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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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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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上的检票员要他把纸片箱当货物托运时,他竟用卡塔赫那方言破口大骂,直到让他把木箱带进旅容车厢才罢休。“有朝一日人都坐一等车厢而书却进货物车厢,”他说,“那世界就遭殃了。”这是人们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最后准备行装的那个星期过得很不顺利,行期愈近,他的脾气愈坏,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而那些曾经烦扰过菲南达的鬼魂都纠缠着他;他放在一个地方的东西,常常会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这已是马贡多历史的尾声。在庇拉·特内拉的坟上,在妓女们唱圣诗拨念珠的和声中,历史陈迹的瓦砾已经在腐烂。自从加泰罗尼亚学者拍卖了书店返回地中海的故乡以后,这种废墟已所剩无几了。
“这封信别拆,”他说,“我不想知道上面写些什么。”
这位学者出于对四季如春的故乡的怀念回去了。事先没有人觉察到他这一决定。当初他为逃避战乱,在香蕉公司最兴盛的时期来到了马贡多。那时他所想到的最切实可行的事,就是开那爿由售各种语言的古珍本、善本书店。那些在书店门口排队等候圆梦的人们,偶尔也光顾书店,他们以疑惑的目光浏览着书籍,还以为那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学者在闷热的后店堂里度过了半生,他从小学生练习本上撕下纸片来,然后用紫色墨水涂写了不少笔划繁复的花体字,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写了些什么。奥雷良诺与他结识的时候,他已经存了两箱这种使人想起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书的乱纸片。此后直到他离去,他又塞满了第三箱。因此,说他在侨居马贡多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干别的事,倒也是不无道理的。他只同四个朋友有过来往,用书跟他们换陀螺和风筝,而且当他们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就让他们读塞涅卡和奥维德的作品。他谈论起那些经典作家来如数家珍,仿佛他们都曾同他住过一个房间似的。有许多根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比如,圣徒奥古斯丁在袈裟里面穿着一件十四年没有脱过的羊毛紧身衣,还有阿纳尔多·德维拉诺瓦,那个关亡师,因为被蝎子蜇了一下,从小就阳萎。他说话时书面语连篇,这使他既受人尊敬又遭人非议,连他的手稿也没有能幸免这矛盾的命运。阿尔丰索为了翻译这些手稿学会了加泰罗尼亚语。他把一卷译文藏在口袋里,他口袋里经常装满了剪报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手艺课本。一天晚上他在靠卖身糊口的姑娘家里把材料全丢失了。博学的祖父知道后,非但没有追究,反而乐不可支地说,这正是文学作品的自然归宿。然而,当他要返回故里时,却坚持要带上那三箱乱纸片,谁也没能劝阻他。
神父用怜悯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这手稿上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将来也永远不会重复,因为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的世家决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
