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有鞋穿的日子
扎在脚上的十二颗蒺藜
目录
第一章 没有鞋穿的日子
扎在脚上的十二颗蒺藜
第二章 进城当了个大头兵,要奋斗要提干要把弟弟们弄进城
第二章 进城当了个大头兵,要奋斗要提干要把弟弟们弄进城
第三章 连续五年成为“五好战士”
第三章 连续五年成为“五好战士”
第四章 小秘书摇身一变成正营级参谋
第四章 小秘书摇身一变成正营级参谋
第五章 连续八年奋斗,从未回家一次
第五章 连续八年奋斗,从未回家一次
第六章 断了兄弟情义,毁了爱情情分,提了正团职
第六章 断了兄弟情义,毁了爱情情分,提了正团职
第七章 运筹谋划,设计出冯氏兄弟飞黄腾达之路
第七章 运筹谋划,设计出冯氏兄弟飞黄腾达之路
第八章 跻身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
第八章 跻身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
第九章 跪在女人坟前的上流人物
上一页下一页
娘是那年腊月里得病的。
娘是七天后去世的。
他竟然用蔑视的目光看了父亲一眼,傲傲地说:“走路呢!”
他说:“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临死前,娘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而后目光下移,微微地张了张嘴,想喊些什么,可她没有喊出来……他一把抓住娘的手,可娘的手已经凉了。
那时候,他庄严地说:会有鞋的。
他跷起一只脚,让他们看清楚扎在脚上的蒺藜,而后说:“开始会疼一点,把脚板磨出来,就不疼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娘只是想放一个屁。娘说,我要是能放一个屁多好!
他没有说话,就地坐下,伸开手,亮出了手里抓着的六颗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脚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脚丫上的土,说:“都看着——”说完这话,“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脚的脚丫上分别扎上了三颗蒺藜;接着,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脚的脚丫上也扎上了三颗蒺藜!而后,他站起身来,背起两手,大模大样地在谷地里走了一圈。
挨门去磕头,一家一家磕……这是死的告示,是葬礼前的宣布,是乞讨,是求助,是哀的美敦书?很久之后,他渐渐才明白,那么往地上一跪,就是“投降”。在平原的乡村,“投降”几乎是一门艺术,还是一门最大的艺术。生与死是在无数次“投降”中完成的。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须“投降”。有了这种“投降”的形式,才会有活的内容。就这样,他把村人一个个磕出了家门。只有一家,他没有去,那是离得最近的一家,铜锤家。他不去。
很快,他们这五个蛋儿,鞋一双双都穿烂了,再也没有鞋了。
于是阳光下,这个脚上扎有蒺藜的小队,一侧一歪的,就在谷地里走起来了。
于是,在此后的日子里,冯家的“蛋儿们”时常会放下肩上背着的草捆,坐在大路边上,把两只脚伸到车辙里,用热土盖起来“浴脚”……这是一份难得的快乐!把脚“浴”在热土里的时候,那烫烫的温热,那细面一样的柔软,九九藏书网那沙沙痒痒的滑溜儿,还有脚板上慢慢升起来的一丝丝凉气,闭上眼的时候。使他们有了一种酒样的陶醉。多好啊!“浴脚”。在那些日子里,“浴脚”成了冯家“蛋儿们”的最高级的一份享受。“浴”完之后,他们会同时从热土里拔出脚来,先是晾上一晾,而后,你摸摸我的脚板,我摸摸你的脚板,看到底谁的更硬一些。
娘的丧事是在村人的帮助下完成的。在葬礼上,作为长子,在老舅的带领下,他继续学习“投降”的艺术。那是“投降”的高级形式——“二十四叩礼。”“二十四叩礼”是一种近乎于宫廷化的表演,是带有礼仪性质的“臣伏”。在乡间,这就是最高级、最雅致的“投降”!那是要他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姿势磕二十四个头,前后左右地磕,要磕出一个大“回”字。在他磕头的时候,他听见人们在笑他。是的,在葬礼上,人们哄堂大笑,笑他磕得不够标准。人们赞叹的是宝灿,宝灿磕得最为生动!那一进一退、一招一式都叫人羡慕:跪得深刻,起得方正,那腿说锯就锯……那情形不像是在给人送葬,而像是在表演绝活儿!可他不行,他的心已经木了,当他磕完了这二十四个头站起来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上。可他还是站住了,只是膝盖处热辣辣的,有血!
娘去了,以后就是没有鞋的日子了。
于是,在一个黄昏里,他把他们一齐带到了光溜溜的场地里,用“父亲”的口气说:“坐下。”待他们全坐下之后,他伸出脚来,在他们眼前晃了一遍,说:“摸摸。”他们也就听话地一个个伸手摸了一遍……他问:“硬不硬?”蛋儿们说:“硬。”接着,他伸开手,亮出了手里握着的十二颗蒺藜!让他们一个个都看清楚了,这才把蒺藜一颗一颗地扎在两只脚上,待他全扎上之后,又当着他们的面,紧吸了一口气,一个箭步跳在了石磙上!而后,就那么在石磙上站着,对他们说:“这才叫有‘铁’了!”
