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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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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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迟来的悔悟和蓦地产生的敬仰唤起了旧日的情意,她想念起雷蓓卡来了。她已经明白,只有她雷蓓卡,这个从没有吃过她的奶,而只吃地上的泥土和墙上的石灰的人;这个血管中没有流着她的血,而是流着陌生人的陌生血的人——这些陌生人的尸骨还在坟墓中克洛克洛作响;只有雷蓓卡,这个内心焦躁、情欲外露的女人才是唯一具有无限勇气的人,乌苏拉曾希望自己的家族也具有这种勇气。
有天晚上,由于疏忽,第二天晨在佩特拉·科特的床上被菲南达发现。与他想象的相反,菲南达既没有骂他一句,也没有发出丝毫怨恨的叹息,这一天,她叫人把他的两大箱农服送到他情妇家里。箱子是大白天送去的,菲南达还吩咐一定要走马路中间,好让大家都看到,满以为这样一来,她出轨的丈夫就会羞愧难言地低着头回到正道上来了。可是菲南达的这一英雄壮举只不过再一次证明,她既不了解丈夫的性格,也不知道这种社会与她父母时代的社会已经毫不相干,因为所有看到送去那两大箱衣服的人都说,这是一段无人不知其内情的历史终于达到了自然的结局,而奥雷良诺第二则更是为他赢得的自由欢庆了三天。对这个妻子更为不利的是,由于她穿着拖到脚跟的深色长裙,戴着不合时代的勋章,显出不看场合的傲气而开始见老的时候,那位情妇却穿起光彩夺目的真丝时装,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收回了自己权利的喜悦,象是开始了第二次青春。奥雷良诺第二又以过去小伙子时的那股热情倾心于佩特拉·科特了。那时,佩特拉·科特并不是因为看中他而爱他的,而是因为她常常把他与他的孪生兄弟相混。她同时与他俩睡觉,以为这是上帝赐给她的宏福,使她有一个男人,而他的爱情却胜如两人。重新燃起的情欲是那么迫切,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在准备吃饭的时候互相瞅着,然后一句话不讲,盖上菜盆饭碗,饿着肚皮进卧室去寻欢了。奥雷良诺第二从他偷偷到法国女郎那儿去的时候看到的摆设中得到启发,给佩特拉·科特买了一张有主教式天篷的大床,在窗上挂起了天鹅绒窗帘,卧室的天花板及四面墙上都镶上了岩石似的玻璃大镜子。这样他就格外显得轻狂了。每天上午十一点火车到达时,他总是收到一箱一箱的香槟酒和白兰地。从车站回家的路上,他总是象跳即兴的昆比安巴舞似地把沿途碰到的人,不管是本地的还是外乡的,熟识的还是陌生的,都毫无区别地拉到家里。甚至连难以捉摸的只会讲外国话的布朗先生也被奥雷良诺第二诱人的表示所吸引,好几次在佩特拉·科特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叫那几条处处跟着他的德国猛犬随着他按照手风琴节奏信口哼起的得克萨斯歌曲跳起舞来。
“雷蓓卡,”她摸着墙壁,说,“我们对你真是太不公平啊!”
“啊唷,我的天哪!”阿玛兰塔抱怨说,“你也不看看走到哪里去了!”
等到菲南达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丈夫还活着的寡妇时,再想把事情回复到过去那副模样已经太迟了。奥雷良诺第二几乎连吃饭都不在家里,他唯一还保持的同妻子一起睡觉的假象已经骗不了谁了。
他们不得不向邻里借了许多板床和吊床。还让她们分九批就餐,并规定了洗澡时间。为了使这些穿着蓝色校服和男式靴子的女孩子不至于整天东颠西跑,还特地借了四十只小板凳给她们坐。这次邀请弄得一团糟,因为这些吵吵嚷嚷的女学生刚刚轮流吃早饭吃完了又要轮流吃午饭了,接着又是晚饭。整整一个星期中,她们只到香蕉种植园去玩了一次。到晚上,修女们已经筋疲力尽,动弹不得,无法再宣讲教义,而这帮不知疲倦的小姑娘却还在院子里唱着单调乏味的校歌。有一天,她们简直要把乌苏拉给踩扁了,因为她老人家硬是想在最忙乱的地方显显身手。还有一天,修女们突然惊叫起来,因为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居然不顾有这么多女学生在院子里,就大模大样地在栗树下小便。阿玛兰塔差一点把大伙儿吓坏了,因为当她正在给汤锅里加盐时,有一个修女闯进了厨房,修女唯一想到要打听的是问她那一把把放进去的白粉是什么东西。
“马戏团来啦。”她叫了起来。
“这不是什么心肠不心肠的问题,”他回答说,“房间里简直要坐满蛀虫了。”
乌苏拉用一只手指指着心口。
“什么?”
