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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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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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用遗憾的目光打量着他。“这儿没死什么人呀,”她说,“从你的上校叔叔的时代到现在,马贡多一直太平无事。”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在回到自己家之前逗留的三家厨房里,人们给他讲的都是同一句话:“这里没有死过人。”他穿过车站广场,看到油炸食品摊的餐桌都一张张撂着,也没有任何发生过大屠杀的痕迹。在猛烈的暴雨下,马路上不见行人,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好象里面都没有人住似的。唯一表明有人的信息就是做弥撒的第一次钟声。他去敲加维兰上校家的门。一位他曾经见过多次的孕妇让他吃了个闭门羹。“他走啦。”那孕妇惶恐地说,“他回国去啦。”铁丝网围着的养鸡场的大门象往常一样由两个地方警察看守着,他们身穿橡胶雨衣,头戴橡胶帽盔,在雨中看去活象两个石头人。在城边的一条小巷里,安的列斯群岛来的黑人在齐声唱着星期六圣歌。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跳过院墙,从厨房进了屋子。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轻声地对他说:“可别让菲南达看到呀,她刚刚在起床。”好象是在履行一项心照不宣的协议,她把儿子带到了便盆室,还为他收拾好墨尔基阿德斯的那张快要散架子的行军便床。下午两点,趁菲南达睡午觉的时候,她从窗口给他送了一盆饭。
“这可是个无价的纪念品啊!”他说。“奥雷良诺上校是我们最伟大的人物之一。”
当霍塞·阿卡迪奥第二醒来的时候,他仰面躺在一片黑暗之中。
星期五早晨,人们就集中在火车站,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挤在人群中间。他事先参加了一次工会领导人会议,会上他被指派同加维兰上校一起混在人群中间,根据具体情况指挥群众行动。当他发现军队已在小广场四周布置了机枪火力点,发现这个四周围有铁丝网的香蕉公司城还有大炮守护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嘴里渗出一种苦涩的粘液。将近十二点时,火车迟迟不来,而等候的人已经超过三千,都是工人、妇女和儿童。他们挤满了车站前面的那块空旷地,挤满了军队用一排排机枪封锁着的附近马路。那情景不象是迎接什么要人,倒象是一个欢闹的集市。土耳其人大街上油炸食品摊和饮料店都迁走了,人们兴致勃勃地忍受着长时间等候的烦恼和烤人的烈日。
通令宣读后,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抗议嘘声中,一位上尉替换下站在车站屋顶的中尉,手里拿着留声机喇叭筒,做了个要讲话的手势。
军官把门关好以后,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确信他这次苦战终于结束。许多年前,奥雷良诺上校曾经给他讲起过战争迷惑力,还曾想以他亲身经历过的无数事例来证明这一点。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当时是相信他的。但是,在那些军人们瞅着他看却没有看见他的那个晚上,他回想起最近几个月来的紧张局势,想起那满载尸体的列车,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认为奥雷良诺上校如果不是骗子那就是糊涂虫。他不理解为什么需要用那么多话来说明战争中的感受,他觉得用一个词儿就足够了:恐惧。在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里就不同了,他在神奇的光、哗哗的雨声和一种觉得自己能不被看到的感觉的庇护下,得到了他前半辈子中一刻也没有享受过的安宁,现在唯一害怕的就是怕人家会把他活埋。他把这种担心告诉了每天给他送饭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她答应将竭尽全力活下去,以保证看到等他死后再将他掩埋。于是他毫无牵挂了,开始一遍遍地重温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纸。他阅读的兴趣越浓,懂得的就越少。他对哗哗的雨声也习已为常了,两个月以后,这雨声就成了一种新的寂静,唯一扰乱他的孤独的是进进出出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于是他诸她把饭放在窗台上,并把门锁上。