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敦六的遗作之所以感人，在于他不止于倾诉个人的悲惨遭遇，而且怀有悲悯苍生的忧思。

《无题》1969.10　公木

过中山陵

言罢酸泪双双堕，月来艰难足半跛。

贺新郎·落花　（1969年）

李亚群

我有热血流不得，心香遥共阵云高——

《枕下诗》吴祖光

须冷微命平生苦，应悔神枪到处夸。

劳尘满面如霜鬓，七载人间忍泪过。

音断祖孙宁蓬荜，一老一幼度岁阑。

（同上）唐兰

观杂技二首

但期来夜，金瓯还我无缺。

杯酒谁邀？青天难问，此际真愁绝！

在“文革”运动中，诗人们遇到了许多“史无前例”的事情，他们也用笔记述了这种独特境遇和经历。

纵横休笑鹂生狂，按剑军门势已猖。

（注：正当“猫头鹰事件”黄永玉受批判之时，题赠。）

浑身瘦骨终残骨，满面伤痕杀泪痕——

今宵何处觅歌喉，敢是已因“反动”揪。

应念尘寰花事尽，莫教广寒香歇。

万古英雄业，功高天地钦。

解晋途中与包与轨同铐，戏赠。

遥想桂影婆娑，横施斤斧，仍否禁攀折？

公木

读姚某《评〈海瑞罢官〉》文，生吊吴晗用鲁迅先生原韵

廖沫沙

聂绀弩

六二年仲骥行猎，误毙村民饲鸭，曾打油嘲之，未料“文革”中意指为翻案铁证，苦于逼供，仓促成一律，当时率而成章。

非关病老和秋令，却带伤残共血腥。

我析困顿属暂时，将来日子定红火。

谁识精忠者，宵深也劈棺。

《吊吴天石同志》沙元伟

休更怨，风和雨。

历纸明朝又立秋，年华无语水东流；

无用书生难辟鬼，有情秃笔怕谈兵。

（注：飞琼，乃许飞琼，古代神话中的仙女。守宫，即壁虎，一种小爬虫。诗人在这里影射江青。）

龙鱼鼠虎费疑猜，幻戏纷陈幕半开。

呼儿大礼谢叔叔，但愿天下善心多几颗。

相依相靠相狼狈，掣肘偕行一笑“哈……”

欲觅酒徒商古hｔtp://ｗwｗ•９９ｌib.nｅｔ意，柳花风紧汴云凉。

前年春荒秋霖溢，去年夫丧翁衰疾。

李汝伦

七律

葵断蓬头仰望日，鱼僵倦眼望归川——

送君不折三春柳，摆去摇来只信风——

在“文化大革命”中，诗人们留下不少旧体诗作，其中反映“文革”运动漩涡中心的体验与感悟的诗作，会有相当数量。只是这些诗作多散在各报章刊物上，难以读到，还有一些至今压至箧底，这都是令人感到可惜的。现将仅见的一些有“文革”特色的诗词佳句搜拾、摘录如下：

又成刀下醢，掩卷一彷徨。

陈邦炎还写有《落花》一词，写得凄楚苍凉。对“文革”浩劫中人的悲惨命运作了高度概括。

照影寒光，土花湿染夜来露。

妻儿悲远敌，故旧默长叹。

书生自喜投文网，高士如今爱折腰。

荒芜

念奴娇·中秋夜月全食

自是

罗密　（1966年）

作者有一腔孤愤郁积在胸，这首《齐天乐·莹》仿佛一首秋坟鬼唱之诗。反映“文革”之作，很少有人像张采庵写得这样惊心动魄，如同进入幽冥的世界。

剖心有血涂青史，滴泪无声哭故人——

《七律·风夕》1967　李晴

剧作家吴祖光，“文革”运动一开始即被隔离审查。他刚刚从流放地北大荒回来，又被带走，留下妻子儿女。后来，其妻新凤霞也去了干校，子女去了兵团，一家人四分五裂。吴祖光在团泊洼“五七干校”，写下《枕下诗》集，记述当时的思念家人的心情。

趋前俯身细讯问，呐呐心似积恚愤。

前身是兰是杜？便灵根腐尽，重托微羽。

扇怨

（罗密（1932-）字素梅。湖南益阳人。早年毕业于美专，曾为机关干部，兼职岳麓诗社编委。）

豆棚瓜架说会道，为猎当分野与家。

陈邦炎（1920-）早年毕业于中国大学，“文革”初被下放到工厂当工人。曾著有《唐代藩镇》、《清末民初云烟集》、《唐宋绝句鉴赏》等著作。曾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室主任。1968年中秋节，他满怀悲愤写下了这首《念奴娇》九*九*藏*书*网

