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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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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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他说,话音里仿佛夹了一片刀片似的东西,“你是那个私生子。”
有几次他们都跳进水池,给他从头到脚擦肥皂,他自己仰面躺着思念阿玛兰塔。然后,他们为他擦干身子,扑上粉,穿上衣服。他们中有个满头金色鬈发,长着一双象兔子那样红玻璃似的眼睛的孩子,常常在家里逋夜。他同霍塞·阿卡迪奥休戚与共,当后者因气喘病而失眠时,他也默默地陪伴着他,在漆黑的房子里游来荡去。一大夜晚,他们俩在乌苏拉睡过的卧室里看见一道黄光从透明的水泥地下射出来,仿佛地下有一个太阳把卧室的地面变成了彩色玻璃。屋子里亮得不必点灯。他们只是在乌苏拉放床的角落,光线最强的地方翻起几块破碎的水泥板,就发现了奥雷良诺第二当年发疯似地到处乱挖,挖得精疲力尽也没有找到的秘密地窖。那里藏着三只用铜丝封口的麻袋,麻袋里装了七千二百十四枚金币,在黑暗中象火炭似地发光。
她认为这样不断地施舍,是对曾经侮辱过她的人的一种回敬方式。
这种没完没了的信札往来使她失去了时间概念,尤其在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出走后更是如此。她习惯地记着年月日,只是为了计算儿女们预定要归来的日期。可是他们一再推迟归期,以至她把日期搞混了,年月也填错了,她觉得日子是如此相象,竞不感到它的流逝。
墨尔基阿德斯告诉他,自己回实验室来的机会已屈指可数了,但他将安心地走向死亡的草原。因为到这羊皮书满一百周年还有好多年,奥雷良诺有充裕的时间学会梵文,书上的谜可以解开了。还指点他说,在那条直通河边的街上,就是当年香蕉公司开张时有人在那里算命圆梦的地方,有位加泰罗尼亚学者开了爿书店,那里有一本《梵文入门》,如果他不赶紧去买来,六年后就要被蠹虫蛀光。奥雷良诺让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去把那本书找来,还对她说,书就在书架第二排靠右首,插在《解放了的耶路撒冷》和《密尔顿诗选》中间。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活了那么大年纪生平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一种惊愕的表情。她一字不识,只好硬把奥雷良诺的话全记在心里,她从工作间里仅存的十七条小金鱼中取出一条卖掉,得到了一笔钱。
“是用梵文写的。”
“回到你房里去吧!”霍塞·阿卡迪奥说。
一个炎热的早晨,两人被一阵急剧的敲门声惊醒。来人是个肤色黝黑的老人,一双绿色的大眼睛使他的脸闪烁出一种幽灵般的光芒,额头上画着一个圣灰十字。他身上的衣服碎成了条条,鞋也破了,肩上的背包是他唯一的行李,一副叫化子的模样,但他的高雅的举止与他的外表却成了鲜明的对照。只要看他一眼,那怕是在半暗的客厅里,也能看出使他活着的秘密力量,并不是求生的本能,而是长期的恐惧。他就是奥雷良诺·阿马多,奥雷良诺·布恩地亚的十七个儿子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在长期的惊魂不定的逃亡生涯中寻求着安宁。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请求收留他住在家里。他在作为被社会抛弃了的人时度过的那些晚上,曾经想到过这里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安全的处所。可是,霍塞·阿卡迪奥和奥雷良诺都想不起他来,还以为他是流浪汉,推推搡搡把他赶到了街上。于是,他俩在大门边看到了早在奥雷良诺懂事之前就开场的一出戏剧的最后一幕。两名追捕奥雷良诺·阿马多好多年,象狗一样尾随他走遍半个世界的警探,从对面人行道上的扁桃树后面钻了出来,用毛瑟枪朝奥雷良诺·阿马多打了两枪,不偏不倚打穿了那个圣灰十字。
