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断了兄弟情义,毁了爱情情分,提了正团职
人也是植物
目录
第一章 没有鞋穿的日子
第二章 进城当了个大头兵,要奋斗要提干要把弟弟们弄进城
第二章 进城当了个大头兵,要奋斗要提干要把弟弟们弄进城
第三章 连续五年成为“五好战士”
第三章 连续五年成为“五好战士”
第四章 小秘书摇身一变成正营级参谋
第四章 小秘书摇身一变成正营级参谋
第五章 连续八年奋斗,从未回家一次
第五章 连续八年奋斗,从未回家一次
第六章 断了兄弟情义,毁了爱情情分,提了正团职
第六章 断了兄弟情义,毁了爱情情分,提了正团职
人也是植物
第七章 运筹谋划,设计出冯氏兄弟飞黄腾达之路
第七章 运筹谋划,设计出冯氏兄弟飞黄腾达之路
第八章 跻身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
第八章 跻身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
第九章 跪在女人坟前的上流人物
上一页下一页
刘汉香就是在园艺场的林子里遇到他的。她在这座城市里。整整游荡了一夜!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几乎是因了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阴差阳错的,使她顺着马路一步步地走进了这个设在郊区的林科所……等她方便过了之后,她居然喜欢上了这个幽静的、地上落满黄叶的园艺场。她在一棵银杏树下久久地伫立着……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说:“孩子,你怎么这么忧伤呢?”
老人说:“后来,当我检索自己的时候,我发现,我身上是有‘穷气’的,那个‘穷’字一直伴随着我。人一穷,志必短。那所谓的‘进步’,只是一种藏在内心深处的图谋罢了。对于人的生存来说,是气候决定导向的。在你面前,我并不是想为自己辩护什么。我要说的是,我一直是一个跟着潮流走的人。从大时间的概念说,过程是不可超越的。也就是这些年,一个民族都醒了,我也醒了。不经过一些反复,人是很难认识自己的。况且,还有思维的惯性,那惯性也是很可怕的……当年,在‘文革’中,我和我的女人斗了很多年,斗得很辛苦,也很虔诚。那时候,就在家里,我们俩对着主席像辩论,你一派,我一派,两种观点进行辩论,而后是互相揭发,老天,揭着揭着就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了……那会儿,我们两个还互相比着背语录,你背一条,我背一条,背着背着,一激动就背错了,错了就对着主席像请罪,一次次地鞠躬、请罪。在那些日子里,她几乎天天让我请罪……互相之间已没有了爱,只有恨。而后,我们就分手了。从此,我成了一个孤家寡人。现在想来,那所谓的‘家庭革命’是多么滑稽,又是多么的可怕!在那个年代里,人们都渴望纯粹,可纯粹的结果却走向了极端。真是不敢想啊!……”
当刘汉香呆呆地看着院中的这一切的时候,老梅却淡淡地说:“不用看了,这是我犯下的又一个错误。”
也是住下之后她才知道,老梅曾经是这个林科所的所长。老梅在园艺场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摆满了栽种在盆子里的植物,那些盆景或大或小,千奇百怪,那些栽在盆子里的植物也各有各的造型,各有各的姿态,一处一处都曲曲虬虬……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微缩了的小型植物园。
刘汉香笑了,说:“成。”
老人肯定地说:“树。”
刘汉香就问:“老伯,你,你是干什么的?”
