉要了一面镜子,四十多年来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被岁月和苦难毁损了的脸庞。她惊讶地发现这脸容同脑海中想象的形象有多么相似。房间里一片安静,乌苏拉由此知道天快要黑了。
“谁也别胡思乱想!”乌苏拉叫喊着,好让菲南达听到。“阿玛兰塔·布恩地亚离开这个世界时跟她来时一个样!”
他那端庄的仪容只是由于干粗活而显得脏黑的手和起了毛刺的指甲才稍见逊色。然而,菲南达只膘了他一眼就凭直觉看出他是个工匠。
她知道他穿的是仅有的一套星期日外出作客的衣服,衬衫里面的皮肤上生着香蕉公司里传播过的那种疥疮。没让他讲话,甚至连门也没让他跨进,因为不一会儿屋子里就飞满了黄蝴蝶,她不得不把门关了起来。
梅梅心想她母亲对那些蝴蝶一定印象很深。玫瑰修枝完毕后她就洗了手,把那包东西拿到房间里去打开。原来是一种中国玩具,它由五层同心套盒组成。在最里面的小盒子里放着一张由勉强会写字的人费了好大劲涂画成的约会条子:星期六我们在电影院见面。这个盒子在好奇心很强的菲南达伸手可及的栏杆上居然放了这么多时间,梅梅回想起来不免感到后怕。尽管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的大胆和机智使她甚为高兴,可他等她赴约的天真更令她感动。那时,梅梅已经得知奥雷良诺第二星期六晚上有约在先,但是这一个星期中那焦渴之火如此炽烈地烤灼着她,到了星期六,她还是说服了父亲,叫他先送她一个人去看戏,等演出结束后再接她回家。电灯亮着的时候,只见有一只夜蝴蝶在她头顶盘旋。预料的事情发生了。电灯熄灭后,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便坐到了她身边。梅梅觉得自己在惶恐的泥潭里扑打着,挣扎着,只有那个满身马达油污气的、在暗处几乎认不出来的男人才能把她从这里救出来,如同梦中发生的那样。
“你怎么啦?”她问。
带她去看电影或是去看马戏。他把大部分空闲时间都花在她身上了。前一个时期,他胖得出奇,连鞋带也无法自己系。另外,对各种欲望又过分地迁就,他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起来。现在他发现了自己的女儿,过去那种快活的性格又回到了他身上。同女儿在一起的乐趣,使他渐渐脱离了挥霍放荡的习性。梅梅已经豆蔻年华了。她并不美丽,就象阿玛兰塔从来也不美丽一样,但是却讨人喜欢,单纯坦率,有着头一眼就让人舒服的优点。梅梅还有一种现代精神,它刺痛了菲南达陈腐的俭朴观念和掩饰不住的吝啬之心;相反,奥雷良诺第二却很乐意维护女儿的这种精神。是他决定把女儿从自幼住的房间里接出来,那里一尊尊圣像瞪着可怕的眼睛,一直使小梅梅感到恐惧。他为女儿布置了一个房间,里面有主教式的大床,宽敞的梳妆台和天鹅绒窗帘,却没有想到他在布置的房间正是佩特拉·科特的卧室的翻版。他对梅梅是那么慷慨大方,也不知道究竟给了她多少钱,因为梅梅是自己从他口袋里掏钱用的。另外,他还让梅梅见识所有传到香蕉公司公室里来的最新美容技术。梅梅的房间里到处是装着供她研磨指甲用的浮石的小布袋、卷发器、牙齿生光剂、使目光柔和的眼药水及其它许许多多新颖别致的化妆和美容用品,以至菲南达每当走进梅梅的房间,就因觉得她女儿的梳妆台简直同法国女郎们的一模一样而震惊、生气。但是这个时期,菲南达的时间一半用在她小女儿阿玛兰塔·乌苏拉身上,这孩子任性而多病,另一半则用在同隐身医生进行激动人心的通信往来上。所以当她发现父女俩串通一气时,她唯一想从奥雷良诺第二口中得到的保证便是永远不把梅梅带到佩特拉·科特家里去。逮一警告毫无意义,因为他的情妇非常讨厌情夫和他女儿的亲密关系,根本不想知道梅梅的任何情况。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折磨着她,好象本能在告诉她,梅梅只要有那个念头,就能得到菲南达所得不到的东西:夺走她已经觉得牢靠到足以白头到老的爱情。奥雷良诺第二第一次不得不忍受情妇的铁板似的面孔和尖酸刻薄的嘲讽,他甚至害怕他那些带来带去的衣箱会回到妻子家里去。然而这样的事情倒没有发生。要说了解人,谁也比不上佩特拉·科特了解她情夫那样透彻。她知道那些衣箱会留在送来时安置的地方的,因为要说奥雷良诺第二讨厌什么的话,那就是因调整家具位置和搬场而使生活变得复杂起来。所以,箱子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而佩特拉·科特则致力于磨尖梅梅无法与之匹敌的唯一武器,决心夺回她的丈夫。这种努力也是大可不必的,因为梅梅从来不曾想到要干涉父亲的事情,如果真想插一手的话,她也肯定是帮父亲的情妇的忙的。她没有闲暇去打扰别人。她自己打扫房间,整理床铺,象修女们教她的那样。上午她忙着做自己的衣服,或是在走廊里绣花,或是用阿玛兰塔的手摇旧缝纫机缝制。在别人睡午觉的时候,她练上两个小时的古钢琴,她明白这样每天作点牺牲能叫菲南达放心。出于同样的动机,她继续在基督教会的义卖市场上或学校的晚会上进行演出,虽然这种邀请已经越来越少。到了傍晚,她就梳理一番,穿上简便的衣服和硬邦邦的高统靴,要是跟父亲没什么事了,就去女友家一直玩到吃晚饭。那个时候,奥雷良诺第二很少不来找她以便一同到电影院去的。