在一张堆满大厚本书的长桌旁,老板用紫色的笔在写一篇长长的散文。他有点着迷地在学生练习本纸上写着。他有一头美丽的银丝,冲出在前额,宛如白鹦鹉的冠羽。那双活泼细长的蓝眼睛,显示出这位博览群书的老人的温和性格。他穿着短裤,浑身汗涔涔的,他目光没有离开书本去看是谁来了。奥雷良诺毫不困难地在那杂乱的书堆中找到了五本需要的书,因为它们正是在墨尔基阿德斯告诉他的地方。于是他二话没说,就把书和那条小金鱼交给了那位加泰罗尼亚学者,学者仔细看了看书,两只眼皮皱得象蛤蜊。“你大概疯了,”他耸耸肩膀用加泰罗尼亚语说,然后把五本书和小金鱼交还给奥雷良诺。
就在那个时期,菲南达觉得家里到处是幽灵。放着的东西,特别是天天用的东西,好象生了腿自己会换地方。她明明把剪子放在床上的,可是花了很多时间,到处都翻了个底朝天,末了却在厨房的一个架子上找到了,但她相信自己总有四天没去厨房了。忽然间在放刀叉的抽屉里,叉子一把也不见了,一会儿又在供桌上发现六把,在水槽里发现三把。当她坐下来写信时,东西不胫自走的现象更使她恼火。
她放在右边的墨水瓶出现在她的左边。吸水板不见了,两大以后发现在枕头下面藏着。她给霍塞·阿卡迪奥写的信老是和给阿玛兰塔·乌苏拉的信混起来,她整天为装错信封发愁,这种事也的确发生过好几次。有一次钢笔不翼而飞。过了半个月邮差给她送来了,他发现邮袋里有一支钢笔,便挨家挨户地寻找失主。起先,她以为这些都是隐身的医生们干的事,就象子宫托不见了一样,她甚至动笔给他们写信,求他们让她安静,但是当她起身去干了一件事回来,不但信纸不见了,而且连写信的目的也忘得一千二净。有一段时间她怀疑是奥雷良诺干的,开始监祝他,把东西放在他要经过的地方,想趁他移动东西的时候抓住他。但事隔不久她就证实,奥雷良诺除了去厨房和厕所外,从不99lib•net离开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再说,他也不是爱捉弄人的人。于是,她终于相信那是幽灵在淘气。她决定把每样东西固定在要用的地方。她用一根长长的龙舌兰绳把剪子缚在床头,把钢笔和吸水板缚在桌子腿上,用胶水把墨水瓶粘在桌子右首她常用的地方。
士兵来抄家的那天晚上,只有她和奥雷良诺两人知道这些小金鱼藏在什么地方。墨尔基阿德斯变得越来越不卖力,他和大家越离越远,在中午的日光中渐渐遁去,但奥雷良诺的梵文研究却日见长进。他最后一次碰到墨尔基阿德斯时,只看到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影子在喃喃地说:“我在新加坡的沙洲上生热病死了。”那时他的房间已经不起尘埃、炎热、白蚁、红蚂蚁和把书本及羊皮书上的智慧蛀成粉末的蠹虫的袭击。
有四个大孩子,虽然快要成为小伙子了,但还穿着短裤。他们负责为霍塞·阿卡迪奥整饬仪容。他们比其他孩子来得早,他们用一个上午给他刮脸,用热毛巾按摩,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为他擦香水。
事实上自从把孩子们赶出家门起,霍塞·阿卡迪奥一直在等待一艘在圣诞节前去拿不勒斯的远洋轮船的消息。他已经告诉奥雷良诺,甚至计划过为奥雷良诺开一爿商铺,让他维持生活,因为菲南达死后,再没有人给他们送装有食物的篮子了。然而,他这最后的梦想没有实现。九月的一天上午,他和奥雷良诺一起在饭厅里喝完了咖啡,就去浴室。快要洗完的时候,那四个被他赶走的孩子从屋顶的缺口中钻了进来。没等他招架,四个人穿着衣服跳进了水池,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在水里,直到水面上停止泛气泡,那安静的苍白的象海豚似的身体缓缓沉人香气四溢的水中才松手。然后,他们带走了三麻袋金子,只有他们和那被害者知道袋子藏在什么地方。这次行动神速、残忍而又有条不紊,仿佛是军人的偷袭。奥雷良诺一头钻在小屋里,一点也没有发觉。当天下午,他在饭厅里想起霍塞·阿卡迪奥,于是在家里到处找他,最后发现他茌水池里,浮在异香扑鼻的水面上,身体又肿又大,还在想念着阿玛兰塔。这时候奥雷良诺才明白,自己多么地爱他!
冢里不缺吃的。在奥雷良诺第二去世的第二天,一位朋友送来一只挽条上用词不敬的花圈,还主动偿还菲南达一枚钱,说是欠她丈夫的。从那以后,每星期三有一个小厮给他们送来一篮子食品,足够他们吃一星期。谁也不知道这些食品是佩特拉·科特差人送来的。
“我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
“你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语说,“要知道,最后一个读过这些书的人大概是盲人伊泸克,所以,你好好想想,你这是在于什么!”
