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目录
第十七章
上一页下一页
说完,猛然扑倒在羊皮书上,睁着双眼死去了。与此同时,他的孪生兄弟遭受了长时期铁蟹啃喉咙的可怕的磨难,躺在菲南达的床上咽了气。他是一星期前回家的,回来时差不多已经皮包骨头,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带着他那几只游牧人的箱子和浪人的手风琴,来履行死在妻子身边的诺言。佩特拉·科特帮他收拾衣物,她没掉一滴眼泪就把他送走了,可是忘了给他带走那双他想穿着进棺材的漆皮靴子。所以,当她知道他已经死了时,便穿起了一身黑色丧服,用一张报纸包了靴子,去请求菲南达让她看一下遗体,但菲南达没让她进门。
乌苏拉吓了一跳,她说:“我还活着。”
于是,乌苏拉在事实面前认输了。“我的主啊!”她轻声嚷着,“这么说,这就是死亡了。”她开始祈祷,那无穷无尽的、仓促而深切的祷告持续了两天多,到了星期三,那祷告词变成了一堆对主的哀求和对现实生活的劝告,诸如别让红蚂蚁蛀塌屋予啦,千万别把雷梅苔丝肖像前的长明灯熄灭啦,留神不要让布恩地亚家的人跟同血统的人结婚,因为那样会生下长猪尾巴的后代啦等等。奥雷良诺第二想利用她说梦呓的机会,让她说出埋藏金子的地方,但他的恳求又一次失败了。“只要金子的主人来了,”乌苏拉说,“主会把金子照亮让主人找到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相信她会随时去世,因为那些日子她发现大自然有些反常:玫瑰花散发出蒺藜气味;她失手摔了一只瓢,可瓢里的小扁豆和谷子在地下排成了正规的几何图形,都是海星的形状;有天晚上,她看到天上飞过一排闪着金光的圆碟。
那段时间,奥雷良诺第二又带着箱子回到佩特拉·科特身边。他勉强维持这个家庭,使家里人不至于饿死。佩特拉·科特和他用骡子作彩头挣了钱,用这笔钱买了别的家畜,他们又用这些家畜办起了一个简陋的彩票社。奥雷良诺第二挨门挨户地推销他自制的彩票。他把彩票画得红红绿绿的,使它们看起来更加可信,对顾客更有吸引力。也许他自己还不知道,人们买彩票是为了行善,大多数人是出于对他的怜悯。但是,即使是最富于同情心的人,当他只花二十生太伏赢得一头猪,或是只花三十二生太伏得到一头牛犊的时候,也都满怀中彩的希望,兴冲冲地不请自来了。星期二的晚上,人们把佩特拉·科特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眼巴巴地等着那个临时挑出来摸彩的孩子从袋子里摸出中奖的号牌。,过不多久,这里就变成一个星期赶集会。傍晚,院子里摆开了油炸食品和饮料摊。许多中奖者只要有人为他奏乐、给他酒喝,就在那里宰了赢来的牲畜。于是,奥雷良诺第二突然又拉起了手风琴,还参加了简单的吃食比赛,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重演昔日的欢闹情景,使他发现自己精力已大不如前,当初,他在昆比安巴舞会上的奇思妙想,如今都枯窘了,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当年“母象”向他挑战时,他体重一百二十公斤,现在降到了七十八公斤;原来那张天真纯朴、胖敦敦的乌龟脸,现在成了蜥蜴脸了。
奥雷良诺第二整天忙于提高彩票的信誉,简直没有时间去看望孩子们。菲南达把阿玛兰塔·乌苏拉送进了一家只收六名学生的私塾,还不准奥雷良诺进公立学校,她认为,让孩子们走出房间已是过分迁就了。再说那个时代的学校只收基督教徒夫妇的合法子女,而奥雷良诺送到家里来时,罩衣上有一块作为出身证明的小牌上写明他是弃婴。这样,他就在善良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乌苏拉的监护之下,按照老婆婆们的教导,逐渐认识了周围那狭窄的世界。他面目清秀、身材颀长,具有一种使成年人恼火的好奇心,但他的眼睛却不象奥雷良诺上校那样明澈甚至有时能洞察秋毫,他目光闪烁,显得漫不经心。当阿玛兰塔·乌苏拉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他常常钻到花园里挖蚯蚓、捉小虫玩。有一次,菲南达撞见他把蝎子装进一只小匣打算去放在乌苏拉的席子上,就把他关在过去梅梅住过的卧室里。他感到孤独时,就翻阅那本百科全书消遣。