赫尔曼和奥雷良诺来帮他的忙。他们象照顾小孩子似地服侍他,用保姆用的别针,把车船票、移民证件别在他的口袋上,还给他写了一张详细的单子,一条条写明从离开马贡多一直到抵达巴塞罗那港所要做的事情。可是,他却不知怎么搞的把一条裤子连同一半钱财扔进了垃圾堆。临行的前一天,他钉完木箱,把衣服往当初带到马贡多来的手提箱里一塞,皱起了蛤蜊似的眼皮,以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指着他流亡时随身带来的一堆堆书,对朋友们说:“这堆臭狗屎,我就留给你们了。”
产婆给他割断了脐带,然后,由奥雷良诺掌灯,开始用布片给他擦去裹在身上的蓝色浆水。等到把孩子翻过身来,这才发现孩子比别人多长了点东西,低头细看,原来是一条猪尾巴。
就这样,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接受了小篮子的说法,并不是因为他们都相信了,而是因为这种说法使他们摆脱了恐惧。随着孕期的进展,他们俩慢慢变成了一个人。在一座只消再吹口气就能使它崩塌的房子里,在孤独之中,他们渐渐地化为一体。他们占据的空间缩小到了不能再小的地步:从菲南达的房间——在这里他们初尝到安定的爱情之乐——到长廊的尽头,——阿玛兰塔·乌苏拉坐在这里编结婴儿的小靴、小帽,奥雷良诺在这里答复加泰罗尼亚学者偶尔写来的信件。房子的其他地方就任其不可抗拒地毁坏覆灭。银匠工作间,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以及圣女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的那原始的、宁静的王国就留在一座私家森林的深处,谁也没有胆量去摸清它。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虽然被大自然的贪蒌所包围,但他们仍然种植着牵牛花和海棠,他们用石灰粉划线包围着自己的地盘,在这渊源太古人蚁之战中构筑着最后的堑壕。阿玛兰塔·乌苏拉的头发又长又乱,清晨起床脸上出现一块块紫斑,双腿水肿,那鼬鼠似的古老而充满爱情的身子也变了形,使她看起来不象当初提着一笼子倒霉的金丝雀、牵着俘来的丈夫回家时那样年轻,但她那活泼的天性却丝毫藏书网未改。“见鬼!”她常笑着说,“谁会想到我们真的到头来会象野人一样活着。”怀孕六个月时,他们收到一封显然不是加泰罗尼亚学者写来的信,从此,他们与世界的最后联系被割断了。信是从巴塞罗那寄来的,但是信封是用普通的蓝墨水和公文字体写的,有一种仇人信件清白公正的外表。阿玛兰塔·乌苏拉正要拆信,奥雷良诺从她手里把信夺走了。
加斯东回布鲁塞尔去了。他等飞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天,他把生活必需品和通讯录往手提箱里一塞,就离开了马贡多。那时,一些德国飞机师向省政府递交了一份比他更雄心勃勃的计划,所以他想赶在政府把特许证发给德国飞机师之前就飞回乌贡多。自从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第一次偷情的那个下午以后,他俩一直趁她丈夫加斯东难得的疏忽之机,在提心吊胆的幽会中默默地、热烈地相爱,但往往总是被她丈夫的突然回家所打断。然而,只要他俩单独地留在家里,他们就沉浸在一种迟来的爱情所特有的狂热之中。那是一种缺乏理智的、疯狂的、会使坟墓里的菲南达的骨殖怕得发抖的激情,这激情使他俩永久地保持着兴奋状态。阿玛兰塔·乌苏拉的尖叫声,她那垂死般的歌声,无论在午后两点饭桌上,还是在深夜两点的谷仓里,都会爆发出来。“最叫我伤心的是,”她笑着说,“我们失掉了那么多时间。”在昏头昏脑的情爱中,她看到一群群蚂蚁在毁坏着花园,它们啃食着家里的木器,来填饱从前世带来的饥肠。她看到那活岩浆流似的红蚂蚁又一次盖没了长廊。但是,直到她看见这岩浆流进了自己的卧室,才设法阻挡。奥雷良诺把羊皮纸丢在一边,从此足不出户,给加泰罗尼亚学者写回信也总是草草了事。他们俩失去了现实感,失去了时间概念,失去了日常饮食起居的节奏。他们重新关起了门窗,免得费时脱衣服。他们索性象俏姑娘雷梅苔丝当初一直想干的那样光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赤条条地滚在花园的烂泥中。
孩子没在摇篮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感到一阵突然的喜悦。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他说。