但他并不用木瓢舀水擦身,却把身子浸在香气扑鼻的水中,仰面躺在里面泡上两个小时,此时,一种清新的感觉和对阿玛兰塔的思念使他陶醉。他回来没多久,就脱去了塔夫绸的衣服,一则因为在这里穿这种衣服太热,二则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穿这种衣服。他换上了一条紧身裤,就象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教跳舞时穿的裤子,还穿上一件真丝衬衣,胸前还绣上了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一周两次他在水池里洗涤全部换洗的衣服,身上只穿一件袍子,直到衣服晾干,因为他再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他从不在家边用饭。午后凉快的时候,他便上街去了,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以后他就连续忧伤地踱来踱去,象猫一般呼吸,一边想念着阿玛兰塔。她和夜间灯光照耀下的圣徒们可怕的眼光,是这个家庭在他记忆中留下的两个印象。在罗马梦幻般的八月,他多次在睡梦中醒来,睁开双眼,看到阿玛兰塔从杂色大理石的浴池中起来,缠着黑纱的手托着镶有花边的衬裙。这是他在客居异乡的焦渴思念中把阿玛兰塔理想化了的形象。他和奥雷良诺·霍塞不同,他不想使这形象窒死在战争的血污的泥淖中,而想让她在一个淫荡的沼泽地里活着。与此同时,他诡称具有主教的资质,用无尽的谎言哄骗着他的母亲。他和菲南达都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的通信是在交流各自的想象。霍塞·阿卡迪奥一到罗马就离开了神学院,但他还是胡编什么神学啦、教规啦之类的谎话来搪塞,以免失去她母亲在胡言乱语的信中许给他的巨额遗严,有了这笔钱他就能摆脱与同伴合住一间特拉斯台凡莱搁楼的那种贫穷潦倒的生活。当他收到了菲南达预感自己不久人世而写的最后一封信时,便把那虚构的荣华留给他的最后一点破烂装进了一只箱子,钻进一条船的货舱,和移民们象屠宰场的牲口似的挤在一起,嚼着冰冷的通心粉和虫蛀了的奶酪飘洋过海回到了老家。菲南达的遗嘱无非是她不幸的经历的详尽追述。在阅读遗嘱之前,那些散了架的家具和走廊里的野草,就已经表明,他落进了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圈套,永远地离开了罗马的春天里那钻石般的阳光和那自古就有的空气。在他因哮喘引起的耗尽精力的失眠中,他一面反复估量着自已遭遇的不幸有多深,一面环视着这座阴暗的房子,在这里,老态龙钟的乌苏拉曾扮出种种怪样子使他对于人间产生了畏惧。为了在黑暗中找得到他,她为他在卧室里指定了一个角落,这是唯一的一块地方可以避开从傍晚起在房子里游荡的死者们的幽灵的侵扰。“你要是干了什么坏事,”乌苏拉对他说过,“圣像都会告诉我的。”他童年时代那些可怕的夜晚,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小凳上,在那些告密的圣像冷酷的监视的眼光下直冒冷汗,直到上床睡觉为止。这种刑罚也是多余的,因为那时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望而生畏,他接受了那种让他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害怕的教育:街头的女人会使人耗尽精血;家里的女人生下个长猪尾巴的孩子;斗鸡要死人,还要使人终生懊悔;那些武器,你碰它一下就注定要打二十年战争;搞事业吧,弄不好只会使人失望甚至神经失常。总之,上帝以无限的仁慈创造出来的一切,都让魔鬼给变坏了。夜里他受到恶梦的折磨,醒来时总是精疲力尽,但是窗户的亮光,在浴池里受到的阿玛兰塔的抚爱以及她用丝粉扑在他两腿上擦粉时的舒服感觉使他摆脱了恐惧。在阳光亮的花园里,连乌苏拉也变样了,在那里她不跟他说怕人的事情,而是用木炭粉给他擦牙齿,以便让他在微笑时能象教皇那样光彩照人。还给他修剪指甲,将来他当上教皇为从世界各地前往罗马的朝圣者祝福时,这双洁净的手会使人惊倒。她还给他梳了个教皇头,为他洒花露水,使他全身和衣服都散发出教皇身上的香气。在卡斯特尔冈道夫的院子里,他曾见到过教皇。教垒站在一个阳台上,面对一大群朝圣者,用七种语言宣读同一个圣谕。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教皇那双洁白的、仿佛在洗涤剂里浸过的手,他那光彩夺目的夏装和那花露水的幽香。藏书网