乌苏拉一去世,房屋就变得破烂不堪,甚至连意志坚强、精力充沛的阿玛兰塔·乌苏拉也无法挽救这种衰败的景象。过了许多年,当她已经是一个毫无顾忌的、欢乐而时髦的踏上社会的女人时,她还大开门窗,驱赶陈腐的气息,修整花园,杀灭那白天也爬到长廊里来的红蚂蚁,还徒劳地设法唤起人们已经遗忘的好客精神。菲南达对闭门幽居的爱好,对于乌苏拉叱咤风云的一百年来说,是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吃热风那阵子,她不但拒绝打开家里的门,连窗户都用十字花的木格钉死了,这应了她娘家的一句家训:要活着埋葬。她同隐身医生们的通信,花费很大,结果失败了。经过几次拖延,有一次她按约定的日期和时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身上只裹了一幅白床单,头南脚北地躺在那里。深夜一点钟,她觉得有人用浸过冰凉液体的手帕蒙在她脸上。当她醒过来时,太阳已经照亮了窗户,而她身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弓形疤痕,从腿根一直到胸口。但是,她还没有休息足预定的日子,就收到了隐身医生们寄来的一封措词混乱的信。信上说,他们花了六个小时检查,未发现与她多次详细描述的症状有关的痪病。实际上,这是她不按事物名称称呼事物的弊病造成的新的混乱,因为那些通过心灵感应术治病的外科医生,只查出她子宫下垂,用子宫托就能复位。菲南达大失所望,她还想了解得更具体些,但那些不知名的来信者再没有给她回信。一个不认识的词儿压得她心里难受,她决定不顾羞耻去问问明白什么叫子宫托。这时她才知道,那个法国医生三个月前悬梁自尽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
藏书网
上校的一个老战友违背了全镇人的意愿把他埋葬了。于是,她就把事情全告诉了她儿子霍塞·阿卡迪奥,她儿子从罗马给她寄来了子宫托,还附了一份说明书。她把内容记熟后,就把说明书扔进了厕所,以免人家知道她的病痛。其实,那是多余的谨慎,因为留在家里的几个人根本就没去注意她。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在孤独的晚年中游晃,她每天做一点饭给大家吃,几乎把全副精神扑在照料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的事上。阿玛兰塔·乌苏拉长相有点象俏姑娘雷梅苔丝。她捉弄乌苏拉时浪费的时间,现在都用在做学校的功课上了。她在学习上开始显露的聪明和勤勉,在奥雷良诺第二的心中,重又燃起了梅梅给他带来过的希望。他答应按香蕉公司时代的习惯,送她去布鲁塞尔深造。
他们把她放进棺材埋了,那只棺材不比奥雷良诺来时躺的小篮子大多少。参加葬礼的人很少,原因之一是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了,其次是因为那天中午天气酷热,连鸟儿也被烤得晕头转向,一群群小乌象霰弹似地撞死在墙上,有的还撞破了铁纱窗,冲进卧室死去了。
乌苏拉大叫:“我还在说话呢!”
她的身体逐渐萎缩,变成了胎儿,变成了活僵尸。最后的几个月,她竞变成了一只裹在衬衣里的干洋梨,她老是举着的手臂看起来就象一只猴爪。她连着几天一动也不动,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不得不推她几下才能知道她是否还活着,然后把她放在自己腿上,一匙一匙地喂她喝糖水。她就象一个刚出生的老太婆。阿玛兰塔·乌苏拉和奥雷良诺领着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让她躺在供桌上,以便看看她比圣婴耶稣大一点点。一天下午,他们把她藏在谷仓的柜子里,差一点没叫老鼠吃掉了。一个平常的星期天,菲南达正在望弥撒,两个孩子走进卧室,一个抬后脖一个抬脚把乌苏拉抬了起来。