在他们胡来鬼混的间歇,阿玛兰塔·乌苏拉才给加斯东回信。她觉得他离得那么远,又是那样忙碌,似乎永远也回不来了。在最初的几封来信中,有一次他说,事实上他的合伙人已经把飞机运给他了,可是布鲁塞尔的一家海运公司搞错了地址,把它运到了坦噶尼喀,交给了一个散居的麦康多人部落。这一错失,造成了许多困难,所以光是索回飞机就可能拖上二年的时间。因此,阿玛兰塔·乌苏拉排除了他突然闯回家来的可能性。至于奥雷良诺,他除了看看加泰罗尼亚学者的来信和听听沉默寡言的女药剂师梅尔赛德丝转达的有关加布列尔的消息外,几乎跟世界隔断了联系。起先,这些联系还是很实在的。加布列尔退掉了回程票留在巴黎,他在那里贩卖过期的报纸和女招待们从杜菲纳大街一家阴森森的旅馆里拿出来的空瓶子。奥雷良诺可以想象得出,他身穿一件高领套衫,只有当蒙特帕尔纳斯广场的花坛上挤满了春天的恋人时,才会脱掉它。为了模糊饥饿的感受,他白天睡觉,晚上写信,屋子里总飘着一股煮开了的花椰菜的泡沫味。这屋子大概就是罗卡马杜尔去世的地方。但是后来,他的消息越来越不确切,加上学者的来信越来越少、越来越忧伤,所以,奥雷良诺想起他们来,就象阿玛兰塔·乌苏拉想到她的丈夫一样渺茫。他俩就象漂浮在真空的世界中,而唯一日常的也是永恒的现实就是爱情。
一个星期天下午六点钟,阿玛兰塔·乌苏拉感到了分娩的阵痛。
“那你就别拚命去找了,”神父把握十足地说,“好多年前,这儿有条街就叫这个名子,那时候人们有用街名给孩子取名的风俗。”
尼格鲁曼塔从混杂着眼泪和呕吐的污秽的泥淖中把他救起,把他带到自己房间里,替他擦洗干净,端汤给他喝。她一笔勾销了他欠她的数不清的爱情债,她还主动诉说自己最寂寞的哀愁,免得他一个人哭个没完,她相信这么做能给他安慰。第二天清早,奥雷良诺从短暂的昏睡中醒来,感到头疼,他睁开眼睛,想起了孩子。
三个月以后,他寄来了一个大信封,里面有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多张相片,那是他在海上闲得无聊时收集起来的。信上都没注明日期,但写信的次序却很分明。在头几封信中,他以惯常的幽默叙述了旅途中的遭遇:说船上的货运员不让他把三箱纸片放到客舱里,他真想把那人扔到海里去;还说到一位夫人的蠢笨相,她一见到数字十三就惊恐万状,但并不是出于迷信,而是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个没完没了的数字;还讲到在吃第一顿晚饭时,他与人打赌打赢了,因为他尝出船上的水有一种莱里达温泉区产的夜甜菜味道。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对船上的事越来越不感兴趣,而不久前在马贡多经历的事,那怕再平淡无味,也值得他留恋,因为船越走越远,他的回忆也变得忧伤起来。这种日见深切的怀念,在他的相片上也一目了然。在最初几张照片上,他身穿残废人的衬衣,一头白发,背衬着泛着泡沫的加勒比海,看起来很愉快。而在最后几张上,只见他穿着深色大衣,圈着一条丝围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离别的愁容。他站在一条沉闷的轮船的甲板上,开始在深秋的洋面上漂流。赫尔曼和奥雷良诺常给他写回信。头几个月他写了那么多信,以至使他俩感到他近在咫尺,比他在马贡多时还近,所以他俩几乎不再为他的离去而恼火了。他回家以后,起初还来信说,家乡一切如故,在他出生的房子里还有粉红色的蜗牛,夹面包吃的鲱鱼干还是原来的滋味,村子里的瀑布黄昏时仍然散发着清香。他又一次用练习本纸当信笺,用紫墨水写上密密麻麻的花体字,还特意给他俩每人各写一段。然而,虽然他自己似乎并没有觉察,他那些情绪恢复后写的热情洋溢的书信,渐渐地变成了失望者的田园诗。冬天的夜晚,当热汤在火炉上沸腾的时候,他怀念着后店堂里的温暖,怀念盖满灰尘的扁桃树林中太阳光的嗡嗡声以及中午困倦时听到的火车鸣笛声,正如当年在马贡多时想念冬日在火炉上沸腾的热汤,想念卖咖啡小贩的叫卖声和春天里掠空飞过的云雀一样。两种乡思象两面镜子相对而立,使他感到茫然,从而失去了那种奇妙的超现实感,他甚至劝所有的人离开马贡多,劝他们忘掉他教给他们的关于世态人情等等一切知识,叫他们在贺拉斯头上拉屎,还说,无论他们到什么地方去,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一切已往的春天是无法复原的,那最狂乱而又坚韧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九*九*藏*书*网