在他十二岁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饭,一吃就吐,剩下的只是熬日子了。
父亲哑了。那是父亲第一次叫他“儿子”,以后父亲再也不这样叫了。
兄弟四个诧异地望着他,看上去都九九藏书网很高兴。铁蛋说:“哥,你还会做鞋?”
娘在的时候,没有谁觉得她有多么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个家了。那时候,父亲曾萌生过再娶的念头。可是,家有五个蛋儿,一群嘴,有谁肯受这种拖累呢?于是,父亲就常常躺在床上,一声一声叹。
是呀,那“铁”慢慢在生长着,可生长着的“铁”里,不时会长出一两个小刺儿,那是蒺藜上的刺儿,有时候那刺儿就断在了肉里,随着“铁”一起生长,会带来些钻心的小痛。这也不要紧,拔出来就是了。拔的时候,又会生出来一些无名的快乐。你想,在肉里掐呀、掐呀的……终于捏出来一点什么,那小痛一下子就去掉了,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些小痒,这有多好!
于是,他领着兄弟们“送孝”去了。出了门,老三狗蛋笑嘻嘻地说:“哥,哭不哭?”他站住了,扭过身来,“啪,啪,啪,啪!”一人脸上扇了一耳光!而后就有哭声传出来了。
他说:“鞋,铁鞋。”
这话说得太突兀!是具有背叛意义的突兀。这就是他的宣告,面对父亲,这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那时候,一年红薯半年粮,整个村子都是臭烘烘的,屁声不断,净红薯屁。可娘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像常人那样,放个屁。娘说,我咋就不能放个屁呢?娘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那皮上挂一层干雪似的白屑,一摸就往下掉。这时候娘身上一把力也没有了,眼窝里的那一点点亮光让人看了触目惊心!我的娘啊,那印象像铅一样灌进了他的内心深处。在经过了许多日子后,他才明白,一旦生命到了最后的关口,想放一个屁也很难哪!
这叫比“铁”。
而后又是“谢孝”(又叫卸孝)。仍是一家一家地磕头……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他跪下来给人磕头的情景。有那么一个时刻,他是从裤裆里看天的!他牢记着他从裤裆里看天的那个时刻,那时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个时刻里,他的裤裆里猛然升起了一股气,那股气一下子就把他顶起来了,他跪着,可他的心站起来了。
这年的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也是他试“铁”的时候。他没有穿父亲做的那种木制“呱哒板”,就那么光着脚走出了家门。九*九*藏*书*网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那无边无际的雪白就像是一双双“那种鞋”向他飞来!一天的“那种鞋”!那种鞋(后来他知道那叫“网球鞋”)秋生家的一个亲戚穿过,白色的,粉白,连鞋带都是白的!人家是城里人,来乡下串亲戚时穿在脚上,一走一弹,让他看见了,还有尼龙袜……他就这么在雪地里走着,一步一步地试那“铁”。初时,脚踩下去的时候,雪很暖,甚至是有点烫,温温的烫。可走下去的时候,却绵绵的,竟还有点弹,是有点弹哪。在脚下,那雪肉肉的,热热的,或者就像是热锅里的豆腐,脚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时候,那一软一软的感觉叫人很舒服,无比的舒服!再走,脚上就有些泥了。这时,他明白了,雪是怕他这双脚了。雪怕他,那脚已经“铁”出来了,雪沾脚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里,他的脚彻底战胜了雪!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只是快乐,那是从脚底板上涌出来的快乐,猫舔一样的快乐!那快乐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里大步跑着,一边跑一边嗷嗷大叫,他的叫喊声在旷野里传得很远!而后,他跨过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他的目光望着远处的飞雪,雪在河的南岸挂起了一道倒卷的飞帘,那雪帘在风中曼舞着,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飞翔的感觉,一股热流从脚下涌上来,很烫人啊!
狗蛋扭过头,说:“哥,到啥时候就不扎了?”
父亲的眼皮塌了。父亲的腰也塌了。没有多少年,仪表堂堂的父亲,竟成了一个罗锅子。自从交出了家庭的“外交”权力之后,对于他的行为,父亲从未说过什么。可是,就在他脚上扎了十二颗蒺藜的那一天,正蹲在灶间烧火的父亲,突然从灶火里跑了出来,异样地叫道:“儿子,干啥——哪?”
到了这年的秋天,四个蛋儿已经可以平着脚走路了。他们把老大围起来,一个个说:“哥,这算不算有‘铁’了?”