摆脱了这些东西,他俩就象一对毫无邪念的失眠老人,直到深夜也睡不着觉。于是,他们开始利用以前浪费了又浪费的时间来算帐,来摆弄一堆堆小钱。有时直到第一批公鸡打鸣时,他们还在一小堆一小堆钱币上搬来撤去,从这堆拿出一些放在那堆上。这堆给菲南达,让她高兴高兴;那一堆给阿玛兰塔·乌苏拉买鞋穿;还有一堆给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自从闹鬼那阵子以来她没穿过一件新衣;还有这堆钱准备在乌苏拉去世时买口棺材用,这堆要买每磅三个月涨一生太伏的咖啡;这堆要买甜味一天比一天差的食糖;这堆要买被大雨淋湿还未干的木柴;这堆要买用来制彩票的纸和彩色墨水。剩下的一堆用来补偿四月份产的小牛的亏损,彩票全部售完时,小牛却出现了炭疽病的症兆,最后被奇迹般地救下了一张牛皮。他们的贫困弥撤极其圣洁。他们总是把最大的一堆献给菲南达,没有一次是出于内疚或慈悲。他们这么做是因为觉得菲南达的舒适比他俩的舒适更为重要。事实上,尽管他俩都不知道,但两人都把菲南达想象成为两人想要而没有生过的女儿。有一回,他俩甚至甘心情愿地连喝三天面糊汤,为了省下钱来给菲南达买一块荷兰桌布。虽然他们整天累死累活地操劳,变着法儿在安排用钱,为此绞尽了脑汁,但是当他们把钱从这堆搬到那难以便勉强维持生活的时候,他们的守护天使在为他们消除疲劳。在账目不平使他们失眠时,他们不明白这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们的牲畜不再象从前那样没命地生养,为什么钱会从他们的手中溜走,为什么不久之前人们还在昆比安巴舞会上大把大把地烧钱,在花十二个生太伏买一张六只母鸡的彩票就被看成象被强盗抢了一样。奥雷良诺第二嘴上没讲,心里却想,问题不是出在这世界上,而是在佩特拉·科特那神秘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大雨时期那里出了毛病,致使牲畜不育、银钱溜走。他怀着这个不解的谜团深入到她的感情中探索,寻觅他感兴趣的东西,却找到了爱情,因为他希望她爱他,结果爱上了她。佩特拉·科特感到他对她的爱逐渐加深,也越来越爱他了。这样,他们到了中午又相信了青年时代的迷信——贫困是爱情的仆从。两人都想到,当年胡乱的欢闹、可观的财富和毫无节制的性爱都是爱情的障碍,他们叹惜在虚度了多少光阴后才找到了这个共享孤独的天堂。在无儿无女的共同生活中狂恋了那么多年后,他俩还是奇迹般地在桌上和床上相爱。他们过得如此幸福,以至在变成两个衰弱的老人后,还象小兔子似地欢娱,象小狗似地打闹。
箱内的衣服全被蟑螂蛀坏了。“你们这样糟蹋东西,这日子怎么过呀!”乌苏拉说,“照这样下去,我们都要给虫子吃掉了。”从此以后,她就一刻也不停歇。清晨,她天不亮就起身,见人有空就拉差,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她把不多几件尚能穿着的衣服放在太阳下晒,还喷洒杀虫剂驱赶蟑螂,挖出门窗上的白蚁蚁路,撒生石灰把蚂蚁窒死在蚁穴中。重振家园的热忱使她来到被人遗忘的屋子里。她把当年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潜心研制点金石的那间屋子打扫干净,清除了瓦砾和蜘蛛网,又把被士兵们弄乱的银匠工作间收拾整齐,最后她要拿墨尔基阿德斯房间的钥匙,说要看看里面怎么样了。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向来对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百依百顺,因为他说过,只要没有看到他已经死了的迹象,谁也不许进这间屋子,所以她百般推托想引开乌苏拉的注意力。可是,乌苏拉认为,那怕家中最小、最无用的角落也不能落在虫子口中,她的决心www•99lib.net使她冲破了一切障碍。她坚持了三天,终于让人把屋子门打开了,屋子里臭气冲天,要不是她抓住了门框,早就被臭气熏倒了。但没过两秒钟她就想起,屋里藏着女学生用过的七十二只便壶,还想起大雨初降时,一天,巡逻队士兵闯进家里,到处搜查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结果没有找到。
在最后一刻的慌乱中,那些抬棺材的可怜的醉鬼,把两口棺材搞混了,结果埋错了坟墓。