此刻,两个孤独的情人正在末日的时光里逆水行舟,那蛮横的、不祥的时间徒劳地想把他俩推向失望和遗忘的荒漠。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感觉到了这种危险。在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俩手拉着手,以至诚的爱情育成了在偷情中得到的孩子。夜晚,他俩拥抱在床上,静听着蚂蚁在月光下的哄闹声、蛀虫啃食东西的巨响、隔壁房间里野草生长时持续而清晰的尖叫声,心中却一点也不害怕。有许多次鬼魂的忙碌声把他们吵醒。他们听到乌苏拉为了保存她的家族在跟造化搏斗,听到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寻找伟大发明的神秘真谛,听见菲南达在祈祷,听见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为战争的骗局和金制小鱼使性发狂,还听见奥雷良诺第二在晕头转向的欢闹中为孤独而奄奄一息。于是他俩明白了,一种占上风的固执念头能把死神压倒。他们相信,即使他俩变成鬼魂,即使虫子从人手中夺走、其它动物又从昆虫的口中夺走了这座贫困的乐园,他俩还会长久地相爱下去。想到这点,他们又感到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紧跟着出走的是阿尔丰索和赫尔曼,他们离开那天是星期六,本想星期一就回来的,但一去就杳无音汛。加泰罗尼亚学者离去一年之后,四人之中唯一留在马贡多的就是加布列尔了。他还在到处漂泊,靠着尼格鲁曼塔倒霉的施舍度日。那时,他参加了一家法国杂志举办的答题竞赛,按规定得头奖者可去巴黎旅行一次。杂志是奥雷良诺订的,他帮加布列尔写答案,有时在自己家里写,但大部分时间是在马贡多仅存的一家药房的香水瓶之间,在飘着缬草香味的空气中填写的。药房里住着加布列尔的秘密情人梅尔赛德丝。这是马贡多过去所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东西,它的毁灭尚未完成,因为它还在无限期地毁灭下去,在自身中不断消耗,它每一分钟都在结束自己,但永远也结束不了。镇子死气沉沉到了极点。到了加布列尔中奖,带着两套换洗衣服、一双鞋和一套拉伯雷全集前往巴黎的时候,他不得不自己去招呼火车司机把车停下来让他上去。昔日的土耳其人大街,这时已成了被人遗弃的角落,那里,最后几个阿拉伯人按照他们源渊千古的风俗静坐在门槛上等死。好多年前,他们就卖光了最后一码斜纹布。昏暗的玻璃橱窗里只剩下一些掉了脑袋的模特儿。当年香蕉公司的城镇阿拉巴马,现在成了杂草丛生的荒野。也许在嚼着布拉特维尔醋渍黄瓜的难熬晚上,帕特里夏·布朗还会在她的孙辈面前提起它。接替安赫尔神父的是一个年老的神父,谁也没有费神去打听过他的姓名。他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上盼望着上帝的怜悯,关节炎和忧虑失眠症在折磨着他,此时,蜥蜴和老鼠却正在争夺着隔壁小教堂的继承权。在连鸟儿都把它忘却了的马贡多,尘土飞扬,酷热难忍,叫人透不过气来。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被孤独的爱情以及爱情的孤独囚禁在由于红蚂蚁的喧闹使人无法入睡的房子里,他们是唯一的幸福的生灵,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在废弃的游乐区的最后一爿开着的酒店里,一个手风琴乐队正在演奏拉法埃尔·埃斯卡洛纳的歌曲。他是主教的侄儿,他继承了好汉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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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西斯科的绝招。店主有一条萎缩了的手臂,仿佛因为他对他母亲挥过手臂而被灼焦了,他请奥雷良诺共饮一瓶烧酒,奥雷良诺也回请了一瓶。店主讲述他的手臂的不幸,奥雷良诺则诉说他内心的辛酸,他的心枯萎了,仿佛是因为倾心于他的姐妹而被灼焦了。最后,两个人抱头痛哭。奥雷良诺一时觉得心中的悲痛哭完了。但是到了马贡多的最后一个早晨,又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走到广场中央张开双臂,就象要唤醒整个世界似的用足力气高声喊:“朋友都是婊子养的!”