“真是要命!”菲南达抱怨说,“这孩子野得跟她父亲一个样。”
“蝎子呀!”阿玛兰塔解释说。
于是菲南达买了七十二只便盆,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只是把晚上的问题变成了早上的问题。因为从天明开始,厕所门前的女孩子们就排起了长龙,每人手中都端着一只便盆,等着进去清洗。尽管有几个学生发了高烧,还有几个人被蚊虫咬的地方发了炎,但大部分人对艰难困苦表现出不屈不挠的顽强意志。就是在最炎热的时候,她们也还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等到她们终于离去时,花木给折断了,家具被弄坏了,墙上画满了图画写满了字,但是,菲南达却原谅了她们造成的破坏,因为她为她们的离去松了口气。她把借来的床铺、方凳都一一还掉,又把七十二只便盆藏进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从此以后,这个关闭的、过去曾是家庭精神生活中心的房间便得了个新称呼:“便盆间”。对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来说,这个名称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因为当家里人在为墨乐基阿德斯的房间一尘不染、完好如初而赞叹的时候,他就看出这房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垃圾箱。不管怎么说,在他看来究竟谁有道理都无所谓,他所以会知道这个房间的新用途,那是因为菲南达在那里出出进进藏便盆,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影响了他的工作。
但是,当乌苏拉发觉她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培养霍塞·阿卡迪奥的才能时,便沮丧得神志恍惚起来。她想用眼睛去看那些凭直觉能看得更清楚的事物,这就是她犯错误的开始。有天上午,她将一只墨水瓶里的东西倒在孩子头上,以为那是花露水。她固执地想到处插手而引起了许多麻烦,结果她大发脾气,搞得头脑乱哄哄的。她想揭去周围的黑暗,可是黑暗却象一件蜘蛛网褂子把她缠住了。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行动迟钝并不是年老与黑暗的第一个胜利,而是时间的一个过失。她心想,过去上帝安排年月时并不象土耳其人量一码细棉布时那样耍花招,所以九*九*藏*书*网那时的情况就和现在不一样。现在,不仅孩子们长得快了,连入们的情感的演变也换了方式。俏姑娘雷梅苔丝的身躯与灵魂刚刚升上了天,被冷落的菲南达便在屋角里嘀咕起来,因为床单被俏姑娘带走了。埋在坟墓中的奥雷良诺兄弟尸骨未寒,奥雷良诺第二家里就已灯火辉煌,挤满了酒徒醉汉。他们拉着手风琴,互相浇洒着香槟酒,好象家里死去的不是基督教徒,而是几条狗;好象这个使人伤透脑筋、耗费了许多糖小兽的疯人院本来就注定要变成一个堕落衰败的垃圾箱似的。在大家准备着霍塞·阿卡迪奥行装的时候,乌苏拉回想着这些事情。她思忖着自己是不是也干脆躺人墓中,让人家盖上沙土为好。她毫不畏惧地向上帝发问,他是不是真的以为人的身体是铁打的,忍受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问着问着,她自己也糊涂起来了。她感到有一种无法抑止的愿望,真想象外乡人那样破口大骂一通,真想有一刻放纵自己去抗争一下。多少次她曾渴望过这一时刻的到来,多少次又由于种种原因产生的逆来顺受而把它推迟了,她恨不得把整整一个世纪来忍气吞声地压抑在心中的数不尽的污言秽语一下子倾倒出来。
强加给家里的束缚如此严厉,奥雷良诺第二最终觉得还是在佩特拉·科特家里要舒服得多。开始时,他借口减轻妻子的负担,把一大堆杂物搬走了。后来又借口牲口下不了崽,把牛栏马厩都搬走了。
“在哪儿?”阿玛兰塔吃惊地问。
雨已经停了,但太阳还没有出来。嘴巴里酸溜溜的菜汤味使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打了一个响嗝,仿佛他听到了器官的指令,兜起毯子上厕所去了。他在厕所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蹲在木头箱子里冒出的浓重的臭气上,直到习惯告诉他已到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候为止。