在乌苏拉打开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门时,他正在房间外面转,他从虚掩的门缝中往里面窥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混到一起去了,而且关系很好。隔了好久,奥雷良诺第二听孩子谈起车站上的大屠杀,才发现了他俩之间的友谊。一天,有人在饭桌上说,自从香蕉公司走后,镇子就衰落了。奥雷良诺提出异议,他把来龙去脉说得有板有眼的,俨然象个大人似的。他的观点与一般人不同,他说马贡多是被香蕉公司摘乱、腐蚀和榨干的,在那之前,这里原是个繁荣发达的地方。那场大雨也是香蕉公司的工程师们为寻找借口逃避履行对工人们许下的诺言,才一手制造的。他讲得头头是道,在菲南达看来,这好象是一出亵渎神明的、模仿耶稣给圣徒们讲学的讽刺剧。孩子用确凿的、令人信服的具体事实,描述了军队如何把三千多工人围困在车站上用机枪扫射,又如何把尸体都装上一列两百节车厢的火车运去扔在海里。菲南达跟大多数人一样,对官方发布的不管什么通告都深信不疑,听了孩子说的话,她十分震惊,觉得孩子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那里继承了无政府主义的本性,于是责令他闭嘴。奥雷良诺第二却不同,他听出那些话是从他孪生兄弟那儿搬来的。尽管所有的人都把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当作疯子,但实际上,他却是当时家里最清醒的一个成员。他教会奥雷良诺认字念书,启发他研究羊皮书。就香蕉公司对于马贡多的意义方面,他给奥雷良诺灌输了一种极为主观的见解,以至于若干年以后,奥雷良诺踏上社会时,简直觉得那足一种幻觉,因为历史学家们采纳并写进学校教科书的错误观点,跟他的观点截然相反。在那间僻静的小屋里,热风吹不进,灰沙和炎热也钻不进,他们俩在那里回忆起一幕隔代遗传的景象:在他俩出生前好多年,一个戴鸦翼帽的老人,背对着窗户在谈论世上发生的事情。他们还同时发现那年头时间总是三月份,总是星期一,于是,他们明白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并非象家里人说的那样疯,相反,只有他才有足够清醒的头脑来看清这样一个事实:时间也会有差错,也会出故障,它也能被撕成碎片,在一间屋子里留下一块永恒的碎屑。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已经能把羊皮书上那些密码般的字母分类。他确信它们属于一个由四十七到五十三个字母组成的字母表,把它们拆开来看就象小蜘蛛或小虱子,而墨尔基阿德斯写的梵文,看起来就象晾在铁丝上的衣片。奥雷良诺记起英国百科全书上有一个类似的字母表。于是,他把百科全书搬到小屋里,和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一起对照看,结果完全相同。
“要永远记住,有三千多人,他们把尸体扔到了海里。”
“话是这么说,”乌苏拉回答,“不过不至于那么快。”话刚出口,她就发觉这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在牢房里跟她说的那句话。她又一次楞住了,因为这证明时间是不会过去的。她自己也承认了,时间的确是周而复始地循环着的。可是,她没有屈服,她象训小孩子似地把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痛骂一顿,硬逼着他去洗澡、刮脸,还要他为重振家园出力。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想到要离开这间宁静的屋子心里就害怕。他大声喊着说,没有一个人的力量能叫他离开这屋子,他不愿看到一列两百节车厢的火车装满了尸体,每天傍晚从马贡多驶向海边。“车站上的人全死光了,”他高声嚷道,“总共三千四百零八个人哪!”乌苏拉这才明白了,原来他陷进了一个比她所生活的世界更加黑暗的世界,这世界跟他曾祖父呆过的世界一样孤寂,一样不可逾越。她答应让他留在屋里,但要他同意不锁门,她每天让人进来打扫。她差人把便壶扔进了垃圾堆,只留下一只。她还给他收拾,让他跟他曾祖父长期囚禁在栗子树下时那样干净和体面。起初,菲南达以为乌苏拉那样忙碌不停是老年性癫狂症,所以她忍耐着没发作。
“您设身处地想一想,”佩特拉·科特哀求说,“我多么想见见他,郡样我受这些侮辱也心甘了。”
