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跻身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
礼仪树
目录
第一章 没有鞋穿的日子
第二章 进城当了个大头兵,要奋斗要提干要把弟弟们弄进城
第二章 进城当了个大头兵,要奋斗要提干要把弟弟们弄进城
第三章 连续五年成为“五好战士”
第三章 连续五年成为“五好战士”
第四章 小秘书摇身一变成正营级参谋
第四章 小秘书摇身一变成正营级参谋
第五章 连续八年奋斗,从未回家一次
第五章 连续八年奋斗,从未回家一次
第六章 断了兄弟情义,毁了爱情情分,提了正团职
第六章 断了兄弟情义,毁了爱情情分,提了正团职
第七章 运筹谋划,设计出冯氏兄弟飞黄腾达之路
第七章 运筹谋划,设计出冯氏兄弟飞黄腾达之路
第八章 跻身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
礼仪树
第八章 跻身上流社会过程中,赎不了的罪
第九章 跪在女人坟前的上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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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姑很伤心。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突然之间就泪如雨下!这倒把两个詈骂中的女人吓住了,她们不明白她怎么一下子就哭了……顿时,两人都闭了嘴,傻傻地望着她。最后,香姑默默地说:“苹果呢?”
到了这时候,人们不由得笑了……是呀,很久了,这棵树几乎成了人们的“鼻涕树”。在一年一年的时光里,当老人们蹲在树下晒暖的时候,当汉子们圪蹴在树下吃饭的时候,就常常“哼”的一声,顺手把鼻涕抹在树上。不知有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村街里时常会响起那“哼——哧”声,那声音是如此的响亮,那就是往树上甩鼻涕的声音!就这样,天长日久,那树就成了一棵抹鼻涕的树,树身上总是黑乎乎油腻腻的,就像是用黑漆浆过一样。这样的事情是很小的,从没有谁站出来说过什么。可是,手帕一旦挂在了树上,那就成了一种约束,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从此,再没人往树上抹鼻涕了。不久,当老人们再一次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前胸上竟然挂上了一块手帕。也不知从谁开始,一个学一个……那是媳妇们的杰作。
又是秋天的时候,上梁村有了很多烂头的人。
二水家女人说,“在树下呢,你去看看。”
她说:“如果真想偷,如果改不了,就去偷我的吧。我那里有二十棵苹果树……”
有那么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里,一下子泪流满面……其实事情是很简单的,也不过是铁锤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着头发,嚷着骂着来到了她的面前,要她给断一桩“官司”。
傍晚的时候,钟声再一次敲响了。在那棵老槐树下,在那个大碾盘上,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着一个苹果——就是那个曾经用来给孩子擦屁股的大苹果……香姑站在碾盘的旁边,十分悲怆地说:
可是,到了最后,她说的话还是让人心疼了。
保国站住了,那捋了袖子的手痒痒地、怏怏地缩了回去。
在此后的日子里,人们看见乡里的领导来了。乡里的领导披着一件西装,叉着腰,在果园里走来走去,说:“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香姑是村长,香姑就陪着他们一处一处看。看了,乡里的领导还是那句话:“苹果很好啊,品种很好啊,很好!”这个“很好”就让承包果园的人心揪着,也战战兢兢的……可是,香姑又把九_九_藏_书_网那领导带走了,领着领着就领到了她名下的那片园子里,苹果是嘴上的东西,你怎能不让人尝尝呢?这时候,香站就说:“尝尝吧,摘那大的,尝尝。”于是,领导就说:“好,品品,大家品品!”领导说了,自己并不动手,就由着秘书和司机去摘,一摘就摘很多,放在篓子里,“呜”的一声带走了。往下,她承包的那片林子就真的成了“礼仪树”了。乡里的人来了,县里的领导跟着也来,县里领导倒是更随意些,也是在果园里走来走去,只是不叉腰,就问:“是红富士吗?”她说:“是。”就问:“销路咋样?”她说:“销路不错。”就说:“红鲜鲜的,好品种啊!”县里的领导一边看一边很郑重地抽烟,他的烟灰很长,那烟灰成了思考的长度,久久,他指示说:“好啊,气魄大一点嘛,气魄要大一点。啊,搞个千亩苹果园!”于是,就再一次领到那个园子里,一篓一篓地摘了,“品品”。而后是税务局、电业局、工商局……嘴上的东西呀!于是就品吧,一次一次地品,那些果树,就一次一次地被“礼仪”了……二十棵呀,那是村里最好的园子。
她说:“如果苹果让人仇恨,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如果苹果让人偷窃,我们还种它干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是村长,我有责任。我必须承担责任。要是惩罚的话,那就惩罚我好了。如果苹果有罪,是我引进了苹果,我也必当受到羞辱。那就罚我在这里站着吧。让我与抹了屎的苹果站在一起吧。”
可是,就在人心将乱的时候,就在“斗争”将要开始的时候,人们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她是那样的忧伤!眼睛里充满着悲怆和绝望。她站在那里,心中的凄凉透过目光漫散出来,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母羊……她的声音哑哑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月光般的凉意。她从人们的喊声里又听到了那种含有“毒气”和“恶意”的东西,这样的行为一旦开始,是很难控制的。她不让人们这样,她的目光制止了人们的骚动。她说:“保国,你站住,人心是捆不住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们也有羞愧的时候……村人们望着她,就像望着天上的月亮一样。她静,她凉,她让人思。她站在那里,虽然她已经说过“散会”,可村人们都没有走,一时竟愧得不99lib•net好意思走了。他们相互看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她说:“头烂了,苹果烂了,人心也会烂。种得这么辛苦,为什么要让它烂?”