“哎,孩子啊,”他叹了口气说,“我只要知道这会儿你和我都还活着就足够啦!”
一天下午,他们在水池里相爱,差一点淹死在水中。他俩在很短时间中毁掉的东西,比红蚂蚁毁掉的还多。他们拆毁了大厅里的家具,发疯似地撕碎了吊床,这张吊床曾经经受过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在军营中遇到的那些不幸的爱情。他们把床垫统统撕开,把棉花全倒在地板上,在这场棉花的暴风雨中作乐,差点儿闷得喘不过气来。虽然,奥雷良诺作为一个情人,同他的对手一样凶猛,但在这座灾难临头的乐园中,阿玛兰塔·乌苏拉却用她荒唐的智慧和诗一般的贪婪主宰着一切,仿佛她通过爱情集中了她高祖母当年做精制小兽时那种难以抑制的劲头。而且,当她为自己的别出心裁而得意欢畅或者笑得要死的时候,奥雷良诺却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因为他的热情是深思熟虑的。但是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他们在一起玩腻了,又在厌倦之中寻觅新的乐趣。他们发现在单调的情爱之中还有未曾开发的地方,要比情欲更有趣味。他们开始了对身体的崇拜。有一天晚上,他们俩从头到脚涂上了蜜桃糖浆,躺在走廊的地板上,象狗一样互相舔来舔去,发疯似地相爱。一群准备把他俩活吞了的食肉蚁爬过来,才把他俩从梦中惊醒。
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并不惊慌,因为他俩既不知道家族史上的先例,也记不得乌苏拉那些吓人的警告,何况产婆安慰说,那条无用的尾巴也许在孩子换牙时就可以割掉。此后就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事了,因为阿玛兰塔·乌苏拉产后血崩。大家想用蜘蛛网和灰团给她止血,可是就象用双手捂水笼头似的按不住。开始几个钟头,她极力保持良好的情绪。她抓住受惊的奥雷良诺的手,求他不要着急,还说象她这样的人不想死是死不了的。她看着产婆的那些可怕的办法放声大笑。但随着奥雷良诺的希望一个接一个地破灭,她的笑容逐渐看不见了,仿佛消失在亮光之中。最后,她终于陷入了昏睡。星期一的黎明,请来了一个女人在她床边念止血咒,本来这对人畜都是百试不爽的,可是阿玛兰塔·乌苏拉奔放的热血对于爱情以外的任何办法都无动于衷。经过绝望的二十四小时以后,当天下午,大家得知她死了,因为没有得到救助,血流尽了。她脸部轮廓分明,一块块紫斑消失在一片雪白的霞光里,重新露出了笑容。
“好哇!”他说,“这么说,您也不相信!”
奥雷良诺气得发抖。
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重振血统、清除它的恶习、改变它孤独的本性的,因为他是一个世纪来唯一由爱情孕育出来的后代。
“不相信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发动了三十二次内战,全都失败了。”奥雷良诺回答,“不相信军队围困了三千工人,把他们全枪毙了,还用一列两百节车厢的火车把尸体运去扔进了大海。”
一个专为卖身糊口的女孩子们接产的产婆,笑眯眯地把她扶到饭厅的桌子上,然后跨坐在她的肚子上,蹬呀压的直到她的喊叫声被一个大胖男孩的啼哭声淹没。阿玛兰塔·乌苏拉透过泪珠看到了一个个头极大的布恩地亚家的后裔,他强壮、好动,很象那些叫霍塞·阿卡迪奥的;但那睁大的眼睛和锐利的目光,却又酷似那些叫奥雷良诺的。
阿尔瓦罗第一个听从了他的劝告,离开了马贡多。他变卖了一切,连那只抓来关在他家院子里吓唬过路人的老虎也一起卖了。他买了一张永久性车票,登上了一列永远不停止运行的火车。在从沿途车站寄来的许多明信片中,他高声地描述着他从车厢的小窗子里看到的刹那间的事物的印象,犹如把一首瞬间的长诗撕成碎片,扔进了遗忘之中:路易斯安娜棉田里虚幻的黑人;肯塔基蓝色草地上的飞马;亚利桑那地狱般的暮色中的希腊情侣;密执安湖畔画水粉画的穿红套衫的姑娘,她还挥动画笔跟他再见,那与其说是为了告别,不如说是为了期待,因为她不知道她看到的这列火车是一去不复返的。