八月九日,在收到从布鲁塞尔寄来的第一封信之前,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在墨尔基阿德斯房间里同奥雷良诺聊天,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怪物不再嚎叫,它的身材只不过象一个小伙子那样大,但重得象头牛,伤口还流着粘乎乎的绿色的血。粗糙的毛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小虱子,皮肤上结了一层象鲫鱼似的硬皮。然而,跟神父的描述不同,与其说它象人,还不如说它象娇弱的天使。它的双手光洁而灵巧,眼睛大而蒙咙,肩胛骨上有一对有力的翅膀的残痕,已经结了疤长上了老趼,大概是让农夫的斧头砍断的。人们把它的脚踝捆住,倒吊在广场的扁桃树上,以便让所有的人都能看见。当他开始腐烂的时候,就架起一个火堆把它火化了。因为它是杂种,人们无法确定,究竟把它当作动物扔在河里,还是把它当作基督徒埋入土中。此后也一直没有搞清楚,鸟儿的死亡是否他引起的,但是,那些新婚的女人却没有因此怀孕,而且,在它死后炎热并没有消减。
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还在埋头读羊皮书,他那披散的乱麻似的头发中,只露出长着青苔的牙齿和一双呆板的眼睛,他听出是曾祖母的声音,便回头看看房门,脸上微九*九*藏*书*网微一笑,嘴里下意识地重复了鸟苏拉说过的话。
有一天下午,乌苏拉到屋子里去洒清水和撤大荨麻枝条,在那时发现了他。虽然她同他见过好几面,但还是问他是什么人。
期四清晨她去世了。还是在香蕉公司那阵子,最后一次为她计算年龄时,人们估计她的年龄在一百十五到一百二十岁之间。
自从大雨以来一切就是如此。人们的怠惰与健忘的贪婪形成对照,对往事的记忆逐渐消蚀殆尽,最后竟到了这种地步:那时,正值尼兰德协定签署的周年纪念,共和国总统委派几名特使来到马贡多,送交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曾多次拒收的勋章。但是,他们白白花了一个下午,没有找到一个人能告诉他们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后代住在什么地方。奥雷良诺第二以为勋章是实心的金块,想去认领,但佩特拉·科特劝阻他,叫他别去出丑,与此同时,特使们已经张贴好布告,并准备好纪念大会的发言稿。也是在那时候,吉卜赛人又来了。他们是墨尔基阿德斯的科学的最后一批继承者。他们看到镇子已经破落,而这里的居民完全与世隔绝,所以他们又重新拖着磁铁走家串户,仿佛那是巴比伦学者们最新的创造似的,他们还用巨大的放大镜聚集阳光。镇子里因看到莱锅水壶掉在地下打滚而惊得目瞪口呆的,还有愿付五十生大伏一睹吉卜赛女郎装卸假牙表演的,仍不乏其人。
这可是确确凿凿而且再明显不过的事,凡是去看趾印的人再也不怀疑神父所描述的可怕怪物是存在的。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在自己院子里设下了陷阶,终于把它逮住了。乌苏拉死后两星期,佩特拉·科特和奥雷良诺第二醒来时吃了一惊,他们听到邻人家里传来一头巨大的牛犊的呜咽声。等他俩起来,一群男人已经在从那头怪物身上拔下削尖的木桩。这是他们事先插茌陷阱中的,阱口盖上了枯叶。
她摸索着在那些空荡荡的卧室里走来走去,听到白蚁啃食木器时的轰鸣,蛀虫蛀蚀衣物时昀格格声,以及大雨之后子孙满堂的大红蚂蚁挖掘地基时发出的巨响。有一天,她打开圣像服装箱,几只蟑螂跳到她身上,她只得把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喊来,叫她帮忙抓蟑螂。
“你想干什么呢?时间都过去了。”他喃喃地说。
就在那时,霍塞·阿卡迪奥从罗马写信给她说,他想在终身宣誓之前回马贡多一次。这一喜讯使她精神大振。为了不使儿子对这个家有不好的印象,她一反常态,每天浇四次花。喜讯还促使她赶紧给隐身医生写信。放在走廊上的牛至、欧洲蕨和海棠花盆,原先被奥雷良诺第二发怒时毁光了,但没等乌苏拉知道,菲南达早就把它们重新布置好了。后来,她又卖了银器,添置了陶制餐具、锡汤盆和勺子、羊驼呢桌布。一向陈放西印度公司的瓷器和波希米亚玻璃器皿的碗橱变得俭朴了。乌苏拉比她走得更远,她大声吩咐说:“把门窗统统打开,烧鱼煮肉,把最大的乌龟买来。让外乡人在屋角里打铺,让他们在玫瑰花丛里撒尿,让他们随便坐,爱吃几顿就吃几顿,随他们打饱嗝、说粗话,穿着靴予把什么都踩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有那样,屋子才不会倒塌。”然而,这些都是空想,她实在太老了,已经活过头了,再也不能重复卖糖制小兽那时的奇迹了。在她的后辈中,没有一个人继承她那旺盛的精力。由于菲南达的吩咐,家里的大门仍然关着。
“当人家的姘头还能不受侮辱!”菲南达抢白道,“等你那些姘头里再死掉一个,你去给他穿这双鞋吧!”