铁锤家女人昂昂地说:“……小孩拉泡屎,你不让小孩拉屎?!”二水家女人说:“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馍卷着吃?!”铁锤家女人反口说:“放屁!谁家没有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着呢?!”二水家女人说:“你放屁!你家的屎长翅膀了,会飞?!”铁锤家女人说:“屎?!小孩屎还入药呢,你想吃还吃不上呢!”二水家女人说:“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头顶着呢?!”铁锤家女人说:“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声!”二水家女人说:“你害树,你看见树眼黑,你那眼用老鼠药喂过?!”铁锤家女人跳将起来,说:“你屁股白,你那屁股让白水的男人排着操!”白水是个镇,也是二水家女人的娘家。二水家女人就说:“你家都是喝金尿银的主儿!回王象吧,王象卖‘龙肉’的多,你不就是‘龙墩’上坐出来的?”地方上有一说法,天上龙肉,王象驴肉。王象也是个镇,是铁锤家女人的娘家,王象的“龙墩”(即驴鞭)很有名。铁锤家女人说:“蚂蚱斗蛐蛐,你算哪块地里的野虫儿,也敢说王象?!”二水家女人说:“可不,王象是屙龙屎的地方,日一个就是金屁股!”……就这么骂来骂去的,还是因为苹果。铁锤家与二水家承包的果树是挨着的,大约是铁锤家女人看二水家的果结得大些,嫉妒了,刚好她的小孩拉屎,手上没有纸,趁人不备,一溜小跑,窜将起来,狠狠地在二水家的果树上拧了一个大苹果,顺手给孩子擦了屁股……这时候,刚好被二水家女人当场发现了。
她说:“想一想,在这个地界上,没有一个偷儿可以成为富人。”
开初是争“地边”,你多了一沟儿,我少了一垅;后来是争“阳光”,你承包的树枝蔓出来了,超过了地界,遮挡我的树;再后是连“风向”也争,特别是果树授粉的那几天……待果子长起来的时候,偷窃竟成了一种风气。先是外村人来偷,后来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偷了。小孩儿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动就毁。操,他家的树怎么就挂果多呢,心里气呀!于是,就天天有人找着打“官司”九*九*藏*书*网
可是,人们还是觉得,她有病。她病得不轻哪!
人们望着她,人们很沉默。人们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是呀,那个娘们儿也实在是不像话,竟然用苹果给孩子擦屁股,作孽呀!……可是,要说起来,多大个事呀?要想收拾那娘们儿还不容易?罚她就是了。这就值得香姑下泪吗?
那当然是因为树。
——有人说,也快了。
她说:“不要偷,不要再偷了,人会越偷越穷。”
对香姑,人们是越来越尊重了,那是对善良、对公平的一种尊重。村里有那样多的事情,她是那样的忙……可是,每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头发总是一丝不乱,也总是穿得整整齐齐的。看见什么人的时候,她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叫人去猜。那一日,在村口,她突然对铁锤家说:“李梅兰,你头上有根草。”隔上一天,她会对买官媳妇说:“姜瑞英,我想送你把梳子。”碰上麦囤家的,她会说:“胡树芬,女人是水洗出来的呀。”还有磨家,她说:“春花嫂,豆腐白,手也要白。”……这些话,总是让人费思量。最初的时候,铁锤家见人就问,李梅兰是谁呀?人们都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一个叫“李梅兰”的……这是什么意思呢?铁锤家意意嗳嗳的,想了好久好久,三天之后,她一觉醒来,忽听见树上雀儿叫,她“吞儿”的一声,笑了满床:老天爷,她就叫李梅兰!你看这日子过的,她怎么把自己的名字给忘了呢?!于是,这天早上起来,她就去照了照镜子,她已经好久不照镜子了……至于买官媳妇,那也是一样的,有很长时间,她一直在“卸”香姑说的那句话,也一直没有“卸”透,很费思量啊!也是有那么一天,她去照了镜子。自此,女人们一个跟一个学,出门的时候,都先照一照镜子……渐渐地,每当香姑走出来的时候,女人们不由得要看看她,看她穿了什么,看她梳了什么发式,看她走路的姿态,看她的行为举止,而后暗暗地跟着仿。这也怪了,不知怎么的,站在村街里骂人的事就越来越少了。
在一个冬日的午后,人们又惊讶地发现,村中那棵老槐树突然变得漂亮了。树身上拴着一条圈绳,绳子上结着一些小小的飘旗儿。老人们一个个上前看了,那不是旗,那是红色的手帕。手帕一共三条,就在那棵老树上拴着,风来的时候,就旗一样九*九*藏*书*网地飘起来。老人们往后退着身子,嘴里嘟哝说:“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有些学问的“眼镜爹”说:“是幡吗?许是幡?”