他身体肥胖,脸色发紫,行动象乌龟似地迟钝。由于他毫无节制的旺盛食欲,无与伦比的挥霍能力和绝无仅有的热情好客,其名声早已越出沼泽地一带,吸引了沿海地区最有名望的饕餮者。神话般的饕餮者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常在佩特拉·科特家中举行的较量耐力与食量的这种反理性的比赛。在那个倒霉的星期六卡米拉·萨加斯杜梅出现之前,奥雷良诺第二始终是这种比赛的常胜将军。卡米拉·萨加斯杜梅是全国闻名的图腾式的女性,人们给她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母象”。比赛一直延续到星期二天明。头二十四小时中,奥雷良诺第二在吞吃了一头小牛以及许多烤木薯、烤山药和香蕉,外加一箱半香槟酒以后,感到胜利在握。他显得比那位沉着的对手更加精神抖擞,生气勃勃。这位对手的用餐方式具有明显的职业性,但正因为如此,对于满屋挤得水泄不通的各式各样的观众来说,她的举止就不那么激动人心了。奥雷良诺第二狼吞虎咽地连连鼓动着腮帮子,因为求胜心切,他不停地说着脏话,而那位“母象”却以外科医生的技艺切着肉块,吃得不慌不忙,甚至带着某种乐趣。那是个高大而健壮的女人,可是尽管她体格魁梧,却仍然表现出女性的温柔。她的容颜是那么漂亮,她的双手保养得那么细嫩,她的魅力又是那么令人难以招架,以至奥雷良诺第二看到她进来时曾低声咕哝,他宁愿跟她在床上而不是在桌上较量一番的。后来,当看到她吃完了一整只牛腿而丝毫没有违反最温文尔雅的规则时,他一本正经地评论道,那头细腻、迷人、又不知满足的长鼻子动物,就某种意义而言真是位理想的女性。这一点他倒并没有搞错。她被誉为“母象”之前曾被称作“鱼鹰”,那是毫无道理昀。她并不是碎牛的机器,也不象人们说的,是希腊马戏团中的那种长胡子的女人。她是演唱学会的指挥。她学会吃的艺术是在她成了家里的一位令人尊敬的母亲以后。她是为了寻找一种使她的孩子更好地摄取营养的方法才开始学习吃的艺术的,这就是不靠人为地刺激胃口而靠精神上的绝对安宁来吃饭的方法。她的理论已经在实践中得到了证明,它是建立在这样的原则基础上的:一个人如果内心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圆满解决,他就能不停地吃到精疲力尽为止。因此,她完全是出于道义上的原因而不是体育上的兴趣,才丢下演唱学会和家庭不管,来同一位以无原则大食客的美名誉满全国的男子比赛的。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发现,奥雷良诺第二不会因胃口不好而输掉,却会因脾气不好而败北。比赛的头一个晚上即将过去的时候,“母象”还是那么若无其事,而奥雷良诺第二已经因为太多的谈笑而显得疲惫不堪了。他们睡了四个小时。
他讲这些话时,眼睛并没有离开当天做的第一条小鱼,因为他正在给鱼嵌上红宝石眼睛,直到完工,并把它跟别的小鱼一起放进罐头后,他才开始喝菜汤。然后,他慢慢悠悠地吃起盛在一个盘子里的洋葱烩肉块、白米饭和油煎香蕉来了。他的胃口无论是在最好还是最糟的情况下都没有什么变化。吃罢午饭,他又觉得闲得慌。由于他有一种科学的迷信,饭后不经过两个小时的消化他是从来不干活、不看书、不洗澡、也不行房事的。这种信念是如此根深蒂固,当年他曾好几次推迟战争行动,以免部队面临积食的危险。所以,他往吊床上一躺,一边用小刀掏着耳垢,几分钟以后,他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走进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四周都是白色的墙壁。一种自己是进入这个房间的第一个人的沉重感觉使他感到不安。睡梦中他又想起,在头一天的晚上,在最后几年中的许多夜晚,他都做过同样的梦。他知道醒来时这个梦境就会在脑海中?肖失,因为那个重复出现的梦境有一个特点,即只能在同样的梦中才能回忆起来。果然,一会儿工夫,当理发师来敲工作间的门,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醒来时,只觉得自己仅仅不知不觉地打了短短几秒钟盹,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梦。
某个星期四的下午两点,霍塞·阿卡迪奥到神学院去了。乌苏拉以后回忆起他时,还总是送别时她所想象的那副模样:郁郁寡欢,神情严肃,没流一滴眼泪,正如她教诲的那样。在缀有铜扣子的绿色平绒长袍里又闷又热,劲脖上还打着一个上过浆的领结。饭厅里充满着扑鼻的花露水香味,这是乌苏拉为了能知99lib.net道霍塞·阿卡迪奥在家里的行踪而洒在他头上的。在为他饯行的午餐上,全家人用欢乐的言词掩饰内心的不安,过分热情地为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俏皮话捧场。但是,当人们把那只天鹅绒面子,角上包银的箱子抬出去的时候,活象是从家里抬出了一口棺材。唯一拒绝参加送行的就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
他感到,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人把他从一座高塔的顶端抛向那无底的深渊。在他最后一刻清醒的闪光里,他知道在没完没了的坠落的尽头,等着他的是死亡。
阿玛兰塔正要把衣服塞进箱子去,以为母亲被蝎子蜇了一下。
“十月了嘛。”仡说。
这样,孩子便告诉了她许多她眼睛看不到的情况。早在霍塞·阿卡迪奥去神学院前很久,乌苏拉就能根据布的质地区别出圣像服装的各种颜色了。有时也发生一些意外,有天下午,阿玛兰塔正在海棠花长廊里绣花,乌苏拉经过时碰到了她的身上。
他的胡子已经三天没有刮了,上面斑斑点点地沾着细茸茸的白毛,但他并不认为有刮的必要,因为星期五理发时可以一起解决。在令人不适的午睡时,那粘糊糊的汗液使胳肢窝里的腋疮又隐隐作痛。