当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而后,他用火钳子拨了拨土盆里的炭火,接着说:“这件事,我一直不清不楚地背着。后来,我离开了原来的岗位,就下放到这个林科所来了。那时候,我已不愿再跟人打交道了,于是,我选择九*九*藏*书*网了树。我本来就是学林业的,可二十五年之后,我才找到了树。就在我找到树之后,我又犯下了第三个错误。”
蓦地,她转过脸来,看见了站在她身边的老梅。那一句“孩子……”就像是打开了一道闸门,她竟然一下子扑在了老人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此后,使刘汉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么近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贴骨贴肉的近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了陌路?而萍水相逢,仅仅是一面之交,又怎么会一下子融洽到无话不说的程度?!而且,她这样一个单身的姑娘,面对一个老男人,怎么就敢在这个林科所住下来了……说起来,这真像梦里一样。也许,他们两人都需要一个对话者,一个不知根底也不用着意防范什么的对话者。
不知为什么,刘汉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老头。这老头说话怪怪的,可他睿智、旷达。也许是长年跟植物打交道的原因,他的话语里含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飘逸!同时,她也看出来了,家里就他一个人,挺孤的。
刘汉香说:“一言为定。”
老人说:“现在,时代的气候变了,人也会跟着变。我成了一个种树的人,我喜欢树,树就是我的亲人。那时候我们有那么多的理论,现在想来,吃饱饭,过上好日子,才是最好的理论。”接下去,老人竟用求告的语气说:“孩子,种树吧。树是人类的天然庇护。你想一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树,会是什么样子?树是氧之源,也是水之源,是人类呼吸的根基,是大地之上的唯一可以给人类带来好处,而无任何不利因素的植物……你要是想种树,就来找我,找我吧。”
这个老梅大约有六十来岁的样子,个子瘦瘦高高的,头上戴着一顶发了白的蓝帽子,穿着一身很旧的中山服,两只胳膊上还缀着毛蓝布做的袖头。他慢吞吞地走在园艺场的林子里,每当他走过一棵树的时候,他就会停下身子,喃喃地对树说:“你好啊,兄弟。你好。”接着,当他走到一棵小树前的时候,他会拍拍那树,亲昵地说:“你好啊,年轻人,你好。”而后,他会不时地扬一扬头上的破帽子,跟遇到的每一棵树打招呼……那神态实在是跟一个精神病患者也差不了多少。
老梅望着她,说:“一年?”
哭了一阵,心里好受些了,刘汉香说:“我要变成一棵树就好了。”
刘汉香被打动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可是,紧接着,她说:“老伯,我有一个条件,你能答应吗?”
在林科所的这些日子里,黑夜是长了眼睛的。那些黑夜是由话语组成的,从心底里流出来的话语成了夜的眼,一颗心看着另一颗心,一脉一脉地流动着,显得平和,达观
http://www.99lib.net
,湿润。当往事进入回忆的时候,它又像是一把被生活磨秃了的刀子,已没有了伤人的杀气,是钝出来的宽厚。不知怎的,这心一下子就松下来了。话是开心的锁,两个陌生人围坐在炭火前,开始了心与心的靠近。刘汉香自然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老人,就像是一个孩子面对陌生而又睿智的父亲;老人呢,更是敞开心扉,把能说的和不能说的,全都一股脑儿地端出来了……
老梅沉吟片刻,说:“还要加上一条。”
刘汉香说:“我想当你的学生,在这里跟你学一年,就学植物,学种树。可以吗?”
不料,老梅一下就火了,说:“树能给人什么?我告诉你——一切!吃的、住的、用的,一切的一切!在某种意义上说,树是生命之源!”这时候,老人的眼亮得就像是两盏灯!他喃喃地说:“孩子,你要是有耐心,就听我给你讲讲树吧。你想听吗?你愿不愿听?你不怕我唠叨吧?树……”
那么,你相信不相信机缘呢?
老人说:“来到林科所之后,离开了原有生活轨道,我就像是一条鱼被人甩在了干岸上,有很长时间不适应。生活是有惯性的,在斗争的环境里泡得久了,猛一下来到这么一个清静之地,当我重新面对树的时候,真的不太适应。这并不等于说我没想清楚,我还留恋什么官位,不是的。那时候我已想得很清楚了……可是,人就像火车一样,你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开,而后突然刹车,那巨大的惯性仍然会带着你往前冲,它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就是惯性。你已经看到院中的那些盆景了,那就是我犯下的又一个错误。那也是离开斗争之后,斗争的信号仍然在脑海里起作用的结果。不与人斗,就与树斗。要是说得更难听一点,不让你收拾人了,就收拾树。那时候,我利用当所长的便利条件,让人从山里挖了一些树根,搞了一院子盆景,当那些树长出枝条的时候,我就用铁丝把它们一道道地捆绑起来,压弯弄曲,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人为地搞成各种各样的造型……开初的时候,我还沾沾自喜,觉得这就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可是,突然有一天,早上起来,我看着这满院的‘扭曲’,那折、那弯、那捆、那绑,全、全都是病态呀!那不是植物的正常生长状态,那是一个一个的痛苦哇!树就是这样长的吗?……”
刘汉香说:“树不是人种的吗?”