“官司”是一个苹果。
也有人喊:“民兵呢?绳她!捆几绳她就老实了……”
一时间,人们对这棵老树就有了些敬畏,再看它的时候,那树也仿佛陡然之间有了某种神性。而后,一连三天,当人们从村中走过的时候,都不由得要停下来,看一看这棵树,树也没什么,树好好的,只是树身上干干净净的,还拴了“旗”。后来,人们先是围着看,而后就一路猜下去,当他们猜了一些日子后,就四下里打听,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是谁家的孩子病了,倘或是需要愿吁?……可是,传来的话却如此的简单,简单得就像是一个儿戏:那是擦鼻涕用的。人们还是不大相信,就这样简单吗?不对吧。可是,就是这样简单,他们问来问去,问到了香姑那里,她说,那就是让人擦鼻涕用的。
她用手指着那个摆放在木桌上的苹果:“这就是穷。咱们很穷。咱们是心里穷。咱们穷到了用苹果擦屁股的地步!”
她说:“阳光还用争吗?风向还用争吗?那是天赐的。”
突然之间,人群里有人跳出来,这人叫保国,保国头上是带伤的,他刚刚为苹果跟人打了一架……保国高声喊道:“有种的站出来,让大家看看!看看你那屁股是金的还是银的?!”
她说:“苹果就是苹果。苹果是种出来的,不是偷来的,不要让它心凉。”
人们看着那片树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自己心里的“穷”,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是有愧的。人们开始心疼她了,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她比谁都忙啊……一个秋天就这样过去了,那片园子不断地被上边来的人“礼仪”。可是,本村,却没有人去那园里摘过一个苹果。那枝头上的每一个苹果,都成了一种写照,成了一种阳光下的明亮。要是少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些果儿是哪一天被“礼仪”的。那树仿佛是用来照人心的,那剩下的苹果就在枝头一日日鲜艳着,让人去想。到了冬天的时候,人们发现,在那棵朝阳的树上,还挂着最后一个苹果,那苹果高高地挑在枝头,终于有一天,它“噗”的一声,落下来了。这时候,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自此,没有人再去摘别人家的苹果了。自然,村人们的九-九-藏-书-网头也就不再烂了。
——没人知道。
种树种到了第四年,人们才知道,粮食不值钱了。辛辛苦苦种一亩地,到了收获的时候,粮食却卖不出去了。到粮所去卖粮,还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队,被人吆来喝去的,最后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够买化肥的钱。到了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说是种树,其实是种金子呢!老天爷,他们种的是“红富士”呀。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刘汉香从省园艺场赊来的两万棵树苗,一下子就让他们富起来了。那挂在树上的,都是钱哪!
她说:“一个村子不能没有礼仪。我承包的那二十棵果树,就叫‘礼仪树’。村里来了客人,就领他们去尝尝。要是谁动了偷心,就去摘吧。要摘那大的,好的,不要搞那青的、小的,它疼。”
“我现在告诉你们什么叫穷……”
立时,众人也跟着喊:“揪出来!把她揪出来!……”
说着,望着一村人,她满脸都是泪水……她心里很疼,她甚至有些迷茫。她用了那么多的心,她受了那么多的累,可是,她要唤醒的,还是没有唤醒。她怎能不伤心呢?
突然,人群里有了“嘎嘎”的笑声。没有人知道笑声是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但还是有人笑了……不过,那笑声也遭到了一些人的白眼,讪讪的,戛然而止。是啊,人们都觉得香姑在变……她的目光很凉。她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凉凉的。她说的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了。可是,村人们还是原谅了她。人们都知道,她是受过刺激的人,也许,她精神上已出了些毛病……但是,她善良,她待人没有恶意。自当村长以来,她没有沾过人们一分钱的光,这都是人们眼看得见的。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村长?这样的村长实在太少太少了。她有病,她一定是有病!不然,怎么会这样呢?可是,她却有着超常的预见力,那树苗,不是她弄来的吗……况且,她也只是爱说些疯话罢了,那就让她说。
三年后,在果子成熟的季节里,村人开始打架了,张家跟王家,刘家跟孙家,一户一户的,头都打烂了,包上头再接着打;亲一窝也不行,妯娌间是相互的骂,你骂我的爹,我骂你的祖宗,骂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骂着骂着就厮打起来,挖得脸上一道儿一道儿的,净是布鳞……派出所的人也来抓过两次,关一阵子,又放了,主要是没有打死人。
——他们的头是被人打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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