在乌苏拉昏聩的暮年,正当霍塞·阿卡迪奥需要得到迅速培养以便去神学院的时候,她却很少有暇顾及他当教皇的事。几乎与此同时,在菲南达的严厉和阿玛兰塔的痛苦之中,霍塞·阿卡迪奥的妹妹梅梅也到了预定的年龄,该送她上修女学校培养她当击弦古钢琴琴师了。乌苏拉感到很苦恼,因为她十分怀疑自己那套锻炼意志的办法对倦怠松弛的教皇弟子是否有效。不过,她没有把这归咎于自己跌跌撞撞的老态,也没有归罪于使她几乎看不清事物轮廓的团团云雾,而是归结于一种她自己也说太清、只是隐约感到的东西,即时光的不断消蚀。“如今的年头可不象过去啦。”她常常这样说,觉得日常要做的事情老是从她手中溜走。她想,过去孩子长得可慢啦,这只要回想一下就明白了。你想,她的大儿子霍塞·阿卡迪奥从小长到跟着吉卜赛人一起远走前后用了多少时间,而在他浑身刺得象条蛇,说起话来象天文学家似地回到家里之前又发生了多少事情;再想想,在阿玛兰塔和阿卡迪奥忘掉印第安语,学会西班牙语以前,家里发生了多多少少事情。还可以想想那可怜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栗树下经受了多少天日晒夜露。自从他去世以后,乌苏拉为他哭干眼?目,到后来人家把奄奄一息的那位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送回家——这期间他打了多少年仗,人们为他吃了多少苦——可他却还不到五十岁。从前乌苏拉做了一整天的糖小兽以后还有空为孩子们操心,看看他们的眼白是否需要给他们熬一剂蓖麻油汤药。现在可不同了,她没有事干的时候,把霍塞·阿卡迪奥驼在背上出去溜达,从清晨到夜晚,一走就是一天,那糟糕的时间竟会使她干什么事都有始无终。事实上,尽管乌苏拉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年龄,可还是不服老。她到处碍手碍脚,可还是什么都想插一手。她碰见外乡人,就问他们有没有在战争期间把一尊圣约瑟石膏像留在她家,让她保管过雨季,问得他们厌烦了。谁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双目失明的。就在她最后几年里,她已经卧床不起,可是看起来也只象是年老体衰的缘故,谁也没发觉她已经全瞎了。她是在霍塞·阿卡迪奥出世之前发现自己瞎了的。起初,她只以为是暂时的视力衰退,便偷偷地服用骨髓糖浆,还给眼睛滴蜂蜜。可是不久,她便渐渐确信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陷入黑暗之中了,以致她对电灯的发明从来不曾有过清楚的概念,因为安装第一批电灯时,她已只能感到一些亮光。这情况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过,因为那等于是让别人知道她的无用。她默默地强记着各种东西之间的距离,辨认人们的嗓音。这样,在眼睛的白翳使她无法看见东西时,她能凭着记忆继续“看”到一切。后来她又发现了意想不到的辅助妙法,这就是气味。在黑暗中辨别气味比辨别物体的大小、颜色来得更加可信。这样便把她从一种被撇在一边的耻辱中彻底拯救了出来。在漆黑的房间里,她能穿针引线,钉扣锁洞,还能知道什么时候牛奶就要开了,她对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是那样一清二楚,有时连她自己也忘了是瞎子。有一次,菲南达丢了结婚戒指,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乌苏拉却在孩子们房间里一个壁架上找到了。因为很简单,当别人毫不在意地四处奔波忙碌时,她总是凭着自己的四种感官注意着他们,不让他们突然碰到自己身上。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家里的每个成员每天都在不知不觉地重复着同样的行程,同样的动作,以至在同样的时刻说着几乎同样的话。只要他们一不小心越出这一审慎的常规,就有丢失东西的危险。所以,当听到菲南达丢了戒指而怏怏不乐时,乌苏拉记起那天菲南达所做的唯一不同于往常的事就是凉晒了孩子们睡的席子,因为头天晚上梅梅发现了一只臭虫。那天孩子们都参加了大扫除,所以乌苏拉认为菲南达是把戒指放在孩子们唯一够不着的地方:壁架上。然而,菲南达只是按照日常活动的路线寻找,却不知道这日常的行动习惯恰恰妨碍了她,正因为如此,找东西才这么费劲。
有一天,母亲在厨房里搅拌着汤锅,突然讲起从第一批吉卜赛人那里买玉米磨子的事。她并不知道有人在听她讲话。她说,这磨子早在霍塞·阿卡迪奥周游世界六十五圈以前就丢失了,而现在还在庇拉·特内拉家里。那时,庇拉·特内拉也是百岁老人了。尽管她身体胖得难以想象,却还是灵巧壮健。她那肥胖的样子,常常把孩子们吓跑,就象从前她的笑声常把鸽子吓跑一样。她并未对乌苏拉的一言中的感到惊讶,因为她的经验告诉了她,老年人的警觉会比纸牌卜算更加准确。
“是你自己坐在不该坐的地方呀!”乌苏拉说。