对梅梅惩罚了将近两个月后,唯一使乌苏拉犯疑的是她不象大家那样在早晨洗澡,而是改在晚上七点洗澡。有次她想提醒梅梅当心蝎子,可是梅梅因确信乌苏拉告了她的密而总是回避她,所以她也就不想用高祖母的唠叨话去打搅她了。傍晚,黄蝴蝶总是闯进家里来。
这位青年女琴师在这里确实赢得了最为真诚的掌声和最为热烈的祝贺。从那以后,美国人不仅邀请她参加舞会,还邀请她每星期天在游泳池游泳。此外,每星期还请她吃一顿午饭。梅梅学会了游泳,游得象名职业游泳手,学会了打网球,还学会了吃夹菠萝片的弗吉尼亚火腿。她周旋于这些舞会、游泳池和网球场之间,很快便毫不费力地讲起了英语。奥雷良诺第二对女儿的进步喜出望外,于是便从一位旅行商人那里给她买了一套六卷本的英文百科全书,里面有许多彩色画页,梅梅有空的时候就看这些书。阅读这些书籍占据了她过去对情人们说长道短或同女友关在房里进行比试的兴九九藏书趣。这并不是有人把此作为纪律强迫她执行,而是因为她对那些人所共知的奥秘再加议论已经毫无兴趣。每当她想起那次醉酒的事就觉得它象一种小孩子的冒险尝试,她认为这件事真逗,于是就告诉了奥雷良诺第二,而他比女儿自己还觉得好玩。“要是你妈妈知道了的话……”他说,就象每次女儿向他透露一桩秘密后那样,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让女儿答应,将以同样的信任把第一次谈恋爱的消息告诉他。梅梅对他说,她曾对一个红头发的美国人有好感,这个美国人已到父母那儿度假去了。“好家伙!”奥雷良诺第二笑着说,“要是你妈妈知道了的话……”但是梅梅又告诉他,这个小伙子回国后就没有再听到他还活着的消息。梅梅看法上的成熟保证了家庭的平静。奥雷良诺第二在佩特拉·科特身上就多花一点时间了。尽管他的身心已经不能再象从前那样寻欢作乐了,但他还是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发起那样的欢闹活动。他那架手风琴又拿出来了,上面的好几个琴键都用鞋带绑着。家里,阿玛兰塔还在没完没了地绣她的裹尸布,而乌苏拉则被暮年拖进了黑暗的深渊,那儿唯一还能看得见的就是栗树下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幽灵。菲南达巩固了自己的权威,在她每月给她儿子霍塞·阿卡迪奥的信中,鄢时已经没有半句假话,只是把她与隐身医生通信的事瞒着。隐身医生已经诊断出她大肠中有一个良性肿瘤,并准备对她进行一次心灵感应手术。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她常说,“我这辈子总听人家说夜蝴蝶会招来坏运气的。”有天晚上,梅梅还在洗澡间里,菲南达偶然地踏进她卧室。房间里的蝴蝶多得使她透不过气来,于是她便顺手抓起一块抹布扑打起来。但是当她把女儿在晚上洗澡同散落一地的芥子泥敷剂一联系起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没有象第一次那样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第二天,她邀请新上任的市长来家里用午餐。这位市长象她一样也是从荒原来这儿沼泽地的。她要求市长晚上在她家后院布置岗哨,因为她觉得有人在偷她家的母鸡。那天晚上,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掀起瓦片正要钻进梅梅洗澡间耐,站岗的士兵一枪把他撂倒了。这时候,梅梅正精赤条条的、在蝎子和夜蝴蝶中间被爱情激得浑身颤抖,她在等候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这几个月来她几乎天天晚上都是这样。一颗嵌进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脊梁骨的子弹,使他后半辈子一直蜷缩在床上。他老死在孤独之中,既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丝毫抗争,更没有丝毫透露真情的念头,大家只知道他是偷鸡贼而嫌弃他而他只是痛苦地回忆着过去,那群黄蝴蝶更是把他折腾得没有片刻的宁静。