奥雷良诺因为确信自己是妻子的兄弟而深感苦恼,于是,他溜到神父家里,想在那破烂的、虫蛀了的档案里找到一点有关他父母的确切线索。他找到一本最早的洗礼册,那上面写着阿玛兰塔·布恩地亚的名字,她是在少女时代由尼加诺尔·雷依纳神父主持洗礼仪式的。
奥雷良诺一生中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大彻大悟了。他忘记了两个死者,忘记了丧妻失子的哀痛,回头就用菲南达的十字花织物把门窗钉起来,免得自己被世上的诱惑惊扰,因为这时他明白了,在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书上写着他的归宿。史前植物丛、冒着水汽的泥潭、闪光的昆虫,把世人的足迹从99lib•net房间里全部抹去了,但在这中间,他却看到羊皮书完好无损。奥雷良诺等不及把羊皮书拿到亮光下去,就站在原地毫不费力地大声把它们译了出来,就如在正午的艳阳下读西班牙文一样。这是墨尔基阿德斯提前一百年写就的这个家族的历史,细枝末节无不述及。他用自己的母语梵文写成。那些逢双的韵文用的是奥古斯托大帝的私人密码,逢单的则用斯巴达国的军用密码。最后一个关键,——当初奥雷良诺快要看出来时,却被阿玛兰塔·乌苏拉的爱情迷住了——在于墨尔基阿德斯没有把事情按人们惯用的时间程序排列,而是把一个世纪的琐碎事件集中在一起,使他们共存于一瞬间。奥雷良诺对达一发现心醉神迷,他逐字逐句地大声朗读那段训谕,这段训谕墨尔基阿德斯曾亲自念给阿卡迪奥听过,实际上那是他将被处决的预言。奥雷良诺看到羊皮书上预言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降生,说她的肉体和精神正在飞升。他还看到一对孪生的遗腹子的来历,他们拒绝译读羊皮书,这不仅因为他们无能和缺乏毅力,也因为他们的想法不成熟。看到这里,他急着想知道自己的来历,就跳过了几页。这时,外面起风了,那刚刚吹起的和风中充满着过去的声音,有古老的天竺葵的絮絮低语,还有人们在感到最深切的怀念之前发出的失望的叹息。这一切他都没有听见,因为这时他正巧发现了他自己的初步线索。那上面谈到了一个好色的祖父,轻浮使他穿越了一片幻觉的荒野,去寻找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女人没有使他幸福。奥雷良诺认出了他。循着他的秘密的传代线索,奥雷良诺找到了自己在一个昏暗的浴室里,在蝎子和黄蛾子中间开始孕育的时刻。在那里,一个工匠在一个女人身上发泄着情欲,而那女人是出于对家庭的反抗而委身于他。奥雷良诺全身贯注地看着,第二阵风吹来他也没有发觉。飓风般的风力把门窗都吹脱了臼,掀掉了东面走廊的屋顶,拔出了房基。这时候,奥雷良诺才发现阿玛兰塔·乌苏拉原来不是他的姐妹,而是他的姑母。而弗朗西斯·德雷克袭击里奥阿查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在错综复杂的血统迷宫中去寻找自己,直到生下那个终结家族的、神话般的动物为止。马贡多在《圣经》上记载的那种飓风的狂怒袭击,已经变成了四下抛洒灰尘和瓦砾的可怕旋涡。这时,奥雷良诺觉得这些内容太熟悉了,不想浪费时间,于是又跳过了十一页,开始译读有关他正在度过的这一刻的情况。他一面读,一面就过着这段时间,并预测自己在读完羊皮书后的情景,如同在照一面会说话的镜子。这时候,为了早些看到有关他死的预言,以便知道死的日期和死时的情景,他又跳过几页。但是,他还没有把最后一句话看完,就已经明白了,他从此再也不会离开这间屋子,因为这座镜子城(或称幻景城)在奥雷良诺·巴比洛尼亚译读出全本羊皮书的时刻,将被飓风刮走,并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
