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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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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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吧,赫里奈多,我的孩子,”她喊道,“请代向我的亲友们问好,跟他们说等天晴时我们就见面了。”
有一次,他发现一个骑马的男人,尽管那人穿着异国服装,神态看来却很眼熟,他左看右看看了好久,终于得出结论说这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肖像。他又把画像拿给菲南达看,她也觉得这个骑马人不但象上校,而且象家里所有的人,尽管实际上画的是一位鞑靼武士。就这样,他在罗德斯的巨人像与魔蛇之间消磨着时光,直到他妻子告诉他谷仓里只剩下六公斤咸肉和一袋大米了。
“这我不知道,”菲南达回答说,“这是男人们的事情。”
尽管他午饭只能吃上一星半点瘦肉和一点点米饭,但是,他对百科全书还是比对家务琐事更感兴趣。“现在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他常说,“这雨总不会一辈子下个没完吧。”他越是拖延时间不解决谷仓缺粮的事,菲南达的怒气也就越强烈。她那平时少见的牢骚和不常有的怨言,终于象一股不可抵挡的决了堤的洪水似地爆发开了。一天上午,刚开始,怨言象吉他奏出的单调的叠句,随着白天慢慢过去,声调越来越高,话也越来越多、越讲越顺口。奥雷良诺第二直到第二天才听到她的唠叨话。那天早饭以后,一阵比雨声更加急促、更加尖厉的蜂鸣声使他感到惶惑,原来是菲南达正在家里走来走去,在诉说着满腹的痛苦,她说她原来受的教育是要当王后的,到头来却成了疯人院里的女佣人,丈夫又是那样的游手好闲,盲目崇拜,沉湎声色,整天仰躺在床上,干等着天上掉面包下来,而她却在累断腰脊,拚命维持着一个用大头针支撑起来的家庭,不让它沉没,每天从早起忙到睡觉,总有那幺多的事情要做,总要忍受、处理那么多的事情,到上床睡觉时两眼都象是沾满了玻璃粉,可是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次“早安,菲南达”,或者问一句“晚上睡得好吗,菲南达”;也从来没有人,哪怕是出于礼貌,问过她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或者为什么醒来时眼圈发紫,不过,她当然不会指望这个家里的人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因为说到底,家里人把她看成是个障碍,看成一块端锅用的抹布,看成画在墙上的洋娃娃,他们到处说她的坏话,说她是假圣人,说她是伪君子,还说她是刁女人,甚至连阿玛兰塔,愿她安息,也曾经口口声声说她是那种把直肠与季初斋日混为一谈的女人,仁慈的主啊,这是什么话呀,可是她还是按照天主的旨意甘心忍受着这一切,可是,她实在受不了那个恶棍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他居然说什么这个家就毁在让一个妖精进了门,你想想,一个爱指手划脚的妖精,我的天哪,一个出言伤人的时髦女人,那不是同政府派去杀害工人的军警成了一路货了吗,你说说看,他这种话讲谁不可以,可偏偏讲的是她,讲的是阿尔瓦公爵的养女,她的家世显赫,连那些总统夫人听了也要吓破胆,象她这样的世袭贵族有权使用十一个西班牙姓氏签字,在这个下贱人的城市里,她是唯一面对着十六副餐具也不会惊慌失措的人,她那个不规矩的丈夫看到了准会笑死,他会说,这么多勺子、叉子、刀子和汤匙不是给基督徒用的,是给蜈蚣用的,另外,只有她闭着眼睛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斟白酒,知道该从哪一边斟起,斟在哪一种酒杯里,而什么时候应该斟红酒,该从哪一边斟起,斟在哪一种杯子里,不象那个“土包子”阿玛兰塔,愿她安息,只知道白天喝白酒,晚