他默默地点点头,无话可说。
那天,父亲又一次请来了“乔三针”。“乔三针”也算是村里的中医“先生”,“先生”坐下来先是号了脉,而后平声问:“出‘虚恭’不出?”父亲愣愣的,99lib•net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乔三针”急了,粗声说:“嗨呀,就是放屁不放?!”娘艰难地摇了摇头。“先生”长叹一声,收了针盒,再没有说什么。一直到出了门,他才对父亲说:“挨不了几天了,准备后事吧。”
在整个夏天里,“老姑夫”家的孩子们一个个背着草捆,龇牙咧嘴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尤其让村人们感到诧异的是,他们怎么会一个个都撇歪着脚走路呢?问了,都不说,谁也不说。在上梁,那像是一道奇异的风景,每到黄昏的时候,一个个蛋儿就会从橘红的落日里摇摇地走出来,把身上的草捆一个个卸放在麦场里,而后亮出脚丫,一口一口地往脚上吐唾沫……
他说:“等脚上有‘铁’了,就不用再扎了。”
于是,四对小脚丫全亮出来了,一个个伸到了他的面前。
接着,他又说:“谁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饭。”
他没理他,说:“站起来,都站起来。站起来走走试试。”
脚上扎着十二颗蒺藜,可他硬是在场里给他们演示着走了一大圈。那脚板木是木了一点,可他心里说,有时候,日子就是这么痛。你不能怕痛,你得踩着日子走,一步一步就这么走下去。
同时,他还告诉了他们一个绝招:中午的时候,把两只脚放在大路上的车辙里,用那被车碾来碾去的、晒热了的扑腾土埋起来,就用这细面样的热土捂好,盖紧实了,埋上它一两个时辰,好好地蒸一蒸烫一烫,脚就不那么疼了,最主要的是,出“铁”快。
他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不是血,那是铁锈。”
他先是拿起铁蛋的脚丫看了看,一只脚给他扎上了一颗蒺藜,铁蛋只是皱了皱眉头,故意说:“不疼。”而后又是狗蛋,一抓脚,狗蛋咧了咧嘴,想缩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给他扎上了。到了瓜蛋,他一声不吭,只是把脸扭了过去……孬蛋还小,看着孬蛋的小脚丫,他迟疑了片刻,说:“孬蛋就算了,孬蛋还小。”可孬蛋却嫩声说:“哥,我也要‘疼’。”于是,他说:“好,孬蛋最听话。”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两根白布条,把蒺藜裹在了布条里,一边给他拴上了一个。待要站起来的时候,铁蛋突然说:“哥,我再要一颗,中午加两勺饭!行吗?”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没下过床。开初的时候,99lib.net她还能喝一点水,喉咙里“鸡儿、鸡儿”的,咽得很艰难。再往下,就连水也灌不进去了。一天一天的,娘慢慢就干了,干成了一张皮,那皮上裂出了一皱儿一皱儿的绷纹,纹儿一炸一炸地张着口,人家说那叫“雪皮”。那时候,娘总是把他们兄弟五个叫到床跟前,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最后,娘眼里含着泪细声说:“钢蛋儿,你是老大,你可要支事呀!”
这时,狗蛋突然惊叫道:“哥,你脚上有血!”
四个蛋儿,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铁”,“铁”在哪里呢?!
娘死后,父亲就像是傻了一样,他一屁股蹲坐在门槛上,再也站不起来了。是他慌忙跑去叫来了大妗,大妗翻开娘的眼皮看了看,默默地说:“人不中了。”此后,大妗牵着他的手,在村里的代销点里赊下了一匹白布。走在路上,大妗诧异地看看他,说:“钢蛋,你咋不知道哭哪?”他默默地,就是哭不出来,可他心里哭了。回到家,大妗把他兄弟五个叫到了一起,给他们一人头上蒙上了一块白布,而后对他说:“钢蛋,你是老大,领着你兄弟‘送孝’去吧。”他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大妗……大妗说:“‘送孝’就是报丧。去吧,领着你兄弟,一家一家走,进了院子也不用多说,跪下磕个头就是了。记住,挨门磕头,不拉你别站起来……去吧,现在就去。”
狗蛋说:“疼,疼吗?”
他是长子,娘的“牢盆”也是他摔的。“牢盆”上分别钻了五个孔,那叫“子孙孔”,是他们弟兄五个分别用剪子尖钻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着他的手钻的。娘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摔“牢盆”?什么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钻那些个洞儿,是要漏一点阳光给母亲吗?
四兄弟怔怔地望着他,铁蛋说:“这,叫鞋?”
这年的夏天,割草的时候,他把四个兄弟带到了一片谷地里。在谷地里,他让铁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面前站成一排,而后说:“听着,娘去了,没人给你们做鞋了。现在,我给你们一人做一双鞋。”
四个兄弟全都看着他,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再也不问了。他们终于知道了,什么是“铁”……
四个蛋儿,一个个“呀、呀”地站了起来,全都侧着脚……他站在一旁说:“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谁最勇敢!”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