可是,除了梅尔赛德丝买了她一打项链外,根本没有人来买。奥雷良诺第一次明白,他学习语言的本领、他的万宝全书似的知识、他未经了解就能详细地回忆起遥远的地方的那种罕见才能,就跟他女人那只宝石箱子一样毫无用处。那时候,她的箱子的价值相当予把马贡多最后的居民们的钱放在一起。他俩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阿玛兰塔·乌苏拉情绪一直很好,在玩爱情游戏时还是那样别出心裁。她习惯于在午饭后坐在长廊里,睡上一会儿不眠的、沉思的午觉,奥雷良诺总是陪伴在她的身旁。有时他俩一声不地坐到黄昏,脸对着脸,眼睛望着眼睛。他俩在平静中相爱就象过去在狂恋时一样缠绵,未来的渺茫使他们的心转向了过去。他们仿佛看到自己在大雨期间那个肮脏的天堂里,在院子里的泥水坑里拍水,追打蜥蜴,然后把它们挂在乌苏拉的身上,玩着把她活埋的游戏。这些回忆为他们揭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俩从记事起就曾幸福地在一起。回忆的深入使阿玛兰塔·乌苏拉想起有一天下午,她走进做金银器的工作间,她母亲告诉她,小奥雷良诺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他是躺在一只小篮子里漂流时被人发现的。虽然他们觉得这种说法不可信,但又没有确切的材料来取代这种说法。他们仔细研究了各种可能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菲南达不是奥雷良诺的母亲,阿玛兰塔·乌苏拉倾向于相信他是佩特拉·科特的儿子,她只记得有关佩特拉·科特的丑事的一些传闻。这种假设使他俩产生丁一种揪心的恐惧。
那时,神父正试图用巧克力这个手段来证实上帝的存在。奥雷良诺曾想象自己可能是十七个奥雷良诺兄弟之一。这十七人的生日散记在四本洗礼册上,可是他们的生日与奥雷良诺的年龄相比,都太远了。患关节炎的教区神父躺在吊床上一直在注意他,看他犹犹豫豫地在一个个血统的迷宫中徘徊,便同情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她丈夫反对说,“叫他奥雷良诺,他准能打赢三十二场战争。”
正如他预感到的,加泰罗尼贬九-九-藏-书-网学者再也没给他写信。那封旁人的来信后来谁也没有拆看,丢在菲南达曾把结婚戒指忘记在上面的那只壁灯架上听凭蛀虫摆布,让那坏消息的邪火慢慢地把它吞掉。
“不相信什么?”
“混蛋,”他诅咒道,“去他娘的伦敦宗教会议第二十七条教规!”
“一个十足的野小子,”她说,“叫他罗德里戈吧!”
奥雷良诺这时才感到他多么想念他的朋友们,为了在这时候能间他们在一起他可以献出一切。他把孩子放在阿玛兰塔·乌苏拉生前准备好的摇篮里,用毯子盖住了死者的脸,就走出门去,漫无目标地在荒凉的镇子里游荡,想寻找一条回到过去的小道。他去敲药房的门,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没去过那里,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一家木匠铺。手拿着灯盏来给他开门的老太婆,听了他的胡言乱语觉得他挺可怜,但她坚持说那里从来没有什么药房,也从来不认识那个脖子细长、有一双倦眼的叫做梅尔赛德丝的女人。他走到加泰罗尼亚学者过去的书店门前,头倚着门扉痛哭起来。他明白他是在补哭,对于阿玛兰塔·乌苏拉的死他本该当场就哭的,可是为了不破坏那爱情的幻景,他把它推迟了。他走到金童乐园,连声呼喊着庇拉·特内拉的名字,他伸出拳头打在泥灰墙上,把手也打破了。天空中穿过一个个闪着金光的圆盘。在过去节日的晚上,他曾多少次站在养着石鹤的院子里,用一种天真的惊奇神态注视过它们,现在他却对此毫无兴趣。