上喝红酒,在整个海岸地区,她是唯一可以炫耀自己从来都是用金便盆解手的人,可是,那位奥雷良诺上校,愿他安息,竟敢以共济会会员的恶毒心肠责问她,凭什么享受这种特权,难道她解出来的不是大便而是陨石不成,你们想想,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后来,她亲生女儿雷纳塔冒冒失失闯进她的卧室,看到了她的大便,她出来说,便盆真是金子做的,还雕有不少花纹,但是里面装的全是粪便,人的粪便,比别人的大便更糟糕的是,因为它是妖精的粪便,你想想,这还是她的紊生女儿呢,所以,她对家里的其余成员从来就不抱幻想,可是不管怎么说,她总还有权指望她丈夫对她稍微尊重一点,因为不管好赖,他毕竟是自己行过圣礼的配偶,是她的当家人和合法侵犯者,正是他出于自由而崇高的意愿,承担起把她从父亲家中请出来的重大责任,她在父亲那儿从来不愁吃穿,也没有受过一点苦,她在那儿编制棕榈叶花圈是为了消遣取乐,因为她的养父写过一封亲笔签名的信,封面的火漆上还盖有他的戒指印章,这封信就是为了说明他养女的手除了弹拨古钢琴外是不能做今世琐事的,然而,她糊涂的丈夫全盘接受了这些告诫和嘱咐,把她从家里领了出来,并把她带到了这个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地狱般的黑锅里,没等她结束圣灵降临节忌食,她丈夫就带上那几只游牧人的箱子和那只浪荡子的手风琴,出去同一个倒霉的女人鬼混去了,其实,只要看一下那女人99lib.net的屁股,好吧,就这么说吧,只要看一下她那母马屁股是怎么一扭一摆,就完全能猜出她是一个……是一个同菲南达根本不同的女人,菲南达无论住宫殿,还是睡猪圈,无论在桌边还是在床上,都是夫人,一个生儿育女的妻子,她历来敬畏神灵,遵循上帝的准则,顺从上帝的旨意,跟她在一起当然不能象跟那个女人那样玩什么杂耍,过什么浪荡生活的,而那个女人当然会象法国女郎那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甚至比法国女郎还要糟糕,因为你想想,那些法国女郎至少还老老实实地在门口挂上一盏红灯呢,这样肮脏的丑事,你想想,叫雷纳塔·阿戈德夫人和费尔南多·德尔·卡庇奥先生宠爱的独生女怎么会干得出来呢,特别是这位费尔南多先生,他自然还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圣人呢,他是基督徒中的伟人之一,圣墓会的绅士,他能直接从上帝那儿取得特权,使他在陵墓中完好无损,他的皮肤会象新娘的丝缎那样光洁,他的眼睛象绿宝石一样晶莹明亮。
“你疯啦,”他说,“难道你还想用骨头去开彩吗?”
她嘴里唠叨着:当然罗,家里除了石头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而她的丈夫却还象波斯的苏丹王那样清静地坐着欣赏雨景呐,这是因为他不过是个庸人,一个靠别人供养的男人,一个什么都于不了的蠢货,比棉粉扑还要懒散,天到晚靠女人养活,还满以为是同约拿的妻子结了婚,只要讲讲鲸鱼的故事她就会心平气和了。奥雷良诺第二象聋子似地静心听她讲了两个小时,直到天快黑时,他实在忍受不了那折磨人的嗡嗡声,才打断了她的话。
菲南达没有理睬他,但声音放低了。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那恼人的唠叨声又盖住了嘈杂的丽声。奥雷良诺第二一直低着头,吃得很少,吃完就早早地回卧室去了。第二天吃早饭时,菲南达浑身直打哆嗦,好象晚上没有睡好,看起来她的怒气已经完全消掉了。但是,当她丈夫问她是否可以吃一只温鸡蛋的时候,她却没有简单地回答他说鸡蛋早在上个星期就吃光了,而是把男人们臭骂了一顿,说他们整天只知道玩自己的肚脐,吃起饭来却想要吃什么云雀肝。奥雷良诺第二仍然象往常一样把孩子们领去看百科全书,菲南达则假装来整理梅梅的房间,实际上她是想让他听自己唠叨。当然,他还是厚着脸皮跟那些可怜的娃娃们说奥雷良诺上校的画像已经印在百科全书上了。下午,孩子们正睡着午觉,奥雷良诺第二坐在走廊里,菲南达也跟到了那里,她象一只大麻蝇,缠着他嗡嗡叫,折磨着他,使他发怒。