在菲南达被撇在一边的那些日子里,她最担心的是梅梅回家过第一次假期时在家里不见奥雷良诺第二的人。由于发生了那次饱得快撑死的事,她的这份担心总算结束了。当梅梅回家时,她的父母已经商定,不仅要使女儿相信奥雷良诺第二仍然是个老实守家的丈夫,而且还要不让女儿看到家里的伤心事。每年有两个月的时间,奥雷良诺第二扮演着模范丈夫的角色。他常常举行有冰淇淋和饼干点心的小舞会,而那欢快、活跃的女儿总要弹一阵古钢琴,给舞会增添欢畅悦人的气氛。从那时就可以看出来,她从母亲那九*九*藏*书*网儿继承下来的性格极少,而同十二、三岁时的阿玛兰塔倒一模一样。那时的阿玛兰塔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苦闷,她的舞步常常使全家欢腾。这还是她对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秘密恋情彻底改变了她内心的向往之前的事。
抚养霍塞·阿卡迪奥倒帮了乌苏拉一个大忙,使她能了解到家里发生的任何细微变化。当她发觉阿玛兰塔给房里的圣像穿衣服时,就装着教孩子辨认颜色。
家里人显然都认为她在说胡话,特别是从她象加百列天使那样举着右臂走路时更觉得她神志错乱了。但是,菲南达却明白在她这些胡言乱语的阴影中还有一个精明清醒的太阳,因为乌苏拉能够毫不支吾地讲出上一年家里总共开销了多少钱。阿玛兰塔也有同感。
“别生了,母牛啊,”奥雷良诺第二在聚会高潮的时候叫了起来,“别生了,生命是短促的。”
但是,与阿玛兰塔不同,与所有的人都不同的是梅梅还没有表现出家中那种孤独的命运。看起来,她对周围的世界是心满意足的,即使每天下午两点被关在房里,受着严厉纪律的约束,苦练古钢琴的时候也是如此。一眼便可看出,梅梅是喜欢这个家的。她一年到头都渴望着由于她的回家而使年轻人欢腾喧哗。这与她父亲酷爱欢闹、过分好客的脾性相去无几。这种灾难性遗传的第一个迹象是在她第三次回家度假时发现的。那次梅梅把四位惨女和六十八位女同学带回家,邀请她们在家里住一个星期。这是她主动请来的,事先没打一声招呼。
从此以后,乌苏拉只要记住日期便能准确地知道阿玛兰塔坐在哪里了。虽然乌苏拉的两手颤抖得越来越明显,她的双腿沉重得迈不开步子,却从没有见到象现在这样,她那纤巧的身影同时出现在这么多地方。她几乎同当年挑着全家重担时一样勤勉。然而,在无法穿透的老年的孤寂中,她却是那么敏锐,足以洞察家中发生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事情。这种洞察力使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过去由于忙乱而不能看到的真相。就在培养霍塞·阿卡迪奥上神学院的这个时期,她曾经极其简略地回顾了从马贡多诞生以来的家史,并完全改变了她对后辈的一贯看法。她明白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失去对家庭的爱,并不象她原先以为的那样是因为战争的残酷,而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爱过谁,包括他的妻子雷梅苔丝和在他一生中曾同他睡过一夜的无数女人,更不要说他的孩子们了。她隐隐约约地发现,他并不象大家都一直认为的那样是为了某个理想而转战南北,也不象人们认为的那样是因为倦怠而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打胜仗也好,打败仗也好,他都出于同一个原因,纯粹出于罪恶的傲气。她最后得出结论,这个她险些为他丢了性命的儿子只是个没有爱的能力的人。那是一天晚上,孩子还在腹中,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这哭声是那么清晰,连睡在她身旁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也惊醒了。他感到很高兴,心想这孩子将来会成为一名口技演员的。另外一些人则预言,这孩子将会成为一个占卦者。然而,她自己则确信这深沉的哭叫声准是那条可怕的猪尾巴的第一个征兆,因此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她乞求上帝让胎儿死在腹中。但是,老年的理智使她明白了,孩子在母亲腹中的哭叫声不是什么口技演员的象征,也不是什么占卦能力的标志,而是没有爱的能力的最明显的信号,她曾多次这样讲过。她这样贬低自己儿子的形象,又一下子勾起了她对儿子应有的全部同情。阿玛兰塔的铁石心肠曾使她胆寒,她那深重的哀愁曾使她痛苦,然而在最近一次观察中乌苏拉却发现,阿玛兰塔是从未有过的最为温柔的女人。她以惋惜的心情彻底搞明白了,阿玛兰塔对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一切不合情理的折磨,并非如大家所认为的那样是出于报复心理;她那使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终生失望的缓慢折磨,也不象人们认为的那样是出于她的一腔辛酸。所有这一切都是她无强烈的爱情与不可战胜的怯弱之问的殊死搏斗,而最后却是那种荒谬的恐惧占了上风,阿玛兰塔的这种害怕的感情始终凌驾于她自己那颗备受磨难的心。正是这个时候,乌苏拉开始提起雷蓓卡的名字了。
“侠把我送到菲南达那里去。”他勉强地说了一句。