家里的人都把他忘掉了,连菲南达也如此,当她知道军人们看到他却不认识他以后,也觉得把他关在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好。关了六个月以后,奥雷良诺第二看到军人们已经撤离马贡多,他想找个人趁下雨的时候聊聊天,就去取下了门锁。门一打开,他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那是从放在地上的便盆散发出来的,每一只便盆都被使用过多次。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被全身的毛发所吞噬,他对充斥着令人恶心的臭气的污浊空气毫不在意,一直在反反复复地读着那些无法看懂的羊皮纸。他被一种天使之光照耀着。当他感到门被打开的时候,只是勉强地抬头看了一眼,可是对他的兄弟来说,从这一瞥中就足以看到他曾祖父的那种无可挽回的命运又出现在他的眼神中。
“这个房间真的至少有一个世纪没人住了,”那军官对士兵们说,“里面大概还有毒蛇呢。”
但是片刻的温和,却没有改变他的职业行为。在重新上了锁的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前后,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进行劝阻。“这间屋子已经将近一个世纪没有住人了。”她说。
许多年以后,尽管人们仍然认为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可那孩子却常常讲起当时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几乎使他悬在空中,仿佛在人们的恐惧之中飘浮似的,被人群推到附近的一条街上。这孩子所处的优越位置,使他能够看到当狂奔的人群快要到达街角拐弯处的时候,一排机枪开了火。好几个人一起喊了起来:
她为他烧水,让他洗伤口。伤势不重,只撩破了点皮,她拿给他一块干净的尿布,让他把头包起来。过一会儿,她又按照人家告诉她的布恩地亚家的人喝咖啡的习惯给他端来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把他的衣服抖开放在炉子附近。
这位新的奥雷良诺刚满周岁时,局势毫无预兆就骤然紧张起来。
那里的法律魔术师们证明这些要求完全无效,简单说就因为香蕉公司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任何为它服务的工人,该公司只是偶然招募一些临时工。至此,关于弗吉尼亚火腿、神奇的药丸和圣诞节活动厕所等等谎言已被彻底粉碎,经过法院判定,并以公告形式严正宣布所谓香藏书网蕉公司的工人是不存在的。
“五分钟已经过了,”上尉以同样的语气说,“再过—分钟就开枪。”
“要等天晴了再定,”他说,“只要天下雨,我们就停止一切活动。”
“走吧,雷纳塔。”她说。
午夜以后下起了暴雨。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跳车的,但是他知道朝火车行进的相反方向走就能回到马贡多。他浑身湿透,忍受着剧烈的头痛,走了三个多小时后,在黎明的晨曦中终于看到了头几间房子。他被浓郁的咖啡香味所吸引,走进了一家厨房,看见有位妇女抱着孩子探身看着炉子。
“这家里住有多少人?”他问道。
梅梅抓着她的手,由她带走了。当菲南达最后一次看到梅梅的时候,她想加快脚步追上那位见习修女,但修道院内院的铁栅门却在修女的身后关上了。那时,梅梅还在思念着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思念着他的油污气和他周围的蝴蝶群。在她的余生中每天都这样思念着他,直到很久以后的一个秋天的清晨她老死在阴暗的克拉科夫医院。那时候,她已经改名换姓,而且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
她心里想,“家里又出了个无政府主义信徒。”两个星期以后,罢工爆发了,但是并没有带来原先所担心的惊天动地的后果。工人们要求星期天不强迫他们去采收或装运香蕉。这要求似乎非常合情合理,甚至连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也认为这完全符合上帝的准则,所以出面为他们说情。这次行动的胜利,加上后来几个月中组织的行动所取得的胜利,把奉来毫无光采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从无声无息的角落里抬了出来。过去人们常说,他的能耐不过就是使镇子里住满法国娼妓。现在,他以当年拍卖斗鸡,创建漫无目标的航海业时的冲动和决心,辞去了香蕉公司小工头的职务,参加到工人的行列中去了。不久,他被指控为破坏公共秩序的某个国际阴谋集团的特务。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一声不响,直到喝完咖啡才开口讲话。
车上没有一盏灯,连指示车身位置的红灯和绿灯也没有。列车以夜间悄悄行驰的速度前进着,车厢顶上还有一些士兵的黑影,旁边架着一挺挺的机枪。