孩子们很快便发现,在这种关亡式的访问过程中,乌苏拉老是提一个问题,就是想弄清楚究竟足谁在战争期间把一尊真人大小的圣约瑟石膏像送到家里来让他们保管过雨季的。这使奥雷良诺第二想起了那笔只有乌苏拉知道埋在何处的财产。但是,奥雷良诺第二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向她打听,结果却一无所获,因为在乌苏拉神志恍惚的迷宫之中,看来还留有一块清醒的地盘,足以守住这个只能向所藏黄金的真正主人透露的秘密。乌苏拉非常精明,也非常严厉,当奥雷良诺第二训练一位同他一起寻欢作乐过的朋友,让他冒充这份财产的主人去找乌苏拉的时候,她用十分详尽而又布满陷阱的询问把他缠得走投无路。
菲南达倒真的相信她丈夫是在等着天晴以后再回到情妇那儿去了。下雨的头几个月里,她曾担心丈夫会偷偷地溜进她的房间,而她将不得不难为情地向他坦白隐私,自从阿玛兰塔·乌苏拉出世以后,她的身体不允许夫妻和好。这也是她急于同隐身医生们写信的原因,但这种通信经常因为邮政事故而中断。头几个月里,听说火车常常在暴风雨中翻车,那时,隐身医生在一封来信中告诉她说,她的信件常常丢失。后来,当她同这些不知名的通信人之间的联系中断时,她曾认真地设想过,并准备戴上丈夫在参加曾发生流血事件的狂欢节时用过的老虎面具,再换上一个假名,请香蕉公司的医生检查一下身体。可是,有个经常到家里来报告有关暴风雨不幸消息的人对她说,香蕉公司正在拆迁它的诊所,准备搬到不下雨的地方去。于是,她的希望就成了泡影,只得甘心等到雨停天晴、邮政恢复正常时再说。这期间,她就自己想些办法来减轻身上的病痛,因为她宁愿病死也不愿意听凭马贡多唯一的医生——那位吃驴草的古怪的法国医生摆布。她去找乌苏拉,相信她一定会知道某种姑息疗法来医治她的病。但是菲南达称呼事物不用事物名称,总爱舍近求远的坏习惯,使她总是把前面说成后面,把分娩说成排出,把崩漏说成胃灼热,以便使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难为情。因此,乌苏拉理所当然地得出结论:她的毛病不在于官,而在肠胃,因此建议她空腹服用一包轻粉。要不是她有病缠身——此病对于没有假正经毛病的人来说并无羞人之处—一,要不是她丢失了信件,这场暴风雨对菲南达来说,本来九*九*藏*书*网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说穿了,她的一生就好象一直在下雨似的。她从来没有改变过作息时间,也没有放松过礼仪家规。当时,为了使吃饭的人不沾湿脚,饭桌都搁在砖块上,椅子下还垫着木板,可是她却仍然在饭桌上铺了细麻桌布,放上中国餐具,吃晚饭时仍然点蜡烛,因为她认为,天灾不能作为放松习俗的借口。家里再也没有人在街上露面。要是依着菲南达,那他们永远不会再上街了。这不是从下雨的时候,而是从很久以前就如此了,因为菲南达认为门就是为丁关起来而发明的,至于对街上发生的事情好奇,那是娼妓们的事。然而,当有人说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的送葬队伍正在经过时,她却是头一个往街上瞧的人,尽管她那时从半开着的窗户里看到的情形使她感到十分难过,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为自己的软弱而悔恨。
大街上的景象提醒了奥雷良诺第二。他担心起家里牲口的命运,可是已经晚了。他拿了块上过蜡的雨布往身上一披,就跑到了佩特拉·科特的家里。只见她在院子里齐腰深的水中,正想把一匹死马托起来。奥雷良诺第二上前用一根门闩帮忙。死马浸胖的身体翻了个四脚朝天,被污泥急流卷走了。自从开始下雨以来,佩特拉·科特所做的事情就是清除院子里的死牲口。在头几个星期里,她曾带口信给奥雷良诺第二,让他采取紧急预防措施。但是得到的回答却是叫她不要着急,说情况还没有那么紧急,等天晴了会有足够的时间想办法的,她还曾托人告诉奥雷良诺第二说:牧场已经被水淹了,牲口都逃到高地上去了,那里没有东西吃,只能听任老虎和瘟疫的摆布。