其实即使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也无法使上校跨出与世隔绝的门坎。女学生们的侵入实在超出了上校的忍耐限度。他借口说结婚的那间房里虽然烧毁了雷梅苔丝那些成了蛀虫美餐的玩具娃娃,蛀虫却还在泛滥,于是在工作间里架起了吊床,这样他除了大小便要到院子去外更是足不出户了。乌苏拉没能同他草草谈上几句话。她知道,在小金鱼做完之前,他是不会瞥一眼饭菜的,而总是把饭菜推到桌子的一端,也不管菜汤表面是否结了硬皮,肉碗是否已经冰凉。自从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拒绝支持他在垂暮之年再发动一场战争以来,他变得越来越生硬了。他给自己的内心也上了门闩,最后家里人想起他时,仿佛把他看作已经死了似的。在十月十一日他走出沿街的大门去观看马戏团的队伍之前,人们没有看到过他作为一个活人的任何反应。对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来说,这一天同他最后几年中的任何一天都一样。清晨五点钟,围墙外蛤蟆和蟋蟀的喧闹把他惊醒了。星期六以来就下着连绵细雨,没有必要再听那花园里树叶上淅淅沥沥的雨声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从他冰冷的肌骨里早已感觉到了这种声音。他象往常一样裹着羊毛毯,穿着那条长长的原棉衬裤。尽管这条裤子由于尘垢累累已成了老古董,连他自己也把它叫作“哥特式衬裤”,可他图它舒服还是一直穿在身上。他套上一条瘦腿的长裤,但没有扣上钮子,也没有在衬衫领上别起那颗常用的金钮扣,因为他准备去洗澡。后来他把毡子往头上一兜,象戴了顶尖顶高帽,又用手指理了理污腻的胡须,到院子解手去了。那时,离天气放晴出太阳还有许多时日,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还在被连绵阴雨浸得朽腐了的棕榈叶凉棚下打着盹。上校没有看见他,因为他从未见过父亲在凉棚下的情景。当热乎乎的小便溅到父亲鞋子上时,他也没有听见父亲的幽灵被惊醒时对他讲的那番令人费解的话。他把洗澡的事推后了,并不是因为天气寒冷或潮湿,而是因为十月间的大雾使人气闷。回到九九藏书工作间,他闻到一股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点燃炉芯的气味,便到厨房去等着咖啡煮开,以便盛一碗不放糖的咖啡带走。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象每天早晨那样问他是星期几?他回答说是十月十一日星期二。望着这个被火光映成金黄色的冷漠的女人一一这个女人无论现在还是过去任何时刻对他来说都象是完全不存在的——,他突然想起,在战争进行得正激烈的某个十月十一日,蓦然产生一种确凿无疑的念头,即刚同他睡过觉的那个女人死了的想法把他惊醒了。她确实死了,他没有忘掉日期,因为就是这个女人在死前一小时还问过他星期几。尽管他想起了这些往事,但这一次仍然不清楚他的这些预感在多大程度上已经不灵验了。他一边煮咖啡,一边继续想着那女人。这纯粹是出于好奇,丝毫没有陷入怀旧的危险。他从来不知道那女人姓甚名谁,也没有见过她生时的模样,因为她是摸着黑,跌跌撞撞地来到吊床边的。但是在以同样方式闯入他生活中来的那么多女人之中,他不记得是否就是这个女人,在他们初交的狂热中,哭得差点儿淹死在她自己的泪水里,而且在死前不到一小时,还信誓旦旦地向他表示过至死不渝的爱情。他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回到工作间后,就不再想念她或任何其他女人了。他开了灯,数了数放在洋铁罐头里的小金鱼。已经有十七条了。自从他决定不再出售这些小鱼以后,他仍然每天做两条,等到积满了二十五条时,就把它们熔化在坩埚里,重新再做。他全神贯注地做了整整一个上午,什么也没想,也没有发觉上午十点钟雨就下大了,有人从工作间门口走过,叫喊着把门关起来,以免房间进水。直到乌苏拉拿着午饭进来,并关掉电灯之前,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今天不理了,”他对理发师说,“咱们星期五见。”
实际上,自从很久以前的一个早晨,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把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带到司令部去以后,他就不再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也不会是任何其他家庭的成员了。那次带他去司令部并不是为了让他看一次枪决,而是为了让他在后半辈子里永远不要忘记被枪决者的那种凄惨而略带讥讽的微笑。这不仅是他最早的记忆,而且也是他孩提时代的唯一记忆。另一件往事是,他记起有一位身穿不合时宜的背心,头戴鸦翼帽的老人,曾面对着耀眼的窗子叙述种种奇观,但他记不清这是什么时期发生的事。这一种模模糊糊的记忆,既无教益也无留恋可言。它跟对被枪决者的回忆大相径庭,因为后者实际上确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旦随着他日益衰老,这件往事越来越清晰地返回他的记忆,好象时间的消逝使他与这件往事越来越接近了。乌苏拉曾想通过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劝告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结束这种闭门自锁的状态。“你应该劝他去电影院跑跑,”她对他说,“即使他不喜欢看电影,也至少可以有个透透新鲜空气的机会呀。”可是不久她就发现,他也象上校一样对她的苦求始终无动于衷,他们俩都披着一层密不透风的护甲,对亲切的情感毫无反应。尽管她从来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俩关在工作间那段漫长的时间里究竟谈了些什么。可她明白,他俩是家里唯一由亲缘关系联结在一起的人。