自从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给奥雷良诺带来那本语法以后,时间又过了三年多,这时,他才译出了第一张纸。虽然这不是无用的劳动,但这仅仅是在一条其长无法预测的路上迈出的第一步而已,因为译出来的西班牙语毫无意义:都是用密码书写的韵文。奥雷良诺手头没有材料来破译密码进而理解韵文,但墨尔基阿德斯对他说过,在那个加泰罗尼亚学者的书店里有他深入研究羊皮纸所需耍的书籍,因此,他决定跟菲南达说一下,让他去找书。在那间被瓦砾侵袭,越来越多的瓦砾终于使它倒塌了的屋子里,他估计了各种情况,等候着适当的时机。可是当菲南达到炭火上去取食物的时候,他却把这个唯一可以和她说话的机会错过了,他那周密设想过的请求卡在喉咙里,使他说不出话来。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偷偷地注意她。他留心着她在卧室里的脚步声,听她走到门口从邮差手中接过儿女们的信,又把自己的信交给他。直到深更半夜,还听到她用笔在纸上写字时发出的又重又急的沙沙声,然后是电灯开关的声响和在黑暗中祷告的嘁嘁声。这时候他才去睡觉,相信第二天会遇到机会的。在他的幻想中,他的要求不会被拒绝,所以有天早晨,他剪掉了长到肩膀的头发,刮去了乱成一团的胡子,穿上了不知是谁传下来的紧身裤和装假领的衬衣,在厨房里等候菲南达去用早餐。可是他看到的并不是那个一天到晚昂首挺胸、走路硬邦邦的女人,而是一个美得出奇的老太婆,她身披黄色鼬皮斗篷,头带金色硬纸皇冠,神态郁郁不乐,好象偷偷地哭过。其实,自从她在奥雷良诺第二的箱子里看到那件虫蛀了的王后服装后,穿过好多次。任何人看到她站在镜子前洋洋得意地试穿王后的服装,都会以为她疯了。可是她没有疯。她只是把王室的服装变成了一架回忆的机器。还是在她第一次穿上王后服的时候,她无法避免在心中形成一个纽结,禁不住热泪盈眶,因为那时她重又闻到那个到家里找她并使她成为女王的军人的靴子上的鞋油味,她的心灵与对逝去的美梦的怀念凝结在一起了。她感到自己衰老了,消殒尽了,感到离开那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越来越远,因此,她甚至留恋她记忆中最不幸的年月。这时她才发现,她多么需要走廊里牛至花上的微风和傍晚玫瑰花上的蒸汽,连那些外乡客野兽般的品性也是她需要的。她那颗尘灰板结的心,经受过现实生活的频频打击而未被摧毁,却被怀念的第一阵涌潮冲垮了。她需要感受这种优伤,随着熬人的岁月的流逝,这慢慢变成了一种恶习。在孤独中她的性格变成温和了。但是,那天早晨她走进厨房,看到一个瘦骨伶仃、面容苍白、眼睛里闪烁着惶惑的光芒的年轻人递给她一杯咖啡。这可笑的情景把她惹恼了,她非但不笞应让他出门,而且从此以后把家中的钥匙全部放在腰包里,这腰包是她放没有使用过的子宫托的地方。其实这种谨慎是多余的,因为奥雷良诺要是愿意,完全可以逃出去,甚至还可以偷偷溜回来而不让人看到。然而,长期的幽禁生活、对外界情况的缺乏了解以及俯首从命的习惯,早已使他内心的反抗的种子萎枯了。他回到内屋,继续一遍又一遍地翻阅那些羊皮书,深更半夜昕菲南达在卧室里啜泣。一大清早,他同往常一样去生炉子,在熄灭的炭火上发现前一天留给菲南达的饭还在那里。于是他探身朝那间卧室里张望,只见菲南达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鼬皮大衣,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美,而且皮肤好象变成了一张大理石的外壳。四个月过去了,当塞塞·阿卡迪奥回家时,她还保持着原来这个样子。
在回家后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为了糊口变卖了银烛台和金钵,但鉴定下来,金钵上只有镶上去的盾符是金质的。霍塞·阿卡迪奥唯一的消遣就是把镇上的孩子叫到家里来玩。中午他和他们在一起,让他们在花园里跳绳,在长廊里唱歌,在大厅的家具之间走钢丝,他自己则从这一组走到那一组www.99lib.net,给孩子们上品德课。那段时间,他的紧身裤和绸衬衣都穿坏了,他穿的是从阿拉伯人商店里买来的普通衣服,但是他那懒洋洋的神态和教皇式的举止一点没变。孩子们在他家里玩耍就象当年梅梅的女伴们一样。一直到深更半夜还能听到他们闹着、唱着、跳着踢趾舞,整个房子象一座不受管束的学生宿舍。