菲南达丝毫不受这几天难以捉摸的局势的影响。自从她自作主张地决定了梅梅的命运,她丈夫因此跟她大吵一场以后,她同外界就没有什么接触。奥雷良诺第二决定领回自己的女儿,必要的话还准备通过警察局,但是菲南达给他看了几份表格,那上面证明梅梅进修道院完全是出于本人的自愿。事实上,梅梅是在进了铁栅门以后才在表格上签的字,而且象她被人带去时一样随便地签了字。事实上,奥雷良诺第二并不相信这些证明表格的真实性,就象他从未也没有相信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钻进他的院子偷过母鸡一样。但是,这些证明表格却使他的良心得到了安慰,这样他可以毫无内疚地回到佩特拉·科特的保护伞下,重新举行那喧闹的聚会和没完没了的丰盛筵席来了。菲南达对市里的不安局势毫不在意,对乌苏拉的可怕预言也充耳不闻,却为自己的完美计划拧紧了最后一圈螺帽。她给快要担任低级神职的儿子霍塞·阿卡迪奥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他的妹妹雷纳塔由于得了黄热病,已经安息在上帝的怀抱里。后来,她又把阿玛兰塔·乌苏拉交给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去照料,自己则专心一意地重建网隐身医生之间的通信联系。这种联系当初就是被梅梅那件烦人事给搅乱的。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确定已经一再推迟的心灵感应手术的最后日期。但是隐身医生回信告诉她说,在马贡多的社会动乱仍然存在的情况下,不适宜做手术。然而,她是那么急不可耐,又是那么闭目塞听,所以在另一封信中给他们解释说,这里没有什么社会动乱,事情都是她小叔子的愚蠢行动引起的。近些日子,她小叔子正在闹工会风潮,就象当年他建斗鸡场和搞航海业时一样疯。
他喊过以后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使他惊慌,倒象是出现了一种幻觉。上尉下令开火,十四挺机枪立即响应。但是,这一切好象是一出闹剧,好象这些机枪的枪膛里装的都是骗人的烟火,因为只听到急迫的嗒嗒声,只看到吐出来的道道炽烈的火焰,在密集的人群中却丝毫也看不到一点反应,听不到一声喊叫,也没有半点哀叹。紧密的人群刹那问竟变得刀枪不入,简直象石头一般僵硬。突然,在车站的一侧,一声惨死的喊叫声冲破了凝滞的长空:“啊呀呀,我的妈呀!”这时,一股地动山摇的神力、一股火山喷发的气流、一阵天灾降临似的怒吼以无比巨大的威力扩展开来。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还没有来得及把孩子再次举起,那位母亲已经带着另一个孩子消失在因惊恐而四散逃窜的人群之中。
显然,那军官搞不懂了。他的眼光凝视着在奥雷良诺第二和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面前的空间,而他们俩却一直注视着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这时,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也发现那军官在瞅着他却没能发现他。接着,那军官熄了灯,关上门。当他给士兵们讲话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明白了,原来这位青年军官看这个房间的眼光同当年的奥雷良诺上校是一模一样的。
“我们就说这孩子是在飘来的篮子里发现的吧。”她微笑着说。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和其他一直潜伏地下的工会领导人在一个周末突然露面了。他们在香蕉种植地区的城镇里组织示威游行。警察只是出来维护秩序。可是,星期一的晚上这些领导人就被从家里揪了出来,并被戴上五公斤重的脚镣,送进了省府的监牢。被带去的入中有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和洛伦索·加维兰。后者是墨西哥革命时的一位上校,流亡到马贡多来的。据说,他还是他的好朋友阿特米奥·克鲁斯英雄业绩的见证人。可是不满三个月他们就被释放了,因为政府和香蕉公司在究竟应该由谁负责他们在监狱里的吃饭问题上没能取得一致意见。这一次工人们的不满情绪主要是因为住房缺乏卫生设施,九九藏书医疗服务有名无实和劳动条件恶劣。另外,他们还指责公司不给他们付现钞而付给他们只能在公司的代销店里买弗吉尼亚火腿的购货券。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被送进监牢,那是因为他揭露说这种购货券制度是公司用来支付果品船运费的一种手段。因为如果不捎上这些公司代销店出售的商品,他们的果品船只能空着从新奥里良港回到装运香蕉的港口。其余的指控都是人所共知的。公司的医生不给病人检查,而让他们在诊所前面站成单行,由一位护士在他们的舌头上放一颗颜色象蓝矾的药丸,不管他们得的是疟疾、淋病还是便秘。这种疗法非常普遍,孩子们常常排好几次队,他们并不把药丸吞下,而是带回家去用作彩票游戏中的号码球。公司的工人们拥挤地住在破烂的工棚里。