这一希望使他产生了重游被大雨冲毁而荒芜了的土地的念头。他偶尔回家,只是为了看望阿玛兰塔·乌苏拉。天长日久,菲南达也把他当成了外人。小奥雷良诺快长成小伙子时,变得越来越落落寡合,终日沉思不语。奥雷良诺第二相信晚年会使菲南达心软,会使她同意让孩子投身到全镇人的生活中去,那样,镇上肯定不会再有人疑神疑鬼地猜测小奥雷良诺的出身了。然而,奥雷良诺本人却特别喜爱足不出户的孤独生活,丝毫没有想了解一下大门外面的世界的邪念。
他成天感到困倦疲乏,可是在佩特拉·科特看来,他从来没有比那时更好,这也许是因为她对他的侧隐之心以及贫困生活带来的患难与共的感情,被她错当成了爱情。光秃秃的床褥再也不是狂恋的场所,却变成了倾吐衷肠的角落。为了购买做彩头的家畜,他们拍卖了床头的两面对镜;为喂养骡子,又卖掉了床上唤起欲念的花缎和丝绒。
“她话也不说了,”奥雷良诺说,“她象蟋蟀一样死去了。”
科特以为那是家境不好引起的肌体失调,因比有一年多时间,她坚持天天早晨用拭子蘸了蜂蜜给他擦上颚,还给他喝萝卜煎膏。当喉咙里的结子压迫得使他呼吸困难时,奥雷良诺第二去找庇拉·特内拉,以为她也许认识什么可以缓解病痛的草药。这位硬朗的老婆婆,已经一百岁了,还经营着一家地下妓院,她不相信治病的迷信,却相信用纸牌卜卦。她看到一张金元花的马,喉咙被剑花仆从的剑刺伤了,据她推测,菲南达为了让他回家,使用了针刺肖像的狠心办法,但因为她手法笨拙,使他长了个暗瘤。奥雷良诺第二除了结婚时的照相外没有相片,印出的照片全都在家庭相册里。他趁妻子不注意在家里到处寻找,结果在衣柜底下看到了半打子宫托原封不动地放在包装盒里。他认为这些红色的橡皮圈是搞巫术用的,就藏了一只在口袋里,拿去给庇拉·特内拉看。她识不准那是什么东西,但觉得十分可疑,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让他把半打东西全部取来,在院子
藏书网
生了堆火烧掉了。为了破除菲南达的妖术,她让奥雷良诺第二拿一只生蛋鸡在水里浸湿,然后活埋在栗子树下。他干得非常诚心,所以,当他在松土上撒上干叶后,立刻觉得呼吸畅通了许多。菲南达发现子宫托不见了,还以为是隐身医生们的报复,于是她在背心的夹里上缝了一只卷边袋,把她儿子新寄来的子宫托藏在里面。
起初,人们以为这是一场瘟疫。家庭主妇们累死累活拚命地清扫死鸟,尤其是中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男人们则一车车地运去倒在河里。复活节的星期天,百岁老人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布道坛上说,鸟儿的死亡是由于那个犹太流浪汉在作祟,前一天晚上,他亲眼看到那个人。他发现,那是公羊和女异教徒生下的杂种,是一头呵口气就能把空气呵得灼热的可恶怪兽,它来了会使刚结婚的女人怀胎。没有多少人去注意他那启示录式的胡言,因为全镇人都深信,这位教区神父困年事过高常常胡说八道。可是,星期三清晨,一位妇女把大家都吵醒了,因为她发现了一只两足动物留下的深深的脚趾印。
还是在想出搞谜语彩票的点子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有一天早晨醒来,觉得喉咙里有一个结子,就象想哭又忍着的感觉。佩特拉。
乌苏拉不得不费很大的劲,来履行等到雨停后才死的诺言。瞬息的清醒,在大雨期间尚很少见,到了八月份开始频繁起来。那时,刮起了一阵热风,热风使玫瑰花枯萎,使沼泽地干结,最后,灼热的灰尘布满了马贡多,那生锈的锌皮屋顶和百年老扁桃树都裹上了一层尘土,从此再也没有脱落。乌苏拉发现三年多来她成了孩子们的玩具,不禁伤心泪下。她洗净了涂在脸上的颜料,揭下孩子们挂在她身上的彩纸条、蜥蜴、干瘪蛤蟆和阿拉伯人的旧项链上的玻璃珠。自从阿玛兰塔去世以来,她第一次不用人搀扶离开了病榻,重新投入了家庭生活。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力量指引着她在黑暗中的行动。人们看到她走路磕磕碰碰,有时甚至撞在象大天使那样举到头高的手臂上,都以为那是行动不便所致,不知道她已经双目失明。然而,她不需用眼睛看就知道,她在第一次重建房屋时精心修筑的花坛已被大雨冲毁,又彼奥雷良诺第二在挖地时铲平了。她还知道,墙壁和水泥地上出现了裂缝,家具都已褪色、散架,门扇都脱臼了。在她那个时代所看不到的那种逆来顺受和忧郁的精神状态正威胁着整个家族。
“我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他说。