老人的刀功很好,面切得很细。没用多少时间,两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就端上来了,上边漂着一层油浸的葱花。也许是饿了,刘汉香吃得很香。吃饭的时候,老人告诉她说:“孩子,我看你是个善良的人www.99lib.net。一个人善良不善良,从眼睛里是可以看出来的。可你心里有伤。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留下吧,在这儿多住几天。况且,你跟我这个老头挺投缘的。咱们也可以说说话。”接着,老人又说:“话是有毒的。有时候,声音就是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它会伤人。特别藏在心底里的话,熟人是不能说的。你给熟人说了,会惹很多麻烦;所以,只能给生人说。其实,所谓的陌生,只是一种距离,就像是一棵树与另一棵树,双方不在一个空间里存活,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就不会受到伤害。”
老梅说:“我嘛,我就是一个种树的。”
老梅说:“——听我唠叨。你还不能烦!”
刘汉香望着老人,迟疑了一下,说:“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做的!”
刘汉香默默地望着老人,说:“树?”
听了这话之后,再看那一处处盆景,刘汉香就觉得这院子里的植物挺冷清的,像是很久没人管理了,长荒了,的确是有些废园的味道……可她仍是不能理解,那些盆景,看上去一个个造型都是很奇特的,怎么会是错误呢?不过,这老头说话的语气,倒是让她觉得亲切。他居然说他不是一个好人?
“是,错误。”接着,他说,“姑娘,我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一个好人。我一生犯过许多错误……”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位老人,还是林科所的所长,他竟然会擀面条!这顿午饭是他自己做的,他不让她插手,自己亲自下厨房和的面,擀的面条。当刘汉香要去帮他的时候,老人说:“和面、擀面、切面都是很幸福的事情,你不要剥夺我的幸福好不好?”
老梅说:“那就一言为定?”
老梅说:“你变不成树。树从不流泪,你见过树流泪吗?”
接着,老人说:“我这个人是办过一些坏事的。所谓的好事坏事,也是过后才看清的。当时并不那样想,当时认为是‘挽救’……就是砍树那年,我当过一阵子青年突击队长。记得是一天傍晚,收工的时候,我把所有的队员集合在一起,开始点名。那时候是军事化管理,上工下工都要点名,结果发现少了两个人,一个是张秋雁,一个是王心平。秋雁是女的,王心平是男的,他们都是我的大学同学。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也认为自己‘为人正直’,就下令全体队员去找……结果一找就找到了,两人正躲在一棵大树的后边抱着亲嘴呢。往下就不用说了,当晚就开了他们两人的批斗会,这个批斗会是我主持召开的,让他们两人站在会场的中央,整整批了他们大半夜……那晚批斗会的口号就是两个字:无耻。那时候,不光我一个人觉得他们无耻,可以说,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很无耻。大家把他们两人围在中间www•99lib•net,那时候开斗争会叫做‘过箩’,就是一群人围着,你从这边把他推过来,我从那边把她搡过去……后来,天亮的时候,张秋雁就不见了,于是就再发动人去找,结果是她挂在了一棵树上!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棵歪脖树,她的眼瞪得很大,目光里一片惊恐……那个王心平,是个六百度的近视眼,后来补上了一顶右派的帽子,下放到他老家去了。走的时候,他哭着说,我要早知道,就不亲那个嘴了,就那一口,这十六年学白上了,我是带‘帽儿’(右派帽子)归呀!现在想来,不就是谈个恋爱吗,值得这样?我要说的是,当一个民族都发烧的时候,泼上一盆两盆凉水是不起作用的。认识也是要有过程的。那是一个提倡斗争的年月,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参加斗争的,不是斗争者,就是被斗者,没有例外。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精神气候。在这样的气候里,你要进步,只有斗争。你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好不容易才上了大学,吃的是助学金,我是一定要进步的,我生怕自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就事事冲在前头,一下子就成了这个气候里的活跃分子……”