工程师们不去为他们建造厕所,却在圣诞节里到生活区给每五十个人发一个活动厕所,并当众表演如何才能延长这种厕所的寿命。那些穿着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师,过去曾经围着奥雷良诺上校转,现在成了香蕉公司的代理人。他们用种种变魔术似的仲裁方法使人们的指责失效。工人们联名写了一份请愿书,可是过了很久也没有能正式送交香蕉公司。布朗先生看到这份联名请愿书后,马上把他那节豪华的玻璃车厢挂在火车上,同公司的其他头面人物一起离开了马贡多。可是,下一周的星期六,几个工人在一家妓院碰到了他们中的一个,就让他在请愿书的一份抄件上签了字。当时他正光着身子同一个女人呆在一起,那女人是自告奋勇引他上圈套的。那些可悲的律师们在法庭上证明那个人同公司毫无关系。为了不使任何人怀疑他们的说法,他们把那个人作为诈骗犯关进了牢房。后来布朗先生乘三等车厢乔装微行时又被人发现。就让他在请愿书的另一份抄件上签了字。第二天,当他出庭作证来到法官面前时,他的头发已经染成黑色,并操着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律师们证明他不是出生在阿拉巴马州帕拉特维尔的香蕉公司总负责人布朗先生,而是出生在马贡多的一位安份守己的草药商人,连他的名字达戈维托·丰塞卡也是在马贡多起的。不久以后,面对工人们作出的新的尝试,律师们干脆在公共场所公布了布朗先生已经去世的证明文件,而且是得到领事和外长们公证的文件。文件证明,他已于六月九日在芝加哥城被一辆消防车撞死。工人们对于这种旁征博引的胡言厌烦了,于是他们撇开马贡多当局,把他们的意见越级上诉最高法院。
大罢工爆发了。收获进行了一半,香蕉在主茎上熟过了头,一列列一百二十节车厢的火车停在铁路支线上。无所事事的工人充斥各个城镇。土耳其人大街在这持续数日的周末里灯火辉煌,雅各饭店的弹子房不得不排起二十四小时的打球轮换表。在宣布军队被授权负责恢复公共秩序的那天,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也在弹子房里。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善于预言的人,但是那消息在他看来就象是死神的通知。他从很久以前的一个早晨,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带他去看枪毙人的时候起就一直在等待着这通知。但是,这个不祥之兆并没有改变他严肃的神态,他仍然按照预先排好的次序玩着弹子球,打球时的连击也没有失误。不一会儿,那一阵阵密集的手鼓声、嘹亮的军号声和混杂的喧闹声向他表明,不仅这场弹子球游戏,而且从观看枪决的那个早晨以来悄悄地独自玩弄的游戏都已经结束。于是他探身往街上看去,他瞅见了那支队伍。足有三个团的兵力,他们按照苦役犯划船的鼓点行军,脚步声震撼着大地。这条多头巨龙的喘气,使中午明净的空气中充满了腐臭的蒸气。都是些身材矮小、壮实而粗野的家伙。他们淌的是马汗,身上散发出一种在太阳下晒干的兽皮气味,脸上是一副荒原人的那种忧郁、庥木的神情。尽管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但完全可以想象为只有几个小队的人马在转圈子,因为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模样,都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儿子。他们都同样愚笨地忍受着背囊和行军水壶的重负,忍受着肩扛上了刺刀的步枪的耻辱,忍受着盲目服从还要体验光荣感的烦恼。乌苏拉躺在黑暗的床上听到他们走过的脚步声。她举起一只手,划了个十字。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也出现了一会儿,她俯身靠在一条她刚刚熨烫过的绣花桌布上,思念着她的儿子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这时,她的儿子正在雅各饭店的大门口毫无表情地看着最后一批部队走过。
“总有三千来人吧。”他咕哝着。
下午五点,她们赶到了沼泽地最后一个车站后,梅梅下了车,是菲南达叫她下去的。她们又乘上一辆象大蝙蝠似的破马车,由一匹喘着粗气的瘦马拉着,穿过那个荒凉的城市。在它龟裂的没有尽头的硝土大街上,回荡着一阵阵练习钢琴的声音,同菲南达年轻时在午睡的时候经常听到的琴声一个样。接着,她们又登上一条江轮。江轮的木轮子发出嘎嘎的巨响,仿佛在进行一场大战似的。船上的铁板锈蚀得色泽斑驳,好象一只火炉的炉膛。梅梅被关在船舱里。菲南达每天两次把一碗饭送到床前,又每天两次原封不动地取走。这倒不是因为梅梅决意要绝食而死,而是因为她一闻到食物的气味就恶心,胃里都泛出水来。那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生育能力居然骗过了芥末蒸气,而菲南达则在将近一年以后人家把孩子送到她手里时才知道这件事。
“早上好。”他精疲力尽地说,“我叫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布恩地亚。”
“快卧倒!快卧倒!”