奥雷良诺对孩子们的侵扰不在乎,只要他们不到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里来找他麻烦。一天早晨,两个小孩推开了他的房门,看到他蓬头垢面伏在工作台上埋头译读羊皮书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们没敢进屋,但却在屋子周围打转,一会儿对着墙缝嘁嘁喳喳说些什么,一会儿又从气窗里扔些小动物进来,有一会儿还把门窗都反锁了,奥雷良诺花了半天时间才把门窗打开。孩子们看到自己的淘气行为没受到惩罚,觉得很有趣。有一天早晨,四个孩子趁奥雷良诺在厨房里的当儿,钻进了他的屋子,打算把那些羊皮书毁掉。可是当他们刚把这些书拿在手里时,只觉得有一股神力把他们从地上托起,把他们悬在半空中,直到奥雷良诺回来,从他们手中夺下羊皮书。从此,他们再也不来打扰他了。
菲南达得知她逃匿的消息后,骂了整整一天,一面还翻箱倒柜一件一件东西检查,以便证实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没有卷走什么东西。她有生以来第一回生炉子,结果烧伤了手指,她不得不请求奥雷良诺教她煮咖啡。时间一长,奥雷良诺担起了厨房里的事情。菲南达早晨起床,早饭已经就绪,奥雷良诺给她放在炭火上温着。她只消走出卧室去取一下,然后拿到那张铺着麻布桌布的饭桌上享用。她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一头,面对着十五把空椅子,周围有大烛台照明。
宝贝的发现好似灰堆里又窜出了火苗。霍塞·阿卡迪奥没有去践行他落难时的梦想——带着这笔飞来之财到罗马去,却把自己的家变成了一个没落的天堂。他让人把卧室的帘幔和天篷都换成新的丝绒,把浴室的地板铺上细砖,墙壁贴上瓷砖。饭厅的壁橱里装满了糖渍水果、火腿和醋渍蔬菜。废弃的谷仓重新启用,贮藏葡萄酒和烧酒,霍塞·阿卡迪奥亲自上火车站去收领一箱标有他的名字的酒。有一天晚上,他和四个大孩子玩了个通宵。第二天早上六点,五个人光着身子从卧室里出来,他们舀干了水池里的水,把水池装满香槟酒。
在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看来,她操劳了半个多世纪,如今家里人口减少,她该休息了。这个沉默寡言使人捉摸不透的女人,从未有人听到过她一句怨言。是她在这个家庭中播下俏姑娘雷梅苔丝的天使种子,培育了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的神秘的庄重,她贡献出自己孤独而沉静的一生养育着孩子,几乎记不清他们究竟是儿子女儿还是孙子孙女。她关心奥雷良诺,就好象他是她亲生的,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他的曾祖母。只有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才可以想象,当年她一直是睡在铺在谷仓地板上的席子上,晚上听得见老鼠叽叽的叫声。她从未对人说过,有天晚上一种恐怖的感觉使她从梦中醒来,她觉得有人在黑暗中注视着她,实际上那是一条毒蛇从她肚子上爬过。她知道如果把这事告诉乌苏拉,乌苏拉一定会让她睡到自己的床上去的,但是在那个年头,你不是在走廊里大声嚷嚷,就别想让人知道。大家都在为面包房的事忙碌,为战争担惊受怕,为照管孩子们费心,谁也没有时间去考虑别人的幸福。佩特拉·科特虽然与她从未谋面,但却是唯一一直想着她的人。她始终关心着让她有双好鞋出门时穿,关心着不让她缺少衣服穿,即使在用抽彩的钱创造奇迹的时候也没有中断过。菲南达来到家里的时候,把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当成家里的长年女佣人,这是不无原因的。后来虽多次听说她是她丈夫的母亲,但这使她实在难以相信,以致她知道这件事比忘掉它花了更多的时间。圣塔索菲垭·德·拉·佩达似乎从未为这种卑下的地位感到不快。相反,给人的印象是,她乐意这样不停地、毫无怨言地走遍各个角落,把房子收拾得又整齐又干净。她年轻时就生活在这栋宽大的房子里,尤其是在香蕉公司那阵子,这里简直不象个家,倒象个兵营。