三个月后,奥雷良诺第二和菲南达把梅梅送进了修女学校,回家时带回一槊击弦古钢琴,放在原来自动钢琴的地方。也就是这个时候,阿玛兰塔开始织她的裹尸布了。香蕉热已经平息下来,马贡多的老居民们被外乡客挤到了角落里,艰难地靠着昔日的那些不稳定的资源维持生活,但是他们对劫后余生总还是感到庆幸。家里仍然接待客人吃午饭,但实际上直到许多年后香蕉公司离去,也未恢复到先前那种盛况。尽管如此,在好客的传统意义上还是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因为那时是菲南达在实施她的法律。由于乌苏拉已被撇到黑暗的世界,阿玛兰塔在专心致志地织她的裹尸布,所以那位昔日学做女王的人便可以自由地挑选食客,并把她父母灌输给她的各项严厉的规矩用到他们头上了。在马贡多这个被外乡客的粗鄙弄得浑身抽搐的市镇里——这些外乡客恣意挥霍他们轻易取得的财富——她的严厉却把这个家变成了陈规陋习的堡垒。对她来说,无须转弯抹角,正经清白的人就是那些与香蕉公司没有任何牵连的人。就连她的小叔子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也成了她歧视政策的牺牲品,因为在先前的欢闹中他又去拍卖那些剽悍的斗鸡,并且还在香蕉公司当过工头。
阿玛兰塔织着她的裹尸布。菲南达不明白她为什么有时还给梅梅写信,甚至给她寄礼物,而对霍塞·阿卡迪奥却不屑一提。当菲南达通过乌苏拉问她原因的时候,阿玛兰塔回答说:“他们都会不明不白地死去的。”这回答在菲南达的心灵深处留下了始终未能解开的疑团。这位高挑个儿,细长身材,生性高傲和总是穿着好几层泡泡纱衬裙的阿玛兰塔,表现出一种经得起岁月及许多不幸回忆考验的,与众不同的气派,象是额头上印着表示贞洁的圣灰十字。其实,她的圣灰十字是在手上,在那条黑色绷带上。这绷带她睡觉时也不解下,并且总是由她自己洗净熨平的。她的生命就消磨在刺绣裹尸布上了。据说她是白天绣,晚上拆。她并不想以这种方式打破孤独,相反,想以这种方式来保持孤独。
这对菲南达来说真是一种宽慰。在她被弃之一旁的百无聊赖之中,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午睡时弹弹古钢琴,再就是看看孩子们的来信。她每隔十五天给孩子们写一封内容详尽的书信,其中没有一句是真话。她对孩子们总是隐瞒着自己的痛苦,总是避而不谈家里的伤心事。这个家尽管秋海棠上阳光灿烂,尽管下午两点钟时热得叫人窒息,尽管从大街上频频传来聚会的喧闹声,却还是越来越象她父母的那座殖民者的深宅大院了。菲南达在三个活着的幽灵和一个去世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幽灵之间独自徘徊。那死去的幽灵在她弹古钢琴时还常常赶来坐在厅屋阴暗的角落里,以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她。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则成了一个影子。自从上次为了鼓动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策划一场没有前途的战争而上街以来,他一直呆在工作间里,甚至很少到栗树下解手。他除了接待每隔三个星期前来给他理发的师傅以外,什么人也不接待。乌苏拉每天给他送一次饭,送什么他就吃什么。虽然他还象从前那样热心地做着小金鱼,但不再去卖了,因为他得知人们买他的小金鱼并不是把它九*九*藏*书*网看作珍品,而是看作一种历史性的遗物。他把雷梅苔丝的玩具娃娃堆在院子里点火烧了。这些娃娃从他结婚那天起就一直是他房间的装饰品。机警的乌苏拉发现她儿子正在做的事情,却未能制止得了。
“在这里。”她说。
醒来后,各人喝了五十只柑桔的甜汁,八公升咖啡,还吃了三十只生鸡蛋。到比赛的第二个黎明,他们已经一夜未睡。在吃完了两只猪,一大串香蕉和四箱香槟酒以后,“母象”猜想奥雷良诺第二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现了与她相同的方法,不过走的道路却是全然不顾后果和荒唐的。那时他的情况已经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当佩特拉·科特把两只烤火鸡端上桌子时,奥雷良诺第二离撑破肚皮只差一步了。
“活见鬼!”她叫了起来。
“好,咱们来看看,”她说,“你给我说说,圣拉斐尔天使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呀?”