“真是跟奥雷良诺一模一祥,”乌苏拉叫了起来,“怎么世界好象老在打转转啊。”
菲南达乘着一辆有武装警察护送的列车回马贡多去了。一路上她觉察到旅客们神色紧张,沿途村镇里都在做着军事准备,到处笼罩着一种肯定要发生什么严重事态的紧张气氛,但是她不赶回马贡多就不可能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有人告诉她说,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正在鼓动香蕉公司的工人举行罢工。“这可99lib.net是家里最糟糕的事了,”
人群又一次安静下来了。
当梅梅·布恩地亚生的儿子被送到家里来的时候,那些后来给马贡多以致命打击的事件已经开始隐约可见了。那时,外面的局势十分难以捉摸,谁也没有心思去过问别人的家丑。因此,菲南达就有一种比较适宜的环境把孩子藏起来,就象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她不得不收养这个孩子,因为人家把孩子送来时的情景使她不可能拒绝。她只能这样违背心愿地忍受一辈子,因为虽然她曾暗下决心要把孩子溺死在浴缸里,但真的干起来又缺乏履行决心的勇气。她把孩子锁在从前奥雷良诺上校的工作间里,还设法使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相信,这个孩子是在一只飘浮来的篮子里被发现的。乌苏拉可能到死也不会知道孩子的来历。小阿玛兰塔·乌苏拉有一次走进工作间,正巧菲南达在喂孩子,于是她也相信了所谓飘浮来的篮子的说法。奥雷良诺第二由于他妻子处理梅梅悲剧的做法实在违反理性而完全同她疏远了,他一直不知道有这么个外孙,直到孩子被送回家三年以后,当孩子趁菲南达一时疏忽,逃出了关他的房间,在走廊里露面的时候才知道了。那次露面前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他光着屁股,头发蓬乱,那象火鸡鼻子上的肉瘤似的下身特别触目。他简直不象一个人类的后代,而足象百科全书上下过定义的野人。
快到三点钟光景,传说长官专车要到第二天才能来。疲惫的人群发出了沮丧酌长叹。这时,一位中尉爬上了车站的屋顶,屋顶上四挺整齐地排着的机枪对着人群。他做了个手势叫大家安静下来。在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的身边有一位十分肥胖的光脚妇女,带着两个约摸四岁和七岁的孩子。她驮着小的,叫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她并不认识他)把另一个孩子抱高些,好让他听清长官要讲的话。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把那个孩子骑在自己的后颈上。好多年以后,这孩子还常说,他那天看到有一个中尉拿着留声机喇叭筒在宣读省军政长官的第四号通令,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这孩子的说法。这项通令是由卡洛斯·科尔特斯·巴尔加斯将军和他的秘书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沙少校签署的,全文共八十个字,分为三条。通令宣布罢工者是一帮歹徒,并授权军队枪杀这些罢工者。
“女士们,先生们,”上尉用低沉、缓慢而又有点疲惫的语气说,“你们可以有五分钟的撤离时间。”
他发觉自己是在一列正在行驶的没有尽头的寂静的火车里。他觉得头发已经被鲜血凝成硬块,浑身骨头疼痛。他瞌睡难忍,想长长地睡上几个小时,避开那恐惧和惊慌。他朝疼得轻些的一边侧过身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躺在死入身上。车厢里除了中间的过道,简直没有一点空隙。这次大屠杀大概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因为尸体已经象秋天的石膏一样冰凉,也象石膏这种石化的泡沫一样坚硬;另外,把尸体装进车厢的人还曾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们象香蕉串一样排得整整齐齐。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想摆脱这场恶梦,他顺着火车前进的方向,从一节车厢爬到另一节车厢。当火车经过沉睡的村镇时,在透过车厢木栅栏窗户射进的闪光中,他看到身边都是男人的尸体、女人的尸体和儿童的尸体,他们都将象剔出来的烂香蕉似地被抛进大海里去。他只认出了那个在广场卖汽水的妇女和加维兰上校。上校手上还缠着那条莫雷利亚银扣皮带,这是他想在惊慌的人群中开辟道路用的。当他爬到第一节车厢后,纵身往黑暗中一跳,然后,他平躺在路边沟里,等着火车开过。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最长的火车,有将近二百节货车车厢。列车的首尾各有一个火车头,中间还夹着一个。
菲南达没有想到她那无法改变的命运会这样跟她捣乱。这孩子就象一种耻辱,她认为已经永远地把它撵出了家门,可是却又回家来了。当初,被打断脊梁骨的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刚被人抬走,菲南达就想妥了一整套清除耻辱痕迹的最为详尽的计划。她没有跟丈夫商量,第二天就为她女儿准备好了行装,在小农箱里放了三套她可能需要替换的衣服。火车到达前半小时,她到卧室里去找女儿。