但是,乌苏拉一去世,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那超人的勤俭和令人吃惊的精力开始崩溃了。这不单是因为她年老力衰,而且也因为房屋在一夜之间变得陈旧不堪。墙上都长出了一层苔藓。庭院里无处不长荒草,野草从长廊的水泥地下钻出来,水泥象玻璃一样崩裂,裂缝中长出朵朵小黄花,跟一个世纪前乌苏拉在墨尔基阿德斯放假牙的杯子中看到的小花一模一样。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阻止造化的反常,她整日在卧室里驱赶蜥蜴,可晚间它们又爬回来了。一天早晨,她看见一群红蚂蚁离开了水泥地的破缝,越过花园,顺着栏杆爬到已变成土色的海棠花上,还爬进了屋子。她先是用扫把打,后来用杀虫剂,最后用石灰把它们杀死,可是到了第二天,它们又出现在原来的地方,在那里坚忍不拔地爬着。菲南达只顾给她的孩子们写信,对这不可抵挡的破败情景一无所知。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还在独自奋斗。她跟野草搏斗,不让它们钻进厨房;她一把一把抓掉墙上的蜘蛛网,但过不了几个小时又出来了;她还不停地捏死白蚂蚁。可是,当她看到连自己一天打扫三次的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里也到处是蜘蛛网和灰尘,看到尽管自己发疯似地打扫,屋子还是受到瓦砾和布满虱子的空气的威胁(这情景只有奥雷良诺·布恩九九藏书地亚上校和那位年青军人曾预见过),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知道自己失败了。于是她穿上那件已穿旧了的节日盛装,穿上乌苏拉穿过的旧鞋子和阿玛兰塔·乌苏拉送给她的棉袜,把仅存的两三件换洗衣服打了个小包裹。
奥雷良诺走了。他再以没有出来,即使听到那参加者寥寥无几的葬礼声,也没有为好奇心所动而走出来。有时,他从厨房里看到霍塞·阿卡迪奥在家里东逛西逛,呼吸急促,深夜里可以听到他在破烂的卧室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奥雷良诺几个月听不到他的说话声,这是因为他不跟奥雷良诺讲话,而且奥雷良诺也不想听他说话。再说,除了研究那些羊皮书外,他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事情。菲南达去世后,他拿出了最后第二条小金鱼,到加泰罗尼亚学者的书店去寻觅他所需要的书籍。他对一路上看到的东西毫无兴趣,或许这是因为他缺乏买东西的经验,而那荒凉的街道和破旧的房屋,跟他当年满心想出来认识一下时所想象的情形又一模一样。过去菲南达不同意,这次他自己批准自己出来,就只此一次,只有一个目的,而且时间要尽可能短,因此他一口气走完了从家里到圆梦胡同之间的十一个街区,气喘吁吁地走进了那家杂乱、阴暗的书店,这里面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好象是放旧书的垃圾堆,旧书横七竖八地堆放在白蚁蛀坏的书架上,堆放在布着蜘蛛网的屋角里,堆放在原来留出的过道上。
“我服输了,”她对奥雷良诺说,“我这把老骨头对付不了这栋大房子。”
“我没有什么事需要上街。”奥雷良诺回答说。
奥雷良诺很长时间没有离开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他记熟了那本散了页的书——一瘫子赫尔曼的研究总结——上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叙述,记熟了诺斯特拉达姆斯关于鬼怪科学的笔记和点金术的密码以及他的百年预言,还有有关疫病的研究,因此,他进入青年时代时,虽然对当时的世界一无所知,却拥有中世纪人所必须的基本知识。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不管什么时候走进屋里,总看到他在埋头苦读。清晨,她给他送去一杯不放糖的咖啡,中午是一盘米饭和切成小段的油氽香蕉,这是他在奥雷良诺第二死后,每天在家里吃的一点东西。她还操心为他理发、为他抓虱子,还拿出放在箱子里被人遗忘了的旧衣服改给他穿。他刚长出一点胡子,她就给他拿来剃须刀和放皂沫的小瓢。这些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东西。没有哪一个儿子,包括奥雷良诺·霍塞,象奥雷良诺那样酷似上校,尤其是那高耸的颧骨、线条分明而且有点冷酷的双唇。