马贡多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在街头巷尾的泥泞中,有支离破碎的家具,还有长满红色百合花的动物尸骨。这是那些来时轻率、去时匆忙的大批外来居民在逃离马贡多时留下的最后纪念。香蕉热期间仓促建造起来的房子都被遗弃了。香蕉公司拆走了它的设施。昔日用铁丝网围着的香蕉城留下的也只是一堆瓦砾。那里的木房子和荫凉的阳台,过去曾是房主人玩着纸牌度过宁静的下午的地方,仿佛已被预言中提到的、几年后将把马贡多从地球上刮走的那阵大风的前驱一扫而尽了。这阵浩劫之风留下的唯一人迹,就是帕特里夏·布朗忘在一辆陷进蝴蝶花丛中的汽车里的一只手套。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建村时期考察过的中了魔法的地区,后来曾经是兴旺的香蕉种植园,现在又变成了到处是桔枝烂根的泥沼地。这里有好多年都能看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那宁静的大海里泛着浪花。奥雷良诺第二穿着干衣服出门察看街面的第一个星期天,心里十分难过。这次浩劫的幸存者,那些在香蕉公司飓风袭击马贡多之前就生活在这里的居民,他们坐在马路中央,沐浴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之中。他们的皮肤上还长着绿色的苔垢,身上还带有阴雨天留在他们身上的墙旮旯的气味,但是他们心底里看来正在为收回了他们出生的镇子而感到欣慰。土耳其人大街又恢复了从前那副景象,又象当年穿着平底鞋、戴着金耳环的阿拉伯人来到马贡多时一样了。这些阿拉伯人周游世界,用精巧的小玩意儿调换金刚鹦鹉。后来,他们在马贡多找到了结束数千年游牧生活的好地方。但另一方面,大雨使商场里的货物都掉在地上打碎了,在商店门口散了包的商品上都长出了青苔,柜台已被白蚁咬坏,墙壁都被潮气侵蚀,但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坐在他们父辈和祖辈坐过的地方,带着和先辈们一样的神态坐着,他们沉默而冷漠,对时间和灾难都木然处之。他们在失眠症结束后是这样,在奥雷良诺上校发动的三十二次战争以后也是这样,始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面对赌桌和油炸食品摊的残迹,面对打靶房和圆梦算命的小胡同的瓦砾,阿拉伯人的精神力量实在令人吃惊,所以,奥雷良诺第二象往常一样不拘礼节地问过他们,究竟用了什么神技妙法,能够在暴风雨中免遭伤害?究竟用了什么鬼办法才没有淹死?他挨家挨户地逐人询问。大家都用狡黠的微笑和幻梦似的目光看着他,众口一词地回答说:
“这是真话,”她说,“我现在就等着雨停以后死去。”
奥雷良诺第二确信,乌苏拉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去了,于是他借口要在前后院子挖排水沟,雇来一批挖土工人。他还亲自用小铁棍和其它各种探测金属的仪器,进行了将近三个月的彻底探查,但没有找到任何哪怕是象金子的东西。后来,他又请庇拉·特内拉帮忙,指望她的纸牌比挖土工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庇拉·特内拉一开头就解释说,如果不是由乌苏拉签牌,想什么办法都是白搭的。不过,她证实这份财产是有的,并且精确地说出共有七千二百十四枚金币,分别装在三个帆布袋里,袋外有铜丝保护网。具体的埋放位置是以乌苏拉的床铺为圆心,半径为一百二十二米的圆周以内。但是她又提醒说,要等雨停以后,再经过连续三个六月天,让骄阳将这些泥泞的土地晒成灰尘时才挖得出来。这么多玄妙的数据,在奥雷良诺第二看来,简直太象招魂术的传说了,所以,他不管那时已是八月份,至少需要再等三年才能达到预言所规定的条件,仍然坚持自己的尝试。第一件使他惊讶不已而又使他更加迷惑不解的事情,是他证实了从乌苏拉的床铺到后院的围墙正好是一百二十二米。当菲南达看到他99lib•net在丈量土地的时候,就担心他会象他的孪生兄弟一样是个疯子;然而,当看到他吩咐挖土工人把排水沟再加深一米时,她觉得他简直比疯子还糟糕。奥雷良诺第二被探宝的谵妄迷住了,这种谵妄只能同他当年寻找发明之路的曾祖父相比。奥雷良诺第二身上的最后一点肥肉都已经掉光,过去同他的孪生兄弟相似的地方现在又越来越明显了。这不仅在于他身体瘦削,还在于他那冷漠的神情和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不再关心孩子佃了,整天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巴,吃饭也没有定时,不管什么时候往厨房角落里一蹲就吃起饭来。