“既然人们连《圣经》都会相信,”菲南达反驳说,“那我看也没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我的说法。”
她没有给女儿做任何解释。梅梅自己并不指望,也不需要她作任何解释。她根本不知道她们要上哪儿去,而且即使把她带到屠宰场去她也无所谓。自从听到后院的枪声和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随即发出的凄惨叫声以后,她就不再讲话了,而且整个后半辈子里再也没有讲过半句话。当母亲命令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头也没有流,脸也没有洗。她象梦游病人似地上了火车,甚至没有注意到那群黄蝴蝶还在跟随着她。菲南达一直不知道,也没有费神去搞清楚,她女儿顽石般的沉默究竟是因为她本人有意如此,还是因为那次不幸的打击使她成了哑巴。梅梅几乎没有发觉她们的旅行正在经过从前那个中了魔法的地区。她没有看到铁路两侧无边无际绿荫覆盖的香蕉种植园;没有看到美国佬的那些白房子,没有看到他们那些因为尘土和炎热而变得荒芜的花园;也没有看到那些穿着短裤和蓝条子衬衫在门口玩牌的女人。她没有看到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满载着大串大串香蕉的牛车,也没有看到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象鲱鱼一样欢蹦乱跳的姑娘,她们用丰满的胸脯给火车旅客留下痛苦的回忆。她没有看到工人们居住的杂乱丽贫困的工棚区。这里是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的黄蝴蝶盘旋的地方,工棚的门口常常有脸色青黄,又脏又瘦的孩子蹲坐在便盆上,怀孕的妇女们在火车开过的时候大声喊骂。过去她从修女学校回家时,这种转瞬即逝的情景对她来说是一种享受,而现在当它再次从梅梅心中闪过时却没能使她清醒过来。在种植园热烘烘九-九-藏-书-网的潮气消散后,她也没有透过车窗往外瞧上一眼。火车奔驰在长满虞美人花的原野上,古老的西班牙大帆船烧焦的龙骨还躺在那里;接着,火车又开进一个空气清新的地带,然后又开到了泛着肮脏的泡沫的大海边,将近一个世纪以前,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幻想就是在这里破灭的。
她站在大厅中央,在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的一道黄色光线下,思念着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这时,从房间里走出一位非常漂亮的见习修女,手里提着梅梅那只装有三套替换衣服的小箱子。她走过梅梅身边时,步子也没有停便向她伸过手去。
在闷热的船舱里,梅梅被船壁铁板震动的响声和轮船本轮子搅起的污泥的难忍的臭气搞得头晕目眩,连日期也记不清了。过了很久,当她看到最后一只黄蝴蝶在风扇的叶子板上被撞得粉碎的时候,才承认了这个无可挽回的事实: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已经死了。但是她并不善罢甘休,在后来骑着骡了艰难地穿越令人迷幻的荒原时,她还在思念着他。这个荒原是奥雷良诺第二当年寻找世上最漂亮的女人时曾经迷路的地方。她们沿着印第安人的小路登上山峦,进入那个凄凉的城市。这儿的石子小路间,回荡着三十二座教堂的丧钟声。那天晚上,她们就睡在被遗弃的殖民者宅院里,睡在杂草丛生的房间里由菲南达铺起的大术板上,身上盖的是她们扯下来的窗帘布片,她们一次次翻身把布片越撕越小。梅梅知道她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因为在失眠的恐惧之中,她看到有一位身穿黑衣服的绅士走过,就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节前夕,被放在铅箱里送到她家来的那个人。第二天做完弥撒以后,菲南达就把梅梅带进一幢阴森森的楼房,梅梅立刻就认出那是她母亲经常提起的当年培养她当女王的那个修道院。于是,她明白自己已经到了这次旅行的终点。菲南达在隔壁房间里同什么人谈话的时候,梅梅就呆在一间大厅里。大厅四周的墙上象棋盘格似地挂着殖民时期大主教的巨幅油画。梅梅冻得浑身发抖,因为她还只穿着一件有黑色小花的单布衫和一双经过荒原时被冻得硬绑绑的高统靴。
老修女留在家里吃午饭,等着回去的火车。按照对她提出的严守秘密的要求,她没有再提起这个孩子的事。可是,菲南达还是把她看作目睹自己耻辱的不受欢迎的见证人,并为中世纪时的那种绞死通报坏消息的使者的习俗已被破除而感到遗憾。于是,她决定等老修女一走就把孩子淹死在浴缸里。可是她的心肠还没有那么硬,她宁愿耐心地等待大慈大悲的上帝使她摆脱烦恼。