忽见飞琼回舞袖，庄容端出守宫来。

面涂菜色目无光，衲头破盎倚街墙。

若问坠楼人何在？笑指花间尘土。

塞流农断市，废学士耕田。

闻道岭南冬少寒，千里一儿乞路难。

李晴在“文革”中身陷囹圄达8年。江青倒台后方出狱。吴晗于1968年12月10日被“四人帮”迫害致死。

（注：鹂食其，西汉政客，自称高阳酒徒，获得刘邦信任，后鹂食代为刘邦做说客，被齐王田广烹杀，诗人以其人隐喻“文革”中的“政治扒手”。）

李晴　1965

攀缘自古看来惯，百尺竿头袅袅身。

李汝伦（1930-2010）吉林省扶余人。中国作家协会广东分会理事，曾著有《种瓜得豆集》和《性灵草》。“乞妇”一诗，以朴素的语言，记述了当时社会底层——农民的深重苦难。这首诗令人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

但愿蛙邦无“左”派，隔墙击鼓舞孤囚。

春光浩荡好咏诗，绿遍天涯两地知。

齐天乐·萤　1970年

天生丽质甘淡泊，只写秋容不写春——

天公行令失律多，官家风雨难调顺。

一片花飞去。

闻我斯语心则降，言到家乡目有芒。

这三首诗，仿佛三则“诗话”，颇具故事性。状情状景都比较生动。特别是吕飞千的《自是》一首，随机应变，七步成诗，对造反派进行劝讽，言短意长。读了这样的诗，令人回想起那个荒唐的年代，诗人的形象也跃然纸上。

万方酣战伐，四海竞争端。

最是江南好风景，碧秧如剪雨如烟。

吕飞千

乞妇　（1975年）

年年金谷为谁主？

洪敦六（1907-1972）安徽怀宁人，死于“文革”中。早年留学英、法，获经济学博士。曾在湖南大学、兰州大学等校任教授。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在“文革”中自然饱受凌辱。在他去世两年之前，即1970年，曾沉痛地写下“纪事诗”四首，这里选录其中二首：

料春来，无言桃李，芳九九藏书心如故。

十年浩劫中，尽管古典诗词遭到空前打击，诗词作者横遭摧残，但是古典诗词在转入地下后，经过长期艰苦努力，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地下诗作，仍然获得了今天这样的成就。它们不仅记录了“文革”时代政治运动的场景，也为现代人的旧体诗创作，提供了一个选择、继承、创变更新的一个历史新起点。它们将成为现代旧体诗发展的宝贵历史源泉和艺术资源。

谁识雌雄变假真，沐猴而冠俨称尊。

草际招寻，墙阴祝咒，至竟漂流何处。

可怜晁错临东市，朱紫朝衣尚未除——

张采庵　（1969年）

在“文革”中，大量老干部、知识分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几无人幸免。加上文字狱，许多过去写旧体诗的人们为了避祸干脆搁笔。偶尔落笔也只在亲友之间交流，绝不轻易示人。尽管如此，“文革”结束后，这些藏之箧底的诗词汇集起来，仍然达到了相当数量。因为这部分诗词出于痛苦的年代，极少应酬、唱和与附庸风雅的作品，所以作品比较真诚、质朴，非浮泛之作。

又是春来绿柳丝，花开陌上雁归时。

在“文革”期间，由于文化法西斯专治，私下写诗，随时会有批斗之灾，甚至坐牢杀头。所以，诗人们往往“寄托深而措辞婉”形成婉讽的风格。这些独特的诗作，现在读来英气内聚，意味深长，颇寓理趣。

星星黍黍，又青碎游磷，欲行还住。

我弱待哺两饥儿，三飧糙粝何由出？

农户不敢饲鸡豚，荒废自留一亩园。

谁作硬头汉，时防软铁鞭。

昨宵蛙鼓小窗前，一夜乡心不忍眠。

纵然有曲无处直，冬行夏令为谁言！

九州无力鸣喑马，举国谁教起病梅——

因为当时运动造成一家人天各一方的情况非常普遍。这类思乡之情在当时的诗词中多有反映，如舒芜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的《晚凉杂咏五首》。写的是同一题材：