她又把他错当成自己的儿子了,因为大雨以后曾使她得到瞬间清醒的热风已经过去了。从此,她再也没有恢复理智。她走进卧室的时候,看到彼德罗尼拉·伊瓜朗穿着出门作客才穿的累赘的撑裙和缀有小玻璃珠的外套,看到外祖母特兰基里娅·马里亚·米涅达·阿拉科盏·布恩地亚坐在残废人的摇椅上,手中摇着一把孔雀羽扇,还看到曾外祖父奥雷良诺·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穿着假制的总督卫队制服,看到她父亲奥雷良诺·伊瓜朗,他创造过一道咒语,可以把牛身上的蛆虫烤焦,使它们纷纷落下。还看到了她胆小怕事的母亲,看到长猪尾巴的表兄,看到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其他已去世的孩子。
“你瞧,”阿玛兰塔·乌苏拉忍住笑说,“她气也不吐了。”
影票生意再也没有挣到更多钱。起初,奥雷良诺第二每周有三天时间关在昔日的牧场主办公室里,一张一张地绘制彩票,按中彩号码精心地画上一头红色的牛,一头绿色的猪,或者一群蓝色的小母鸡。还用印刷体工工整整地描上“上帝的彩票”几个字。佩特拉·科特觉得这名字起得好。可是时间一长,他画了两千张彩票就感到累得不行。于是就叫人定做了牲畜、彩票名称和日期的橡皮图章,这样工作起来就简单了,只消在各种颜色的印台上按按就行。最后的几年,他想用谜语来代替彩票,奖品由中奖者平分,可惜这办法太复杂,使人疑虑重重。他们试了两次就放弃了。
“我的老天哪,”乌苏拉仿佛什么都看得见似地喊了起来,“我想尽办法让你学好,可是到头来你还是象猪一样过日子。”
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用厨房的菜刀割下了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的脑袋,以保证不至于把他活埋。两具尸体安放在两只一模一样的棺材中,他俩看起来又象年轻时那样,变成了同一个人。奥雷良诺第二当初寻欢作乐时的老朋友们,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只花圈,紫色的挽带上写着:“别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菲南达对他们的不恭行径大发雷霆,让人把花圈扔进了垃圾堆。
当年那列挂过布朗先生的装有玻璃顶和主教式安乐椅的车厢的火车,还有那些有一百二十节车厢、花一个下午才能开完的装水果的火车,现在只剩下一列黄色的破车,而且因为来往都没有乘客,所以几乎不在这荒凉的车站上停靠。法庭调查团下来调查鸟儿奇怪地大批死亡和犹太流浪汉的惨死事件,他们看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正在跟一群小孩玩摸瞎子游戏。他们认为神父的报告只是老人幻觉的产物,因此把他送进了一家养老院。不久,又派来一位叫奥古斯托·安赫尔的神父,是个刚从神学院毕业的混血儿。他苛刻、大胆又莽撞,一天几次亲自去打钟,以防精灵们昏睡。他还挨门挨户去叫醒那些贪睡的人,催他们去望弥撒。可是,他这样坚持了不到一年,这里空气中弥漫着的疏忽大意的气味,这里使一切衰老、使一切受阻的灼热灰尘,以及那使人在午后难忍的酷热中昏昏欲睡的、午饭时吃的丸子,终于把他也整垮了。
活埋母鸡六个月之后的一天深夜,奥雷良诺第二被一阵咳嗽咳醒了,喉咙里感到被蟹螯钳住了,这时他才明白,无论他毁掉多少施魔法的子宫托,也无论他弄湿多少辟邪的九九藏书母鸡,摆在面前唯一的可悲事实就是他要死了。他谁也没有告诉,使他感到痛苦的是,他担心在去世以前不能把阿玛兰塔·乌苏拉送到布鲁塞尔去。他拚命地工作,每星期不是抽一次彩而是抽三次。大清早就看到他到镇子里去转了,甚至到那些最偏僻、最贫穷的居民区去兜售彩票。那副焦急的样子,只有在垂死者的身上才能看到。“这里是神圣的上帝!”他高声叫着,“别错过机会了,一百年才来一次呀!”为了装出高兴、和蔼和健谈的样子,他作出了惊人的努力,但是只要看一下他汗流浃背、脸色苍白的模样,就可以知道他已经力不从心。有时他溜到荒芜的田野上,那里谁也见不到他,他可以坐下来歇一会儿,缓解一下那蟹螯给他带来的撕肝裂肺的苦痛。午夜时分,他逐在烟花巷里,用时来运转的说教安慰那些在留声机旁啜泣的单身女人。“这个号码四个月没有出现过,”说着,他拿出彩票给她们看,“别坐失良机,要知道生命比想象的还要短暂。”到头来大家都不再尊敬他,拿他开玩笑。最后几个月里,人们不再象过去那样称他为堂奥雷良诺,而是当面叫他堂神圣的上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假声,说话常常走调,最后声音嘶哑,讲话象狗叫,可他还是顽强地支撑着,不使佩特拉·科特院子里的彩票生意萧条。但是,随着失音逐渐加剧,他感到自己不久就会无法忍受病痛,他逐渐明白,靠猪羊彩票是不可能把女儿送到布鲁塞尔去的;于是他想利用被大雨冲毁了的土地——只要有资金就能把它修复——来做巨额彩票生意。这项建议十分引入注目,镇长亲自出告示宣布,人们纷纷合伙购买面额为一百比索的彩票,不到一个星期,彩票销售一空。开票抽彩的那一晚,中奖者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庆祝会,只有香蕉公司的鼎盛时期才能与之相媲美。奥雷良诺第二最后一次拉起了手风琴演奏好汉弗朗西斯科的被人遗忘了的歌曲,可是他已经不能唱了。