已经三个多月不下雨了,天气干极了。但是当布朗先生宣布他的决定以后,整个香蕉种植园地区立刻下起了一场暴雨,这就是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回马贡多的路上所碰到的那场暴雨。一个星期之后雨还是下个不停。政府通过所能运用的一切宣传机器,千遍万遍地在全国反复重申,于是,一种官方说法终于站住了脚,这就是:没有人死亡,工人们已经满意地回到了家里,香蕉公司在下雨期间暂停各项活动。军事管制法继续实行,以便当这场没完没了的暴雨给公众造成灾害时采取紧急措施,但部队都已驻进兵营。白天,军人们把裤腿卷到半腿高,在马路上的急流中涉来涉去,和孩子们一起玩着翻船沉舟的游戏;晚上宵禁以后,他们就用枪托砸开一家家的门,把嫌疑分子从床上拖起来,然后把他们送上永远没有归途的旅程。这还是第四号通令所规定的追捕和消灭那些歹徒、杀人犯、纵火犯和骚乱分子的行动,但是军人们对这些受害者的家属却矢口否认。这些家属挤满了长官的办公室,要打听消息。“这肯定是做梦想到的,”军官们反复重申,“马贡多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这儿是幸福之邦。”就这样,工会领导人被一个一个地杀害了。
“共有三千多人哪,”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现在我肯定,所有在车站的人都被打死了。”
奥雷良诺第二因为碰上了大雨,所以也睡在家里。下午三点钟了,他还在等着天气转晴。在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悄悄地告诉了他之后,他就到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去看望他的兄弟的。连奥雷良诺第二也不相信发生过大屠杀的说法,更不相信火车满载尸体运往海边的梦呓。头天晚上他曾读过国家特别公告,公告宣布工人们已经听从撤离车站的命令,纷纷平静地回家去了。公告还说,工会领导人以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同意把他们的要求减少为两条:改革医疗服务和在工房里建造厕所。后来还宣布说,军事当局在取得工人的同意后立即通知了布朗先生。布朗先生不仅接受了这些新的条件,还提出放三天公假,以欢庆这次冲突的结束。只是当军人问到宣布签署协议的日期时,布朗先生看了看朝着电光闪闪的天空开着的窗口,露出一副非常没有把握的样子。
“混蛋们!”他喊道,“剩下的这一分钟就送给你们吧。”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身上沁出了冰冷的汗水。他把孩子从肩上放下,交给了那位妇女。“这帮混蛋真的会开枪的。”她叽咕着。可是,那位妇女的话音刚落,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还没有来得及讲话,就传来了加维兰上校嘶哑的喊叫声。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被这紧张的气氛和神奇而深沉的寂静迷醉了,他深信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驱动这个被死神迷住的人群,于是他踮起脚尖,高过前面的人头,一生中第一次提高嗓门喊了起来。
“死人呀!”他解释说,“在车站上的那些人大概都死了。”
军事管制法授权军队担负仲裁冲突的职能,但它却不作任何的调解。这些士兵刚刚在马贡多露过面,马上就把枪搁在一边,开始采收和装运香蕉,调度起火车来了。那时,曾经满足于袖手等待的工人纷纷进了山,只拿了劳动用的砍刀作武器,开始用破坏来对付敌人的破坏活动。他们烧毁了种植园和公司的代销店,捣毁了铁路以便阻挠靠机枪火力开路的火车通过。他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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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断电报电话线路。水渠都被鲜血染红了。在电气化养鸡场里活得挺好的布朗先生及其家眷,还有其他美国人的家眷,在军队的保护下撤离了马贡多,被带到了安全可靠的地方。紧张的局势眼看就要酿成一场力量悬殊的血腥内战,这时,当局呼吁工人们集中到马贡多去。呼吁中宣布,省军政长官定于下星期五前来调停这次冲突。
在那流言四起的黑暗的星期里,有天晚上,当他开完一次秘密会议出来的时候,有个陌生人用左轮手枪向他打了四枪,但他还是奇迹般地逃生了。后来的几个月中,气氛是那么紧张,连乌苏拉在她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也感觉得到。她觉得好象又回到了她儿子奥雷良诺的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那时,他儿子的口袋里总是装着掩盖起义活动的顺势疗法糖丸。乌苏拉想与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谈一谈,好让他知道家里的这个先例,但是奥雷良诺第二告诉她说,自从那天晚上有人谋杀他以来就不曾见过他的影踪。