突然,象是在这个不知不觉的幸福天地中响起了一阵爆炸的轰鸣,传来了加斯东要回家的消息。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睁大了眼睛,求索自己的灵魂,他俩手扪在心口互相望着对方的脸,他们明白,他们已经紧紧连接在一起,宁可死也不愿分开。于是,她给丈夫写信,告诉他这个矛盾的现实。信中她重申了她对他的爱和想见到他的渴望,同时她承认,作为命运的安排,她生活中不能没有奥雷良诺。出乎他俩的意料,加斯东给了他们一个心平气和的、几乎是以父亲口吻写的答复,洋洋两大张纸都是提醒他们在感情上不要反复无常,最后一段还明确地表示了祝愿,希望他俩象他在短暂的夫妻生活中一样幸福。他的态度变化鄢样突然,以至阿玛兰塔·乌苏拉觉得她丈夫早就要抛弃她,这会儿正好给他提供了一个借口,因此她感到受了侮辱。又过了六个月,加斯东从利奥波德维尔给她写信说,他在那儿终于收到了飞机,现在只求她把脚踏车给他寄去,还说,在他留在马贡多的所有东西中,这是唯一有爱的价值的。这时她更觉得怒不可遏了。奥雷良诺耐心地同她一起分担了这种恼怒,他竭力表明,无论是在顺利的时候还是在逆境中,他都会是个好丈夫。加斯东留下的钱用完了,生活的窘迫使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同舟共济的感情,这虽不及狂乱那样使人眼花缭乱、那样热烈,但却使两人情笃如初,同纵欲欢闹时一样幸福。到底拉·特内拉死的时候,她正怀着孩子。
他以为阿玛兰塔·乌苏拉从死亡中苏醒过来去照料孩子了,可是她的遗体象一堆石头,直挺挺地躺在毯子上面。他发觉,进门时卧室的门是开着的,于是它穿过牛至花吐着清香的长廊,探身朝饭厅里张望了一下,只见分娩时的脏物还在那里:大水锅、血污的床单、灰盆和桌上摊开的尿布中放着孩子蜷曲的脐带,还有血剪刀和丝线。产婆晚上把孩子抱走了,他这么想,这使他有空冷静下来回想往事。他倒在摇椅里,这张摇椅,早年雷蓓卡曾坐在上面教人绣花,阿玛兰塔曾坐在上面和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下过围棋,阿玛兰塔·乌苏拉坐在上面缝制过孩子的小衣服。在闪电般清醒的瞬间,他明白自己的内心无力承受那么多往事的重压。受到自己的和别人的怀恋那致命尖刀的刺伤,他不禁佩服起凋谢的玫瑰上的蜘蛛网的坚韧,钦佩野麦的顽强和二月清晨日出时空气的耐心。这时,他看到了孩子,他已经成了一张肿胀干枯的皮了,全世界的蚂蚁群一起出动,正沿着花园的石子小路费力地把他拖到蚁穴中去。这时,奥雷良诺动弹不得,倒不是因为惊呆了,而是因为在这奇妙的瞬间,他领悟了墨尔基阿德斯具有决定意义的密码,他发现羊皮纸上的标题完全是按照人们的时间和空间排列的:家族的第一人被绑在一棵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
在怀孕困倦的时候,阿玛兰塔·乌苏拉想建一个鱼骨项链工场。
一个节日的夜晚,庇拉·特内拉在她的乐园门口看门的时候,坐在藤摇椅上死去了。人们遵照她的遗言,没有给她棺葬,只是在舞池中央挖了一个大坑,让她坐在摇椅上,由八个男人用龙舌兰绳把摇椅吊进坑里。皮肤黝黑的妇女们穿着黑色的丧服,哭得脸色苍白。她们一边为死者祈祷,一边摘下耳环、别针、戒指,扔在墓穴中。未了,人们把一块既无姓名又无日期的石板盖在坑上,并在上面堆起一堆亚马逊山茶花。然后毒死了所有的家畜,用砖头和灰浆把门窗封死,这才四散走开。临走时,他们把庇拉·特内拉的大木箱全带走了。这些箱子内壁糊着圣徒像和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彩画,还糊着她在很久以前偶尔相爱的鬼魂般的情人们的肖像,他们有的屙钻石,有的吃人肉,有的是公海上的加冕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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