那年年终,雷蓓卡去世了。她终生的女仆阿赫尼达请求当局把卧室门打开,因为女主人三天前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人们看到雷蓓卡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子蜷得象一只虾,头顶因长发癣而光秃了,大拇指还放在嘴里。奥雷良诺第二为她料理了后事。接着他打算把房子修葺一下然后卖掉。但房屋破败得很厉害,墙壁刚刚漆好就大块剥落,没有一种粘稠的灰浆能阻挡野麦顶穿地面,阻挡常春藤腐蚀柱子。
他们坐在一张张斜倚在墙上的椅子里,好象不是来作客,而是在守灵似的。她还编造了一篇有声有色的胡言,评论着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和颠三倒四的时间里的事情,因此,当阿玛兰塔·乌苏拉从学校回家,或是奥雷良诺翻阅百科全书看累了时,常常看到她坐在床上自言自语,仿佛在到处是亡灵的迷宫中走失了方向。有一次,她恐怖地大叫“失火了”,吓得家里一时人心惶惶,可那是她四岁时看到的那次马厩失火引起的。她把过去和现在混淆起来了,以至于在她临终前的两、三次回光返照中,谁也搞不清她在说当时的感觉还是在回忆过去。
“可怜的曾祖母,她老死了。”阿玛兰塔·乌苏拉说。
“噢,真的,”她说,“现在是你开始学习银匠工艺的时候了。”
两个月以后,阿玛兰塔·乌苏拉夫布鲁塞尔了。奥雷良诺第二不仅给了她用巨额彩票挣得的钱,还把前儿个月省下来的钱和卖掉自动钢琴、击弦钢琴和其他破旧杂物的钱一并交给了她。按他的计算,这笔钱供地上学已经足够,只是回家的旅费尚无着落。菲南达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反对阿玛兰塔·乌苏拉出国学习,她一想到布鲁塞尔离堕落的巴黎那么近就放心不下,但是安赫尔神父的一封信使她平静了下来,他让阿玛兰塔·乌苏拉带着信去找一家基督教女青年公寓,那是有修女照管,阿玛兰塔·乌苏拉答应在那里住到学习结束。此外,神父还设法让一批方济各会的修女在旅途中照料她,她们是去托雷多的,到了那里另有人送她去比利时。在通过频繁的信札来往协调接送事宜的那些日子,佩特拉·科特帮助奥雷良诺第二一起为阿玛兰塔·乌苏拉准备行装。一天晚上,他们正要整理菲南达的一只结婚用的箱子,发现东西已经放得整整齐齐,而阿玛兰塔·乌苏拉早就记住哪里是横渡大西洋时穿的衣服和灯芯绒拖鞋,还知道缀铜扣的蓝呢大衣和羊毛皮鞋是上岸时穿的,知道从码头到船上怎样走路才不会掉在水里,知道在任何时侯都不要离开修女们,而且除非吃饭不要走出船舱,知道在远洋中,素不相识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提的问题都不要回答。她带着一瓶预防晕船的药水,还有一本由安赫尔神父亲自抄写的笔记本,上面有六句抵御风暴的祷告词。菲南达为她缝了一条藏钱用的帆布腰带,还教会了她如何束在身上使用,即使睡觉时也不必解下来。菲南边还想送她一只用碱水洗净又用酒精消毒过的金便壶,但阿玛兰塔·乌苏拉怕她学校里的女同学们笑话,不肯收下。几个月以后,在临终的时刻,奥雷良诺第二将会记起最后一次见到阿玛兰塔·乌苏拉时的情景。当时她想把二等车厢沾满灰尘的玻璃窗放下来,想听听菲南达最后的嘱咐,但没有成功。她穿着粉红色的丝长裙,左肩还缀上了一束人造三色堇,脚蹬低跟羊皮鞋,鞋面上系着饰带,还穿了一双半统的丝袜。她体态娇小,披着长发,一双活泼的眼睛跟乌苏拉小时候一模一样。她告别时不哭也不笑的那副神态,显示了与乌苏拉相同的性格。火车越开越快,奥雷良诺第二在火车边上跟着奔跑起来,他手臂上挎着菲南达,怕她跌倒。当女儿用指尖给他一个飞吻时,他只能招招手表示回答。夫妻俩在烈日下呆呆地站着,看着火车在地平线上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从结婚以来,他俩第一次手挽手站在一起。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