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有时偶然问他什么,他都顾不上回答。菲南达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干活会这样卖力,所以当她看到他干活的样子后,便觉得他的鲁莽原来就是勤勉,他的贪婪原来就是忘我,他的顽固原来就是坚毅。因此,她为自己信口开河刻薄地责骂过他懒散邋遢而感到痛心和内疚。但是,奥雷良诺第二那时并不想得到她的同情和跟她和解。他在翻遍了前后院的土地以后,又没在齐脖子深的、尽是枯枝烂叶的泥潭中,把花园里的泥土翻来复去地捣弄了两遍。他在住宅东侧地基上钻了一个很深的窟窿,一天晚上,家里人突然惊醒,都觉得好象大祸临头了似的,因为大地在颤动,地底下传来令人恐惧的格吱格吱声,原来是三间房间正在往下塌陷,一条令人心寒的大裂缝从走廊一直延伸到菲南达的卧室。奥雷良诺第二没有因此而停止探宝工作。即使在他的最后一线希望都已成了泡影,而且唯一看来有点意义的就是证明了纸牌预言的时候,他也只修补一下到处是窟窿的地基,用灰浆补平那条大裂缝,然后又继续在住宅的西侧挖掘。直到第二年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他还在那里挖。这时,雨开始越下越小,浓云渐渐散开,眼看天气马上要转晴了。果然不错,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两点钟,一轮憨厚、鲜红、象破砖碎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世界,这阳光几乎象流水一样清新。从此以后,在十年内再也没有下过雨。
“这没有办法,”奥雷良诺第二回答说,“天晴了还会下仔的嘛。”佩特拉·科特眼看着牲口成批地死去,甚至来不及把这些淹死在泥潭里的牲口剖开。她无能为力地看着这场暴风雨如何无情地毁灭着这份过去曾经是马贡多最丰厚、最牢靠的家产,现在这份家产只剩下一股恶臭味了。等到奥雷良诺第二决定回来看看情况时,他只看到那匹死马和一头站在牲口棚废墟堆里的骨瘦如柴的母骡了。佩特拉·科特见他来了,既无惊讶,也无喜悦或怨恨,只是微微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游泳呗。”
她老了许多,只剩下一把骨头。她那双食肉动物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因为长时间地凝视暴雨变得忧伤而温顺了。奥雷良诺第二在她家里呆了三个多月,这倒不是因为他觉得那里要比他自己家里更好些,而是因为他需要这么多时间下决心再次披上那块上过蜡的雨布。“别着急,”他说,就象在另一个家里时一样,“咱们再等几个小时天就放晴了嘛。”时间和暴雨损害了他情妇的健康,在第一个星期中他就看惯了,渐渐地又觉得她还是过去那副模样,于是他又想起了他们毫无节制的欢娱,想起她的情爱促使动物疯狂繁殖的情形。第二个星期的某天晚上,部分是出于爱情,部分是出于兴致,他急切地抚摸佩特拉·科特,把她给弄醒了。佩特拉·科特没有什么反应。“你就安稳些睡你的觉吧。”她咕哝了一句,“现在可不是干这种事情的时候啦。”奥雷良诺第二从天花板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佩特拉·科特那好象用一束枯萎的神经连接起来的线轴串似的脊梁骨,这才觉得她讲得有道理。当然,这倒不是时候的问题,而是他们俩已经不适宜干这种事了。
阿玛兰塔·乌苏拉和小奥雷良诺回忆起这段下雨的日子一定会觉得挺快乐的。尽管菲南达管教很严厉,但他们还是经常在院子里的泥潭中戏水。有时他们逮住了蜥蜴,便掰掉它的腿取乐。有时趁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不注意,把蝴蝶翅膀上的白粉撒在汤里,玩放毒药的游戏。乌苏拉是他们最好玩的玩具。他们把她当作一个老朽的大洋娃娃,给她披上花花绿绿的破布,给她脸上涂了烟垢和胭脂,抱着她走来走去。有一次,他们差点儿象从前抠癞蛤蟆眼睛一样,用修枝剪挖乌苏拉的眼珠。再也没有比乌苏拉说胡话更能使他们发笑的了。