老梅说:“我知道,你是想跟树说说话。人都有烦心的时候,烦了,就跟树说一说。树也有心,树比人好。”
老人说:“平心而论,早年,我们都是有理想的人。说起来,我也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解放后才上的大学,那时候大学生还很少,物以稀为贵,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吧。我是学林业的,一九五七年大学毕业。一个学林业的,本是种树的料,可我毕业之后并没有去种树,你猜我干什么?砍树,一毕业就去砍树。我一九五七年毕业,一九五八年刚好赶上‘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那时候的口号是‘千军万马齐上阵,一天等于二十年,赶英超美!’于是我就跟着去砍树了。我整整地砍了一年的树,那时候人就像蚂蚁一样黑压压地扑进林子里,砍光了一个山头!由于我表现好,还发明了一种叫做‘顺山倒砍树法’,一下子把自己‘砍’成了一个模范人物,入了党提了干,成了一个积极分子了。这些话,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说的。说它干什么?说出来挺丢人的。其实,说白了,人也是植物。每个地域都有它特殊的植物和草木,那是由气候和环境造成的。人的成长也是由气候来决定的。我所说的气候,是精神方面的,指的是时代的风尚。什么样的时代风尚,产生什么样的精神气候,什么样的精神气候,造就什么样的人物。开初的时候,我也是想一心一意报效国家的,可没想到,我成了一个砍树的人……你要说发疯,也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只能说老老少少都疯了,为了炼钢,为了赶英超美,就我
九九藏书
所在的那个地区,所有的树都砍光了,砍得一棵不剩,这能是哪一个人的问题吗?”
刘汉香没有想到她会碰上老梅。在这个城市里,除了那个“他”,刘汉香一个人也不认识。这就像是把一个河沟里的小鱼儿扔进了大海,在呛了几口海水之后,她实在是不知道还会碰到什么……结果是她碰上了老梅。
老人说:“后来我一直都是积极分子。我是个不甘落后的人,事事都要抢在前边。所以,在那些年月里,有那么一段,我是很红的。我办的第二件坏事,是在‘文化大革命’当中贴了一张大字报。那时候大字报铺天盖地,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大字报的海洋,人人都贴大字报……不料,就是这张大字报惹出了事端。一个对我最赏识的老领导,在我贴了这张大字报之后,跳楼自杀了!当然,在那个时候,一个‘走资派’,死了也就死了,那时候叫做死有余辜,也没人说什么,可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其实,我那张大字报也没揭发什么,就写了一件小事,写他吃蒸馍剥皮……说实话,在我心里,也还有保护他的意思,因为别人写的问题比我写的严重得多,那时候写什么的都有,有写他是历史反革命的,有写他是国民党特务的,有写他乱搞男女关系的……多了。我也就写了他生活上的一些小问题。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有一次,我看他吃蒸馍剥皮,我真的非常吃惊。他是一个九级干部,资格很老,可他吃蒸馍剥皮,这也是事实。可就算是吃蒸馍剥皮,也罪不至死,是不是?可他就那么死了,当天晚上,他从被关的那栋楼房的窗户里跳了出去。那座楼是学院的标志性建筑,还是在他的主持下盖的,刚盖好,‘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那楼一共七层,他从最高处跳下来,就摔在楼前的水泥地上……我想,这是饿人与包子的故事。在吃前八个包子的时候,他都不饱,到了第九个包子,他饱了。也许,是我让他伤心了。别人贴大字报,贴就贴了,无论说什么他都还能挺住,可我是他一手培养的,连我也贴了他的大字报,他就彻底绝望了。‘文革’后期,他家里的人到处告状,说是我把他逼死了,我也因为这件事被审查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一直不服。现在想来,我的确是有责任的。也许,就是我把他逼死的……”
刘汉香说:“一年。我可以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打扫卫生……这就算是我交的学费,成吗?”
老梅说:“最早的时候,树不是人种的,树是大自然的馈赠。人一代代地砍树,所以上天才罚人种树,人离不开树。”
老梅说:“你说,你说。”
听他这么一说,刘汉香不由得笑了。
刘汉香说:“错误?”
刘汉香像自言自语地说:“树能给人什么呢?”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