情天亦老，几人逃得头白。

“文革”的政治运动将一代知识分子、干部卷入斗争漩涡，历藏书网尽磨难。反映批斗经历，成为“文革”地下诗作的重要内容。经历浩劫，蒙受屈辱，却使诗人们风骨更加倔傲，不屈不挠。

鹂食其

起听枝干摇不住，摇是心中恨恨声。

七律·兰叶

齐章　（1976.10.19）

流弹飞来过小庭，几枚兰叶入窗轻。

玉宇琼楼何处是？长空万里如墨。

宝镜堆尘，嫦娥掩面，惨淡无颜色。

还怕有，深情难诉。

窗外有玉兰树一株高达十米，因武斗流弹穿过，叶飘入窗，落案上，似有所诉。为八句志之，时在八月之望。

破月三更，颓坟七尺，添得沉魂低语。

牛鬼蛇神第几车，屡同回首望京华。

道是落红无情物，化春泥，愿把花枝护。

遵命争易于革命，求仁诚难乎得仁——

《七绝四首》　陶铸（注：时囚禁卐字廓，闻珍宝岛之战）

算只有，抛家傍路。

高汉（1926-）原名陈汉皋，浙江天台人。早年参加革命，后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创作室工作。“文革”中曾被关押八年。单身牢房异常孤寂，如同独处沙漠之中，一天晚上，他听见铁窗外传来蛙鸣，仿佛听见天乐一般的悦耳，可惜到了第二天夜里，蛙声再也没有响起。他有感写下“听蛙”二首。

身世悠悠同逝水，锦瑟年华轻负。

无端触怒执金吾，碑下丹墀有血涂——

自画一枝梅，秋风吹不落。

鲠介书生气，森严论战场。

七绝

漫说飘零缘命薄，细思量，总是疏狂误。

凭此意，共谁语？

遍天涯，千回百转，也难留住。

廖沫沙为“三家村”黑帮之一。1966年冬至1967年底，他同吴晗、邓拓被拉到工厂、农村批斗。一天斗二三场，天天不断，斗了一年多。吴、邓死于迫害，廖沫沙得以幸存。此诗即作于1967年7月至8月的批斗会上。

杯中竟是干时物，鼎上何来索命汤。

安宁河畔安宁末wｗｗ.９9lib•ｎｅt？抚犊呼雏待夜明——

皱纸颠倒书大字，贫农三代衡山阳。

怀中抚儿忽咽噎，“爷爷哥哥可安康？”

当年绣户，问纫扇新裁，素风知否？

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

栖遥萌眼思亲泪，一见家书便似痴。

纨扇生微凉，纤手摇如玉。

但得一言能耸听，布衣自可猎公卿——

在遭逢内乱，家破人亡，被驱赶至“五七干校”进行改造，阅尽兴亡之后的诗人，所发之声大致凄楚苍凉。这些思乡之作是其中一小部分，但记录下了当时人们的真实思想感情。

千古曲枉沉寂寞，一番教训重生杀。

聂绀弩1969

一自非儒登广野，有人专道学高阳。

此诗记录了极左路线给人民，特别是农民带来的空前灾难。这样一些关心人民灾苦，直面严酷现实的作品，得到了“陶杜之真衣钵”，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

《咏史十六首》1976.45　唐兰

张采庵（1905-1991）广东番禺人。后为广州荔苑诗社主编，著有《待焚集》、《火浣集》。他的词道尽“文革”劫后的悲凉情景。

江流都是恨，用蒋不知心。

自是家禽岂野鸭，风流人物一时差。

“文化大革命”中，对文化人罗织罪名，无限上纲，人人自危。在文网密织的情况下，诗人们的诗旨变得更为隐蔽，气韵凄逸幽奥。

珠帘残夜峨眉月，待到团圆是白头。

年查岁审都成罪，戏语闲谈尽上纲——

且去呼灯，客窗应念汝。

《题黄永五同志玉替长卷二十韵》1975秋，吴世昌

扭臂栽头喷气舞，满场争看斗风骚。

看取团圆终有日，安排重过少年时。

赵朴初　（1968年）

饥寒夸饱暖，事事胜当年。

上有天知公道事，下无人溺死灰耶？①

抬头冷风吹日晚，回面壁上“粮为纲”。

放手抛藤杖，低头著纸冠。

碧血朱颜惹梦多，今宵不看鹊填河。

黄帘绿窗秋无数，萧萧趁凉飞度。

《赠友人》芋农

人间天上，几曾见，如此凄凉今夕！

唱罢“三忠曲”，低回欲问天！