事实上,在下雨的第三年,乌苏拉的脑子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因为她渐渐失去了现实的概念,常常把眼前发生的事同很久以前的事混为一谈,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有一次,她竟伤心地为彼德罗尼拉·伊瓜朗的去世哭了三天三夜,死者是她的曾祖母,人土已经一个多世纪了。她糊涂到这样荒唐的程度,居然把小奥雷良诺当作曾被带去认识冰块的那个当上校的儿子,而把那时还在神学院的霍塞·阿卡迪奥当作跟随吉卜赛人出走的长子。她讲了许许多多家里的事情,孩子们都学会和想象中的亲友一起对她进行访问。这些亲友不仅早已去世,而且还是不同时代的人。乌苏拉坐在床上,满头灰垢,脸上盖着一块红方巾,在孩子们为她虚构的亲友之间,感到很幸福。孩子们的描述往往不放过一点细节,好象他们真的认识这些人似的。乌苏拉同她的前辈们谈论着她自己出生以前的事情,为他们给她带来消息而喜悦,还同他http://www.99lib.net们一起为比他们死得晚得多的人哭泣。
“这可不是事实,”奥雷良诺第二打断她的话说,“人家把他抬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腐烂发臭了。”
“你来得可正是时候。”她说。
这时,佩特拉·科特叫他瞧瞧卧室里面。奥雷良诺第二看到了那头母骡。这头母骡虽然同它的女主人一样瘦得皮包骨,但也象她一样充满活力和决心。佩特拉·科特是怀着怒气喂养它的。后来饲草没有了,玉米没有了,连树根也没有了,她就把母骡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喂它吃细棉布床单,波斯挂毯,长毛绒床罩,天鹅绒窗帘和主教式大床上用的用金丝绣了花并饰有真丝流苏的华盖。
无法想象比这更凄惨的送葬队伍了。棺材就放在一辆用香蕉树叶搭着遮棚的牛车上。但是暴风雨的冲力那么猛,街上又那么泥泞,每走一步轮子都要往下陷,那遮棚都快塌了。凄凉的雨水倾泻在棺材板上,浸湿了覆盖在上面的军旗。实际上,这是一面沾满鲜血和尘上、为最有骨气的老军人们所唾弃的旗帜。棺材上还放着一把饰有铜线和真丝流苏的军刀,就是从前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为了不把兵器带进阿玛兰塔的缝纫间而挂在大厅的衣帽钩上的那一把。车子的后面跟着最后一批尼兰德投降时的幸存者,他们一只手扶着车辕,另一只手拎着被雨水淋得退了色的纸花圈,吧嗒吧嗒地在泥潭中行进。在这条仍然沿用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名字的大街上,他们的出现犹如一种幻景。他们经过布恩地亚家时,眼光都注视着这座房子。在广场的拐角上转弯时,他们不得不请人帮忙把陷进泥潭的牛车拉出来。乌苏拉让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搀扶着来到大门口。她那么专心地注意着送葬队伍的动静,特别是她那只传今天使似地举着的手正随着车子的晃动而晃动,因此谁也不怀疑她确实是在看着他们。
“请你别说了,好不好!”他恳求说。
他耐心地听她诉说了整整一天,直到抓住了她一个错误为止。
奥雷良诺第二扶着她回到了床边,象平时一样十分随便地问她那句告别话是什么意思。
奥雷良诺第二带着他的箱子回到家里,他确信不仅乌苏拉,而且所有马贡多的居民都在等待着天晴后死去。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市里的人们都交叉着双臂,凝神呆坐在厅屋里,感受着整块时间的流逝。这是未经驯化的时间,已经没有必要把它分成月和年,电没有必要再把昼夜分成小时了,因为人们除了静看下雨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孩子们欢天喜地迎接奥雷良诺第二,他又为孩子们拉起那架患了气喘病的手风琴。但是,他的演奏并不象讲解百科全书那样吸引孩子,于是他和孩子们又聚集到梅梅的房间里去了。这里,奥雷良诺第二凭着他的想象力,把飞船说成是在云海里寻找地方睡觉的飞象。
“好吧,等天晴了总会有办法的。”奥雷良诺第二说。
“现在你叫我怎么办呢?”他问道。