在这段等待的时间中,他又记起今天是星期二,因为这个日子香蕉公司种植园里发工薪,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没有来工作间。他的这种回忆就象这些年里的其它所有回忆一样,都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战争来。他想起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曾答应给他搞一匹额头有白斑的战马,但后来却再没有提起。接着他的思绪又辖到了其它零散的往事,对于这些往事,他只是不加鉴别地想想而已。由于不可能想别的事情,他已经学会了冷静地进行思考,免得那些无法避免的回忆刺痛了自己的心。回到工作间以后,看看空气开始收燥了,他认为这是洗澡的好时间,可是阿玛兰塔已经先他而去了。于是,他就开始做这一天的第二条小鱼。当他正在镶嵌金鱼尾巴的时候,太阳喷薄而出,强烈的光照竞象单桅小船那样吱嘎作响。被三天连绵细雨洗净了的空气中满是飞蚁。这时他觉得自己想小便了,但想等做完这条小鱼后再去。四点十分,他正要去院子时,忽然听到远处鼓乐齐鸣,儿童们欢呼雀跃。从他青年时期起,他还是第一次有意识地踏进了怀念的陷阱,他想起了吉卜赛人来的那个神奇的下午,他父亲带他去认识冰块的情景。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搁下她正在厨房里的活儿,朝门口跑去。
他的脸色从未象现茌这么好,也甭想更好了,而他的牲口下起崽来也从没象现在这样没完没了。在那无休无止的聚会上,杀了多少头牛和猪,宰了多少只鸡,连院子里的泥土都被血沤成了黑色的泥潭了。这里成了长年丢弃骨头和内脏、倾倒残羹剩饭的垃圾堆和泔脚缸,需要不时点燃炸药包,以免兀鹫啄掉了客人的眼睛。奥雷良诺第二的胃口简直与当年周游世界后回来的霍塞·阿卡迪奥不相上下。
抬他到家里去的朋友们都认为,他已经履行了对他妻子作出的决不死在情妇床上的诺言。当有人去告诉佩特拉·科特说奥雷良诺第二已经脱离危险时,她已经把奥雷良诺第二想穿着进棺材去的漆皮靴擦得锃亮,正想找人把这些东西给他送去呢。实际上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恢复了健康,十五天以后他举行了一次规模空前的聚会,庆贺他死里逃生。他仍然住在佩特拉·科特家里,但每天都去看看菲南达,有时还留在家里吃饭,好象命运颠倒了事情的位置,使他变成了情妇的丈夫和妻子的情夫。
最后借口情妇家里要凉快些,把他处理事务的小办公室也搬走了。
这完全是她的心里话。因为她明白自己也是不能再吃一口了,她不想因为造成对手的死亡而心感内疚。但是,奥雷良诺第二却把她的话看作是一次新的挑战,硬是把那只火鸡吞了下去,这显然超越了他那难以置信的能力。他昏过去了,一头扑在盛着残骨余屑的盘子上,嘴里象狗那样地吐着白沫,发出一种垂死挣扎的嘶哑的声音。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没有到栗树下去,他也走到了沿街的大门口,挤进了观看马戏团队伍的好奇的人群里。他看到一位穿着金色衣服的女人坐在一头大象的后颈上。看到一头悒郁的单峰骆驼。
就在这几天里,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又在家里出现了。他径直穿过走廊,同谁也不打招呼,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同上校交谈。尽管乌苏拉已经不能看到他的模样,可她能辨别出他那双工头穿的皮靴的鞋跟碰撞地面的声响。她惊奇地发现他与家庭之间,甚至与童年时代一起玩过天真的换名游戏的孪生兄弟之间都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两人已经毫无共同之处。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身材瘦长,举止庄重,矜持沉思,有着撒拉逊人的愁郁的气质。他最象他的母亲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了。乌苏拉抱怨自己在谈到家中事情时,总是把他忘了。但是,当她感到他又出现在家里,还发觉上校居然在工作时间里允许他进房间时,她便重新搜索起自己陈旧的回忆。她断定,准是在童年的某个时候,他跟他的孪生兄弟调换过名字了。因为是他而不是他的兄弟应该叫奥雷良诺。谁也不了解他的生活细节,只知道有个时期他连个固定的住处也没有。他在庇拉·特内拉家里饲养斗鸡,有时就在那里睡觉,但几乎总是在法国女郎的房间里过夜的。他象是乌苏拉行星体系中一颗游移的星,没有情感也没有雄心地四处飘荡。
“砒霜。”阿玛兰塔说。
他看到一只熊穿着荷兰女人的衣服,用大铁勺和平底锅打着拍子,还看到一些小丑在游行队伍的最后走着钢丝。等到队伍走完以后,又看到他那可怜的孤独的脸庞。大街上只剩下那明亮的空间,空气中满是飞蚁,另有几个好奇者还在心神不定地翘首观望。于是,他一边想着马戏团,一边向栗树走去。小便时他还试图继续想马戏团的事,却已经记不起来了。他象一只小鸡似地把头缩进脖子里,前额往栗树干上一靠,就一动不动了。家里人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才发觉,那是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到后院去倒垃圾,才注意到兀鹫正在一只只飞下来。
“你可真是铁石心肠呀!”她对他说。
“如果你不行了,就别再吃吧,”“母象”说,“咱们的比赛是不分胜负。”
“咱们家就缺这桩恼人的事了。”上校咕哝着,“这就是出了个教皇!”
“要是染上外乡客的疥疮,”菲南达说,“您就别再踏进这个家门。”
“好大的雨啊!”乌苏拉说。
她们到达的那天晚上,这些女学生们都想在睡觉前上一趟厕所,结果是一片混乱,直到凌晨一点,最后一批女孩子才刚刚轮到进去。
对阿玛兰塔来说这确是事实。不过从那一天起,乌苏拉便发现了一个尚未有人发觉的情况,这就是一年之中太阳也在不知不觉地变动着位置,而坐在长廊里的人则不得不一点一点地跟着移换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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