唯一的幸存者就是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二月的一个晚上,忽然听到一阵清楚的枪托砸门的声音。正在等着天气转晴后外出的奥雷良诺第二开了门,进来一名军官,后面带着六名士兵。他们浑身被雨湿透,一句话也没说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一个柜子一个柜子地搜查了起来,从大厅一直搜到谷仓。当他们打开乌苏拉房间的电灯时,乌苏拉醒了,但是在整个搜查过程中她没吭一声,手指绞成十字,朝着士兵移动的方向移动若。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及时提醒了睡在墨尔基阿德斯房间里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但是后者明白自己要跑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又给他把门锁上了。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穿好衬衣和鞋子,坐在那张小床上,等待着他们来搜。这时军人们正在搜查银匠工作间。那位军官让打开门锁,然后用提灯迅速地扫了一遍,看到一张工作台和一口玻璃橱。橱里的酸液瓶和器具还放在房主原来放心的地方。这时,他似乎意识到这个房间已经没有任何人住了,但他还是十分机灵地问奥雷良诺第二是不是银器匠。奥雷良诺第二便对他僻释说,这里曾经是奥雷良诺上校的工作间。“噢!”那个军官说着开了灯,他命令手下人仔细搜查,结果连藏在瓶子后面洋铁罐头里的那十八条没有熔化的小金鱼也没有放过。军官在工作台上一条一条地仔细端详,这时他的态度变得温和了。“如果你肯的话,我想要一条。”他说,“有个时期,这些小金鱼曾经是进行颠覆活动的联系暗号,可现在却成了一件古董。”他很年轻,简直还是个少年,没有丝毫腼腆的影子,却有一种过去从未觉察到的天生的讨人喜欢的模样。奥雷良诺第二送了他一条小鱼,军官把它放进衬衣口袋里,眼眸中闪现出一种稚气的喜悦,然后他又把其他的小鱼装进罐头,放在原来的地方。
“这种说法是谁也不会相信的。”老修女说。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报出自己的全名,是想证实自己还活着。他这样做果然不错,因为那位妇女一开始看到他消瘦、忧郁的面容,看到他头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血污,带着一副碰到了严肃的死神的神情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还以为是鬼来了呢。这位妇女认识他。她拿来一条毯子让他裹起来,一边把他脱下的湿衣服放在炉子上烘烤。
更加喧嚣的嘘声和喊叫声淹没了宣告限定时间开始的军号声,谁也没有动一动。
“五个人。”
头几排的人已经被机枪一排排子弹扫倒,躺在地上。活着的人非但没有卧倒,反而想再回广场去,于是那惊恐象是巨龙甩一次尾巴,密集的人流冲向来自相反方向的另一个密集的人流,这是对面马路上被巨龙又甩了一次尾巴而驱赶过来的人流,因为那里的机枪也在不停地扫射。他们被围赶着,打着旋转,变成巨大的漩涡,并渐渐地向其中心缩小,因为它的边缘正在有条不紊地被一圈一圈地剪裁着,好象剥洋葱皮一样,被机关枪这把永不知足且颇有条理的剪子裁剪着。这孩子还看到一位妇女跪在一块奇迹般地避开了奔逃的人群的空地上,双臂交叉成十字。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把那孩子放在那里,随即血流满面倒在地上,后来那巨大的人流席卷空地,卷走了跪着的妇女,卷走了干旱天空中的阳光以及乌苏拉·伊瓜朗贩卖过许多小糖兽的那个淫荡的世界。
直到一个炎热的星期三,她同隐身医生还没有取得一致意见,这时,有一位老修女手挽着篮子来敲她家门。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去开门时,还以为有人送礼物来了,想接过她手中盖着一块精美的镶边装饰巾的篮子。但是那位修女不让她动手,因为她受人之托,要在最严格的保密条件下亲手交给菲南达·德尔·卡庇奥·德·布恩地亚夫人。这是梅梅的儿子。从前在精神方面指导菲南达的神父在给她的一封信中解释说,这孩子是两个月前出生的,已经用他外公的名字奥雷良诺给洗礼命名,因为他的母亲没有开口表明自己的意愿。面对命运的嘲弄,菲南达内心很气愤,但在修女面前她还能掩饰住。
“什么?”
可那军官还是让开了门,并用提灯在里面照了照。当一缕光线掠过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脸颊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和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都看到了他那双阿拉伯人的眼睛。他们立刻意识到刚才那种焦虑已经结束,现在又面临一种新的焦虑,而且只有在忍受之中才能求得安慰。那军官还在用提灯搜查着房间,直到发现堆放在柜子里的那七十二只便盆时才表现出一点兴趣。于是,军官开了灯。这时,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就坐在床沿上,准备外出的样子,显得比往常更加严肃而心事重重。再往里,搁板上放着脱了线的书本和一卷卷羊皮纸。工作台上干净整洁,连璺水瓶里的墨水都很新鲜。空气还是那样纯净,那样透明,同奥雷良诺第二童年时见到的一样,有着抵御尘埃与污浊的特性,只有奥雷良诺上校当年感受不到这一切。但是,那军官却只对那堆便盆感兴趣。
“走吧,雷纳塔。”她吩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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