就象乌苏拉看到奥雷良诺第二在房间里钻研时一样,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常常觉得奥雷良诺在自言自语,实际上他在同墨尔基阿德斯谈话。在那对孪生子去世后不久的一个炎热的中午,他看到在窗子的反光中,站着一值头戴鸦翼帽的脸色阴郁的老人,仿佛是他出生前就具有的记忆中的人物的显形。那时,奥雷良诺已经认出了羊皮书上的所有字母,所以当墨尔基阿德斯问他是否看得出那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他仍然足不出户,一心埋头于羊皮书中。他慢慢地把羊皮书译出来了。但对译文的含义却无法解说。霍塞·阿卡迪奥把火腿片送到他房里,还给他送去糖渍花,尝一口嘴里就留下春天的清香。有两次还给他送去一杯好酒。霍塞·阿卡迪奥对羊皮书不感兴趣,甚至觉得那只是一种隐秘的消遣而已,但这位孤寂的亲戚的罕见的博识,以及他无法解释的对世事的了解,引起了霍塞·阿卡迪奥的注意。他知道,奥雷良诺看得懂英文,曾经象看小说一样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读完了六卷羊皮纸的百科全书。奥雷良诺谈起罗马来就好象他在那里住过好多年似的。起先,霍塞·阿卡迪奥还以为那是因为他读过百科全书,过了不久才发觉,他对于百科以外的知识,如东西的价格也都知道。当问他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他唯一的答复是:“一切都是可知的。”在奥雷良诺的目光中,从近处看霍塞·阿卡迪奥和他在家里荡来荡去时给人看到的形象截然不同。这使奥雷良诺感到惊奇。原来他也会笑,有时也会怀念这个家族的过去,也会为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的破败担心。当然,这两个同血统的孤独者的彼此接近根本谈不上是友谊,但却能使两人更好地忍受那种既使他们隔离又使他们联结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孤独。霍塞·阿卡迪奥碰到恼人的家务问题可以去求奥雷良诺帮忙,奥雷良诺则可以在长廊上读书,可以看阿玛兰塔·乌苏控从不脱期的来信,还可以使用浴室,当初霍塞·阿卡迪奥回来以后,曾禁止他使用。
一个个钻进了酒池游了起来,就好象鸟儿在布满芳香的泡沫的金色的天空中翱翔,霍塞·阿卡迪奥没有参加欢闹,他仰面躺在酒里,睁着双眼思念着阿玛兰塔。他一直凝神地躺在那儿,反复体味着金迷纸醉的生活也不能弥补的内心的痛苦。孩子们玩腻了,一个个回到卧室,他们扯下丝绒帘幔擦身,慌忙之中把水晶玻璃穿衣镜也打碎了,又拉掉了床上的天篷,乱嚷地滚到床上睡觉。霍塞·阿卡迪奥从浴室回来,只见他们赤条条地扭作一团睡着了,房间里简直象遭了灾一样。他禁不住发起火来。他的发作倒并不是因为这场浩劫,而是因为在纵情狂欢之中他感到了无法慰藉的空虚,他对自己感到厌恶,感到遗憾。他从那只放着苦行衣和苦修悔罪用的铁器的箱子里取出了修士们用来打狗的鞭子。手执鞭子象疯子似的狂叫着把孩子们哄出去,一边无情地抽打他们,就是打一群狼也不会http://www.99lib.net这么狠毒。最后把自己累垮了,活象个垂死的病人。第三天晚上,他实在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到奥雷良诺的房间去隶他到附近的药房里去买喷雾药粉。于是,奥雷良诺第二次走出大门。他走了两个街区就到了那家门面很窄的药房,药房的橱窗上积满了灰垢,橱窗里陈列着注有拉丁文的瓷瓶。药房里有一个象尼罗河的水蛇一样娇艳但不外露的姑娘,她按照霍塞·阿卡迪奥在纸条上写的药名,把药卖给了他。在街灯微弱的黄光照耀下,奥雷良诺第二次看到了镇子的荒凉景象,但这一次没有象第一次那样激起奥雷良诺的好奇。他拖着那双因为幽禁生活缺少运动而衰弱笨拙的双腿,急急匆匆赶到家门口时,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在这之前,霍塞·阿卡迪奥还以为他逃跑了呢。他的确对外界毫无兴趣,因此不久以后,霍塞·阿卡迪奥毁掉了他对母亲所作的诺言,允许他可以随意出入家门。