奥雷良诺第二被一种不可阻挡的发泄怨气的冲动所左右,他砸破了玻璃橱,又不紧不慢地把碗碟一只只拿出来砸个粉碎。然后,他有条不紊、镇定自若,就象当初用纸币糊墙时那样细心地把波希米亚的玻璃器皿、手描工艺花瓶、一幅幅少女玫瑰游船图、镶在镀金框架里的镜子和从大厅到谷仓所有能够打破的东西都拿出来往墙上砸了个稀巴烂。晟后,他把厨房里的一只大缸也搬到院子中央,轰的一声砸破了。然后他洗了手,披上那块上过蜡的雨布出去了。午夜以前,他带着几块硬邦邦的咸肉、几袋出了虫的米、玉米和几串干瘪的香蕉回来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缺吃的了。
可是,菲南达的嗓门却越讲越高了。“我干吗不说,”她说,“谁不爱听就滚他的蛋!”这时候,奥雷良诺第二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好象只是想伸展一下筋骨似的,然后,他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怒气,从容不迫地抓起一盆盆秋海棠、欧洲蕨和牛至花,往地上砸去。菲南达吓坏了,因为实际上她那时并不知道她的讽刺挖苦话里包含着这么大的威力,可是现在无论她想怎样弥补都为时太晚了。
这雨一下就是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这期间也曾有过下毛毛雨的日子,那时所有的人都穿起节日的盛装,露出一种久病初愈的笑脸,欢庆雨霁天晴。但是,他们不久就习惯于把这种暂时的绵绵细雨看作暴风雨进一步加剧的预兆。现在,雷声大作的暴风雨刚过,阴沉沉的天空终于卸掉了一些重负。北方吹来阵阵飓风,掀走了房顶,吹倒了屋墙,连根拔起了种植园里的最后一批树苗。那些天里,乌苏拉又想起了从前的失眠症。恰如失眠症蔓延期间所发生的情况一样,这次灾难本身也在不断地启示人们对付单调生活的办法。为了不被无事可做的闲暇生活所征服,奥雷良诺第二可算是最全力以赴的人了。在布朗先生呼风唤雨的那天晚上,奥雷良诺第二为了处理一件偶然的小事来到家里,菲南达在柜子里找出一把快要散架的破雨伞,想让他回到情妇家去。“不用了,”他说,“我要在这儿一直呆到天晴!”当然,他这句话并不是什么无法收回的承诺,但是他却几乎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这个诺言。他的衣服都放在佩特拉·科特家里,因此他只得每隔三天脱下身上的衣服,穿着裤衩,等别人帮他把衣服洗干净。为了不致觉得无聊,他着手修理起家里许多损坏了的东西来了。他修理铰链,给门锁上油,柠紧门环螺丝和敲直插销。一连几九-九-藏-书-网个月里,只见他拎着一只工具箱走东走西。这只工具箱可能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那个时期吉卜赛人忘了带走的。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这种无意识的体育运动,还是因为冬日无聊或是因为被迫禁欲的缘故,他的肚子居然象只皮袋似的渐渐缩小了,安详的乌龟脸不再那么红润,肥厚的下巴肉不再那么鼓鼓囊囊,甚至他的整个身躯也不那么臃肿,他又能够自己系鞋带了。菲南达看着他装门闩,修钟表,不禁暗暗自问,他是不是也染上了反复营造的恶习,就象奥雷良诺上校做小金鱼,阿玛兰塔钉钮扣、绣裹尸布,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翻阅羊皮纸手稿和乌苏拉回忆过去一样。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坏就坏在这连绵的霪雨使一切都乱了套,就连那些最干燥的机器,如果不是每隔三天加一次油,齿轮之间就会长出霉花来;锦缎上的丝线生了锈,而潮湿的衣服都长出了藏红色的苔藓。空气是那么潮湿,甚至鱼儿也完全可以从门里进来,从窗子里出去,在房间的空气中畅游。一天早晨,乌苏拉醒来时,觉得自己快要在一种恬静的昏迷中去世了。当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发现乌苏拉背上爬满了蚂蝗的时候,乌苏拉请求说,哪怕用担架抬也要把她送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那里去。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在她尚未被蚂蝗把血吸干之前,就帮她一条一条地揭下来,用木炭火烧焦了。