梅梅吃吃地笑了几声,躲闪着没有与她交谈。乌苏拉并不坚持,但是当梅梅没有再去看她时,她倒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疑。她知道梅梅梳洗收拾比平常更早,在等出门上街时刻的那阵子,连一分钟都静不下心来。她知道梅梅在隔壁房间的床上整夜整夜地翻来滚去,一只盘旋飞舞的蝴蝶把她折磨得好苦。有一次,乌苏拉听她说去找奥雷良诺第二,可是乌苏拉感到吃惊的是菲南达的联想能力居然这么低下,在她丈夫回家来打听女儿时竟一点也没有产生怀疑。早在菲南达发现女儿在电影院同一个男予接吻因而在家里大吵大嚷的那天晚上之前,梅梅就做出了那种行迹诡秘,处事紧急,强捺住焦虑的举动。
在梅梅的女友中有三位美国女青年。她们冲破了电气化养鸡场的栅栏,同马贡多的姑娘们建立了友谊。其中一位就是帕特里夏·布朗。为感谢奥雷良诺第二的热情好客,布朗先生为梅梅敞开了他家的大门,邀请她参加周末的舞会。这是美国人同本地人进行交往的唯一机会。菲南达得知以后,一时间竟把阿玛兰塔·乌苏拉和隐身医生撇在一边,闹得天翻地覆。“你倒说说看,”她对梅梅说,“对这件事,坟墓中的上校会怎么想吧。”当然,她是在寻求乌苏拉的支持。但是,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却同大家预料的相反,她认为梅梅参加舞会,与同年龄的美国姑娘建立友谊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只要这孩子坚守自已的信仰,不变成新教徒就行了。梅梅很领会高祖母的意思,舞会的第二天,她比平常起得更早,以便去望弥撒。菲南达始终反对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梅梅带来消息说美国人想听她弹古钢琴时,她才不吭声了。这架古钢琴再次被带出了家门,带到了布朗先生的家里。
其实捅底的是她自己。好久以来,她的行动露出了大量的破绽,即便是熟睡的人,也要被她惊醒过来了。菲南达之所以这么晚才发觉,那是因为她自己同隐身医生的秘密关系使她迷糊了。尽管如此,她到底还是发现了她女儿长时间的缄默,反常的惊慌,多变的情绪和矛盾的言行。她决心偷偷地对女儿进行严密的监视。她让梅梅跟平时的支伴一起外出,帮她穿着打扮去参加星期六的舞会,并且从来没有向她提过一个不合适、可能引起她警觉的问题。她已经掌握了许多梅梅言行不一的证据,但仍然不露一点疑惑之色,以待决定性时机的到来。一天晚上,梅梅对她说将同父亲一起去看电影。过不久,菲南达听到从佩特拉·科特家那个方向传来欢闹聚会的爆竹声和与众不同的奥雷良诺第二的手风琴声。于是,她穿好衣服,来到了电影院。在昏暗的前排座位上她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因为猜想被证实而激动得心烦意乱,她看不清正在同女儿接吻的那个男人,但是,在观众们的噱声和震耳欲聋的笑声中,她还是听到了那个男人颤抖的声音。“真遗憾,亲爱的。”她听他这么说,便不由分说地把梅梅从大厅里拖了出来。为了使她出乖露丑,还拉着她走过那条熙来攘往的土耳其人大街。然后,把她锁在房里。
“这人真是少见,”菲南达说,“看他的脸色象是快要死了。”
在迷迷糊糊的醉态中,她快活地想到要是当时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可热闹了。她因自己的淘气而产生由衷的高兴,这种强烈的感情被菲南达发现了。
阿玛兰塔·布恩地亚将于傍晚离开人世并给死者捎带信件的消息中午前就传遍了马贡多。到下午三点,大厅里就放了满满一箱的信件了。那些不想写信的人就托阿玛兰塔捎个口信,她把口信一件件记在小本子上,上面写着收信人去世的日期和姓名。“您甭担心,”
梅梅已经结束了她的学业。在为庆贺她结业而组织的联欢会上,因为她娴熟地演奏了十七世纪民间主题的乐曲。那份证明她为击弦古钢琴琴师的证书获得通过。同时,这次联欢会也宣告了丧期的结束。来宾们惊叹的倒不是她的技艺,而是她的罕有的二重性。
梅梅感到他的手压在她的膝上,她知道在这一刻,双方都到了六神无主的地步。
“不值得费这份心了。”阿玛兰塔反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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