她不觉得等得不耐烦,反而对他们的拖延深感宽慰。霍塞·阿卡迪奥通知她说,她希望他归去的宿愿即将实现,过了几年,霍塞·阿卡迪奥又写信告诉她,他想在学完高等神学后开始学外交,她对此并不感到不安,因为她深知圣彼得教堂的神位是很高的,而且在登上神位的旋梯上布满了障碍。相反,她对在旁人看来不足挂齿的消息,比如她儿子晋见教皇的消息,感到欣喜若狂。当阿玛兰塔·乌苏拉来信说,学业需要延长,因为她学习成绩优异获得了她父亲没估计到的特权,这时,菲南达也感到同样的喜悦。
问题并没有一下子解决,她去缝衣服,可是没过几个小时缚剪子的绳子已短得够不着,仿佛幽灵把它收短了。钢笔上的绳子也一样,甚至她自己的手臂写不多久就短得够不到墨水瓶。在布鲁塞尔的阿玛兰塔·乌苏拉和在罗马的霍塞·阿卡迪奥对她在这些小事上的不幸遭遇都一无所知。菲南达告诉他们,说自己很幸福,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她觉得自己一无牵挂,似乎生活又把她带回到她父母的世界中,那里她不必为日常的事务费心,一切问题在她的想象中预先就解决了。
但是,她的怨气不久就消失了,比她希望的时间快得多。此后,她出于自豪,最后出于同情,继续不断地送食品。有好几次,她没有精力去出售彩票,人们对抽彩也失去了兴趣,她宁愿自己没吃的,也要让菲南达吃饱。在看到菲南达的葬礼之前,她没有停止过履行自己的诺言。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也没有分担孤独,他们仍然各自为政,在自己的孤独中生活,各人打扫自己的房间,但是那蜘蛛网却不断地洒落着玫瑰色的粉末,堆积在横梁上,还使墙壁增厚。
奥雷良诺问她准备到哪里去,她做了个模糊的手势,似乎她自己也不知道会到何处落脚。不过,她想说明,她将到一个住在里奥阿查的表姐妹家里度晚年。这个解释并不可信。自从她父母双亡后,她从未和镇上任何人有过接触,也不曾收到过书信或口信什么的,更未听她说起有什么亲戚。奥雷良诺给了她十囚条金制小鱼,因为她决定只带她自己仅有的一点钱:一比索二十五生太伏。奥雷良诺从房间的窗户里看着她挎着小包、躬着衰老的身子一步一拖地走过院子,看她走出大门后从门孔中伸进手去闩上了门闩。从此以后,奥雷良诺再也没有得到有关她的消息。
霍塞·阿卡迪奥把梅梅的卧室整修了一下。请人打扫干净,补好丝绒的窗帷和总督式床上的缎子天篷,重新使用废弃的浴室,那水泥的池子上已经长出一层黑漆漆的污垢。他把这两个地方变成了次货的王国,那里有用过的外国日用品、冒牌的香水、廉价的宝石。家中唯一使他看不顺眼的东西似乎是祈祷室的圣像,所以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把圣像都烧成了灰烬。他早晨睡到十一点钟,然后穿上一件金龙抽纱袍子和一双黄绒高跟拖鞋到浴室里去,在那里举行一次仪式,他那镇静的神态和持久性使人想起俏姑娘雷梅苔丝。入浴之前,他先用装在石膏瓶里的香粉把池水洒得香喷喷的。
世上不可能有人比霍塞·阿卡迪奥更酷似自己的母亲了。他身穿一件素色塔夫绸外衣,一件硬圆领衬衫,脖子上没打领带,只系了一条细丝带。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目光呆滞,双唇薄而无力。平直的头发乌黑油亮,一条笔直的头路使头发从头顶中间分开,披落在两边,看上去恰似圣像头上的假发。乱蓬蓬的胡子影子,映照在蜡像般的脸上,一副圣洁的样子。两手苍白,印出条条青筋,十指纤细,右手中指上套着一只金指环,上面镶嵌着一块圆形的蛋白石饰物。奥雷良诺为他开门时,还没问清他是谁,就知道了他是远道而来的。他在家里走到哪里,那里就充满了花露水的异香,那是他小时候,乌苏拉为了在黑暗中也可以找到他洒在他头上的。有件事也无法说清楚,霍塞·阿卡迪奥外出多年,却至今仍是个童男,他深感凄凉孤寂。一进家门,他径直来到他母亲的卧室,奥雷良诺按照墨尔基阿德斯说的保存尸体的办法,用他祖父的祖父使用过的管子炉,在房间里烧了四个月水银。霍塞·阿卡迪奥一句话也没问,便跑去在死人额头上吻了一下,从她的裙子下取出那只腰包,里面有三只没有用过的子宫托,还有衣橱的钥匙。他做这一切时干净利索,一反那种有气无力的常态。他从衣橱中取出一只用金银镶着家徽的小箱子,在里面找到了透出檀香味的那封长信,信中菲南达翻肠倒肚讲了无数桩过去一直瞒着他的事情的真实情况。他站着看信,既贪婪而又不慌忙。看到第三页他突然停下,用重新认识的眼光审视着奥雷良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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