那时候,家里需要开沟排水,消除蛤蟆和蜗牛,地面才能干燥,床脚下垫着的砖块才能拿掉,大伙儿才能重新穿着鞋子走路。奥雷良诺第二看到有这么多需要他关心处理的琐事心里十分高兴,竟没有发觉自己正在逐渐地衰老,以致有天下午,他坐在摇椅上欣赏着过早幽现的暮色,思念着佩特拉·科特但却毫不动心。这时候,如果他想同菲南达一起重温一下那种索然无味的爱情,那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因为她的美貌随着身体的成熟已经定型。但是,大雨使他摆脱了迫切的情欲,使他产生一种清心寡欲的海绵式的平静。他饶有兴味地想着要是在过去,遇到这种下了近一年的大雨时,他可能会做些什么事情。早在香蕉公司时兴用锌皮做屋顶前很久,他就是最先把锌皮带到马贡多来的人之一。不过,只是用来给佩特拉·科特的房间盖屋顶,因为那哗哗的雨声使他们俩更觉得亲密无间,奥雷良诺第二便以此为乐。但是,甚至对他荒唐的青年时代所干出的种种疯狂举动的这些回忆,也不能使他激动,好象那最后一次喜庆欢会已经荡尽了他的全部色欲,只给他留下一项美妙的奖赏:使他能够既无痛苦、又无悔恨地回想这些往事。也许,人们以为是这场暴雨给了他机会,让他坐下来思考问题;以为他带着钳子和油壶东奔西走是唤起了他干些有用活的迟来的欲望,使他发现在他的一生中居然有这么多能做而他却没去做的事情。可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没有切中真情,因为促使他居家不出、安心家务的原因,并不是他现在考虑到什么或是记取了什么教训。这种欲望来源于更加遥远的过去,来源于他钻在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里阅读关于飞毯和靠吃船只和船员为生的鲸鱼等神奇传说的时候,现在暴雨把这种欲望冲了出来。就是在那些日子里,由于菲南达的疏忽,竟让小奥雷良诺闯到走廊里来了,他的外公这才知道了他被隐瞒的身份。他给孩子理发,穿衣,教会他不害怕生人。不久,大家看出他是个标准的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他颧骨高耸,有一双惊讶的目光,神态孤独。菲南达也觉得心安了。她早就感到自己过分专横,却不知道如何弥补,因为她越是想办法解决,越是觉得这些办法不合情理。要是她早知道奥雷良诺第二会这样乐意当外公,象现在这样去处理事情的话,她就不会兜那么多圈子,一再推迟解决,她自己也可以在一年前就摆脱这种折磨了。对已经换牙的阿玛兰塔·乌苏拉来说,这个外甥就象是一件难以捉摸的玩具,雨天心烦,正好拿他来解解闷。奥雷良诺第二那时想起了那套以前放在梅梅房间里,后来再没有人摸过的英文百科全书。开始时,他把书里的画片,特别是动物画片,翻出来给孩子们看;后来又给他们看许多遥远国家的地图和有名人物的像片。因为他不懂英文,甚至连那些最有名的城市和最常见的名人姓名也搞不清楚,所以他就自己编造了—些人名和故事,以满足孩子们无法满足的好奇心。
佩特拉·科特也许是本地人中唯一具有阿拉伯人心力的人。尽管她眼睁睁地让暴风雨卷走了牛棚马厩的最后一块碎片,但却设法保住了住房。一年来,她曾多次给奥雷良诺第二捎去紧急的口信,可是奥雷良诺第二都回话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不过他一定能带回一大箱金币,给她铺满卧室的地面。那时,佩特拉·科特在自己内心里寻根究底地探找使她在灾难中幸存的力量,结果找到了一种深思熟虑的、有充分理由的狂怒。怀着这股怒气,她发誓要重整被她的情夫大肆挥霍又被暴风雨摧毁了的家业。她的决心是那样坚不可摧,在她捎去最后一次口信八个月以后,奥雷良诺第二回到她家里的时候,只觅她浑身发绿,蓬头散发,眼睛凹陷,皮肤上长满了疥疮,但是仍然在小纸片上写着数字,准备做抽彩生意。奥雷良诺第二见此情景,不禁目瞪口呆。他面容瘦削,表情严肃,佩特拉·科特简直不相信这个回来找她的就是她一生中的情夫,还以为这是他的孪生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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